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和霉味,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混杂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
铁门在我身后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胸口,把二十年的岁月,砸得粉碎。
阳光,很刺眼。
我抬起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睛,想看清这个久违了的世界。
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和霉味,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混杂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
一种活人的味道。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肺里却像被灼烧一样,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个狱警拍了拍我的背,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里面是我的几件旧物,还有一张释放证明。
“出去以后,好好做人。”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念一句烂熟于心的台词。
我点点头,没说话。
二十年,我已经不太会和人正常交流了。
我的嗓子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干涩、嘶哑。
他指了指远处的大路,“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公交车站。”
我再次点头,捏紧了手里的牛皮纸袋。
纸袋的边缘有些粗糙,硌着我的手心,一种陌生的、粗粝的真实感。
我迈开步子,脚下的皮鞋是新发的,有点硬,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个全新的星球上。
路两边的树很高,很高,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高大。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碎了一地的金子。
我走得很慢,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汽车,无声地滑过,快得像一阵风。
行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手心里的那一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
他们的耳朵里,塞着白色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个世界,和我进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它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冷漠,注视着我。
公交车站不远,但我走了很久。
我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站牌,上面的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又觉得无比陌生。
一辆公交车进站,门“嗤”地一声打开。
人们熟练地举起手里的那块小屏幕,对着一个机器“滴”一下,就上去了。
轮到我时,我愣在了原地。
我手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陈旧的纸币。
司机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慌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我准备狼狈地退下去时,旁边一个女孩,把她的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
“滴。”
机器发出了和我之前听到的一样的声音。
她对我笑了笑,没说话,就径直往车厢里走去。
我愣愣地跟在她身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像一部快进的默片电影。
我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女孩那个善意的微笑,和那一声清脆的“滴”。
原来,世界并没有完全抛弃我。
它只是,用一种新的方式,在运转着。
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恢复我的户籍。
没有户口,我就是个黑户,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甚至买不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家……
这个词在我舌尖滚过,带着一丝苦涩的,又遥远的甜。
二十年了,不知道那里,还算不算是我的家。
派出所的办事大厅,比我想象中要明亮、整洁。
没有了那种老旧的、压抑的木头柜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玻璃隔断的窗口。
空气里飘着一股打印机墨水的味道,和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香气。
我取了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等待着。
周围的人都在低头玩手机,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挺直了腰板,茫然地看着前方滚动的电子屏幕。
“A047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
机械的女声响起。
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朝着3号窗口走去。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很年轻的民警。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笔挺的警服,眉眼干净,神情专注。
他正在低头处理一份文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我把手里的释放证明和一沓发黄的旧材料,从窗口下面的小口子里,递了进去。
“你好,我来……恢复户籍。”我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沙哑。
年轻的民警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我递进去的材料上。
然后,顺着我的手,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职业化微笑,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在看清我脸的那一刻,猛地收缩了一下。
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巨石,所有的镇定和从容,瞬间分崩离析。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那种白,不是生病的白,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失血的白。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整个嘈杂的大厅,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我认识他吗?
我在脑海里疯狂地搜索着。
二十年的记忆,像一堆被水泡过的旧书,字迹模糊,纸页粘连。
我搜不到任何一张,和眼前这张年轻、干净的脸,能够重合的面孔。
可他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那种眼神,不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那里面,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惊涛骇浪,有山崩地裂。
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有人朝我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辉,怎么了?”
旁边窗口的一个老民警,探过头来,关切地问了一句。
那个叫“小辉”的年轻民警,像是被这一声呼唤惊醒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桌子下面,攥得发白。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拿起我的材料,声音因为极力的克制,而显得有些发颤。
“没事,王叔,这位……这位先生的材料,有点复杂,我需要核对一下。”
他拿起那张释放证明,指尖触碰到纸张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张纸。
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大厅里的嘈杂声,重新涌入我的耳朵。
可我和他之间,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开来。
墙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到他的额角,有汗珠渗出,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
然后,他站起身,对我说道:“你……你跟我来一下。”
他的声音,依旧在抖。
他推开身后的小门,走了出来,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进行任何眼神的交流。
我机械地跟在他身后。
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清香,和他警服上那冰冷的金属纽扣的味道,混在一起。
是一种干净又疏离的气息。
他把我带进了一间没人的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的微弱声响。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有些昏暗。
他就站在门边,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压抑的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发酵、膨胀。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转过身来。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破碎的光。
“哥。”
他开口了。
只有一个字。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哥?
这个称呼,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听到过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
借着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我努力地,想从他年轻的脸庞上,找出一些熟悉的痕D迹。
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总是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叫我“哥”的眼睛。
眉毛的形状……
还有那紧紧抿着的、显得有些固执的嘴唇……
记忆的碎片,像被龙卷风卷起的残骸,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
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和眼前这张脸,慢慢地,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瘦弱的、总喜欢躲在我身后的小男孩。
那个会在我被人欺负时,用小石子丢对方的鼻涕虫。
那个捧着满分的试卷,一脸骄傲地对我说“哥,我以后要当警察,抓坏人”的少年。
陈辉。
我的弟弟。
我唯一的弟弟。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应该在……在很远的地方,读大学,工作,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穿着一身,我做梦都想穿上的警服。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看着他,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我彻底吞噬。
他也看着我,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哥,是我。”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
“陈辉。”
我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听到我的声音,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穿着警服、在别人面前一丝不苟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发出轻微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伸出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僵住了。
我的手,太脏了。
这双手,沾过血,握过冰冷的铁窗。
而他,穿着那么干净的警服。
我慢慢地,收回了手。
“别哭。”我说,“都多大了,还哭鼻子。”
我的语气,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却哭得更凶了。
他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透过我单薄的衣衫,渗透进来,烫得我皮肤一阵阵地刺痛。
“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只说着这三个字。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二十年的时间,像一条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我们兄弟之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拥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道歉。
我只能任由他抱着我,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听着他压抑的哭声。
良久,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我。
他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眼睛红得像兔子。
“哥,你先坐。”
他拉开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一些寒意。
他就在我对面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缺失的时光,都看回来。
“你……这些年,还好吗?”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我点了点头。
好吗?
我不知道。
在那个四四方方的世界里,没有好,也没有不好。
只有活着。
像一棵植物,麻木地,进行着光合作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呢?”我反问他。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我……我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就分到了这里。”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爸妈呢?”我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的问题。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妈……五年前走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爸……前年走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个结果,真的被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天塌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见不到那个总爱唠叨我,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的妈妈。
也见不到那个沉默寡言,却会偷偷在我口袋里塞钱的爸爸。
我的眼眶,一阵阵地发热。
但我没有哭。
二十年的时间,早就把我的眼泪,熬干了。
“走之前……他们还好吗?”我问。
“不好。”陈辉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他们一直都在想你,一直都在自责。”
“妈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小时候的照片,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爸他……他后来得了老年痴呆,谁都不认识了,可他每天都要搬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他说,他在等他大儿子回家。”
我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些我刻意尘封起来的,关于家人的温暖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妈妈做的红烧肉的味道。
爸爸宽厚温暖的手掌。
还有陈辉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哥”的声音。
这些,曾经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也是支撑着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下去的,唯一的光。
可现在,光灭了。
我看到陈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包。
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笑得一脸幸福。
他们中间,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是我,一个是陈辉。
我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白牙。
陈辉则有些靦腆地,靠在我身上。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是在我出事那年,春节的时候拍的。
谁能想到,那张照片,竟然成了绝响。
“哥,爸妈的墓,就在西山公墓,我……我明天带你去看他们。”陈辉哽咽着说。
我伸出手,接过那张照片。
指尖触碰到照片上,父母的笑脸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滚烫的,咸涩的液体,砸在了照片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压抑了二十年的痛苦、思念、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陈辉没有劝我。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安慰他时,做的那样。
那天下午,陈辉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
我终于拿到了那张崭新的身份证。
照片上的我,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陈辉开着车,带我离开。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依旧觉得像在做梦。
车子没有开往我们曾经的家。
陈辉说,老房子,早就拆迁了。
他在市区,买了一套新的房子。
房子很大,很新,装修得很漂亮。
但是,没有一丝烟火气。
冷冰冰的,像个样板间。
他给我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让我去洗个澡。
热水从花洒里喷涌而出,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身上,还有几道深色的疤痕。
我伸出手,抚摸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
陈默。
你还认识自己吗?
洗完澡出来,陈辉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
红烧肉,可乐鸡翅,番茄炒蛋……
全都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叫做“家”的味道了?
我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
“哥,快吃啊,尝尝我的手艺。”陈辉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很香,很软糯。
和妈妈做的味道,很像。
可我,却吃不出当年的那种幸福感了。
我的味蕾,似乎也和我的心一样,变得麻木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大部分时间,都是陈辉在说,我在听。
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就考了公务员,进了公安系统。
他说他工作很努力,年年都是先进个人。
他说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说,他一直在等我出来。
他说,哥,以后,我养你。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知道,他心里,背负着多么沉重的枷D锁。
那D锁,是我亲手给他套上的。
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现。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下着瓢泼大雨。
我和陈辉,刚从外婆家回来。
为了抄近路,我们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巷子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只有远处偶尔划过的闪电,能带来瞬间的光明。
我们遇到了几个小混混。
他们喝了酒,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要抢我们身上的钱。
我把陈辉护在身后,把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都给了他们。
可他们,却不肯罢休。
其中一个黄毛,看到了陈辉手腕上,戴着的那块新手表。
那是爸妈为了庆祝他考上重点高中,特意买给他的。
他很宝贝那块表。
黄毛伸手就要去抢。
陈辉死死地护着手腕,不肯松手。
“给我!”黄毛恶狠狠地说。
“不给!”陈辉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黄毛被激怒了,抬手就给了陈辉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很重。
陈辉的嘴角,立刻就流血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
我从小到大,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弟弟说。
他们凭什么,敢动他?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冲了上去,和那个黄毛厮打在了一起。
我们两个,在泥水里,翻滚着,撕咬着。
混乱中,我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了一块砖头。
我举起砖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他的头,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们,伤害我的弟弟。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黄毛,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的身下,殷红的血,混着雨水,蔓延开来。
其他几个小混混,早就吓得跑没影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陈辉,还有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
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水,浇在我的头上,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我杀人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将我牢牢地罩住。
我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哥……”
陈辉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在发抖。
我转过头,看到他煞白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毁了他。
他才十七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有那么好的前途,他要去读大学,要去当警察。
他不能被这件事,拖下水。
“小辉,你听我说。”
我抓住他的肩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现在,马上回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哥,我不走!”他哭着摇头。
“听话!”我冲他吼了一声,“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我们两个,都要完蛋!”
“你忘了你答应过爸妈什么吗?你要当警察的!”
“你走了,这件事,就和我一个人有关系。”
“哥来处理。”
那是我,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
我推开他,让他快跑。
他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 strangely, 感到了一丝平静。
我捡起那块沾了血的砖头,擦掉了上面的,属于陈辉的指纹。
然后,我坐在那个黄毛的身边,等待着警笛声的响起。
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我用我的二十年,换了弟弟一生的前途。
我以为,他会忘了那个雨夜,忘了我,开始他崭新的人生。
可我错了。
我没有想到,那件事,会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他没有忘记。
他一天都没有忘记过。
他把那份罪恶感,背负了整整二十年。
他用当一个好警察的方式,来为我,也为他自己,赎罪。
晚上,我睡在客房里。
床很大,很软。
可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二十年来,我早就习惯了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陈辉那双通红的眼睛,和他说“对不起”时的样子。
我毁了他。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他,其实,我是在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惩罚他。
我让他,活在了地狱里。
第二天,陈辉请了假,带我去了西山公墓。
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雨。
爸妈的墓碑,并排立在一起。
墓碑擦得很干净,前面还放着一束新鲜的雏菊。
照片上,他们依旧笑得那么慈祥。
我跪在墓碑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脸。
冰冷的石碑,却烫得我指尖生疼。
“爸,妈,我回来了。”
我开口,声音哽咽。
“对不起,儿子不孝,没能……没能在你们身边。”
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再也,填不满了。
陈辉站在我身后,也红了眼眶。
从公墓回来,陈辉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他把我送回了家,说他要去单位处理点事情。
我知道,他是在躲着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我一个人,待在那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我打开电视,里面播放着我看不懂的综艺节目。
我拿起陈辉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学着他那样,在上面滑动。
我看到了很多新闻。
这个世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黄立。
新闻上说,本市知名的青年企业家黄立,因涉嫌多起经济犯罪,被警方逮捕。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里,被我用砖头砸倒的黄毛。
他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砸了他好几下。
他流了很多血。
我以为,他肯定死了。
所以,我才会认下所有的罪。
过失杀人,判了二十年。
可如果,他没死……
那我的这二十年,算什么?
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疯狂地,在网上搜索着关于“黄立”的一切。
他的履历,写得很光鲜。
名牌大学毕业,白手起家,创立了自己的公司,成了本市的纳税大户,慈善家。
可关于他二十年前的经历,却是一片空白。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必须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辉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烧烤。
他看到我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地,看着平板电脑。
“哥,怎么了?”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我把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
陈辉接过平板,当他看到“黄立”那张脸时,他的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他……”
“他没死。”我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陈辉,他没死!”
陈辉的脸色,也变得和我一样,惨白。
他当然也记得那张脸。
那张脸,是他二十年噩梦的开始。
“哥,你……你别激动。”他放下平板,握住我冰冷的手,“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你要怎么处理?”我看着他,“去告诉所有人,二十年前,我根本没有杀人?那二十年的牢,我白坐了?”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
二十年的冤屈,像一座火山,在我胸中,即将喷发。
“哥,你听我说。”陈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黄立现在不是普通人,他背后,肯定有很复杂的关系网。”
“而且,当年的案宗,写得很清楚,人证物证俱在,你也是亲口认罪的。”
“现在想翻案,太难了。”
“难,也要翻!”我吼道,“那是我的二十年!是我爸妈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的二十年!”
陈辉沉默了。
他知道,我说的都对。
“哥,你相信我。”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我当警察,就是为了这一天。”
那一晚,我和陈辉,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其实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调查当年的事。
他考上警校,进入公安系统,就是为了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宗。
他发现,当年的案子,有很多疑点。
比如,黄立的“死亡证明”,开得很蹊,像是在掩盖什么。
比如,当年那几个一起的小混混,在事发后,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陈辉怀疑,这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黄立的父亲,是当时市里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
他很有可能,是利用自己的关系,伪造了黄立的死亡,然后把他送到了国外。
等到风声过去,再让他改头换面地回来。
而我,就成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
“哥,我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陈辉从他的书房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里面,全是他这些年,搜集到的,关于黄立的资料。
“当年那几个小混混,我找到了其中一个。他现在在一个小县城里,开了一家修车铺。”
“我去找过他,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害怕。”
“只要能让他开口,当年的真相,就能大白于天下。”
看着陈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厚厚一沓的资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弟弟,已经为我,铺了二十年的路。
“陈辉……”我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
“哥,你别这么说。”他摇了摇头,“这都是我,欠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像个幽灵一样,在那个大房子里游荡。
我开始,试着去接触这个,我已经脱节了二十年的世界。
我让陈辉教我用手机,用电脑。
我学会了上网,学会了用微信,学会了扫码支付。
我每天,都会去图书馆,看大量的书籍和报纸,疯狂地,补充着我缺失的这二十年的信息。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我知道,我不能再活在过去了。
我要往前看。
我要亲手,把我失去的二十年,拿回来。
陈辉也在为了我的事,四处奔波。
他利用休假的时间,又去了一趟那个小县城,找到了那个叫“大军”的修车工。
这一次,他带上了我。
我们在一间很小的,很油腻的招待所里,见到了大军。
他比照片上,要苍老很多。
头发已经半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手,又黑又糙,全是老茧和油污。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闪躲。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他紧张地,搓着手。
“我们不想干什么。”陈辉的语气,很平静,“我们只想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地,否认着。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那晚,巷子里,除了我,陈辉,黄立,还有你们几个人。”
“我坐了二十年的牢,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吗?”
我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直直地,刺向他。
他被我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大军。”陈辉开口了,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我们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
“但是,真相,不能被掩盖一辈子。”
“我哥,他不能白白地,背负这个罪名。”
“你也有家人,有孩子吧?你希望你的孩子,活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里吗?”
陈辉的话,似乎触动了他。
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是黄家……”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那晚,黄立被你砸了之后,确实伤得很重,但……但他没有死。”
“他爸,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把他送到了国外去治疗。”
“然后,他们伪造了黄立的死亡证明,让你,顶了所有的罪。”
“我们几个……他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让我们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永远地,闭上嘴。”
“如果我们敢说出去一个字,他们就……他们就让我们,全家都不得安宁。”
大军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总梦到你,梦到你那双眼睛……”
“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没有去扶他。
因为,他这一跪,我受得起。
有了大军的证词,事情,就有了突破口。
陈辉把这份录音,和这些年他搜集到的所有证据,一起,交给了市局的督察部门。
市局,成立了专案组,重新调查二十年前的这起“故意杀人案”。
黄立,很快就被控制了起来。
他父亲,也因为涉嫌包庇罪、伪造公文罪,被停职调查。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关注着新闻。
看着黄家那座商业帝国,一点一点地,崩塌。
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一个个地,锒铛入狱。
我的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仇恨。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一个月后,法院,开庭了。
我作为受害人,也出庭了。
我再一次,站上了那个,曾经宣判我“死亡”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我的身份,不同了。
法官,当庭宣判。
撤销二十年前的错误判决,恢复我的名誉。
黄立,因故意伤害罪、诬告陷害罪、以及多项经济犯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的父亲,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当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到,旁听席上的陈辉,哭了。
他哭得,比我当年,还要伤心。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也是在为他自己,流泪。
压在他心头,二十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真好。
一切,都结束了。
也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国家,给了我一笔赔偿金。
很多钱。
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用那笔钱,在郊区,买了一套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还养了一只猫。
陈辉,也因为在这件案子里的出色表现,立了功,升了职。
他变得,比以前,开朗了很多。
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还是会经常来看我,给我带很多好吃的。
我们兄弟俩,会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
聊小时候的趣事,聊爸妈的往事。
我们很少,再提起那二十年的事情。
就好像,那只是我们人生中,做过的一场,漫长的噩梦。
现在,梦醒了。
有一天,陈辉休假,我们一起,回了一趟老家。
那个我们长大的小巷,已经变成了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D迹。
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有些茫然。
“哥,都变了。”陈辉说。
“是啊,都变了。”我点了点头。
“可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穿着便服,但身姿,依旧挺拔。
阳光下,他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对我说“哥,我以后要当警察”的少年。
我笑了。
是啊。
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比如,血浓于水的亲情。
比如,刻在骨子里的,正义和善良。
我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
“走吧,回家。”我说。
“嗯,回家。”
我们并肩,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身后,是城市的喧嚣。
身前,是家的方向。
我知道,我失去的二十年,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我拥有了,更珍贵的未来。
这就,足够了。
来源:一个人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