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自经煅炼,灵性已通,却因无才不得补天,终日郁郁。这一日,正自怨自叹,忽见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席地坐于石旁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这红尘中的荣华富贵。石头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
却不知警幻仙子袖中落下一卷残册……
翻开竟是金陵十二钗命运全图,连她们每个人的死亡时辰都清晰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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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自经煅炼,灵性已通,却因无才不得补天,终日郁郁。这一日,正自怨自叹,忽见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席地坐于石旁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这红尘中的荣华富贵。石头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便口吐人言,苦求僧道携它下凡。那僧道闻言,知它劫数将至,便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那僧又镌上数字,言明是“通灵宝玉”,嘱它只可安居此地,待有缘时,自有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好带它去经历经历。只是,那道人临行前,袖袍似是无意间在石上拂过,一道极淡的青气,一闪而没,僧只作未见,石头更是浑然不觉。
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这日,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住着一位乡宦甄士隐。此人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忽见那僧道二人,谈笑而来,那僧人手中正托着那块通灵宝玉,且行且谈,说是要携它去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一遭。士隐听得真切,忙上前施礼,笑问:“适闻二位谈那蠢物,不知有何因果?欲往何处?”那僧便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遂得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个女体。如今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便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陪他们去了结此案。”士隐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便深问,便道:“既蒙携带,可否将那‘蠢物’一观?”那僧递过,士隐接来看时,果然是块美玉,上面字迹分明,正欲细看,那僧却一把夺过,与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大半。
恰此时,其妻封氏抱了英莲走来。这英莲年方三岁,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士隐伸手接来,逗弄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他们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又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转身欲走。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念罢,二人踪影不见。士隐心中狐疑,隐隐有些不安,只抱着女儿,闷闷回房。
光阴倏忽,转眼已是元宵佳节。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不妥,差人遍寻不着,夫妇二人半世只此一女,一旦失落,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
真是祸不单行。才两月,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家就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封肃家去。那封肃虽面上欢喜,心中却埋怨女婿不会过活,只将些薄田朽屋与他。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封肃人前人后,说些现成话,怨他不会,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这日,士隐拄了拐杖,挣扎到街前散心,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就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之人,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丫鬟娇杏正在门前买线,忽见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娇杏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员过去。娇杏觉得面善,心中恍惚,待要问时,只见那官不住地回头看她,心中更是疑惑。是夜,忽有公人传封肃问话。原来这新太爷正是贾雨村。他当年穷困潦倒,寄居葫芦庙卖字为生时,曾得甄士隐周济,赠他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助他上京赴考。方才在轿内看见娇杏,认出是当年在甄家门前回顾他的那个丫鬟,便以为士隐已迁居于此,故特来寻访。及至闻知士隐已出家,英莲失踪,家中这般光景,不免伤感叹息一回。又见封肃说外孙女儿由他抚养,便留下二两银子,并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讨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连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那雨村欢喜自不必说,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却说那贾雨村,原是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他那日偶至街前散心,信步至一破庙前,见一龙钟老僧在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信步走到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文虽浅近,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方欲入寺,见寺内走出一个龙钟老僧来,正在煮粥,与先前所见一般。雨村心内狐疑,只觉此地不可久留,便抽身离开。
他回到葫芦庙中,病了一场。亏得士隐时常资助,方能痊愈。今日一举成名,身膺荣选,又将昔日眼中之慧婢收为侧室,可谓志得意满。只是他不知,那日他在智通寺前所见对联,那“翻过筋斗”的深意,于他日后宦海沉浮,竟是一语成谶。而那甄士隐所解的《好了歌》,那“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那“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迷惘,正悄然在这人间,拉开它沉重而华美的大幕。
这熙攘人间,悲欢起落,不过是太虚幻境中,早已注定的一出戏文。那通灵宝玉,此刻想已坠入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了罢。只是那僧道袖袍拂过石上时,悄然注入的那一缕变数,那卷无人知晓、记载着所有结局的残册,此刻正静静躺在太虚幻境某个尘封的角落,等待着某个痴儿,在梦中去将它惊动。
彼时,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此正是: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