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出头,没混成大师,但在上海这个吞金兽的肚子里,好歹给自己安了个窝。
我叫李进,一个靠手艺和鼠标吃饭的平面设计师。
三十出头,没混成大师,但在上海这个吞金兽的肚子里,好歹给自己安了个窝。
一室一厅,老破小,好处是地段不错,坏处是邻居更“不错”。
比如住我对门的王大爷。
地道的老上海,六十多岁,瘦得像根风干的丝瓜。
平时见面点个头,连“侬好”都懒得说,眼神里总带着点审视,好像我租他的房子没给钱一样。
这天下午,我正在跟一个甲方爸爸死磕一张海报的细节。
就是那种,你把logo放大一像素他都觉得破坏了美感,缩小一像素他又嫌不够醒目的主儿。
我头都快秃了。
“咚咚咚!”
敲门声又急又重,跟催命似的。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谁啊?”
门外传来王大爷那略带沙哑的尖嗓子:“小李!小李在伐?快点开门,出事体了!”
我皱着眉拉开门。
王大爷一脸焦急,额头上全是汗,指着他家大门,“快,快!我家水管……漏水了!漏得厉害!”
我探头一看,水已经从他家门缝里渗了出来,在楼道地面上汪了一小滩。
“打物业电话啊大爷。”我下意识地说。
“来不及了!物业等他们过来,我屋里厢都要变成龙王庙了!你年轻,懂得多,快帮我看看!”他拽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甲方刚发来的“再改改”三个字,叹了口气。
算了,远亲不如近邻。
“行,我看看。”
进了王大爷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家厨房,就是重灾区。
水是从水槽下面的橱柜里冒出来的,橱柜木板已经被泡得发胀。
我蹲下一看,是连接水龙头的总阀门那儿,一根老旧的镀锌管,接口处正“滋滋”地往外喷水,像个小型喷泉。
“就是这里,”我指着,“阀门老化了,得换。”
“换啥换!你帮我拧紧点,拧紧点就好了呀!”王大爷在一旁跺着脚,比我还急。
我有点无语。
这管子锈得都快成文物了,还拧?一用力怕是直接报废。
“大爷,这真不能硬来,金属疲劳了,越拧越完蛋。”
“哎呀,你个后生家懂什么!我住了三十年了,都是这么弄的!快点!”
他催得我脑仁疼。
行吧,你是大爷,你说了算。
我让他拿了块干抹布,又找了把扳手。
垫着抹布,我小心翼翼地把扳手卡在阀门上,试探性地用了一点力。
没动。
锈死了。
“用力呀!你没吃饭啊?”王大爷在后面喊。
我深吸一口气,手上加了三分力。
“咯嘣。”
一声清脆的,让人心惊肉跳的金属断裂声。
瞬间,那“滋滋”的水流,变成了“哗哗”的水柱。
冰冷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了我一身。
我靠!
“完了完了!你看看你!叫你不要乱动!”王大爷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指责。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也火了,“不是你让我用力的吗?”
“我让你用力,没让你弄断掉啊!”
得,秀才遇到兵。
我懒得跟他吵,现在最要紧的是关总闸。
“总水阀在哪?”
“我哪晓得!”
我冲出他家,跑到楼道尽头的消防箱里,找到了整层楼的水阀,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它关上。
世界终于清静了。
回到王大爷家,厨房已经一片狼藉。
我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电脑那头还有个甲方爸爸等着我。
王大爷看着一地水,嘴里不停地念叨:“作孽啊,作孽啊……”
我忍着气,拿出手机,“我给物业打电话吧,让他们派人来修。”
王大爷没说话,只是斜着眼看我。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物业来得倒是快。
一个姓张的经理,带着两个维修工。
张经理四十来岁,戴个眼镜,一脸的“按规定办事”。
他一进门,王大爷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拉着他的手就开始哭诉。
“张经理啊,你要为我做主啊!”
“我们这幢楼的邻里关系,本来是很好的呀!”
“这个小伙子,今天跑到我家来,说要帮我看看水管。”
“我讲不用了呀,我已经报物业了。”
“他非要弄,讲他自己是专业的,结果‘砰’一声,就把我水管弄断掉了!”
“侬看看,侬看看我这个家,都快被淹掉了呀!”
王大爷声泪俱下,捶胸顿足,演技堪比奥斯卡影帝。
我站在旁边,从头到脚的冰冷,已经分不清是水还是心寒。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说的是我?
张经理听完,推了推眼镜,转头看向我,表情严肃。
“小李是吧?王大爷说的是事实吗?”
我气得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事实?事实是他求我来帮忙的!是他说阀门拧紧就行的!是那根管子本来就锈得快断了!”
“你胡说!”王大爷立刻跳起来反驳,“我什么时候求你了?是你自己硬要进来的!你是不是看我一个老头子好欺负!”
“我有病啊?我自己的工作不做,跑来你家故意弄坏你水管?”我简直要被这老头的无耻气笑了。
张经理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我们的争吵。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走到水槽下,蹲下看了看那根断掉的管子,又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大爷,您别急。小李,你也冷静点。”
他转向我,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小李,你看,这个情况呢……王大爷是老人,一个人住也不容易。水管呢,确实是在你手上弄断的。这个责任,你看……”
我心一下就沉了下去。
“什么叫在我手上弄断的?张经理,你是专业人士,你看那管子什么样,还能用吗?这是老化问题,是房屋质量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张经理的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它老化,是,但它之前没断啊。你一碰,它断了。这个因果关系,不是很明确吗?”
明确?
我明确你个头!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一个快死的人,我扶了他一把,他咽气了,赖我?
“张经理,你这话不讲道理。我是好心帮忙,现在倒成了我的责任了?”
“我们不是讲道理,我们是讲事实。”张经理扶了扶眼镜,“事实就是,你动手了,管子断了。王大爷是受害者,他是弱势群体。”
弱势群体?
我看着王大爷那张布满皱纹却精明算计的脸,第一次对“弱势群体”这个词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维修工在旁边搭腔:“经理,这管子确实太老了,得整个换掉。材料费加工时费,大概要八百块。”
张经理点点头,看着我,“小李,你看,钱也不多。邻里邻居的,你就把这个费用承担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大家还是好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吧?”
我笑了。
是气笑的。
这不是八百块钱的事。
这是把我当傻子耍。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一分钱我都不会出。这不是我的责任。”
“小伙子,你怎么这么犟呢?”张经理的脸也拉了下来,“你这样,我们很难办的。”
“那你们就按你们的规矩办。”我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回到家,我脱下湿透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
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手机响了,是林悦,我女朋友。
“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她在电话那头听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林悦听完,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这老头……也太不是东西了。”
“何止不是东西,简直是坏到骨子里了。”我咬着牙说。
“那现在怎么办?物业那边怎么说?”
“让我赔钱,八百。”
“你赔了?”
“我疯了?我赔他?”
“不赔……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林悦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我怕他找麻烦?我占理我怕谁?”我嘴上硬气,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在这个社会,有时候,占理不一定赢。
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弱势”的老人时。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感觉身心俱疲。
电脑屏幕还亮着,甲方爸爸的头像在不知疲倦地闪动。
我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王大爷那张颠倒黑白的脸,和张经理那副和稀泥的嘴脸。
“嗡嗡……”
手机又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微信。
我们这栋楼有个业主群。
平时除了发点社区通知,就是些鸡毛蒜皮的闲聊。
此刻,群里正炸开了锅。
一个叫“岁月静好”的阿姨,头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发了一大段文字。
“哎哟,不得了了!我们楼里出了个恶邻居哦!欺负楼上的独居老人,把人家水管都弄坏了,还不肯赔钱!现在的老人真是可怜哦,没人管,还要被年轻人欺负!”
下面立刻有人跟帖。
“啊?谁啊?这么没素质?”
“就是!哪家的年轻人,曝光他!”
“听说就住在王大爷对门,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
“哦哟,外地人啊,怪不得……”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字,手脚冰凉。
王大爷,你可真行。
不仅恶人先告状,还懂得发动群众斗群众。
我点开输入框,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释?
他们会信吗?
在一个已经预设了“老人=弱者,年轻人=加害者”的语境里,我的任何解释,都可能被看作是狡辩。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事情,好像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开门,门口站着两个物业的保安,身后是张经理。
张经理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的纸,表情比昨天更严肃。
“李进,这是我们物业公司出具的《维修费用催缴通知单》。”
他把那张纸递到我面前。
“根据业主王先生的申诉,以及我们现场的勘查,认定此次水管破裂事故由你操作不当导致。相关维修费用共计880元,请你在三日内缴清。逾期未缴,我们将采取进一步措施。”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的黑字白字,像一个个巴掌,扇在我脸上。
“进一步措施?什么措施?停我水电吗?”我冷笑着问。
张经理推了推眼镜,“我们有我们的管理规定。希望你配合。”
“我不会交的。”我把通知单推了回去,“你们的认定,我不认可。我说了,这不是我的责任。”
“小李,不要意气用事。”张经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为了几百块钱,把邻里关系搞僵,把自己的信誉搞坏,不值得。”
“我的信誉?”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现在是我信誉的问题吗?是那个老头坏,是你们物业不分青红皂白!”
“我们是根据事实说话。”
“你们的事实,就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
王大爷也打开了门,靠在门框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几个阿姨在旁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就是他呀,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
“现在的年轻人哦,一点担当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所有的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我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可以据理力争。
但我错了。
当整个环境都与你为敌时,你的声音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拿起手机,在业主群里发了第一条信息。
“关于昨天王大爷家水管的事,我想澄清几点。第一,是王大爷主动敲门请我帮忙。第二,水管断裂是因为其本身严重老化,并非我暴力操作。第三,我是出于好心,却被反咬一口。物业的认定,我不接受。”
我的信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短暂的涟漪。
“岁月静好”阿姨立刻回复:“小伙子,做错了事就要承认。王大爷一个老人家,会骗你吗?”
另一个邻居说:“就是,我们都听王大爷说了,是你自己硬要帮忙的。”
只有少数几个人保持中立:“等物业的官方说法吧。”
然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年轻女孩,网名叫“奶茶续命”。
她发了一句:“我相信小李哥。王大爷什么人,住久了的都清楚。”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密不透风的绝望里。
但很快,她的声音就被淹没在更多的质疑声中。
王大爷的儿子,一个常年不露面,只活在群里的人,也冒了出来。
“@李进,我爸都跟我说了。年轻人,我劝你善良。赶紧把钱赔了,给我爸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不然,我们法庭上见。”
法庭上见?
好啊。
我倒想看看,这黑白是怎么颠倒的。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气。
我决定反击。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的问题。
我给林悦打了电话。
“悦悦,帮我个忙。”
“你说。”
“你认不认识做房屋检测或者管道维修的老师傅?靠谱点的那种。”
“有。我爸一个老同事,退休前就是干这个的,绝对的专家。怎么了?”
“我要请他来做个鉴定。”我说,“我要证明,那根管子,本来就是个定时炸弹。”
“好,我马上联系。”林悦没有多问,干脆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证据。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努力回忆着昨天在王大爷家里的每一个细节。
那根管子,锈迹斑斑,接口处还有白色的水垢……
等等。
我好像……下意识地拍了张照片。
我赶紧翻开手机相册。
果然!
在我给物业打电话之前,为了让他们了解情况,我对着漏水的地方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虽然有点模糊,因为当时光线不好,水花四溅。
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根镀锌管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阀门接口处,在我动手之前,就已经有明显的裂纹和渗水痕迹!
这张照片,就是铁证!
我把照片发给了林悦。
“太好了!进,这是关键证据!”林悦的语气很兴奋。
“还不够。”我说,“我还需要一个证据,证明是他主动找我的。”
“这个难了,你们又没有录音。”
“楼道里,有监控。”我突然想了起来。
我们这个老小区,前年为了安全,统一在楼道里安装了监控。
虽然像素不高,但拍下谁去了谁家门口,是绝对没问题的。
“我马上去找物业,让他们调监控。”
“他们会给你吗?”
“他们必须给。”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的合法权利。”
我换好衣服,拿着那张催缴单,再次冲向了物业办公室。
这一次,我不是去争吵的,我是去战斗的。
张经理正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
看到我,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李啊,钱想通了?”
“张经理。”我把通知单拍在他桌子上,“我来不是交钱的。我是来要求你们提供证据的。”
他放下报纸,皱起了眉,“什么证据?”
“第一,你们认定我操作不当,请出具第三方的技术鉴定报告。第二,王大爷说我强行闯入,我要看楼道监控录像。”
张经理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鉴定报告……我们有维修工的专业判断。”
“维修工是你们的员工,他的判断有失偏颇。我要的是中立机构的报告。”
“监控录像……那是涉及全体业主隐私的,不能随便看。”他开始打官腔。
“根据《物业管理条例》,业主有权查看涉及自身权益的公共区域监控。王大爷指控我,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权益和名誉,我完全有权查看。”我来之前,特意查了相关的法律条文。
张经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看起来闷不吭声的设计师,居然还懂法。
“这个……我要请示一下领导。”他拿起电话,走到一边。
我站在办公室中央,等待着。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张经理打完电话回来,脸色缓和了一些。
“小李,你看,没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王大爷年纪大了,有时候说话是有点……夸张。你就当尊老爱幼,把钱付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又开始和稀泥。
“张经理,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钱的事。”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是清白的事。今天你们能这样对我,明天就能这样对别的业主。你们物业的公信力何在?”
我的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监控,我可以让你看。但是鉴定,得你自己去找机构,费用也得你自理。”他松了口。
“可以。”
在监控室,张经理调出了昨天下午的录像。
画面不算清晰,但足以看清。
下午两点十分,王大爷家的门打开,他焦急地冲到我家门口,用力地敲门。
两点十一分,我打开门,和他交谈了几句,然后跟着他进了他家。
整个过程,清清楚楚。
“强行闯入”,不攻自破。
我用手机,把这段录像翻拍了下来。
“张经理,现在,你还觉得王大爷说的是事实吗?”我问他。
张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这……这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他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希望物业能撤销对我的不实指控和催缴单,并在业主群里为我澄清事实,恢复我的名誉。”我提出了我的要求。
“这个……我们需要开会研究一下。”
“我等你们的结果。”
我拿着手机里的两份核心证据,走出了物业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似乎都明媚了许多。
林悦的动作很快。
当天下午,她就带着那位退休的老师傅,姓钱,来到了我家。
钱师傅六十多岁,精神矍铄,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就很专业。
我把事情的经过和照片都给他看了。
钱师傅扶着眼镜,仔细地看了半天照片。
“小伙子,你不用担心。”他开口了,声音洪亮,“这根管子,典型的‘超期服役’。镀锌管,国家标准使用年限是15-20年。你看这锈蚀程度,起码用了三十年了。金属已经完全失去韧性,变得非常脆。别说你用扳手,就是用手稍微掰一下,它都可能断。”
“那您的意思是?”
“它的断裂,是必然的。你的行为,只是一个诱因,不是根本原因。就像一堵危墙,风一吹就倒了,你能怪风吗?要怪,就怪这墙本身就是危墙。”钱师傅的比喻,通俗易懂。
“钱师傅,您能帮我出具一份书面的鉴定意见吗?”
“没问题。”钱师傅爽快地答应了,“我以我三十年的从业经验和高级工程师的职称担保,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负法律责任。”
有了钱师傅的专业意见,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在等物业的答复。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物业那边,毫无动静。
催缴单没有撤销,业主群里也没有任何澄清。
他们,选择了沉默。
想把这件事,拖过去。
而王大爷,似乎也消停了。
没再来找我,也没在群里说话。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三天,是缴费的最后期限。
上午十点,张经理给我打了电话。
“小李啊,我们开会研究过了。你看这样行不行,考虑到你也是出于好心,这次的维修费,物业公司和你一人一半,你看怎么样?我们也算对王大爷有个交代。”
我听了,简直想笑。
一人一半?
我没错,为什么要承担一半?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这分明还是在和稀泥,想让我花钱买个太平。
“张经理,我的要求很明确。撤销催缴,公开道歉。否则,我们法庭见。”
“小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张经理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打官司?你有时间有精力吗?为了几百块钱,闹上法庭,你觉得值吗?”
“值。”我只说了一个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行,那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张经理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下午,业主群里,物业公司发布了一则通告。
“关于11栋502室业主李进与501室业主王先生的纠纷,经物业多次调解无效,李进先生拒绝承担其应负的维修责任。物业公司将支持王先生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特此通告。”
好一招先发制人。
他们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拒不负责的“老赖”。
群里瞬间又炸了。
“支持王大爷维权!”
“这种人就该给他点教训!”
“物业做得对!”
我看着这些言论,内心却异常平静。
该做的,我都做了。
该说的,我也都说了。
既然无法沟通,那就让法律来裁决。
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照片、监控视频、钱师傅的鉴定意见书,都整理好,发给了林悦。
她帮我找了一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下。
律师朋友的回复很乐观:“证据链完整,事实清晰,你的赢面非常大。”
有了专业的支持,我更加坚定了。
我没有在群里再做任何辩解。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要在法庭上,把所有真相,公之于众。
等待传票的日子,是一种煎熬。
楼里的邻居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
有鄙夷,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我尽量减少出门,避免和他们产生任何接触。
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好几个设计方案都被打了回来,甲方说我“缺乏灵感,状态不佳”。
林悦每天都安慰我,给我打气。
“别想太多,就当是人生的一场修行。”
我知道,她在尽力让我宽心。
但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我想不通,为什么好心会没有好报?
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是”与“非”,会变得如此复杂?
一周后,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原告,王大爷。
诉讼请求:要求我赔偿水管维修费880元,误工费500元,精神损失费2000元。
总计,3380元。
我看着那份诉状,王大爷在里面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孤苦无依、被恶邻欺凌的悲惨老人。
而我,则是一个蛮横无理、毁坏他人财物后拒不赔偿的恶棍。
真是,叹为观止。
开庭那天,是个阴天。
我和林悦一起去了法院。
在法庭门口,我看到了王大爷。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儿子,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名牌的男人,陪在他身边。
物业的张经理,也作为证人出席了。
他们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不屑。
仿佛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败诉方。
法庭不大,气氛却很严肃。
法官是个中年女性,表情不怒自威。
庭审开始。
原告方先陈述。
王大爷的律师,口若悬河,把诉状上的内容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
轮到王大爷本人发言时,他更是戏精附体。
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
“法官大人啊,我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他就看我好欺负啊……”
“我当时都说了,不要他动,他非要逞能,结果把我家淹了。”
“我吓得心脏病都快犯了,好几天没睡好觉。”
我坐在被告席上,静静地听着。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紧张。
我只是觉得,很可悲。
一个人,要有多么不堪,才会用谎言和表演来构陷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
轮到物业的张经理作证。
他基本重复了物业通告里的说辞,强调我“操作不当”,并且“拒绝调解”。
法官听完,转向我。
“被告,你对原告的陈述和证人的证言,有什么异议?”
“有。”我站了起来,声音清晰而坚定,“原告的陈述,与事实严重不符。证人的证言,也存在主观臆断。”
“请陈述你的理由,并出示证据。”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准备已久的陈述。
我没有攻击,没有谩骂。
我只是在平静地,还原整个事件的真相。
“第一,关于我是不是强行进入。请法庭播放第一份证据,楼道监控视频。”
视频在大屏幕上播放。
王大爷焦急敲门,我开门,然后随他进入的画面,一清二楚。
王大爷和他儿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第二,关于水管断裂的真实原因。请法庭出示第二份证据,事发时我拍摄的现场照片。”
照片被放大。
那根锈迹斑斑的管子,那道早已存在的裂纹,清晰地呈现在每个人面前。
“同时,请法庭宣读第三份证据,由高级工程师钱志明先生出具的《管道老化状况分析意见书》。”
书记员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念出了钱师傅的专业鉴定结论。
“……该管道使用年限严重超期,金属材质已脆化,断裂属于其自身老化导致的必然结果,任何轻微外力均可能成为其断裂的诱因……”
每念一句,王大爷的头就低一分。
张经理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法官大人。”我继续说,“我承认,管子是在我手上断的。但我的行为,是基于邻居求助的善意,操作也符合基本的常识。一个本就濒临报废的物件,它的损坏,不能归咎于最后一个触摸它的人。”
“我的行为,属于民法典中的‘无因管理’或‘好意施惠’。我没有主观过错,也没有重大过失,依法,我不应承担赔偿责任。”
“至于原告所说的精神损失,更是无稽之谈。从头到尾,我才是那个被污蔑、被网暴、名誉受损的受害者。”
我说完了。
法庭里一片寂静。
法官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
她转向王大爷,“原告,你对被告出示的证据,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王大爷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儿子急了,站起来说:“监控……监控只能证明他进了门,不能证明我爸求他了!照片……照片也可能是他后来P的!”
这种无力的辩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法官敲了敲法槌,“请原告方尊重法庭秩序。”
她又问张经理:“作为物业管理人,你们对小区内管道等公共设施的老化情况,是否有定期的排查和检修记录?”
张经理支支吾吾,“这个……我们有常规巡查……”
“常规巡查,能查出这种隐藏在橱柜里的管道隐患吗?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作为专业机构,有没有对事故原因进行客观分析,还是仅仅听信了一方的说辞?”
法官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张经理的心上。
他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走出法庭的时候,王大爷的儿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王大爷则低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不敢看我。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和林悦走在法院外的林荫道上。
天,好像晴了。
宣判结果,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
三天后,法院送达了判决书。
“……驳回原告王XX的全部诉讼请求。案件受理费由原告承担。”
我赢了。
我把判决书的照片,没有加任何文字,直接发到了业主群里。
一瞬间,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大概十分钟,那个叫“奶茶续命”的女孩,第一个发了一个“鼓掌”的表情。
然后,陆续有人开始冒泡。
“原来是这样啊,我们都误会小李了。”
“王大爷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呢。”
“物业也有问题,调查都不调查清楚。”
之前那些指责过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转变风向。
那个“岁月静好”的莲花阿姨,甚至私聊我,发了一段很长的道歉语音。
人性,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反之亦然。
当天晚上,物业的张经理,提着一篮水果,来敲我家的门。
他站在门口,一脸的尴尬和谄媚。
“小李啊,真是不好意思。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误会你了。我代表物业公司,向你道歉。”
他把水果递过来。
我没有接。
“张经理,道歉我接受。但水果就不用了。”我平静地说,“我只希望,以后物业能真正做到公平公正,为业主服务,而不是和稀泥,甚至拉偏架。”
张经理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们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送走张经理,我关上门。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一阵疲惫。
为了证明“我不是坏人”,我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第二天,我下楼扔垃圾,在楼下碰到了王大爷。
他一个人,佝偻着背,慢慢地走着。
看到我,他下意识地想躲。
我叫住了他。
“王大爷。”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敢看我的眼睛。
“对……对不起。”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心里的那股气,突然就散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语气很平静。
他沉默了很久。
“我……我一个人住,房子老了,到处都是毛病。跟物业报修,他们总是拖。我想着,把事情闹大一点,他们就会重视,就会帮我把管子整个换新的……”
“而且……我儿子他们,好久都不来看我了。我就是想……让他们回来看看我……”
他说着,眼眶红了。
我愣住了。
原来,在这场荒唐的闹剧背后,藏着的是一个老人的孤独、无助和算计。
他不是纯粹的坏。
他只是用了一种最愚蠢、最伤人的方式,去获取他想要的安全感和关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情他吗?
可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
谴责他吗?
看着他此刻可怜的样子,我又觉得不忍。
“以后,别再这样了。”我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悦。
林悦听完,也叹了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可怜,但这不是他可以伤害别人的理由。”
“是啊。”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和王大爷,恢复了见面点头的关系。
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业主群里,大家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甚至有人开玩笑,叫我“普法先锋李老师”。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和甲方爸爸斗智斗勇,林悦继续在她的职场上乘风破浪。
只是,有些东西,在我心里,悄悄地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与人为善”是天经地义。
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你的善意,要给值得的人。
面对无理的构陷,退缩和忍让,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唯有拿起理性和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清白和尊严,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
一个月后的一天。
我加完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
我走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
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
袋子里,有一张小纸条。
上面用颤颤巍巍的笔迹写着:
“小李,谢谢你。”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谁。
我提着那袋包子,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夜色深沉,万家灯火。
这个城市,依然很大,很冷漠。
但或许,在那些坚硬的、冷漠的缝隙里。
总还会有那么一点点,人性的温度,在悄悄地,温暖着你我。
来源:记忆的潮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