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来我懂了,越是那些身体硬朗,还能自个儿溜达的老人,他们扎堆聊天的时候,声音越大,笑得越响,那是一种带着点儿虚张声势的热闹。
我们这儿,叫静安养老院。
名字起得挺好,安静,安详。
可待久了,你就知道,这儿的安静分很多种。
有的是真安静,是那种晒着太阳打个盹儿,心里没事的踏实。
还有的,是死一样的安静。
我刚来的时候,分不清。
后来我懂了,越是那些身体硬朗,还能自个儿溜达的老人,他们扎堆聊天的时候,声音越大,笑得越响,那是一种带着点儿虚张声势的热闹。
他们怕被忘掉。
因为护工的眼睛,永远都盯着那些躺在床上、需要翻身、需要喂饭、需要换尿布的“重点看护对象”。
健康,在这里有时候成了一种被忽视的资本。
而另一种死寂,通常属于那些单人间。
最好的楼层,最向阳的房间,设施最新,床单雪白得像酒店。
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他们的子女,把“孝顺”两个字,用钱砸得又厚又重,然后转身就走,背影利落。
林老师,就是这种死寂的中心。
他住三楼朝南最好的那间房,306。
我第一次进他房间,是被护士长派去送新换的床单。
门没关严,虚掩着。
我敲了敲,没人应。
推开门,一股很贵的气味扑面而来。
不是消毒水,也不是老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混着药味和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
是一种高级香薰的味道,淡淡的木质香,里面还混着一丝兰花的清气。
房间大得不像话,像个酒店套房。
红木家具,看着就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我看不懂,但感觉墨色沉稳,不是凡品。
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真丝的暗色睡衣,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很瘦,背影直挺挺的,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的白杨。
窗外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给他整个人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可我感觉不到一点暖和气。
他好像跟那片阳光隔着一个世界。
“林老师?”我小声叫他。
他没动。
我又叫了一声。
他才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寸一寸地,慢慢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皮肤很白,没什么皱纹,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极体面的人。
可那双眼睛,浑浊,空洞,像两口蒙了尘的古井,你看不到底,也看不到一点光。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没有焦点,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床单。”我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说话,又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了回去,继续看着窗外。
仿佛我,还有我手里的床单,都只是空气。
我只好自己动手,把旧床单扯下来,换上新的。
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果篮,里面的水果都用保鲜膜精心地包着,车厘子,晴王葡萄,都是顶好的。
但明显没动过。
旁边还有一盆兰花,开得正好,花瓣娇嫩,一看就是名贵品种。
可花盆底下,没有托盘,浇过水的痕迹渗出来,在昂贵的木质柜面上留下一个丑陋的水渍印。
我走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姿势,像一尊望向窗外的雕像。
后来我跟同事打听,才知道林老师的来头。
以前是大学教授,桃李满天下。
老伴儿走得早,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
儿子是跨国公司高管,女儿定居国外,都是人中龙凤。
“他儿子可孝顺了,”同事撇撇嘴,语气里有点说不清的意味,“每个月给院里打的钱,够养活我们这层楼一半的老人了。吃的用的,全要最好的。前两天还找人来,要把房间里的电视换成最新款的激光电视,说对他爸眼睛好。”
“那他人呢?常来吗?”我问。
“来啊,怎么不来。”同事笑了,“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雷打不动。开着豪车来,提着最高档的礼品,跟林老师坐半个小时,说不上三句话,然后接个十万火急的国际长途,就走了。”
她说,那半个小时里,儿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或者回复邮件。
而林老师,就坐在对面,看着他。
从头到我尾,一句话不说。
就像在看一部跟他毫无关系的默片。
和林老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住在一楼大通铺的王大爷。
王大爷是那种你一看就觉得亲切的老头。
干瘦,黝黑,笑起来一脸褶子,像秋天被霜打过的菊花。
他没什么钱,退休金也就刚够付院里的基本费用。
他有三个孩子,都在这个城市打工,日子过得紧巴巴。
但王大爷的床头,永远是满的。
今天是大女儿送来的自家做的包子,明天是二儿子捎来的应季水果,后天是小闺女炖的一锅热乎乎的鸡汤。
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都冒着热气。
王大爷的儿女们,每次来,都是挤公交或者骑电动车。
一来就咋咋呼呼的。
“爸,我给你搓搓背!”
“爸,这衣服穿着不得劲儿,我给你换个松紧的。”
“爸,你又跟李大爷下棋输了吧?瞅你那不高兴的样儿!”
王大爷就咧着嘴嘿嘿地笑,有时候还嫌他们烦,挥着手赶人。
“去去去,吵死了,耽误我看电视。”
可那眼睛里的光,亮得像星星。
王大爷的房间里,总是一股子饭菜香和人情味儿。
而林老师的房间,永远是那股昂贵的、冷冰冰的木质香。
我慢慢发现,这个养老院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鄙视链。
那些能跑能跳、身体健康的老人,羡慕那些被重点照顾、虽然不能动但总有护工围着转的。
那些普通房间的老人,羡慕那些住单间、有钱又有隐私的。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个站在鄙视链顶端的林老师,可能是这里最孤独的一个。
他的孤独,是被钱包裹起来的,像一个精致的、密不透风的琥珀。
外人看着光鲜亮丽,里面的那只虫子,早就窒息了。
我开始负责306的日常打扫。
每天进去,林老师雷打不动地站在窗前。
我跟他打招呼,他偶尔会点一下头,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
大多数时候,他就像没听见。
他的房间里,东西越来越多。
他儿子又送来了一台顶级音响,说放点古典音乐可以舒缓神经。
他女儿从国外寄来了最新款的按摩椅,说对腰椎好。
那些东西,包装都没拆,就那么堆在角落里,像一座座沉默的孤岛。
只有那盆兰花,因为我的到来,有了一点变化。
我看不下去那个水渍印,找了个塑料托盘垫在底下。
我看花有点蔫,就上网查了怎么养,小心翼翼地给它浇水,用软布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我做这些的时候,林老师依旧背对着我,看着窗外。
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
他的沉默里,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有一天,我正在给兰花浇水,他突然开口了。
声音很沙哑,像很久没用过的旧风箱。
“水,多了。”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水壶扔了。
我回头看他,他还是那个姿势,甚至头都没回。
“啊?”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兰花,喜干,不喜湿。”他又说,声音还是那么干涩,“浇多了,会烂根。”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一句完整的话。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点微弱的连接。
我每天去打扫,还是会先跟他打声招呼。
他还是不怎么回应。
但我擦拭兰花叶片的时候,他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这个叶子黄了,是缺铁。”
“该施肥了,用稀薄的饼肥水。”
“晚上要搬离窗边,夜里凉。”
他从来不回头看我,话也说得又冷又硬,像是在下达指令。
但我知道,那扇紧闭的门,开了一道缝。
光,想透进来。
他的儿子照例在那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来了。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和我用的同款消毒洗手液的味道。
他提着一个更大的果篮,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海参。
“爸,最近怎么样?”他把东西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他父亲,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林老师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公司最近事儿多,下周要去欧洲出差。我让秘书给您订了最好的营养品,每天记得吃。”儿子一边滑动手机,一边公式化地汇报。
“那盆兰花不错,开得挺好。”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窗台,“回头我再给您弄几盆更好的,什么‘鬼兰’‘翡翠兰’,只要市面上有的,都给您弄来。”
林 an老师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儿子坐了二十八分钟,接了三个电话,然后站起来。
“爸,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个会。您自己保重,缺什么就跟护工说,让他们给我打电话。”
他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哦对了,下个月的费用我已经提前交了三年的,您就安心在这儿住着。”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林老师一直挺直的背,瞬间垮了下去。
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陷在宽大的沙发里。
房间里,那股昂贵的木质香,混着儿子带来的新鲜水果和海参的昂贵气味,却让我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是希望在腐烂。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老师,要不……我扶您去床上躺会儿?”
他没理我,只是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盆兰我养护得很好的兰花。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她最喜欢兰花。”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过世的妻子。
“她说,兰花像她,也像我。看着娇贵,其实骨子里硬气。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土,一点点水,就能活下去,还能开出自己的花来。”
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水光。
“可你看,”他伸出干枯的手,指着满屋子昂贵的东西,“这些东西,能开花吗?”
我无言以对。
那天之后,林老师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只跟我说。
他会跟我讲他和他妻子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
那时候穷,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从山上挖来的一株野兰花。
他们把它种在一个破瓦罐里,宝贝似的养着。
“她叫它‘野丫头’,”林老师说起这些时,脸上会有一种很柔和的光,“她说,‘野丫头’跟我们一样,没家底,没背景,全靠自己扎根,自己生长。”
他会跟我讲他怎么做学问,怎么带学生。
“做学見,跟养花一个道理。不能急,不能催。得顺着它的性子来,给它时间,给它耐心。它自己会告诉你,它需要什么。”
他甚至会跟我讲他的一双儿女。
讲他们小时候有多调皮,多可爱。
讲儿子第一次考一百分,他高兴得背着儿子在院子里跑了三圈。
讲女儿第一次登台表演,紧张得忘了词,他在台下急得直冒汗。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骄傲,是怀念,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好像那两个如今只用钱来表达“孝顺”的成功人士,和他记忆里的那两个孩子,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有一天,我打扫完,准备离开。
他突然叫住我。
“小张。”
我回头。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有点褪色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兰花胸针,银质的,样式很旧了,但擦得很亮。
“这个,送给你。”他说,“谢谢你,把‘野丫头’养得这么好。”
我愣住了,连连摆手。
“不不不,林老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贵重。”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再贵重的东西,没人懂,也就是个死物。给你,它才算活了。”
他把盒子硬塞到我手里,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我握着那个小盒子,感觉有千斤重。
那不是一枚胸针,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递过来的一点点信任和温度。
养老院里的日子,像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规律,单调,没什么波澜。
王大爷每天还是乐呵呵的,跟人下棋,看电视,等着儿女们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些健康的老人们,也还是聚在一起,大声说笑,抱怨着护工又忘了给他们量血压。
林老师,依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窗前。
但他不再是雕像了。
他会看看楼下花园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会看看天上飘过的云。
他会听。
听见王大爷他们爽朗的笑声,他会微微地,牵动一下嘴角。
他开始允许我,把他的房门打开一道缝。
他说,太闷了,透透气。
我知道,他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那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
他房间里的那股冷香,终于被走廊里饭菜的香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冲淡了一些。
他开始有了人气儿。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
那天阳光很好,我推着林老师,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
这是他主动要求的。
他说,想下去,亲手摸摸那盆兰花的叶子。
我们遇到了王大爷。
王大爷正跟几个老伙计下象棋,杀得难解难分。
他看见我们,大嗓门地喊:“哟,林教授,下来晒太阳啦?”
林老师竟然点了点头。
“王师傅,棋艺见长啊。”
王大爷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不行不行,臭棋篓子一个。林教授,您是文化人,肯定也是高手,来,指点我们一盘?”
我以为林老师会拒绝。
他一向不喜与人交往。
没想到,他沉默了几秒,说:“好。”
那天下午,林老师就坐在小石桌旁,看王大爷他们下棋。
他话不多,但偶尔会指点一两步。
“马走日,象走田,老王你这步炮,走得急了。”
“李师傅,这车该沉底,将军。”
他一开口,整个棋局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那几个平时咋咋呼呼的老头,都安静下来,认真听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身上。
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那是一种投入的、专注的、重新找到自我价值的光芒。
从那天起,林老师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
他每天下午,都会让我推他下楼,去花园里看人下棋。
有时候,他也会亲自上阵。
他的棋风,跟他的人一样,沉稳,内敛,步步为营。
王大爷他们都下不过他,但都爱跟他下。
“跟林教授下棋,过瘾!输了也学东西!”王大爷说。
林老师会淡淡一笑。
他开始跟王大爷他们聊天。
聊以前的工作,聊年轻时的趣事。
王大爷说他当年在工厂,怎么带着徒弟们搞技术革新。
林老师就说他在大学,怎么为了一个课题,跟老对头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的世界,天差地别。
但此刻,在这方小小的花园里,他们找到了共鸣。
那是一种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质朴的、坚韧的、对事业和生活的热爱。
林老师的房间,也不再只有我一个访客了。
王大爷有时候会端着他女儿送来的包子,敲开306的门。
“林教授,尝尝我家丫头的手艺,茴香馅儿的!”
林老师会让他进来,两个人,一个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一个坐在我搬来的小板凳上,就着一杯白开水,吃着包子,聊着天。
房间里那股冷香,彻底被热腾腾的包子味儿给盖住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又酸又暖。
原来,打破那层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厚厚壁垒,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热包子。
林老师的儿子,依旧是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来。
他来的时候,正巧碰上王大爷在林老师房间里。
他愣了一下,看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正咧着嘴跟自己父亲说话的王大爷,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爸,这位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和疏离。
“我棋友,老王。”林老师的回答,平静而自然。
王大爷有点局促地站起来,搓着手。
“你好你好,我是王富贵。”
儿子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也没伸出手。
他把新买来的、更昂贵的补品放在桌上,然后对林老师说:“爸,我跟您说个事儿。”
他的态度,好像王大爷是透明的。
王大爷很识趣,尴尬地笑了笑。
“那……林教授,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老王,吃了饭再走。”林老师说。
“不了不了,我那屋还炖着汤呢。”王大爷摆着手,几乎是逃也似的出去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爸,您以后,还是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儿子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您是什么身份?跟他们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林老师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这个西装革履、一脸精英范儿的儿子。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锐利,像一把刀。
“什么身份?”他问,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块冰,“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还需要什么身份?”
儿子被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要注意影响。而且,这些人,谁知道他们图什么?万一……”
“图什么?”林老师打断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他图我一个包子,图我陪他下一盘棋。你呢?你图什么?”
儿子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你请了最好的护工,住了最好的房间,用了最好的药,”他涨红了脸,争辩道,“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吗?”
“够了,太够了。”林老师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你给的,都是最好的。但没有一样,是我想要的。”
“你走吧。”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
儿子摔门而去。
我看见他走到楼下,坐进他的豪车里,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他大概觉得委屈,觉得不被理解。
他用他认为最正确、最有效率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孝心。
他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林老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他不再下楼下棋了。
他说,腿脚没劲儿。
他连站到窗前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重新变得空洞,甚至比以前更甚。
里面的那点水光,彻底干涸了。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被他最亲的儿子,亲手剪断了。
他不再跟我讲过去的故事。
也不再关心那盆兰花。
兰花开得越来越好,抽出新的花葶,结了满是花苞。
可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好像那盆花,还有那段短暂的快乐时光,都跟他没关系了。
他重新把自己,关回了那个坚硬的、孤独的壳里。
这一次,谁也进不去了。
护士长说,林老师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在下降。
明明没什么大病,但整个人,就像一盏油灯,油快耗干了。
医生也说,这是心病。
心病,无药可医。
他儿子来得更勤了。
不再是一个月一次,有时候一周来两次。
他请了最好的专家会诊,买了最先进的仪器放在房间里监控。
他坐在林老师床边,笨拙地,试图跟他聊天。
“爸,我小时候,您带我去钓鱼,您还记得吗?”
“爸,您以前最爱吃我妈做的红烧肉,我让米其林餐厅的大厨给您做了,您尝尝?”
林老师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躺着,呼吸微弱,像一片即将飘落的秋叶。
有时候,儿子会对着沉默的父亲,喃喃自语。
“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那么努力工作,就是想让您过上最好的生活。我有什么错?”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我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觉得他很可怜。
但我更可怜林老师。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些墙,一旦砌起来,就再也推不倒了。
王大爷也来看过林老师几次。
他提着自己用小电锅煮的粥,站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老林,你快点好起来啊,棋盘都给你摆好了,就等你下去杀我个片甲不留呢。”
“老林,我跟你说,前两天我闺女给我买了个收音机,能听评书,可有意思了。”
林老师的眼珠,会微微动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
一个周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值班护士突然冲过来,说306的仪器在报警。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林老师已经不行了。
他的呼吸很微弱,心跳的曲线在屏幕上,变成了一条缓慢的、即将拉直的线。
他儿子很快就赶到了,眼睛通红,浑身酒气。
他扑到床边,握住林老师冰冷的手。
“爸!爸!你看看我!你别走!”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医生在旁边,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直闭着眼睛的林老师,突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他儿子的肩膀,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我赶紧凑过去。
我听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野……丫……头……”
然后,他的头一歪,手垂了下去。
屏幕上,那条线,变成了一条刺目的、永恒的直线。
他儿子,愣住了。
他回头,茫然地看着我。
“他……他说什么?”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窗台上那盆开得无比灿烂的兰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我没法告诉他,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心念念的,不是他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也不是他创造的商业帝国。
而是一株,几十年前,从山里挖来的,不值一文的野兰花。
那株兰花,代表了他一生的挚爱,代表了他朴素而坚韧的信仰,代表了他再也回不去的,那个有温度的、有希望的、有“人味儿”的世界。
林老师的葬礼,办得极其风光。
城里最有名的殡仪馆,最高规格的悼念仪式。
来吊唁的人,排着长队,个个衣着光鲜,神情肃穆。
挽联从告别厅一直铺到门外。
他儿子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西装,憔悴,但依然体面。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纯粹的学者。
他说,他会继承父亲的遗志,成立一个教育基金会,帮助更多贫困的学生。
他说,他已经把静安养老院的这栋楼都买了下来,准备捐出去,改建成一个临终关怀中心。
“我爸在这里,没有得到最好的照顾,”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想,让以后住在这里的老人,能走得更安详,更有尊严。”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正确,那么高尚,那么无可挑剔。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好像在用一种更宏大、更昂贵的方式,来弥补他内心那个小小的、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还是没懂。
他以为尊严和安详,是可以用钱买来的。
他不知道,他父亲最后想要的,不过是有人能陪他聊聊天,下下棋,吃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不过是,想让他,像个儿子一样,而不是像个客户经理一样,坐下来,好好地,看他一眼。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了静安。
306房间,已经空了。
所有昂贵的家具、电器、补品,都被搬走了。
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消毒水的味道,重新占领了这里。
好像林老师,从来没有来过。
只有窗台上,那盆兰花,还留着。
他儿子说,这花,就留给我了。
算是,一点念想。
我把它搬回了我的宿舍。
那枚银质的兰花胸针,我一直收着,没戴过。
养老院里的日子,还在继续。
王大爷依旧每天乐呵呵的,只是下棋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往旁边空着的那个位置,看一眼。
然后,叹口气。
那些健康的老人们,依旧聚在一起,大声说笑。
新的老人,不断地被送进来。
没过多久,306又住进了新的人。
还是一个很有钱的老人,据说以前是开矿的。
他的子女,用一辆加长的林肯,把他送了过来。
他们带来了比林老师儿子更昂贵、更稀有的礼品。
我看见那个老人,穿着和林老师一样质地的真丝睡衣,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背影,和林老师,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这个地方,从来不缺钱,不缺最好的物质条件。
缺的,是那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是耐心,是陪伴,是理解,是尊重。
是把一个老人,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包袱”或者“任务”。
富裕,有时候,是一种更精致的苦难。
它会剥夺你喊疼的权利。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你拥有一切,你没资格不幸福。
而健康,有时候,是一种更隐形的孤独。
它会让你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变成一个透明的、无需关注的存在。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你还能照顾自己,你不需要麻烦别人。
我走出306,回到我的宿舍。
阳台上,那盆“野丫头”,又开花了。
花瓣不大,颜色也不艳丽,但每一朵,都开得那么舒展,那么用力。
空气中,飘着它淡淡的、倔强的香气。
我给它浇了水,用软布,轻轻擦去叶片上的灰尘。
就像我,曾经为林老师做的那样。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
明天,太阳升起,静安养老院,还是老样子。
还会有新的“林老师”住进来,还会有新的“王大爷”在为一碗热汤而开怀。
我能做的,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看见那些被忽视的健康,去读懂那些被富裕包裹的孤独。
然后,像养一盆兰花一样,用一点点笨拙的、微不足道的耐心和真心,去告诉他们:
我看见你了。
我听见你了。
你,还在这里。
来源:小桂圆聊保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