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河对岸的灯火很稀疏,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星星在墨黑的丝绒布上。
那个夏天的晚上,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糖稀。
知了在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背着林苇,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那条刚没过膝盖的小河。
河水是温的,裹着我的小腿,像一条滑腻腻的蛇。
河底的鹅卵石硌得我脚底板生疼,但我一步也不敢晃。
林苇就趴在我背上。
很轻。
像一片快要被风吹走的羽毛,或者说,像一捧夏天里快要融化的雪。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她的重量。
她是我妻子的妹妹,我习惯叫她小苇。
我妻子,苏晴,已经走了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得像一辈子,又短得仿佛只是昨天。
河对岸的灯火很稀疏,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星星在墨黑的丝绒布上。
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还有林苇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是茉莉花味的。
和苏晴用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就在这时,林苇的嘴唇贴近了我的耳朵。
她的呼吸是热的,痒痒的,像小虫子在爬。
她说:“姐夫,有件事,我只能让你帮忙。”
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几乎要被风声和蝉鸣给吞掉。
但我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到了对岸,我把她轻轻放下来。
她的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白天为了追一只跑丢的小猫,从田埂上崴了下去。
村里没有诊所,唯一的赤脚医生去了镇上喝喜酒,要明天才回来。
我让她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自己蹲下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检查她的伤势。
“还好,没伤到骨头。”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月光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侧脸,真的太像苏晴了。
尤其是那微微抿着的嘴唇,和那倔强的下巴。
我常常会因此而恍惚。
“刚才在河里,你说有事要我帮忙,什么事?”我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抬起头,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姐夫,”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回一趟老家。”
我愣住了。
老家。
多么遥远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我们的老家,在邻省一个叫“青川”的小县城。
更准确地说,是青川县底下一个叫“月亮湾”的村子。
一个早就被淹没在水库底下的村子。
为了建水电站,整个月亮湾,连同周围的几个村子,在十年前就整体搬迁了。
那片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浩渺的烟波。
回去?回哪里去?
“回去做什么?”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找一样东西。”林苇说,“姐姐留下的东西。”
我的心又是一紧。
苏晴留下的东西。
她留下的东西还少吗?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她喜欢的碎花窗帘,她亲手种在阳台上的那盆绿萝,她看到一半就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百年孤独》,她衣柜里那些我舍不得扔掉的裙子……
哪一样,不是她的?
哪一样,不是在时时刻刻提醒我,她曾经来过,然后又走了。
“什么东西,非要现在回去找?”我有些不解,甚至有一丝不易察察的烦躁。
我不喜欢被人打乱节奏,尤其是在关于苏晴的事情上。
这三年来,我像一个守墓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和她之间那些回忆。
我害怕任何一点改变,哪怕只是挪动一件家具的位置。
“一个盒子。”林苇的眼神很坚定,“一个铁皮盒子,姐姐亲手埋的。”
“埋在哪儿?”
“老屋后面那棵大槐树下。”
我沉默了。
老屋,大槐树。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洪水般的往事,呼啸着向我涌来。
我记得那棵大槐树。
夏天的时候,我和苏晴最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乘凉。
树荫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毒辣的太阳挡在外面。
风一吹,满树的槐花像雪一样往下落,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会笑着,捻起一朵,放在鼻子下闻,然后对我说:“真香啊,要是能把这香味存起来就好了。”
我还记得那间老屋。
青瓦白墙,木格子的窗户。
屋前有一片小小的菜园,苏晴在里面种满了西红柿和黄瓜。
夏天,她会摘最新鲜的,洗干净了塞到我嘴里,脆生生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说:“这才是夏天的味道。”
可是,这一切,连同那棵槐树,那间老屋,都早已沉在几十米深的水下了。
怎么找?
去哪儿找?
“小苇,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叹了口气,“月亮湾早就没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但是,姐夫,我们必须去。”
“为什么?”
“因为,那是姐姐的遗愿。”
遗愿。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无法呼吸。
林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毛了。
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贴邮票。
我借着手机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迹。
是苏晴的字。
娟秀,又带着一点小女孩的俏皮。
“给十年后的苏晴,或者,小苇。”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是……”
“姐姐去世前一个月给我的。”林苇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让我十年后再打开。她说,如果那时候她还在,就我们姐妹俩一起打开,如果她不在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如果她不在了,就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让你陪我一起,去把那个盒子挖出来。”
“她说,那是她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今年,刚好是第十年。”
我拆信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信纸很薄,带着一股旧书本的味道。
苏晴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张纸。
她说,她在那棵大槐树下,埋下了一个时间的胶囊。
里面有她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信,有她写给父母的信,有她写给林苇的信。
最后,她说,还有一封,是写给那个她爱了整个青春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就是我。
信的末尾,她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写道:
“小苇,如果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你,那说明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请你一定,一定要找到阿言,让他陪你回去。因为那个地方,只有他记得最清楚。那个盒子,也只有他,能找得到。”
“拜托了。”
最后三个字,力透纸背。
我仿佛能看到,苏晴在写下这三个字时,眼里的光。
那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和托付?
手机的光,照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只觉得,有一股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最后冲上眼眶。
三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块不会痛的石头。
可是,在看到苏晴这封信的瞬间,那块石头,碎了。
碎得彻彻底底。
“姐夫?”林苇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抬起头,看着她。
夜色里,她的眼睛像两汪清泉,倒映着天上的月亮。
也倒映着我狼狈的模样。
我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
“好。”我说。
只有一个字。
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们回去。”
去青川的路,比我想象中要难走。
我们先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劣质香水的味道。
林苇的脚伤还没好利索,我让她靠着窗户,尽量把腿伸直。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睡着的时候,她很安静,像个孩子。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思绪也跟着飞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和苏晴,还有林苇,就是在这条铁路上,来来回回,度过了我们的整个青春。
那时候,我们都在市里上学,每年寒暑假,才会坐这趟慢得像蜗牛一样的绿皮火车回青川。
苏晴总是喜欢靠窗的位置。
她说,这样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
而我,总是喜欢坐在她旁边,看她。
她就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
林苇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总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她会缠着我给她买零食,会抢苏晴手里的漫画书,会在我们俩斗嘴的时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那时候的时光,真慢啊。
慢到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下了火车,还要转乘长途汽车。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等我们终于到达青川县城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县城变化很大。
记忆中低矮的平房,都变成了高楼大厦。
街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我们找了家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墙壁上糊着印花的墙纸,有些地方已经起皮了。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林苇大概是累坏了,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却毫无睡意。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心里五味杂陈。
苏晴,我们回来了。
你看到了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打听去水库的路。
当地人告诉我们,要去水库,得先到山脚下的一个叫“望乡台”的渡口,那里有船可以租。
我们坐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所谓的“望乡台”。
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码头。
几艘破旧的渔船,零零散散地停靠在岸边。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船夫,正坐在船头,抽着旱烟。
我上前跟他说明了来意。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们半天,然后吐出一口烟圈。
“去水库中央?你们要做什么?”他的口音很重,带着浓浓的本地腔调。
“我们……想去看看以前的村子。”我说。
老船夫摇了摇头,“年轻人,别想了。那下面,几十米深的水,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知道。”林苇抢着说,“老伯,我们就是想去那个位置看一看,就当是……祭奠一下。”
老船夫又沉默了。
他抽完一袋烟,把烟锅在船沿上磕了磕。
“行吧。”他说,“看你们也不像坏人。不过,价钱可不便宜。”
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递给他。
“够吗?”
他数了数,点了点头,“上船吧。”
渔船很小,也很破。
马达发动的时候,发出“突突突”的巨大噪音,船身也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船慢慢驶离岸边,向着水库中央开去。
水面很平静,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倒映在水里,和天上的白云融为一体。
风景很美。
美得让人心碎。
因为我知道,在这片平静的水面下,埋葬着我的整个青春。
“就是这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船夫关掉了马达。
船在水面上轻轻地漂着。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这里,以前是你们月亮湾的村口。”老船夫指着一片开阔的水面说,“我记得,村口有棵大榕树,夏天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树下乘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当然记得那棵榕树。
我还记得,榕树下那个卖麦芽糖的老爷爷。
我还记得,我和苏晴,第一次牵手,就是在那里。
“那……我们家的老屋,大概在哪个方向?”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老船夫抬起手,指向左前方。
“顺着这个方向,大概再开个五六分钟,就到了。你家的屋子,我记得,后面有棵大槐树,对不对?”
我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您怎么知道?”
老船夫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我就是月亮湾的人。”他说,“你们这些小娃子,我都是看着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忽然觉得无比亲切。
“那您……”
“我叫陈伯。”他说,“你爹,以前还经常找我喝酒呢。”
船又往前开了一段距离。
陈伯指着水面说:“到了,下面就是你家。”
我看着那片毫无分别的水面,努力地在脑海里勾勒出老屋的样子。
青瓦白墙,木格子的窗。
屋前的小菜园,屋后的大槐树。
还有,那个坐在槐树下,对我笑靥如花的姑娘。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船板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林苇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没有接。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水面,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
苏晴,我回来了。
我来带你回家。
“小伙子,你打算怎么下去?”陈伯问。
我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
“我潜下去。”
“你疯了!”林愈和陈伯异口同声地叫道。
“这里水深至少有三十米,而且水下情况复杂,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你这样下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陈伯急了。
“我必须下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姐夫,你别冲动!”林苇拉住我的胳膊,眼睛都红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说,“小苇,你相信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像极了当年,苏晴看我的眼神。
那年夏天,村里的小孩掉进了河里。
我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
等我把小孩救上来,自己也快没力气了。
苏晴就站在岸边,也是这样看着我,眼泪汪汪的。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一边捶我的胸口,一边说:“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说:“别怕,有我呢。”
现在,我对林苇说:“别怕,有姐夫呢。”
说完,我挣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
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水很浑浊,能见度极低。
我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黄绿色。
耳朵里是“嗡嗡”的耳鸣声。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压迫着我的胸腔,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凭借着记忆,向着老屋的方向游去。
水下,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腐烂的木头,和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
偶尔能看到几条鱼,从我身边飞快地游过,像幽灵一样。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闯入了一个巨大的水下坟场。
而我,要去寻找的,是埋在这座坟场里,我最珍贵的宝藏。
我不知道游了多久。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我的大脑开始缺氧,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的脚,触到了一片坚实的土地。
是屋后的那片空地!
我心中一喜,奋力向前游去。
很快,我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是那棵大槐树!
虽然它已经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但在我眼里,它却无比亲切。
我游到树下,开始用手刨着树根下的淤泥。
淤泥很厚,很黏。
我的指甲很快就磨破了,渗出了血丝。
但我感觉不到疼。
我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一定要找到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那个铁皮盒子!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盒子从淤泥里挖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我双腿一蹬,奋力向上游去。
“哗啦”一声。
我冲出水面的那一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姐夫!”
“小伙子!”
林苇和陈伯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拉上了船。
我躺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我做到了。
苏晴,我做到了。
我把你的信,带回来了。
回到旅馆,我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林苇已经把那个铁皮盒子擦干净了。
盒子上了锁,一把小小的铜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我找旅馆老板借了把钳子,很轻松就把锁给剪断了。
打开盒子的那一刻,我和林苇都屏住了呼吸。
盒子里面,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信件和照片。
只有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起来的,小小的MP3。
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我和林苇面面相觑。
“怎么会是这个?”林苇喃喃自语。
我拿起那个MP3。
是很老旧的款式,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熊维尼的贴纸。
我认得这个MP3。
是苏晴高三那年,我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宝贝得不得了,天天都带在身上。
我试着按了一下开机键。
屏幕,竟然还亮了。
虽然电量只剩下一格,但它竟然还能用。
我找到耳机插孔,把林苇的耳机插了进去。
然后,我戴上了一只耳机,把另一只递给了林苇。
我点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然后,一个熟悉得让我心痛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苏晴的声音。
“喂?喂?听得到吗?哈哈,我是苏晴。”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得像山谷里的泉水。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阿言送了我一个MP3,我好开心啊!所以,我想用它,录下一些想说的话。”
“我想,等我老了,再听听自己年轻时候的声音,一定很有趣吧?”
“嗯……说什么好呢?就先说说我的愿望吧。”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不要再吵架了。”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小苇这个小笨蛋,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不要再让我和爸妈操心了。”
听到这里,林苇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我的第三个愿望嘛……”苏晴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害羞,“是希望,我能和阿言,一直一直在一起。”
“从校服,到婚纱。”
“我知道,他现在还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但是,我相信他。我相信,他会为了我,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言,如果你有一天,也能听到这段录音,我希望你记住,我爱你。很爱很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原来,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我们的一辈子,都计划好了。
而我,这个傻瓜,却把她弄丢了。
录音还在继续。
苏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记录着她生活的点点滴滴。
有高考前的紧张,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喜悦,有第一次离开家去上大学的彷徨,有和我异地恋时的思念和争吵……
她的声音,就像一台时光机,带着我,重新走了一遍我们的青春。
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细节,那些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都随着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火车站台,追着火车跑,哭得像个孩子的她。
我仿佛又闻到了,她寄给我的信里,那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仿佛又感受到了,她第一次主动吻我时,那柔软又笨拙的嘴唇。
录音的最后一段,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医院。
苏晴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虚弱,还带着一丝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今天,是我确诊的第三天。”
“肺癌晚期。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呵呵,真可笑啊。我才二十六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还没来得及和阿言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还没来得及给他生一个像他一样好看的宝宝,还没来得及陪着小苇出嫁……”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做。”
“可是,没有时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绝望。
我的心,像是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
我多想冲进录音里,抱住她,告诉她,别怕,有我呢。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听着她,一个人,承受着那样的痛苦和恐惧。
“阿言,对不起。”
“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病。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化疗后,掉光头发的丑样子。我也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为我难过。”
“我想让你记住的,永远是那个,最漂亮,最爱笑的苏晴。”
“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你。”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但是,没关系。恨,总比爱,更容易忘记。”
“我把这盘录音,和小苇的那封信,一起留了下来。我告诉她,十年后,再来找你。”
“十年,应该足够长了。长到,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爱人。长到,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你再听到这段录音,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阿言,答应我,一定要幸福。”
“忘了我,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还有,小苇。”
“姐姐对不起你。不能陪你走完剩下的人生了。”
“你要替我,好好地照顾爸妈。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以后,再也没有人,跟你抢零食,跟你吵架了。你会不会,有点孤单?”
“傻丫头,别哭。”
“姐姐会在天上,变成一颗星星,一直看着你。”
“所以,你一定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好了,不说了。护士姐姐来催我吃药了。”
“再见啦,我爱的人们。”
“再见,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的世界。”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耳机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我和林苇,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们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了。
她只是,用了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来保护我。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她以为,十年,就能让我忘了她。
她不知道,有些人,一旦住进了心里,就是一辈子。
别说十年,就算是一百年,一千年,我也忘不掉。
那个晚上,我和林苇,把那段录音,翻来覆去地听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MP3彻底没电,我们才罢休。
我们还看了那个笔记本。
上面,是苏晴写的日记。
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开始,一直到她离开我的前一天。
日记里,记录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那些少女的心事,那些对未来的憧憬,那些对我的爱恋,密密麻麻,写满了整个本子。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阿言,若有来生,换我来娶你。”
我合上本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苏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真相。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爱着。
从青川回来后,我的生活,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我还是每天按时上下班,还是会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面馆,吃一碗她最爱的牛肉面。
我还是会在睡前,跟她说晚安。
只是,我的心里,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我知道,她没有离开我。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变成了吹过我耳边的风,变成了落在我肩上的雨。
她无处不在。
林苇也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
她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她开始在阳台上,种一些花花草草。
她甚至,还报了一个夜校,去学她一直想学的服装设计。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她是在努力地,完成苏晴的遗愿。
好好地生活,每天都开开心心。
有一天,她拿着自己画的设计稿,兴冲冲地跑来给我看。
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款式很简单,但在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茉莉花。
“姐夫,好看吗?”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我说,“很像你姐姐的风格。”
她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这条裙子,就叫‘晴天’吧。”她说,“希望姐姐在天上,每一天,都是大晴天。”
我也笑了。
是啊。
晴天。
真好。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
这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林苇正在厨房里忙活。
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还有一个生日蛋糕。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也是苏晴的祭日。
每年这一天,我都会一个人,去墓地看她。
跟她说说话,喝喝酒。
然后,把自己灌得烂醉。
我以为,今年也会是这样。
“姐夫,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啦!”林苇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笑着说。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苏晴。
“愣着干嘛呀?快来尝尝我的手艺!”她不由分说,把我拉到餐桌前。
我坐下来,看着满桌的菜。
都是我爱吃的。
可乐鸡翅,糖醋排骨,鱼香肉丝……
还有一碗,长寿面。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那当然!”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可是偷偷学了很久的!”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翅,放进嘴里。
味道,竟然还不错。
虽然,比不上苏晴做的。
但是,已经很好了。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道。
她开心地笑了。
“快,许个愿,吹蜡烛!”她把蛋糕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蛋糕上跳动的烛火,闭上了眼睛。
往年,我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
就是希望,能在梦里,再见她一面。
可是今年,我不想再许这个愿望了。
苏晴,你知道吗?
我好像,找到了一种新的,和你相处的方式。
我不再需要,通过梦境,来寻找你的踪迹。
因为,你就在我身边。
在我吃的每一口饭里,在我喝的每一口水里,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在我看着小苇,一天天变得更好的生活里。
所以,今年的生日愿望,我想换一个。
我希望,你,和我们,都能好好的。
在各自的世界里,平安喜乐。
我睁开眼,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许了什么愿?”林苇好奇地问。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分吃了蛋糕。
她还开了一瓶红酒。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的趣事,聊上学时的糗事,聊苏晴。
我们发现,原来,我们记忆里的苏晴,是那么的不一样。
我记忆里的她,是温柔的,是爱笑的,是会撒娇的。
而林苇记忆里的她,是霸道的,是爱管闲事的,是会跟她抢东西吃的。
我们笑着,说着,说到最后,又都沉默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
“姐夫。”林苇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
“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人?”她问得很小心。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或者说,我不敢去想。
我的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
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追问,“姐姐也希望你幸福的。”
“我知道。”我说,“可是,幸福,不一定非要两个人。”
“我现在,就挺好的。”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小苇,你也是。你还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很复杂。
有亲情,有依赖,或许,还有一点点,超越亲情的爱慕。
那是因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苏晴的影子。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都是在透过对方,看着另一个人。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林苇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姐夫,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睡在自己的床上。
林苇已经走了。
她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
“姐夫,我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城市,追寻我的梦想。勿念。替我,跟姐姐说声再见。——小苇”
我拿着那张字条,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我也该,放下了。
又过了几年。
我还是一个人生活。
工作,吃饭,睡觉。
偶尔,会去墓地看看苏晴。
跟她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林苇偶尔会给我寄明信片。
从巴黎,到米兰,到纽约。
她在追寻梦想的路上,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好。
照片上的她,自信,美丽,笑容灿烂。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林苇寄来的。
里面,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茉莉花。
是那条,她设计的,名叫“晴天”的裙子。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信里,她说,她要结婚了。
对方,是一个很温柔的法国男人,也是一名服装设计师。
他们,是在一场时装秀上认识的。
她说,她很幸福。
信的最后,她说:“姐夫,你也一定要幸福啊。姐姐在天上,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我拿着那条裙子,来到苏晴的墓前。
我把裙子,轻轻地放在墓碑上。
“苏晴,你看。这是小苇设计的裙子,好看吗?”
“她要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很好的人。”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
“你,可以放心了。”
我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笑了。
“苏晴,你知道吗?我现在,也过得很好。”
“我好像,终于学会了,怎么去爱你。”
“不是把你困在回忆里,而是把你放在心里,然后,带着你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在那个没有我的世界里,也要每天,都是大晴天。”
说完,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她会一直在。
在风里,在雨里,在阳光里。
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够了。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一个人,但不再感到孤单。
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学着捏一些瓶瓶罐罐。
我买了一把吉他,跟着网上的视频,学着弹一些简单的曲子。
我还养了一只猫,一只很黏人的橘猫,我给它取名叫“晴天”。
每天下班回家,它都会在门口等我,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裤腿。
我抱着它,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窗外的日落。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
很美。
我想,苏晴如果看到,也一定会喜欢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夏夜。
那个我背着林苇,蹚过小河的夜晚。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姐夫,这件事,只能让你帮忙。”
那时候,我以为,她是要我帮她,去完成一个遗愿。
现在我才明白,她其实,是在帮我。
帮我,从过去的泥潭里,走出来。
帮我,找到一个,和过去和解的方式。
也帮我,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
所以,谢谢你,小苇。
也谢谢你,苏行。
谢谢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让我知道,爱,可以有很多种形式。
它可以是相濡以沫,也可以是相忘于江湖。
它可以是轰轰烈烈,也可以是细水长流。
但最终,它都会变成,我们生命里,最温暖的那束光。
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全文完。
来源:幸运荷叶ZGYW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