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我已经两鬓斑白,我才终于明白,林晚秋老师在那个漆黑的路口拉住我,说“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时,她递给我的,是她全部的孤独和信任。
多年以后,当我已经两鬓斑白,我才终于明白,林晚秋老师在那个漆黑的路口拉住我,说“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时,她递给我的,是她全部的孤独和信任。
从1992年的那个夏夜到今天,三十年的光阴像一条沉默的河。我从一个懵懂的青年,长成了一个中年男人。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座北方小城,后来又在另一座城市安家立业,娶妻生子。
我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也曾爱过、失去过。但那晚清冷的月光,和她抓着我胳膊时微微颤抖的手,像一帧定格的老电影,在我记忆深处反复播放,从未褪色。
故事,要从那个尘土飞扬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槐花与旧书
1992年的夏天,空气里永远飘着两种味道:一种是县水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带着硫磺味的粉尘,另一种,是县一中校园里那几棵老槐树开花时,甜得有些发腻的香气。
我叫陈建军,那年十九岁,高考落榜,没考上。
在那个年代,考不上大学是件大事,意味着你的人生轨迹基本被锁死在了这座小城里。我爸托关系,把我塞进了离家不远的机械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老师傅跟一堆油腻腻的零件打交道。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得缓慢又沉重。
唯一的亮色,来自林晚秋老师。
林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那一届毕业班的班主任。她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从省城师范大学分配来的高材生,来到我们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城,就像一棵纤细的白桦树,被错栽进了粗粝的杨树林里。她说话声音很轻,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不像我们本地人说话那么直来直去。她喜欢穿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走起路来,裙摆会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一朵安静的云。
在那个普遍穿着灰、黑、蓝三色的年代,林老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对老师的尊敬,有对知识的崇拜,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属于青春期男生的朦胧情愫。我喜欢上她的语文课,她讲鲁迅,讲沈从文,讲那些离我们生活很遥远的东西。她讲到《边城》里的翠翠时,眼睛里会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说:“好的文学,能让你看到人心里最柔软、最干净的地方。”
高考失利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厂里的工友们爱开玩笑,说些荤素不忌的段子,我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下班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看那些被翻得卷了边的语文课本。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骑着我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学校。学校已经放了暑假,空荡荡的,只有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回响。林老师的办公室在教学楼二楼最东头,我把车停在楼下的槐树荫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才走上楼。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
“请进。”是林老师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她正坐在办公桌前备课,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她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是建军啊,怎么来了?”
我有些局促,把手里攥着的一本《青年文摘》递过去,“林老师,这篇文章里提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我看不懂,想问问您。”
那其实是个蹩脚的借口。
林老师没有点破,她接过杂志,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这本书讲的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讲的是如何在苦难和挣扎中,依然保持一颗英雄的心。你这个年纪,想看这本书,是好事。”
她顿了顿,从自己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旧书递给我:“这本书,你拿回去看吧。不用着急还,慢慢看。”
我接过书,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书很旧,纸页泛黄,但很干净,里面还飘出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皂角的味道,那是林老师身上的味道。
“谢谢林老师。”我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
“在厂里还习惯吗?”她忽然问。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建军,”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人生的路不止一条。无论在哪,能坚持看书,坚持思考,你就没有输。”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因为高考失利而积压已久的石头,好像被她轻轻地搬开了一角。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能留在这座小城,能这样偶尔见到她,似乎也不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
从那天起,去学校找林老师借书,成了我灰色生活里的一道固定程序。她住在学校分的单身教师宿舍,就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排红砖平房里。宿舍区和我们家只隔了两条街,每次我都会故意绕远路,从她宿舍门口经过,盼着能偶遇她。
学校的校长是个热心肠的老头,他知道我爸和我家的情况,也知道我尊敬林老师。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啊,林老师一个年轻女同志,自己在这边不容易。你家离得近,平时多照应着点。特别是晚上,宿舍那边的路灯坏了好几盏,一直没修好,黑灯瞎火的,不安全。”
我当时把胸脯拍得邦邦响,郑重地答应下来:“校长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这个“任务”,成了我能正大光明关心她的唯一理由。
第2章 一碗绿豆汤
夏天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热。机械厂的车间里像个大蒸笼,即使开着巨大的吊扇,吹出来的也是热风。每天下班,我的蓝色工装都能拧出水来,身上永远是汗味和机油味混杂在一起。
我开始频繁地往学校跑,有时候是借着还书的名义,有时候是送一些家里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我妈是个实在的农村妇女,她念叨着:“林老师一个人不容易,城里姑娘,肯定吃不惯咱们这儿的粗茶淡饭。”
每次去,林老师都很客气,会给我倒一杯凉白开,和我聊几句书里的内容。我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文学,从托尔斯泰聊到巴尔扎克,从《红楼梦》聊到《平凡的世界》。在那些短暂的交谈里,我能暂时忘记车间里的喧嚣和油污,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坐在教室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学生。
她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交谈。在小城里,她是孤独的。老师们大多是本地人,下了班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聊的是柴米油盐,很少有人能和她聊书本里的世界。我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种棋逢对手的欣喜,和一种身处异乡的寂寞。
有一次,我把看完的《安娜·卡列尼娜》还给她。我们聊到安娜的悲剧,我说我觉得安娜太冲动,不值得。
林老师摇了摇头,她看着窗外的槐树,轻声说:“建军,你不能这么简单地评判她。在一个沉闷、压抑的环境里,当一个人对精神和情感的渴求得不到满足时,她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去追寻那一点点她认为的光明。哪怕那光明会把她烧成灰烬。”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书里的人,又像在说她自己。我看着她的侧脸,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纤长的睫毛,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保护她,想让她在这座尘土飞扬的小城里,不那么孤独。
那天晚上,我妈熬了一大锅绿豆汤,放在井里镇着。我喝了一碗,觉得浑身舒坦。忽然想起林老师宿舍里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挂在床头的小风扇,吱呀吱呀地响。这么热的天,她肯定也难受。
我没多想,盛了一大碗绿豆汤,用纱布盖好,放进一个饭盒里,骑上车就往学校去了。
到了教师宿舍区,天已经擦黑。那排红砖房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光。我走到林老师的窗下,她的窗户开着,能看到她正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看书。她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
我不敢敲门,怕打扰她,也怕别人看见说闲话。我就在窗外的阴影里站着,手里捧着那碗还带着井水凉意的绿豆汤,心里盘算着是直接走,还是把东西放在门口。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朝窗外看过来。
我们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
我窘得满脸通红,感觉自己像个做贼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我举了举手里的饭盒,结结巴巴地说:“林……林老师,我妈……我妈熬了绿豆汤,让我给您送一碗过来,解解暑。”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的笑很好看,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
“你等一下。”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门,从我手里接过饭盒,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凉气冒了出来。
“谢谢你,建军。也替我谢谢阿姨。”她轻声说。
“不……不客气。”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进来坐会儿吧。”她侧开身子。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我得回家了。”
我几乎是逃跑一样地骑上自行车,身后传来她清亮的声音:“路上骑慢点!”
我没回头,但能想象出她站在门口的身影。那一晚,我失眠了。饭盒里绿豆汤的清甜,仿佛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而她那句“路上骑慢点”,则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地回响。
从那以后,送绿豆汤、送西瓜、送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成了我夏日里的“常规任务”。我妈也默许了我的行为,她总说:“林老师是个好老师,不能让人家外地来的老师受了委屈。”
而我,则沉浸在这种微妙的关心与被关心里。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仅限于师生,我也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我只是享受着这种能为她做点什么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我这个落榜生,似乎也还有一点价值。
我不知道的是,这种微妙的平衡,很快就要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夜晚打破。
第3章 深夜的邀约
八月中旬,县里组织了一场“优秀教师表彰大会”,林晚秋老师毫无悬念地被评上了。学校为她开了个小型的庆祝会,就在学校食堂,请了几个校领导和相熟的老师。
校长特意把我叫了过去,理由是“建军脑子活,会来事儿,帮忙张罗张罗”。我知道,这不过是校长给我创造的一个机会。
那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只有过年才舍得穿。庆祝会从傍晚开始,大家都很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物理老师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林老师非要她唱首歌。
林老师推辞不过,就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的歌声和她的人一样,温柔、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她唱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目光似乎穿过了食堂里喧闹的人群,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聚光灯下的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烟火气十足、甚至有些粗糙的小城。她像一只偶然落在这里的白天鹅,迟早要飞回属于她的地方。
庆祝会结束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老师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校长喝得有点多,临走前,他大着舌头拍着我的肩膀,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
“建军,建军!你,你负责把林老师……安全送回家!听见没有?这……这是命令!”
“放心吧校长!”我立正站好,像个接受检阅的士兵。
送走了最后一波老师,食堂里只剩下我和林老师,还有负责打扫的阿姨。林老师也喝了点酒,脸颊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妩SENSUALITY。
“走吧,林老师,我送您回去。”我主动拿起她的手提包。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从食堂到教师宿舍,要穿过大半个校园,再走一小段校外的马路。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建军,谢谢你今天来帮忙。”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应该的,能给林老师帮忙,我高兴。”我实话实说。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你……还在怪自己吗?为高考的事。”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低下了头,“有点。”
“别这样想。”她说,“我当年,其实也不想当老师。我喜欢画画,想考美术学院,家里不同意,非让我读师范。有时候,命运不会让你走最想走的那条路,但你走上了另一条路,也未必看不到好风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自己的事。原来她也有自己的“求而不得”。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和她更近了一些。
“那您现在……还画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很久不画了。没时间,也没心情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气氛有些沉闷。我能感觉到她情绪不高,获奖的喜悦似乎已经被这深沉的夜色冲淡了。
走出校门,拐上通往宿舍的那条小路,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就像校长说的那样,这条路上有三盏路灯,全都坏了,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整条路,全靠天上的月亮照着。
好在今晚的月色很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天上,把路面照得一片清辉,连路边小草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沉默地走着,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远处的几声犬吠。我的心跳得有些快,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和洗发水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好闻。我刻意和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这是我为自己设定的安全距离。
快到宿舍区那个路口时,路边黑漆漆的巷子里忽然窜出一条野狗,冲着我们狂吠。
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林老师身前。
“别怕,林老师,它不咬人。”
那狗叫了几声,见我们没反应,就夹着尾巴跑了。
我松了口气,刚想转头说话,却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
是林老师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抓得很用力,指尖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这样抓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和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紧张与酒意的气息。
“林老师?”我轻声唤她,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松开手,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周围静得可怕,连蝉都停止了鸣叫。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
我们就这样在漆黑的路口站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只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又像耳语,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她拉着我的胳膊,仰头看着月亮,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建军,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
第4章 月光下的路口
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
“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我读过一些书,我不是完全不懂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夏目漱石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月色真美”,这个典故,林老师曾经在课堂上当做趣闻讲过。
她是故意的吗?还是仅仅是酒后的一句无心感慨?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感觉到她抓着我胳膊的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带着温热的酒气,轻轻地拂过我的耳边。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我喘不过气。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把她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期待?是紧张?还是……一丝绝望?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一部分的我,是一个十九岁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我崇拜她,仰慕她,她在我心中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此刻,女神向我走近了一步,打破了那层圣洁的光环,展露出了她作为普通女人的脆弱和孤独。我身体里的荷尔蒙在叫嚣,有一个声音在诱惑我:回应她!抱住她!告诉她,你愿意做她的光明,哪怕只是片刻!
但另一部分的我,是陈建军,是那个被她从高考失利的泥潭里拉了一把的学生。她对我的好,是师长对学生的关爱,是知识分子对求知者的提携。她借给我书,鼓励我不要放弃,这份恩情,比山还重。我怎么能,怎么可以在她酒后脆弱的时候,趁人之危,去亵渎这份纯粹的感情?
如果我真的回应了,明天呢?后天呢?我们该如何自处?在这座风言风语能淹死人的小城里,一个女老师和她曾经的学生……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不能毁了她。她是那么好的人,她应该有更光明的未来,而不是被我,被这座小城拖进流言蜚语的泥潭。
我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开始一点点变冷,力道也渐渐松了。她眼神里的光,似乎也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回答。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夜风的凉意和槐花的余香。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也看向了天上的月亮。那轮圆月,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尽量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点天真和憨直的语气,开口说道:
“是啊,林老师。”
我能感觉到,在我开口的瞬间,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我继续说,目光始终看着月亮,不敢与她对视:“有这么亮的月亮,那几盏路灯坏了也不怕了。有月亮照着,路就不黑了。”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是一个无比安全,无比正确,却也无比懦弱的回答。我把她那句充满暧昧和试探的诗意表白,巧妙地,或者说残忍地,拉回到了“看路”这个最朴素的现实功能上。
我没有拒绝她,但我用行动拒绝了她。
我等于是在告诉她:林老师,我只看得到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你心里的月亮。我只想为您照亮回家的路,不想走进您心里的路。
路口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站到天亮时,她缓缓地,松开了抓着我胳膊的手。
“嗯,”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和疲惫,“你说得对,有月亮,路就不黑了。”
她低下头,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那个细微的动作里,藏着无尽的失落。
“走吧,”她说,“有点晚了,我该回去了。”
她转过身,率先向前走去。她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单薄,都要孤独。
我跟在她身后,我们之间又恢复到了一步的距离,但这一步,此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剩下的路不长,只有几十米,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到了宿舍门口,她从包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
她站在门口,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送我回来,建军。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老师您也早点休息。”我说。
她“嗯”了一声,走进了屋子,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把我和她,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门外,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我没有立刻离开,我怕我一走,她会从窗户里看到。我希望让她觉得,我只是一个尽职尽责护送她回家的学生,送到了,就该走了。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记得,那晚的月光真的很亮,亮得有些冰冷,照在我身上,也照在我那颗十九岁的,第一次品尝到成人世界复杂滋味的心上。
第5章 告别与远方
那个月夜之后,一些东西在我们之间悄然改变了。
我去学校还书的次数变少了。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敢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那个路口的问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们都心知肚明,却又都绝口不提。
偶尔在路上遇见,我们也会像从前一样打招呼。
“林老师好。”
“建军啊,下班了?”
对话简短而客气,客气得像陌生人。她不再问我书看得怎么样了,我也不再跟她聊家里的琐事。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种师生的安全距离,仿佛那一晚的月光和悸动,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多煎熬。我时常会想起她当时黯淡下去的眼神,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个那么孤独、那么骄傲的人,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肯向一个比她小那么多的男孩,展露一丝脆弱的内心?而我,却用最“正确”的方式,关上了那扇门。
但理智又告诉我,我别无选择。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我们的未来隔着身份、年龄和现实的万水千山。任何不负责任的冲动,最终只会伤害我们两个人,尤其是她。
八月底的一天,我照常去厂里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同车间的王浩说起一件事。王浩是我发小,嘴巴大,消息灵通。
“哎,建军,听说了吗?你们一中那个顶漂亮的林老师,要调走了!”
我夹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块红烧肉掉在了桌上。
“调走?去哪儿?”我故作平静地问,但声音里已经带了颤音。
“听我二姨说的,她就在教育局上班。说是林老师家里托了关系,把她调回省城的一所重点中学了。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估计开学前就走。”王浩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我知道她迟早会走,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是因为我吗?是因为那个晚上的事,让她觉得在这个小城待不下去了吗?
这个念头折磨着我,让我坐立难安。
下了班,我没有回家,而是骑着车,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学校。暑假的校园空旷依旧,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在夏末的阳光下,已经显出了一丝疲态。
我走到教师宿舍区,她的门关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里面。我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像个傻子一样,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不知站了多久,腿都麻了,她的门终于开了。
她提着一个水壶,看样子是准备去水房打水。她也看到了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建军?”
我走了过去,喉咙发干,“林老师,我……我听说您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嗯,家里安排的。下周就走。”
“那……挺好的。”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省城是大地方,比我们这儿好多了。”
“嗯。”她应了一声,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水壶,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对我说:“建军,那天晚上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我那天喝多了,说了些胡话。”
她主动提起了那件事,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她在为我解围,也在为她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
我心里一酸,眼眶差点红了。我拼命忍住,点了点头:“我知道,林老师,我没多想。”
“那就好。”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伤感。“你是个好孩子,建军。别放弃看书,也别放弃你自己。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再给我说话的机会,提着水壶,转身朝水房走去。她的背影依旧纤细,步子却迈得很快,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仓皇。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再也没有出现。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真正的告别了。
几天后,我从王浩那里听说了她离开的确切日期。那天,我请了假,没有去厂里。我骑着车,去了小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
我没有进去,就躲在车站对面的一家杂货铺门口,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她了。她穿的还是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她一个人,没有亲人朋友送行。她不时地看看手表,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车站开往省城的大巴车开始检票时,她忽然转过头,目光像是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她的目光扫过我藏身的方向,我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等我再探出头时,她已经上了车。
汽车发动了,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缓缓地驶出了车站。我看着那辆载着她的车,越开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马路的尽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整个夏天,也跟着那辆车一起,结束了。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看到书桌上,还放着她借给我的最后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书的扉页上,有她用娟秀的字迹写下的一行赠言:
“赠陈建军同学:做一个纯粹、善良,不被世俗玷污的人。”
看着那行字,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第6章 三十年的回响
林晚秋老师离开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在机械厂的噪音和油污中消磨时光,只是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那年冬天,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我要复读,重新参加高考。
我爸妈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我是在折腾。但我异常坚决。我知道,我不想一辈子都留在这座小城,不想一辈子都当一个学徒工。林老师说得对,人生的路不止一条,但我想去看看更远的世界,那个她所在的世界。
第二年,我拼了命地学习,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我把她借给我的那些书,翻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文字,成了我枯燥复习生活中唯一的光。
功夫不负有心人,1993年的夏天,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学的也是中文系。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县一中。校园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那几棵老槐树,似乎又老了一些。我走到那排红砖教师宿舍前,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已经有了新的主人,窗户上贴着喜庆的红色窗花。
物是人非。
大学四年,我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我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也开始尝试自己写一些东西。我曾试着打听过林晚秋老师的消息,但九十年代,通讯远不如现在发达。我只知道她在省城一所很好的中学任教,但具体是哪一所,却始终没能打听到。偌大的省城,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后来,我也想通了。或许,不见,才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之间最好的纪念,就是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成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再后来,我结婚了,妻子是我大学同学,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成了一名自己曾经最想成为的人,教书育人,和学生们谈论文学,谈论理想。在课堂上,我也会给他们讲夏目漱石的故事,讲“今夜月色真美”的典故。每次讲到这里,我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1992年那个夏夜,那个站在漆黑路口,仰望月亮的清瘦身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个夜晚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年轻时,我以为她是在向我表白,而我的拒绝,是一种保护,一种理智。但当我经历了更多人生的风雨,当我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回望那个十九岁的自己和二十多岁的她时,我才渐渐明白,我当初的理解,或许是多么的肤浅。
她那句“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或许并不仅仅是一句青涩的求爱。
那里面,包含了一个背井离乡的年轻女孩,在一个陌生小城里全部的孤独。她有满腹的才华和理想,却无人可以诉说。周围的人关心的是她的工资,她的个人问题,却没有人能走进她的精神世界。而我,那个爱看书的落榜生,或许是那段时间里,唯一能和她进行灵魂交流的人。
那句话里,也包含着她对我这个学生的欣赏和期许。她或许看到了我身上的某种潜质,一种不甘于平庸的挣扎。她希望用一种诗意的方式,来点亮我心中的光,告诉我,即使身处黑暗(落榜的困境),也依然有自然、纯粹的光明(月亮,即知识和理想)存在,它远比那些世俗的、功利的光(路灯)更明亮,更值得追寻。
当然,那里面肯定也有一丝男女之间微妙的情愫。她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女人,面对一个尊敬她、关心她、能理解她的年轻男孩,产生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
但那份情愫,是复杂的,是克制的,是点到为止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我,那个十九岁的我。如果我当时冲动地回应了,故事的走向或许会完全不同,但那样的结果,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未必是好事。
而我那句看似“煞风景”的回答——“有月亮照着,路就不黑了”,在三十年后的今天看来,竟然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和慰藉。
我用最朴素的方式,肯定了她的观点:是的,老师,我懂你的意思,理想和精神的光芒,远比现实的困境更重要。我向她保证,我会借着这“月光”,走好脚下的路。
这或许是那个情境下,我们之间最好的对话。我们用一种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语,完成了一场关于理想、孤独和未来的交谈。我们守住了师生的底线,也守护了那份纯粹的情谊。
去年,我回过一次老家。小城变化很大,高楼林立,曾经的机械厂早已倒闭,变成了一个商业广场。县一中也翻新了,教学楼刷了新漆,那排红砖的教师宿舍,已经被推平,盖成了一栋新的家属楼。
只有那几棵老槐树,还固执地立在原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老同学吃饭。酒过三巡,有人提起了林晚秋老师。
“说起来,林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可惜走得早。”一个同学感慨道。
我的心猛地一揪,“走得早?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同学很惊讶,“林老师调回省城后没几年,就查出了白血病。听说她一直没结婚,一个人跟病魔斗了好几年,还是没挺过去。大概是……2000年左右没的吧。”
我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三十年来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1992年的那个夏夜,回到了那个漆黑的路口。林晚秋老师拉着我的胳膊,仰头看着月亮,对我说:“建军,今晚的月色,比灯还亮。”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清瘦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原来,她才是那个更需要光的人。而我,却没能成为她的光。
第7章 月光下的回信
从老家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林老师去世的消息,像一记重锤,击碎了我心中某个坚硬了几十年的角落。我一直以为,她在我不知道的远方,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我甚至幻想过,某一天我们会在某个文学研讨会上重逢,到那时,我们都已白发苍苍,可以笑着谈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现实却如此残酷。
原来,她独自一人,在最好的年华里,承受了那么多的孤独、病痛和绝望。我无法想象,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是否会偶尔想起那个北方小城,想起那个曾经给她送过一碗绿豆汤的少年。
病好后,我做了一件事。我把我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对那个夜晚的回忆和理解,写成了一封长长的信。
我不知道该把这封信寄往何方,它注定是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信。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完成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对话。
我在信的结尾写道:
“林老师,我现在也成了一名语文老师。我常常跟我的学生们说,文学最大的意义,是让我们学会理解人性的复杂,学会与自己的孤独和解。这些,都是您当年教给我的。
三十年前的那个路口,我没能完全读懂您眼神里的孤独,也没能给您一个更温暖的回答,对此我一直深感愧疚。我用了一个年轻人的笨拙和胆怯,守住了一条自以为是的底线。
但今天,我想告诉您,您当年的那句话,那晚的月光,确实照亮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我循着那束光,走出了小城,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努力活成了您所期望的,那个‘纯粹、善良,不被世俗玷污的人’。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给您的,最深沉、最持久的敬意。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就像天上的月亮,没有辜负那个漆黑的夜晚一样。
林老师,谢谢您。愿您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永远是朗朗晴空,皎皎月光。”
写完这封信,我把它装进一个信封,没有写地址,也没有贴邮票。我把它锁进了我书房最深处的抽屉里,和我珍藏的那本,扉页上写着她赠言的《白痴》,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与我的青春,与那个月光下的夜晚,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那天晚上,我陪女儿在阳台上看星星。女儿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爸爸,为什么月亮自己不发光,却能那么亮呢?”
我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因为它反射了太阳的光啊。有时候,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成为光源,而是做一个好的反射体,把别人给你的光,再传递给更多的人。”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抬起头,看着那轮悬在城市上空的明月。它和三十年前在小城看到的那轮月亮,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依旧那么明亮,那么温柔,静静地照耀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漆黑的路口,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清瘦身影。
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化作了那晚的月光,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那束光,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指引着我,也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照亮我前行的路。
而我,也会努力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去照亮更多年轻的生命。
这,或许就是那个夜晚,最终的意义。
来源:幽默糯米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