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金手镯,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块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
那个金手镯,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块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
它不是石头,是金子。
三万块钱的金子。
儿子把它套在我手腕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凉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手腕,一辈子没戴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是那种很老派的福字和缠枝莲,在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让人心慌的光。
儿子说:“妈,你喜欢吗?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纯金的,保值。”
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咧着嘴笑,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风干的橘子皮。
我说:“喜欢,喜欢,我儿子就是孝顺。”
可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一抽一抽地疼。
三万块。
那是什么概念?
是我在菜市场,为了三毛钱的葱,能跟小贩磨半个小时嘴皮子的三万块。
是老头子走之前,住院费还差几千块,我急得满嘴起泡,四处去借的三万块。
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圈,箍在我的手腕上。
我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把它给磕了,碰了。
那碰掉的不是金子,是我的心头肉。
儿子走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坐在那张掉漆的木椅子上,对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发了半天的呆。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镯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仿佛看到无数张红色的钞票,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每一张都带着风声。
不行。
我猛地站起来。
这镯子,不能要。
儿子挣钱不容易,一个人在城里打拼,要还房贷,要养家糊口,哪一处不要钱?
我一个老婆子,土都埋到脖子了,要这么个金疙瘩干什么?
戴出去给谁看?
给楼下一起晒太阳的老姐妹们看?
告诉她们,我儿子出息了,给我买三万块的镯子?
我张不开那个嘴。
我怕她们羡慕的眼神背后,藏着的是对自己儿女的失望。
我更怕,万一哪天我出门摔一跤,或者家里遭了贼,这镯子没了,我怎么跟儿子交代?
我越想越觉得这镯子是个烫手的山芋。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手腕上褪下来。
那过程,比绣花还要细致。
我生怕把它给弄变形了。
镯子一离手,我感觉整个胳unlocked都松快了。
我把它放回那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里,盒子外面还套着一个印着烫金LOGO的纸袋。
我把购物小票找了出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足金手镯,50克,价格:30000元。
我的心又是一紧。
五十克啊。
我拎着一斤猪肉都嫌沉,现在是五十克的金子。
我把小票和盒子一起放进我的布兜里,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金店,把它退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透,窗外的麻雀刚开始叫。
我换上了一件最体面的衣服,那还是前年过年,儿子给我买的一件深蓝色外套。
我对着镜子,把花白的头发梳了又梳,直到没有一根乱发。
我觉得,去那种金碧辉煌的地方,不能太寒酸,不能给儿子丢人。
我坐上最早的一班公交车,车上摇摇晃晃,像个巨大的摇篮。
我的心也跟着晃,七上八下的。
我有点怕。
怕店员看我一个老婆子,穿得普普通通,不给我退。
怕她们给我脸色看。
我又想,我是去退货,又不是去讨饭,我手里有小票,有实物,我怕什么?
这么想着,腰杆子就挺直了一些。
商场十点才开门。
我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快一个小时。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那些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说说笑笑地走进去。
我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像一滴油,掉进了清水里。
终于,我鼓起勇气,走进了那家金店。
一进去,就被那股豪华的气息给镇住了。
明亮的灯光,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各种闪闪发光的金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
一个穿着制服,化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姑娘迎了上来。
她笑得很甜,声音也很好听。
“阿姨,您好,想看点什么?”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我把布兜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从兜里,颤颤巍巍地拿出那个红色的盒子。
“姑娘,我……我想退个东西。”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看到姑娘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
“好的,阿姨,您把东西和票据给我看一下。”
我把盒子和小票一起递给她。
她打开盒子,拿出那个手镯,又仔细地核对了小票上的信息。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指甲上涂着漂亮的红色。
不像我的手,又干又皱,指甲缝里还带着昨天择菜时留下的泥。
她拿着手镯,翻来覆去地看。
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她说,这镯子有划痕,有磨损,退不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了,连一丝指纹都没留下。
“阿姨,这个手镯是昨天刚买的,为什么要退呢?”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我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说:“太……太贵了。”
我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一个老婆子,戴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浪费了。”
姑娘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我看惯了的敷衍,反而多了一丝暖意。
她说:“阿姨,这可是您儿子的一片孝心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孝顺。”我急忙说,“可这钱,得花在刀刃上。他还年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姑娘没再劝我。
她拿着手镯,走到了柜台后面,跟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店员在低声说着什么。
我站在这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觉得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审判。
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姑娘又走了回来。
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
是一种混杂着同情、尊敬,还有一点点犹豫的表情。
她说:“阿姨,按规定,黄金饰品售出后,没有质量问题是不能退货的,只能按照当天的金价回收。”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回收?
那得亏多少钱啊。
我昨天看新闻,金价好像跌了。
这一买一卖,几百上千块钱,就这么没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那……那能亏多少钱?”我问,声音都在发抖。
姑娘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她旁边的那个年长的店员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经理,胸前别着一个写着“店长”的牌子。
她对我说:“阿姨,您先坐,别着急。”
她扶着我,在旁边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
年轻的姑娘给我倒了一杯水。
水是温的,捧在手里,暖意传遍全身,可我心里的慌乱,一点都没减少。
店长看着我,缓缓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温和,像春天的风。
她说:“阿姨,这个手镯,我们不能给您退。”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我正准备站起来,说点什么,哪怕是求求她们。
店长却按住了我的手。
她说:“您先听我说完。”
“这个手镯,我们不能退。因为……因为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商品。”
我愣住了。
不是商品?
金子做的东西,明码标价,怎么就不是商品了?
店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昨天您儿子来买这个手镯的时候,跟我们聊了很久。”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儿子跟她们聊了什么?
“他说,他一定要买一个五十克重的手镯,一点都不能差。”
“他说,上面的花纹,一定要是福字和缠枝莲,因为这是他奶奶最喜欢的花样。”
“他还说……”
店长顿了顿,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他还说,这五十克的金子,是他欠您的。”
欠我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儿子欠我什么了?
我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给他娶媳-妇,那都是当妈应该做的。
天底下的父母,不都这样吗?
哪有什么欠不欠的。
我看着店长,一脸的茫然。
“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他能欠我什么?”
店长叹了口气。
她说:“阿姨,您儿子说,三十年前,您为了给他治病,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那东西,是您母亲传给您的嫁妆,一个金疙瘩。”
“他说,他后来偷偷问过家里的亲戚,那个金疙瘩,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五十克。”
我的手,猛地一抖。
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
三十年前……
那个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年份,被她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就从记忆的深海里,给拽了出来。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刻意遗忘的画面,瞬间,排山倒海般地向我涌来。
那一年,儿子才七岁。
南方的夏天,总是伴随着没完没了的雨。
空气又湿又黏,墙角都长出了绿色的霉斑。
儿子就是在那样的天气里,突然病倒的。
一开始只是发烧,我们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就去镇上的卫生院,开了点退烧药。
可烧一直不退。
他小小的身体,像个小火炉,烫得吓人。
整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胡话。
我和他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把他送到了县里的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脸色凝重。
他说,孩子得的是一种很罕见的病,心脏有问题,需要马上做手术。
而且,这种手术,县医院做不了,要去省城的大医院。
医生说的那些医学名词,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只听懂了两个字:花钱。
医生说,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治疗费,至少要三万块。
三万块。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种靠种地为生的家庭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和他爸,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把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
东拼西凑,才凑了一万多块。
还差一大半。
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的心,也跟这天一样,又冷又湿,看不到一点阳光。
他爸愁得整夜整夜地抽烟,家里的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儿子,心如刀割。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绝对不能。
那天晚上,他爸又出去借钱了。
我一个人守在儿子的病床前。
他睡着了,呼吸很微弱,像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小蝴蝶。
我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冲回家,在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子底,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红布。
里面,是一个黄澄澄的金疙瘩。
那是我妈给我的嫁妆。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是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
她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它。
我结婚的时候,家里穷,没办什么像样的酒席。
我妈就把这个金疙瘩塞给我,她说,有它压箱底,我心里能踏实点。
这些年,不管日子多苦,多难,我都没想过要动它。
它是我心里的一个念想,一个依靠。
可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传家宝,什么念想,都比不上我儿子的命重要。
我拿着那个金疙瘩,手都在抖。
它很沉,压在我的手心,也压在我的心上。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妈,我奶奶,我们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在看着我。
我对着空气,喃喃地说:“妈,你别怪我。我要救我儿子的命。”
第二天,我揣着那个金疙瘩,去了城里唯一的一家金店。
那时的金店,远没有现在这么气派。
就是一个小小的门脸,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
我把金疙瘩递过去。
老师傅用一个小秤称了称,又用火烧了烧,用牙咬了咬。
他说:“五十克,成色不错。按今天的牌价,给你……”
他报了一个数。
那个数,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它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拿到钱的那一刻,我没有一丝喜悦。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我的生命里,被永远地剥离了。
我拿着那笔钱,加上之前凑的,正好够了手术费。
我冲到医院,把钱交了。
儿子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七八个小时。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七八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手术室的灯熄灭,医生走出来,对我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我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我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是喜悦,是后怕,是委屈,是释放。
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随着眼泪,喷涌而出。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苦了。
为了还债,我和他爸,没日没夜地干活。
地里的庄稼,我们比谁都伺候得精心。
农闲的时候,他爸就去工地上打零工,搬砖,扛水泥。
我就在家里,养鸡,养猪,做点针线活,拿去集市上卖。
我们很少吃肉,很少买新衣服。
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儿子很懂事。
他病好之后,学习特别用功。
他知道,我们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他从小学到高中,奖状贴了满满一墙。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他去上大学那天,我去送他。
在火车站,他抱着我,哭了。
他说:“妈,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笑着拍他的背,说:“傻孩子,妈不要你过什么好日子,妈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卖金疙瘩那件事,我从来没跟儿子提过。
他爸也没有。
我们觉得,那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让他知道。
没必要让他小小的年纪,就背上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们只想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以为,这件事,早就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我以为,连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可我没想到。
他一直记得。
他竟然,一直都记得。
“阿姨?阿姨?您没事吧?”
店长轻轻地推了推我。
我才从漫长的回忆里,回过神来。
我发现,我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赶紧用袖子去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我哽咽着说。
店长和那个年轻的姑娘,都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
她们没有催我,也没有不耐烦。
店长递给我一张纸巾。
她说:“阿姨,您儿子昨天还跟我们说,他找了很多家店,才找到我们这家。”
“因为我们这里,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定制手镯。”
“他说,这个手镯的重量,必须是五十克,一克都不能多,一克都不能少。”
“他说,上面的花纹,也必须是福字和缠枝莲,因为那是他听家里老人说的,是太姥姥传下来的样式。”
“他说,他工作后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存钱,把这五十克金子,重新给您买回来。”
“他说,这不是一个礼物,这是一份偿还。”
“他说,三十年前,是这五十克金子,换了他一条命。现在,他要用这五十克金子,换您后半生的安心和福气。”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那呜咽的声音,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整个金店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
我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哭声,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个手,它不是一个冰冷的金疙瘩。
它是我儿子,用三十年的记忆,用他全部的爱和感恩,为我打造的一个承诺。
他从来没有忘记。
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那个在病床上挣扎的七岁男孩,那个为了救他而倾其所有的母亲。
他都记得。
他把这份记忆,这份恩情,深深地埋在心里。
然后用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地,把它浇灌成今天的这个样子。
我一直以为,我为他付出了很多。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他心里,他也一直在为我“付出”。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爱着我。
我拿起那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打开它。
阳光下,那个金手镯,静静地躺在里面。
它不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温暖的,柔和的光晕。
像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重新戴回到我的手腕上。
这一次,它不再是冰冷的。
它带着温度。
那是我儿子的体温,是我儿子的心跳。
它贴着我的皮肤,严丝合缝。
好像它天生,就应该长在这里。
我对着两位店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
“要不是你们,我这个糊涂的老婆子,差点就把我儿子最珍贵的心意,给退回去了。”
店长扶起我,笑着说:“阿姨,您快别这么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是您有一个好儿子。”
是啊。
我有一个好儿子。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走出金店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金镯子。
阳光落在上面,碎成了一片金色的光斑,跳跃着,闪烁着。
我突然觉得,它一点都不重。
它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因为,它里面承载的,是爱。
而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重量,也最能给人力量的东西。
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车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地倒退。
我看着车窗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可她的眼睛里,有光。
那光,比这满城的阳光,还要明亮。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边传来儿子带着睡意的声音:“妈,怎么了?这么早。”
我猜,他昨晚肯定又加班到很晚。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我说:“大军,你送我的手镯,妈戴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儿子,好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说:“妈,你喜欢就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喜悦。
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他,一定在笑。
我说:“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又说:“大-军,对不起。”
儿子愣了一下:“妈,你说什么呢?好端端的,道什么歉?”
我说:“妈以前,总觉得你乱花钱。总怕你过得不好。”
“妈忘了,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是一个,可以为妈妈撑起一片天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妈,你别这么说。”
“没有你,就没有我。”
“我做的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我们母子俩,隔着电话,都沉默了。
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煽情的话。
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的人。
我们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日常的琐碎里。
藏在了那一碗热汤,那一件新衣,那一句“天冷了,多穿点”的叮嘱里。
可今天,借着这个手镯,我们好像把积攒了几十年的话,都说了出来。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边,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
它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暖暖的。
我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让我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他小小的手,总是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
好像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一样。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不会生病,就不会受欺负。
可当他真的长大了,离开家,去远方打拼,我才发现,我心里,是那么的舍不得。
我怕他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
怕他工作不顺心,被人欺负。
我总是把他,当成那个还需要我保护的孩子。
却忘了,他早已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
这个手镯,像一个提醒。
它提醒我,我的儿子,爱我。
也提醒我,我应该学着,去接受他的爱,去享受他的孝顺。
而不是一味地,觉得那是负担,是浪费。
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从来都不是单向的付出。
它应该是双向的奔赴。
我为你付出我的青春,你为我撑起我的晚年。
这才是,最美好的传承。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戴着那个手镯。
我去买菜,戴着它。
我去公园散步,戴着它。
我跟楼下的老姐妹们聊天,也戴着它。
一开始,她们看到我手上的金镯子,都惊讶得不得了。
“哎哟,老张,你发财啦?买这么粗的金镯子!”
“这得不少钱吧?你儿子给你买的?”
我总是笑着,点点头。
我说:“是啊,我儿子送我的。”
我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满满的,藏不住的幸福和骄傲。
渐渐地,她们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了。
她们只是会羡慕地说:“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心里说:是啊,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
手镯戴久了,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可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时刻提醒着我,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有一个爱我的儿子,在为我负重前行。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手腕在门框上磕了一下。
我第一反应,不是看我的手有没有受伤,而是去看我的手镯。
看到它完好无损,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才明白。
这个手镯,对我来说,早已经不是三万块钱那么简单了。
它是我的护身符。
是我的定心丸。
是我和儿子之间,最深沉,最温暖的连接。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我的头发,更白了。
我的背,更驼了。
我的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了。
可我手腕上的那个金手镯,却还像新的一样,闪着温润的光。
它见证了我,慢慢老去的过程。
也见证了,我儿子,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
他现在,已经是公司的中层领导了。
工作更忙了,回来看我的次数,也变少了。
但他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
问我吃了什么,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我。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安慰的呢?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儿子请了长假,在医院里,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他给我喂饭,给我擦身,给我端屎端尿。
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不耐烦。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我。
说我养了一个比女儿还贴心的儿子。
我看着他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得不行。
我说:“大军,你回去休息吧,妈这里有护工。”
他总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放心。”
他握着我的手,那只戴着金手镯的手。
他说:“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生病,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
“那时候,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加倍地对你好。”
“现在,轮到我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那些我以为,早已被他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他都像珍宝一样,收藏在心里。
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能有这样一个儿子,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病好出院后,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开始考虑,我的身后事。
我把儿子叫到身边。
我把我攒了一辈子的,那张存折,交给了他。
上面,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一点钱。
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然后,我把我手腕上的金手镯,褪了下来。
我把它,放到了儿子的手心。
我说:“大军,这个镯子,妈不能带走。”
“它,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外婆,把它给卖了。”
“是你,又把它给找了回来。”
“现在,妈把它交给你。”
“以后,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把它,传给你的媳-妇。”
“你要告诉她,这个镯子,代表的不是金钱,是咱们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爱和责任。”
儿子的眼圈,红了。
他紧紧地握着那个手镯,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让我自己留着。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握住他的手,说:“傻孩子,妈这辈子,戴过它,就够了。”
“它给我的温暖和力量,已经足够我,安心地走完剩下的路了。”
“以后,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守护着你,和你的家。”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母子俩,坐在窗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们聊起了他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了他爸爸,聊起了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艰难而又温暖的岁月。
我看到,那个曾经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真的,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真正的男人。
他的肩膀,宽厚而有力。
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
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地,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了。
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坐在我那把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
窗外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手腕上,空荡荡的。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宁。
我知道,那个手镯,那个承载了我们家两代人,甚至更多代人情感的信物,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它的生命。
它会见证,我儿子的幸福。
会见证,我孙子的成长。
它会把我们家的故事,我们家的爱,一直,一直地,传承下去。
而我,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我的一生,虽然平凡,虽然清苦。
但因为有了这份爱,有了这份传承。
我觉得,我的生命,是完整的,是圆满的。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去退手镯的清晨,公交车摇摇晃晃,我的心里装满了不安和愧疚。那时的我,只看到了三万块钱这个数字,它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赚钱多不容易,我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的血汗钱。
我甚至在心里盘算着,退了这笔钱,能给孙子买多少件新衣服,能给家里添置一个多大的新冰箱,能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我的爱,是那么的实际,那么的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卑微。我习惯了付出,却忘了如何接受。
当那个店长,用那么温和的语气,把儿子的话转述给我时,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那道光,劈开了我固执了几十年的外壳,照亮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这才明白,我所以为的“为他好”,其实是一种不信任。我不信任他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不信任他给予我的爱是真诚而没有负担的。我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的孝心,结果差点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在他心里,那五十克金子,从来都不是钱。它是一个缺口,一个遗憾,一个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填补的童年记忆。他记得的,不只是病痛的折磨,更是母亲在绝望中为他点燃的那一束光。那束光,就是那个金疙瘩。
他要还给我的,不是金子,而是那份让他得以重生的希望和爱。他要告诉我,他长大了,他有能力了,他可以反过来,成为我的光,我的依靠了。
我常常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奇妙。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付出了全部,却不知道,对方也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回馈着。我们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揣测着对方的想法,却很少真正地去倾听,去理解。
如果那天,我没有遇到那个善良的店长。如果我固执地,用折价回收的方式,把手镯换成了钱。那么,我会得到什么呢?我会得到一笔让我暂时安心的存款,但我会失去的,却是一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儿子最珍贵的心意。
我会永远活在“为儿子省钱”的自我满足里,却永远无法触碰到他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爱和感恩。而他,在知道我把手镯卖掉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失望和难过?
我们之间,会不会因此产生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我不敢想。
我庆幸,我没有犯下那个错误。
现在,每当我在小区里,看到那些年轻的父母,对着他们的孩子,小心翼翼,百般呵护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儿子。
我想告诉他们,尽情地去爱你们的孩子吧。不要计较得失,不要害怕付出。因为你今天播撒下的每一颗爱的种子,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长成一棵为你遮风挡雨的大树。
同时,我也想告诉他们,当你的孩子长大,当他开始用他的方式来爱你的时候,请你,也一定要学会,坦然地接受。
不要用你的固执,去拒绝他的成长。
不要用你的节俭,去伤害他的孝心。
因为,接受爱,和付出爱,同样是一种能力。
它代表着信任,代表着尊重,代表着你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是流动的,是充满生命力的。
我的人生,就像那只手镯。
前半生,我用我的血肉,我的青春,把它一点一点地打磨,锻造,注入了我的全部。
后半生,儿子接过了它,用他的汗水,他的努力,为它镀上了一层更耀眼,更温暖的光芒。
现在,它又传到了下一代的手中。
我相信,它会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分量。
因为,我们家流传下来的,从来都不是金子。
是比金子,珍贵一万倍的,人心。
是爱。
来源:育儿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