摘要:我老婆林晚正跪在地上擦地,一寸一寸地,擦得特别认真,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事情是从我儿子豆豆的一句话开始的。
那天下午,阳光挺好,金灿灿的,跟碎金子似的洒在客厅的地板上。
我老婆林晚正跪在地上擦地,一寸一寸地,擦得特别认真,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豆豆,我那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从房间里跑出来,跑到林晚身边,小鼻子皱了皱。
他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身上有股怪味儿。”
林晚擦地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背影僵了一下,像被人按了暂停键。
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圈脆弱的轮廓。
我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抬起头,笑了笑,想打个圆场。
“瞎说什么呢,你妈刚拖完地,身上是汗味儿。”
豆豆却很执着,他凑得更近了,像个小狗似的在林晚身上嗅来嗅去。
“不是汗味儿,”他很肯定地摇头,“是一种……一种像柜子里旧书的味道,还有点烂苹果的味道。”
烂苹果。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林晚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白得像一张宣纸。
她看着豆豆,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点慌乱,又有点悲伤。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空气里的尘埃。
“豆豆闻错了,妈妈去洗个澡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了卫生间。
我看着她匆忙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开始像水里的墨,慢慢地散开了。
其实,那股味道,我早就闻到了。
不是突然出现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地,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了林晚的身上。
最开始很淡,若有若无,我以为是她换了新的洗衣液,或者是什么护肤品的味道。
但慢慢地,那味道变得越来越明显。
就像豆豆说的,是一种陈旧的、带着点腐败气息的味道。
像一间很久没人住的老房子,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所有的东西都在缓慢地、无声地腐烂。
有时候夜里,我从梦中醒来,身边躺着的林晚呼吸均匀,可那股味道却清晰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味道里,有灰尘的味道,有旧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类似于金属生锈的,带着一丝丝甜腥的气味。
我问过她几次。
“晚晚,你最近是不是用了什么新的香水?”
她总是摇头,说没有。
“是不是衣服没晒干,有点霉味?”
她会把衣服拿起来,凑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没有啊,很香的,是太阳的味道。”
她说得那么肯定,那么无辜,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可豆豆今天的话,证实了我的感觉没有错。
那股味道是真实存在的。
它就盘踞在林晚的身上,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那天晚上,林晚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很久。
水声哗啦啦地响了快一个小时。
我有点不放心,敲了敲门。
“晚晚,好了吗?”
里面的水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开门。
一股浓郁的沐浴露香气扑面而来,带着湿热的水汽。
她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好像想用沐浴露的味道盖住那股怪味,可我知道,没用的。
那味道像是从她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一样,怎么洗都洗不掉。
她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团墨,晕染得更大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林晚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她变了。
变得很安静,很沉默。
以前的她,虽然也温柔,但总归是爱笑的,眼睛里有光。
现在的她,像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雾气里。
她吃饭越来越少,有时候一碗饭,能拨弄半个小时。
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变得空空荡荡,风一吹,好像就能把她吹跑。
她的睡眠也变得很差。
夜里,我常常感觉她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身体绷得紧紧的。
有时候,我假装睡着了,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扫过心脏,又痒又疼。
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总是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可我知道,不是的。
她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事。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伤。
我开始偷偷观察她。
我发现她有一个秘密。
在我们的卧室里,有一个老式的樟木箱子,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
箱子上了锁,钥匙她一直贴身戴在脖子上。
以前,我从没在意过这个箱子。
可现在,我发现她每天都会打开那个箱子看一看。
她会挑我和豆豆都不在家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会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然后整个人趴在箱子边上,一待就是很久。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想给她一个惊喜。
一推开卧室的门,就看到她跪在那个箱子前。
她的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我轻轻叫了她一声:“晚晚?”
她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回过头。
她飞快地合上箱子,上了锁,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
她站起来,局促地擦了擦脸,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公司没事,就早点回来了。”我走到她身边,想去摸摸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
“箱子里是什么?”我问。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没什么,就是一些……一些我以前的东西。”
“能给我看看吗?”
“不能!”她几乎是尖叫出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那么失态。
她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
喊完之后,她自己也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悔和害怕。
她低下头,声音又变得很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怀疑。
那个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还有那股味道,我发现,离那个箱子越近,味道就越浓。
那股陈旧的、腐败的气味,源头,似乎就是那个箱子。
我决定,我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林晚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有时候走着走着路,会突然一阵眩晕,需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我劝她去医院看看。
她不去。
她总说自己没事,就是没休息好。
我没办法,只能硬拖着她去了医院。
挂了号,排了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抽血,B超,CT。
等待结果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看着林夕晚蜷缩在我身边,她小小的,瘦弱的,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表情很严肃。
他拿着一沓报告单,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奇怪了。”他自言自语。
“医生,我老婆她……到底怎么了?”我焦急地问。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我们。
“从检查报告上看,你爱人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还有一些轻微的胃部炎症。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她现在这么虚弱的状态。”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医生摇了摇头:“不好说。她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很混乱,像是……像是身体的整个系统都出了问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内部消耗她。”
从内部消耗她。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医生,那……那要怎么办?”
“建议住院观察,做个更全面的检查。”医生说,“尤其是腹部,CT显示她的腹腔里有一些……模糊的阴影,看不太清楚,需要进一步确认。”
模糊的阴影。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看着林晚,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可怕。
我们办了住院手续。
林晚住进了医院。
病房是双人间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那股味道很刺鼻,却奇迹般地压住了林晚身上的那股怪味。
住院的日子,很难熬。
林晚更加沉默了。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
每天就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医生又给她安排了很多检查。
各种各样的仪器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医生和护士摆布。
我每天陪着她,给她讲笑话,读新闻,想让她开心一点。
可她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笑意。
她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她自己。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打水回来,看到她又在发呆。
她侧躺着,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伤。
那是一种……属于母亲的眼神。
我的心,猛地一颤。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个箱子。
腹部的阴影。
她的消瘦和悲伤。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必须打开那个箱子。
我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林晚没有怀疑,只是点了点头。
我飞快地跑回家。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林晚,就像没有了灵魂。
我冲进卧室,直奔那个樟木箱子。
箱子上了锁。
钥匙在林晚脖子上。
我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
我蹲下身,仔细研究那把锁。
是很老式的铜锁。
我突然想起,我爸以前好像教过我怎么用铁丝开这种锁。
我找到一根回形针,把它掰直,笨拙地插进锁孔里。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试探。
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掀开了箱盖。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樟脑丸和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呛得我差点咳嗽出来。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些小小的婴儿衣物。
粉色的,蓝色的,小小的帽子,小小的袜子,还有几件手织的毛衣。
每一件,都那么小,那么精致。
在这些衣物的最上面,放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个红布包。
很轻。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
当最后一层红布被揭开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里面是……一撮头发。
一撮婴儿的胎发。
黑黑的,软软的,还带着一点点卷。
头发下面,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闭着眼睛,睡得很安详。
是个女孩。
很漂亮,眉眼之间,像极了林晚。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是林晚的笔迹。
“我的念念,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妈妈爱你。”
念念。
我的念念。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那股味道,是这些封存了太久的衣物和头发散发出来的。
是思念和悲伤腐烂的味道。
林晚的消瘦,她的沉默,她的悲伤。
她抚摸小腹时,那种属于母亲的眼神。
医院里,医生说她腹部的阴影。
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存在过的女儿。
我像个傻子一样,蹲在箱子前,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拿起那件小小的毛衣,凑到鼻子前。
上面有淡淡的奶香味,混合着那股熟悉的、陈旧的味道。
我仿佛能看到,林晚在无数个夜里,就是这样抱着这些东西,无声地流泪。
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守了这么多年。
她的身体,她的精神,就是这样被这个秘密,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都放回原处,锁好箱子。
然后,我拿着那个红布包,回了医院。
我必须和她谈谈。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林晚已经睡着了。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我等了很久。
等到后半夜,她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没回家?”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摊开手掌,把那个红布包递到她面前。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都褪尽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念念,是谁?”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晚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猛地坐起来,想抢过我手里的东西。
我没让她得逞。
“告诉我,晚晚,求你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床上。
她开始哭。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决堤的,无声的哽咽。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衣襟。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讲出了那个被她埋藏了七年的秘密。
七年前,我还在部队。
那时候,我接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要去一个很远很危险的地方,一去就是一年。
走之前,我们刚结婚不久。
我跟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生个孩子。
她笑着点头,说好。
我走了。
我走之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欣喜若狂。
她想告诉我,可我所在的地方,通讯被严格管制,根本联系不上。
她想,等我回来,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于是,她一个人,撑起了所有。
孕期的反应,她一个人熬。
产检,她一个人去。
看着别人都有老公陪着,她只能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羡慕地看着。
她说,那时候,她不觉得苦。
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告诉宝宝,爸爸是个大英雄,很快就回来了。
她给宝宝取名叫念念。
思念的念。
她说,她希望宝宝能替她,时时刻刻地想念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一个人,签了手术同意书,进了产房。
阵痛了十几个小时,她几乎疼晕过去。
可当她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是个女儿。
很健康,很漂亮。
医生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她亲了亲孩子的小脸。
她说,那一刻,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抱着孩子,在医院住了三天。
那三天,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她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想象着,等我回来,看到我们的女儿,会是多么的开心。
可是,幸福,是那么的短暂。
出院那天,她抱着孩子回家。
在路上,遇到了一场车祸。
一辆失控的卡车,冲上了人行道。
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孩子前面。
她受了很重的伤,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孩子。
“我的孩子呢?我的念念呢?”
她的家人,她的父母,都围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她疯了一样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
最后,是医生,告诉了她那个残忍的事实。
孩子……没了。
在她昏迷的时候,孩子因为伤势过重,没抢救过来。
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说,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
每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
她想跟着孩子一起去。
是她的父母,跪在地上求她,她才勉强活了下来。
她把孩子所有的东西,都收进了那个樟木箱子里。
那撮胎发,是她唯一的念想。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远方的我。
她怕我分心,怕我担心。
她怕影响我的任务。
她一个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吞进了肚子里。
她强迫自己笑,强迫自己正常生活。
她骗了所有人。
一年后,我回来了。
我立了功,提了干。
我回来那天,她去车站接我。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我抱着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在她明媚的笑容背后,藏着一个多大的窟窿。
我问她,这一年过得好吗。
她说,好,就是有点想你。
我信了。
我一点都没怀疑。
后来,我们有了豆豆。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幸福美满,再无缺憾。
我以为,我很了解她,很爱她。
可我不知道,在那些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她一个人,舔舐着那么深的伤口。
我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她都会打开那个箱子,对着那些遗物,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叫念念的女儿。
那个秘密,像一颗毒瘤,在她的身体里,生了根,发了芽。
慢慢地,腐蚀了她的健康,她的快乐。
直到今天,终于爆发了出来。
她讲完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们两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
太轻了。
我爱你?
太虚伪了。
我这个丈夫,当得是多么的失败。
我这个父亲,当得是多么的失职。
我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晚晚,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积压了七年的委屈,痛苦,思念,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
我们聊我们的女儿,念念。
林晚说,念念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像黑葡萄。
她说,念念很乖,不怎么哭,就喜欢被人抱着。
她说,她只给念念喂过一次奶,小家伙的嘴巴,软软的,很有力。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流泪。
这是七年来,她第一次,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谈论我们的女儿。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曾经离“父亲”这个角色,那么近。
天快亮的时候,林晚累得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去找了她的主治医生。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医生,我老婆她……她腹部的阴影,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放心。
医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小伙子,你爱人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他说:“所谓的阴影,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病变。那更像是一种……一种意象。是长年累月的悲伤和郁结,在身体里的投射。”
“我从医三十多年,见过很多类似的病例。人的精神,是可以影响身体的。极度的悲伤,如果得不到排解,就会像毒素一样,在身体里堆积,引发各种各样的疾病。”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你爱人的情况,就像是……她把对那个孩子的思念,连同那撮头发,一起吞进了肚子里。那些毛发,在她的腹中日积月累,盘根错节,最终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腹中竟全是毛发。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
那一瞬间,我惊呆了。
我无法想象,这七年来,林晚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
那该是怎样一种,被思念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痛苦。
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心病还须心药医。现在,结打开了,对她来说,是好事。接下来,需要你好好陪着她,开导她。”
“她的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需要慢慢调理。但最关键的,是让她心里的那口气,顺过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医生,我知道了。谢谢您。”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才能抚平她心里的伤口?
我回到病房。
林晚已经醒了。
她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脆弱,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点生气。
“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转过头,看着我,轻轻地说:“我在想,念念现在,该有七岁了。”
“应该,也跟豆豆一样,上小学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晚晚,”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我们去看看她吧。”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早就该去看看她了。”
林晚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们决定,等她出院,就去。
林晚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
当那个心结被打开之后,她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开始好好吃饭,配合治疗。
脸上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那股怪味,慢慢地,变淡了。
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原本就有的,淡淡的馨香。
半个月后,林晚出院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
我开车,载着她,去了市郊的一片公墓。
念念就葬在那里。
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林晚的父母,只是给她立了一个很小的,没有名字的墓碑。
车子在公墓门口停下。
林晚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指节都发白了。
她在害怕。
我能感觉到。
“别怕,我陪着你。”我轻声说。
她点了点头。
我们下了车。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束白色的雏菊。
还有一只小小的,粉色的兔子玩偶。
林晚看着那只兔子,眼圈又红了。
“她会喜欢吗?”
“会的。”我说,“女孩子都喜欢。”
我们顺着石阶,往上走。
公墓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树的沙沙声。
林晚凭着记忆,带我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墓碑。
它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
墓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周围长满了杂草。
林晚看到那块墓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我赶紧扶住她。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那块冰冷的石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念念……妈妈来看你了。”
她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块墓碑,又缩了回来。
好像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孩子。
我把花和玩偶,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是豆豆的照片。
我把照片也放在了墓碑前。
“念念,这是你的弟弟,豆豆。他很可爱,也很调皮。”
我对那块冰冷的石头说。
“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我们都来看你了。”
林..晚蹲下身,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
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
“念念,对不起。妈妈这么久才来看你。”
“你一个人在这里,冷不冷?害不害怕?”
“妈妈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她泣不成声。
我蹲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晚晚,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为了保护我,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你是个伟大的妈妈。”
我们在墓碑前,待了很久很久。
林晚把这七年来,所有想对女儿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说,她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告诉我。
如果告诉我,也许,我们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我说,不,我不后悔。
我后悔的是,我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
我后悔的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才准备离开。
走之前,林晚用手帕,把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
擦得干干净净。
“念念,妈妈下次再来看你。下次,我带豆豆一起来。”
她对着墓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
她的表情,很平静,很安详。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回到家,豆豆已经放学了。
他看到我们,开心地跑过来。
“爸爸妈妈,你们去哪儿了?”
林晚蹲下身,抱住豆豆。
“妈妈去看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谁呀?”
林晚看着豆豆,认真地说:“去看你的姐姐了。”
豆豆愣住了。
“姐姐?我没有姐姐啊。”
“你有。”林晚摸了摸他的头,“你有一个姐姐,她叫念念。她现在,在天上变成了小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我们。”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林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吃了一顿很温馨的晚餐。
吃完饭,林晚从那个樟木箱子里,拿出了念念的照片。
她把照片,放进了一个很漂亮的相框里,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旁边,是我们的全家福。
从此以后,我们家,就有了四个成员。
爸爸,妈妈,豆豆,还有天上的念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林晚的身体,彻底好了起来。
她又变回了那个爱笑,眼睛里有光的女人。
只是,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从容和坦然。
我们再也没有刻意去回避念念的话题。
我们会很自然地提起她。
我们会告诉豆豆,姐姐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
我们会在念念的生日和忌日,一起去公墓看她。
带上她喜欢的花,和她爱吃的糖果。
那个樟木箱子,林晚没有再锁起来。
有时候,她会拿出来,把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她说,要让念念的东西,也沾一沾太阳的味道。
豆豆也会好奇地跑过去,摸一摸那些小小的衣物。
他会问:“妈妈,这是姐姐穿过的吗?”
林晚会笑着点头:“是啊。”
“姐姐穿上,一定很可爱。”
“是啊,她跟你一样可爱。”
我知道,伤痛不会完全消失。
失去孩子的痛,会伴随一个母亲一生。
但是,当秘密被说出口,当悲伤被分享,当思念有了安放之处,伤痛,就不再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力量。
它会变成一种更深沉的,更柔软的东西。
变成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
提醒我们,曾经有一个小天使,来过这个世界。
提醒我们,要更用力地去爱,去珍惜身边的人。
有一次,我和林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婚礼上,新娘的父亲,致辞的时候,说了一段话。
他说:“婚姻是什么?婚姻不是两个人完美地契合在一起。而是两个不完美的人,愿意为了对方,收起自己的棱角,愿意把对方的伤口,当成自己的伤口来疼。”
我听着那段话,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晚。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啊。
我们都不完美。
我曾经粗心,自大,忽略了她的痛苦。
她曾经固执,隐忍,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
我们走过弯路,犯过错误。
但幸运的是,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彼此。
我们学会了,如何去分担对方的痛苦,如何去治愈彼此的伤口。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
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我突然问她:“晚晚,你还记得,豆豆说你身上有怪味儿那天吗?”
她在我怀里笑了。
“怎么不记得。当时吓死我了,生怕被你发现。”
“其实,我早就闻到了。”我说。
她愣了一下:“那你怎么不问我?”
“我问了,你不承认啊。”我有点委屈。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瓜。”她在我怀里蹭了蹭,“谢谢你,老公。”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也谢谢你,愿意把念念的故事,告诉我。”
“更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爱着她。”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柔包裹着。
我收紧了手臂,把她抱得更紧。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嗯,一家人。”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未来,也许还会有风,还会有雨。
但只要我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软肋,也是彼此的铠甲。
我们的爱,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艰难。
而那个叫念念的女孩,她不是我们之间的一道伤疤。
她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永远地,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来源:带着妻女走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