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文明史而言，研究历史， 实际上就是研究人类的记忆手段，就是恢复记忆链条中的缺失环节。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形象，就深藏在遗迹里，附丽在图像上，表达在文献中。”
“就文明史而言，研究历史， 实际上就是研究人类的记忆手段，就是恢复记忆链条中的缺失环节。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形象，就深藏在遗迹里，附丽在图像上，表达在文献中。”
——范景中
《美术译丛》：美术学研究的“破冰”之旅
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术复苏的浪潮中，一本专注于西方艺术史译介的期刊悄然成为美术学界的“思想引擎”——它便是我校（原浙江美术学院）主办的《美术译丛》。作为改革开放后最早系统引介西方现代艺术理论的期刊之一，它不仅为年轻学者与艺术家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学术滋养，更如一扇窗口，让国内美术史研究得以瞭望国际学术前沿。今天，当我们回溯这本期刊的办刊历程，亦是致敬这段学术拓荒史。
1977年，《美术译丛》的前身《国外美术资料》创刊之初，尚属内部交流性质的“艺术动态简报”，文章选取难免受到时代语境的局限。1980年，刊物正式更名为《美术译丛》，标志着其从“资料汇编”向“学术译刊”转型。这一时期连载的《梵高书信选》《罗丹艺术论》等经典文献，以珍贵的艺术家第一手资料，为学界注入了鲜活养分。
《国外美术资料》 1977-1979年
馆藏地：南山国美文库
《美术译丛》 1980、1981年合订本
馆藏地：南山特藏文库
然而改革开放初期，国内的美术史研究长期停留在基础层面，当时的通史研究多编年式，对西方艺术理论很少有深入研究，鉴定与史论脱节，艺术批评往往流于空泛，未能将艺术史、艺术鉴定与艺术批评融会贯通。
转折点出现在1984年，时年33岁的范景中接手《美术译丛》主编，他深知真正的学术建设需要深度与体系，于是邀请校内外一众专家如杨思梁、徐一维、李本正、劳诚烈、杨成凯、潘耀昌、曹意强、欧阳英、樊小明、章利国、张坚、周宪、邵宏、洪再新、戚印平、姚晶静等，一同展开了艰深的翻译工作。在中西交互的视野中，引入了图像学、艺术风格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工艺美术、包豪斯艺术、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等，推动艺术史研究向综合的“人文学科”转型。
《美术译丛》文艺复兴专刊 1986年第3期 封面 内页
值得铭记的是《美术译丛》首次将沃尔夫林（Heinrich Wölfflin，1864-1945）的形式分析理论、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的图像学体系、贡布里希（Sir Ernst Hans Josef Gombrich，1909-2001）的艺术心理学与视知觉理论和瓦尔堡（Aby Warbury ，1866-1929）、克拉克（Kenneth E. Clark，1914-2000）、温德（Edgar Wind，1900-1971）、哈斯克尔（Francis Haskell，1928－2000）、巴克桑德尔（Michael Baxandall，1933-2008）等西方艺术史研究理论以及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1916-2013）、铃木敬、岛田修二郎、矢代幸雄等关于中国美术史研究成果引入国内，构建起兼具国际视野与本土思考的学术平台，点燃了一代人对艺术研究与创作的热情，更激发了八五新潮美术运动的酝酿，并成为这场运动的精神阵地——为其提供了冲破传统束缚的理论根基与思想资源，塑造了艺术家的现代性视野，最终成为连接中国美术传统与当代转型的关键桥梁。
译介即研究——《美术译丛》的编译视野
范景中曾坦言：“很希望美术史研究领域也能出现像陈寅恪、钱锺书那种境界的文章。”然而，当时的国内美术界，既缺乏系统性理论工具，更未形成“作为人文科学的美术史”的学科自觉。他敏锐提出：“西方美术史的研究方法可能对中国美术史有用”，遂以梳理西方艺术史“文化地图”为己任，为中国美术史研究提供镜鉴。
这一学术构想的实践，始于范景中于偶然间读到的一本《牛津艺术指南》书后的参考目录，加之学校1979年购入的一批珍贵外版图书，激发了他运用中国“目录学”的方法，精准定位西方艺术史研究的重要学者与核心著作。编辑部也坚持“译介即研究”的理念，所选篇目均为西方重要艺术家与艺术史家的代表性文献。一些译文附有注释及编者说明，在译介过程中逐步摸索研究路径，引导读者把握西方艺术史的发展脉络。
《牛津艺术指南》 此书是学校1979年采购外版书之一
馆藏地：南山特藏文库
《美术译丛》 1984年第2期 目录
《美术译丛》 1984年第3期 目录
在1984年第三期《编后记》中，他清晰阐释了选本的学术追求：
“关于美术史论方面，我们重点介绍了图像志和图像学。二十世纪西方在美术史论方面影响最大的学派有：以沃尔夫林为代表立足于美术形式自律论的学派（见本刊第二期沃尔夫林的文章），以德沃夏克为代表立足于艺术意志论的维也纳学派（见本刊第二期德沃夏克的文章），以帕诺夫斯基、贡布里希为代表立足于美术作品诠释论的瓦尔堡学派。”
“本刊在第一期和第二期中已介绍了两篇运用图像学方法的论文——《〈维纳斯的诞生〉的图像学研究》和《文艺复兴的美术理论和风景画的兴起》。那两篇中第一篇是对作品和‘原典’（text，即艺术家在创作时所依据的文字说明材料，这种材料或是经典著作，或是由赞助人提出的创作方案。‘原典’可以看做是赞助人对艺术家在题材方面提出的限制）的一致性方面所作的考证，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的创作情况和创新观念，并进而可对美术和整个文化的关系有所认识。”
《美术译丛》1984年第3期 《编后记》
“第二篇是西方学者研究风景画最重要论文之一，几乎成了研究风景画的必读文献。我国的山水画发展曾经有过‘人大于山’的阶段，就美术作品的形式本身发展而言，山如何渐大于人，从背景的地位独立出来，这一过程还未在美术研究中引起注意。我们希望这篇论文能在某些方面为中国山水画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为了使读者更详细地了解图像学，本期选登了两篇论述这一方法的最重要的论文：帕诺夫斯基的论文具体地阐述了图像学的方法，并表达了要把美术放在文化思想的大背景上加以研究的想法。贡布里希的论文讨论了图像学的目的和范围，以生动的例证论述了他对诠释学和接收美学的看法。文章中谈到的艺术品和方案之间的关系特别有益于我们理解西方古典艺术家的创作。由于这派学者对于古典文化具有深湛的修养，所以他们的研究对确立美术在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作出了贡献。至于图像学的局限和错误，我们想读者自会辨明，限于编者的水平和刊物的篇幅，这里不加评述。”
“关于现代美术理论，我们选编了康定斯基等人的画论，供美术工作者批判参考。
关于工艺设计，本刊将从本期起连载费雷比的《设计史》，它从维多利亚时期讲到现代，内容包括建筑、室内设计、工业设计、工艺、摄影以及印刷等等，可供设计工作者参考。”
“国外对中国美术的研究，也是本刊注意登载的一项内容。我们这样做是出于一个基本的想法，为我们了解中国美术在世界上的影响以及为今后进行比较美术的研究提供一点资料。本期发表的两篇文章是出诸日本学者和英国学者之手，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方面来谈中国美术，把这两篇作一比较也是饶有趣味的，从中可以看出东西方之间看待中国美术的异同。”
《美术译丛》1985年第1期 刊登《本期的几篇译文按语》
改革开放初期，西方艺术对于国内学界而言仍是一片模糊图景。理论思潮多元涌现，各派论争迭起，蕴含着思想各异的学术眼光。例如关于艺术中的视觉理论，早有拉斯金“纯真之眼”与贝尔“有意味的形式”之说；而《美术译丛》在系统译介西方方法论时，其选文始终贯穿自己的定位和思路，有着非常鲜明的主旨，这背后离不开编者卓绝的眼光。其中，贡布里希的理论被列为重点译介对象：他在《艺术的故事》《艺术与错觉》等著作及文章中强调，“纯真之眼”并不存在，视觉艺术史本质上是“所知”与“所见”此消彼长的互动史，也是对传统样式不断修正与试错的历史。为此，《美术译丛》大量翻译其文章，并于1986年第二期推出《贡布里希专刊》，系统呈现其艺术心理学与视知觉理论。对贡布里希的国内推介由此发端，在其后两年间，至1988年，就有至少6本贡布里希的中译本陆续出版，包括《艺术与错觉》两种译本、《艺术的故事》两种译本、《秩序感》、《木马沉思录》《理想与偶像》等。
《贡布里希专刊》见《美术译丛》1986年第2期 封面 目录 内页
《美术译丛》1988年第4期 目录
《美术译丛》1987年第4期 刊载关于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与《秩序感》及中译本介绍
《美术译丛》1989年第3期 刊《贡布里希几部著作的中译本》
期刊对西方理论的译介，并非简单的知识移植，更致力于为东方艺术研究提供“它山之石”。以沃尔夫林为例，其为阐释文艺复兴与巴洛克风格差异提出的“五组对立概念”（线性与图绘、平面与纵深、封闭形式与开放形式、多样性统一与同一性统一、明晰与朦胧），打破了传统“艺术家传记式”研究模式，通过对形式语言规律的提炼，为艺术风格演变提供了可操作的分析工具。这一方法论对中国学界影响深远。
早在20世纪前期，我校滕固先生留学德国期间撰写中国美术史时便深受沃尔夫林影响（详见图书馆公众号“先生书系”栏目的滕固专题），而直到80年代《美术译丛》的译介，才使国内学界真正认识到沃尔夫林的重要性，进而借鉴其形式分析理论，逐步展开对中国画笔墨问题及文人画风格演变等问题的研究。
与此同时，“编后记”也提醒读者，每一个方法论都有其局限，方法应用于解决阐释问题而非绝对的真理。贡布里希亦在《艺术与人文科学》中译本序中强调：“方法只不过是工具，应随着我们想要解决的问题而作相应的变换。”范景中也曾在采访中说过：“西方学界常将沃尔夫林标签化为‘形式分析学派’、潘诺夫斯基等同于‘图像学派’，这种简单归类恰恰掩盖了他们在多领域的成就。一个伟大的学者是不能用单一框框定义的。”
《美术译丛》 1985年第2期 刊登 贡布里希《沃尔夫林的艺术批评两级法》
针对沃尔夫林的“五对概念”，《美术译丛》特别刊登了贡布里希《沃尔夫林的艺术批评两级法》（范景中译），指出这些相对概念的提出，是为了更好地阐释风格演变问题的工具，而不能将之看成是某类风格的本质：“当他把一件文艺复兴作品和一件巴洛克作品作比较时，要求艺术史家考虑他认为是纯粹描述性的五种规定好了的两级法（polarities）……我并不想详尽解剖这几组对立的概念，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的两级法毕竟不是真正的两级法……没有这个古典理想的客观核心，甚至非古典的范畴就可能永远不会被创造出来。”
《美术译丛》1986年第1期
《美术译丛》 1986年第4期
《美术译丛》1987年第1期
《美术译丛》1987年第2期
《美术译丛》1988年第2期 艺术学专辑
《美术译丛》的独特价值亦在于，它既以系统性译介为读者打开一个了解西方艺术的窗口，又具学术自觉，在引入西方艺术成就与方法论的同时，始终锚定于中国艺术研究的本土土壤。“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美术译丛》的编者、译者们与学校创建初期滕固所倡导的“沟通中西艺术”的治学精神一脉相承，极具主体性，又兼容并包，会通履远。
《美术译丛》1988年第4期 刊登《编者前记》
范景中在1988年第4期的《编者前记》中说：“所谓的人文科学首先是要求学者抱着人文主义的态度来从事学术研究。……正是这种态度保卫了西方古典传统的批判精神，促进了艺术学研究的长足进展。自从布克哈特以来，人们对文化史的认识和理解就一直和艺术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全面系统地介绍西方艺术学研究，无疑会提高我国艺术学的水平，并进而有益于其它学科的繁荣，从而加深我们对整个中国文明的认识和理解。 ”
《美术译丛》1987年第4期 节选译自 巴克桑德尔《意图的模式》
（左）《美术译丛》 1987年第2期 刊载 温德 《瓦尔堡的“文化科学”概念及其对美学的意义》
（右）《美术译丛》 1986年第3期 刊载 潘诺夫斯基《“文艺复兴”：自我定义还是自我欺骗？》
《美术译丛》1984年第1期 刊登 M·苏理文《五代·宋代的绘画》
《美术译丛》的编译选题彰显了开阔的学术视野，其内容不仅涵盖经典美术理论，亦收录前沿的当代画家画论，更延伸至工艺设计等交叉领域，形成了立体的知识图谱。而译介的最终指向，实际上还是回到理解并阐释中国艺术上——其选文中亦有[美]苏立文对中国山水画的研究、[日]中野澈《中国纹样史》、[英]文林士《中国古代纹样释义》等专题译介，均为中国美术史研究提供了参考，推动本土学术在比较视野中深化对自身传统的认知。
结语：学者们的“采石场”
“多年来我们一直感到知识的贫乏给学术研究带来的困难，所以我们还希望通过学术翻译来扩展我们自己的知识世界，通过艺术品的选编来扩展我们自己的图像视野。……总之，读者不难看出，如果说《美术译丛》还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他始终强调知识的重要性和整体性。”
——《美术译丛》1988年第4期 《编者前记》
尽管《美术译丛》因种种原因于1989年停刊，但其译介使命从未中断，范景中主编的《美术史的形状》及后续西方艺术史经典著作的系统译校丛书陆续出版，构建起更加完善的西方美术史“知识地图”，对国内艺术研究乃至整个人文学科的影响至为深远。
（左）范景中主编 傅新生 李本正翻译《美术史的形状 从瓦萨里到20世纪20年代》
（右）范景中主编 王彤编著 《美术史的形状 西方美术史的文献和书目》
《美术译丛》 图像学专刊 1989年第1期 史岩藏本 现藏于图书馆特藏文库
这份开创性的探索已融入学校的历史文脉，成为中国学术复苏期“引介—消化—创新”的生动缩影。它不仅是西方艺术史理论的“传译者”，更是中国美术史学科建设的“催化剂”。正如我校创建初期“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四句教，其后续影响绵延至今，有着开放的学术视野，亦激发了美术研究与创作的新方向。4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在图书馆翻阅这本泛黄的期刊，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纸张的温度，更有编者与译者当年为学术拓荒的热忱。这或许正是时隔40年，我们重读《美术译丛》时仍能不断回味、汲取力量的源泉。
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绘画作品彩图页 见《美术译丛》1986年第2期 贡布里希专刊
“传闻，米开朗基罗在卡拉拉采石场流连忘返竟达数月之久。块块大理石使他爱不释手——从中他窥见了引颈翘首急待他去雕凿的未来作品之雏形。学者们的采石场则是藏书室、图书馆。他们的方式是沉溺于阅读旧书的目录。在他们心目中书目能用魔法召出奇妙的学问，能解千古未决之谜。”
——贡布里希《美术与人文》 见《美术译丛》1987年第2期
贡布里希以米开朗基罗流连采石场为喻，认为学者的“采石场”正在藏书室与图书馆。图书馆平台亦将循此脉络，择取经典，依托馆藏的贡布里希藏书室、高居翰藏书室、特藏文献库等资源，为读者呈现更多优质“石料”，深度开发其中矿藏，并以专题形式持续推送。之后，我们将聚焦《美术译丛》中的文艺复兴研究，亦欢迎读者来稿交流。
参考文献：
[1]《美术史的形状——三十年来我的出版经历》 范景中 2013年在何香凝美术馆讲座整理稿
[2]《〈新美术〉与〈美术译丛〉》 范景中口述 张泉采访整理稿
[3]《史论与批评的分离——读1984年以来的〈美术译丛〉》，邵宏 杨小彦，《美术》1988年8月刊
[4]《〈美术译丛〉篇目索引（1984.1—1989.4）》，美术史系89级同学编制，见《新美术》1990年第2期、第4期（附PDF文件，可下载查看）
图文：梅雨恬
来源：京津冀消息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