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喂,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啊,你明天几点来接我?”大姐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
天边正烧着一团橘红色的火,慢吞吞地沉下去,把窗玻璃烤得温热。
“喂,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啊,你明天几点来接我?”大姐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正费力地用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擦拭着后备箱的内壁。
那辆老旧的桑塔纳,是我爸留下来的。
车里总有一股子混合着旧皮革、汽油和樟脑丸的复杂气味,那是时间的味道,也是我记忆里,父亲的味道。
“姐,我不是说了吗,我自己一个人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一个人去多没意思,正好我今年还没休年假,跟你一块儿去散散心。你那车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她的话像是一颗颗砸在地上的石子,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叹了口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抹布上沾满了灰尘和一些陈年的碎屑。
这辆车,自我爸走后,就一直停在车库里,像一头沉睡的铁兽。
这次,我想开着它,去走一走我爸当年走过的路,去看看他日记里写过的那片海。
这是我一个人的朝圣。
“行吧,那你早点准备好。”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总是不太会拒绝她。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拿主意的人,而我,是那个跟在后面的人。
“那肯定的。哦对了,还有个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明天早上,先别来我家,你先去一趟你姐夫单位,把他接上。他单位离你那儿不远,顺路的。”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属于这辆老车的味道,似乎一下子变得稀薄了。
“姐,我这……”
“顺路嘛,费不了你多大事。他一个人开车也累,正好咱俩换着开。”
她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然后呢,接到你姐夫,你们俩再开到乐乐的学校门口,把他接上。他周六上午有补习班,十一点半下课,你们算好时间。”
乐乐是她的儿子,我的外甥。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我仿佛能看到那辆桑-塔纳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景象。
大姐坐在副驾,不停地指挥着路线。
姐夫在后座,刷着手机。
乐乐在旁边,吵着要吃零食,要玩游戏。
而我,只是一个司机。
一个开着我父亲的车,去完成一个被篡改了的,面目全非的旅行的司机。
“姐,我这次去的地方,是山区,路不好走,也不适合孩子……”
“哎呀,你就是想太多。孩子多出去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再说了,一家人出去玩,就是要整整齐齐的嘛。你不懂,等你以后有了家就知道了。”
她用一种过来人的,带着些许怜悯的语气说道。
“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早上,你先去接你姐夫,然后是乐乐,最后来我家,咱们汇合,然后出发。我东西多,你后备箱给我清空啊。”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我举着手机,在黄昏最后的余光里站了很久。
那团火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灰紫色的余烬。
车库里很安静,只有我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低头看了看这辆车。
车漆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底下暗色的底漆,像一块块褪不掉的疤。
我爸是个很爱惜车的人。
他总说,车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我记得小时候,他总是带着我,用一个旧水桶打水,拿着一块柔软的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车身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下,水珠在车身上滚来滚去,像无数颗透明的珍珠。
他会一边擦,一边跟我讲这辆车的来历,讲他开着这辆车去过的地方。
他说,他最想带我妈,去一次海边。
不是那种人挤人的海滨浴场,而是一片很安静的,只有礁石和海浪的野海。
他说,等他退休了,就开着这辆车去。
可他没等到退休。
我妈也没等到。
现在,只剩下我和这辆不会说话的老伙计。
我想去完成他的心愿,用他的方式。
开着他的车,带着他的念想,去看看那片他没来得及看到的海。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座椅的皮革因为年头久了,有些地方已经裂开了细小的纹路,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
那个被我爸的手摩挲了无数次的,光滑又温润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但是,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明天,这车里挤满了人,充满了零食的甜腻味,香水的味道,充满了喧闹的说话声和手机游戏的音效声……
那股属于我父亲的味道,属于这趟旅程本该有的味道,会被稀释,会被覆盖,会荡然无存。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闷又疼。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
这不是一次可以被“顺路”“搭车”“一家人整整齐齐”这些词语轻易定义的出行。
这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一场迟到的对话。
一场安静的,只有我和他,和这辆老车的对话。
大姐不懂。
她永远不会懂。
在她眼里,这只是一辆可以遮风挡雨的旧车,一个可以利用的交通工具。
在她眼里,我的“一个人”,是孤单,是矫情,是需要被她的“热闹”和“烟火气”来拯救的。
她觉得她在施舍我,用她的家庭,来填补我的空缺。
可她不知道,我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份空缺。
这份只属于我和回忆的,神圣的空缺。
夜色渐渐浓了。
车库外,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小窗,在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我睁开眼,看着那块光斑,仿佛看到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通向明天的热闹和喧嚣,通向一场被绑架的旅程。
另一条路,通向未知,通向此刻的孤单,却也通向我内心真正的方向。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遵循她的安排的决定。
我下了车,回到屋里。
我没有收拾太多东西。
一个背包,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旧保温杯——那也是我爸用过的,杯身上还有几处磕碰的凹痕。
我还带上了他那本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然后,我走到车库,把大姐下午让人送来的那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一个,从后备箱里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车库的角落里。
箱子很沉,里面大概装了一个家庭短途旅行所需要的一切。
我甚至能闻到箱子上传来的,大姐惯用的那款香水味,浓郁得有些呛人。
做完这一切,我站直了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仿佛都清新了许多。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孤零零的行李箱,没有丝毫的愧疚。
我坐进驾驶室,插上钥匙。
钥匙转动,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吼,然后,不情不愿地开始运转起来。
车身轻微地颤抖着,像一头刚从睡梦中被唤醒的野兽。
我打开车灯,两束昏黄的光,刺破了车库的黑暗,照亮了前方那条狭窄的通道。
我挂上档,松开手刹。
车子缓缓地,稳稳地,驶出了这个禁锢了它太久的地方。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夜风从半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吹在我的脸上,有点凉,但很舒服。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明天早上,大姐会打来无数个电话。
她会生气,会愤怒,会指责我的自私和不懂事。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上路了。
开着我爸的车,带着他的日记本和保温杯,驶向了那片属于我们的海。
没有目的地的导航,只有一张我爸手绘的,夹在日记本里的简易地图。
地图的线条有些歪歪扭扭,地名也只是几个模糊的字。
但我知道,跟着它走,就一定能找到。
夜深了,城市在我身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高速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在夜色里无限延伸。
路两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掠去,像一串串流动的珍珠。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压过路面接缝时,发出的“嗒嗒”声。
我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
调频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信号还算清晰的午夜电台。
主播的声音很温柔,正在放一首老歌。
是邓丽君的。
我爸以前最喜欢听她的歌。
他说,她的声音,像羽毛,轻轻地,就能挠到人心里去。
我跟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爸,我出发了。
这次,没有人打扰我们。
就我们俩。
车子开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把车停在了一个高速服务区。
我没怎么睡,但精神却异常地好。
我拧开那个旧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
水还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大姐的。
还有几条未读的短信,内容从一开始的疑惑,到焦急,再到愤怒的质问。
“你跑哪儿去了?!”
“你是不是疯了?把我们一家人扔下,你一个人跑了?”
“你太自私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你最好永远别回来!”
我看着那些感叹号,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
我没有回复。
我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默默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扔到了副驾驶座上。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方向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发动车子,继续上路。
我开始按照我爸那张手绘地图的指引,下了高速,拐进了一条省道。
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
两边的风景,也从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起伏的青山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老桑塔纳在这样的路上,跑得并不快,但很稳。
我爸说,这车,底盘扎实,走烂路,心里不慌。
我路过一个很小的镇子。
地图上,我爸在这里画了一个圈,旁边写着两个字:“烧饼”。
我把车停在路边,在镇子上转了一圈。
镇子很旧,街道两旁都是些低矮的瓦房,墙皮斑驳脱落。
我找了很久,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找到了一个卖烧饼的小摊。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他用一个大铁桶改造的炉子烤烧饼。
我走过去,要了一个。
老大爷手脚麻利地从炉壁上铲下一个刚出炉的烧饼,用一张油纸包了,递给我。
“趁热吃,香!”
烧饼很烫,我捧在手里,能闻到一股纯粹的麦香和芝麻的焦香。
我咬了一口。
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咸香可口。
就是这个味道。
我爸的日记里写过。
他说,他当年出差路过这个镇子,饿得不行,吃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觉得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写道:“真想带你妈和孩子也来尝尝,这口热乎的,能暖到心里去。”
我站在那个小镇的街头,捧着那个热乎乎的烧饼,一口一口地吃着。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了油纸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爸,我吃到了。
很香,很暖。
吃完烧饼,我继续赶路。
车子在山路上盘旋。
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路越来越窄,有些地方,只能容一辆车通过。
我开得很慢,很小心。
我爸的日D记里说,他喜欢走这样的路。
他说,人开车,不能只看前面的路,还要看两边的风景。
风景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摇下车窗,山里的风灌了进来,带着草木的清气和一丝丝凉意。
我看到山谷里,有云雾在缭绕,像仙境一样。
我看到山坡上,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盛开,五颜六色的,星星点点。
我看到有鹰在天上盘旋,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啼鸣。
这些,都是在城市里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开阔。
傍晚的时候,我找到了地图上标记的第二个地方。
那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很小的村庄。
村子里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子都是用石头垒的。
我把车停在村口的一棵大榕树下。
村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几声狗叫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爸的日记里说,他曾在这里借宿过一晚。
那晚,他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他说,城里的孩子,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亮的,那么多的星星,像撒了一把钻石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我在村子里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农家院,住了下来。
晚饭很简单,就是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和一碗白米饭。
但味道,却出奇地好。
吃完饭,我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
天,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然后,就像我爸在日记里写的那样。
星星,一颗,一颗,从深蓝色的夜幕里,跳了出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最后,汇成了一条璀璨的银河,横亘在我的头顶。
我仰着头,看着那片星空,看得入了迷。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爸当年,也是坐在这样一个院子里,看着同一片星空。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却在这一刻,通过这片星空,连接在了一起。
爸,你看到了吗?
真美啊。
比你在日记里写的,还要美。
我在那个小山村里,住了两天。
白天,我就在附近的山里走一走,看看花,看看树,听听鸟叫。
晚上,我就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我把那本泛黄的日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我发现,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的父亲。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
是个只知道埋头工作,养家糊口的,普通的父亲。
但从他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他。
他热爱生活,他会为了一朵花的开放而欣喜,会为了一片晚霞而驻足。
他内心细腻,情感丰富,他会把对家人的爱,藏在那些朴实无华的字里行间。
他写我第一次学会走路,写我第一次喊他“爸爸”。
他写大姐第一次考一百分,他偷偷地高兴了好几天。
他写我妈做的红烧肉,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这些琐碎的,温暖的细节,像一根根针,轻轻地,扎在我的心上。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温暖。
我开始反思。
我和大姐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也许,问题不只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习惯了安排,而我,习惯了顺从。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平等的沟通。
她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不曾告诉过她。
我们都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去爱着这个家,去对待彼此。
结果,却渐行渐远。
离开小山村的那天早上,是个阴天。
山里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
我把车开得很慢。
老桑塔纳的车灯,在浓雾里,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一段距离。
就像我此刻的人生。
前方,充满了未知。
但我心里,却不再感到迷茫和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
一条通向我内心的路。
中午的时候,雾散了。
天也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车窗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刮器在眼前,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我把车速放得更慢了。
我爸说,雨天开车,最考验一个人的心性。
心急,就容易出事。
心要静,手要稳。
我路过一个水库。
雨中的水库,烟波浩渺,像一幅水墨画。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雨景,听着雨声。
收音机里,又在放那首老歌。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大姐发了一条信息。
我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
我只是把我拍的那张星空的照片,发给了她。
然后,附上了一句话。
“姐,这是我爸日记里写过的地方,很美。”
发完之后,我就把手机关了机。
我想,她可能不会懂。
也可能,她会懂一点点。
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向她敞开我的内心。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的时候,天晴了。
一道彩虹,挂在了天边。
我终于,闻到了一股咸湿的,带着腥味的风。
我知道,海,不远了。
我把车开上了一条沿海的公路。
路的尽头,就是那片蔚蓝。
我把车停在了一片礁石旁边。
这里很偏僻,没有人。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礁石,卷起千堆雪。
海风很大,吹得我的衣服猎猎作响。
我下了车,走到海边。
这就是我爸日记里写的那片海。
他说,这片海,有脾气,有性格。
不像那些被圈养起来的海,温顺得像个小媳妇。
这里的海,像一头野兽,充满了原始的,粗犷的力量。
我站在礁石上,看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蓝。
夕阳,正在缓缓地沉入海平面。
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我爸的日记本。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我拿出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爸,我到了。海,很美。和你写的一样。”
写完,我把日记本合上,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对着大海,大声地喊道:“爸——!我们到了——!”
声音,被海风吹散,融进了那片巨大的涛声里。
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在这片海边,待了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星星,又一颗一颗地,爬满了天空。
海边的星空,和山里的不一样。
更加的辽阔,更加的深邃。
我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
我没有立刻返程。
我决定,沿着这条海岸线,继续开下去。
开到哪里,算哪里。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是为了完成我爸的心愿。
但走到现在,它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旅程。
一场寻找自我的旅程。
我开始享受这种在路上的感觉。
一个人,一辆车,没有目的地,没有归期。
饿了,就随便找个路边小店,吃一碗热腾腾的面。
困了,就把车停在安全的地方,在车里睡一觉。
我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
一个骑着摩托车环游中国的大叔,他给我讲他在路上的故事,讲他遇到的奇闻异事。
一个在海边画画的女孩,她的画里,充满了阳光和色彩。
一个开着房车,带着一家人旅行的年轻爸爸,他告诉我,陪伴,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我和他们,都只是萍水相逢。
我们交换故事,然后,各自奔赴下一段旅程。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发现,我的世界,不再只有那座熟悉的城市,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和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的世界,可以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一整片星空,一整片大海。
一个月后,我开着那辆老桑塔纳,回到了我出发的城市。
车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像一个远征归来的士兵。
车里的那股味道,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除了旧皮革和樟脑丸的味道,还多了一股阳光和海风的味道。
我把车,开回了那个熟悉的车库。
停好车,熄了火。
我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
我拿出手机,开机。
无数的信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
大部分,还是大姐的。
我点开她的微信。
最新的消息,是三天前发的。
不再是愤怒的质问和指责。
只有一张照片。
是她和姐夫,还有乐乐,三个人,在一个公园里的合影。
照片里,他们笑得很开心。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你发的那张星空,我看了。你姐夫说,等乐乐放暑假,也带我们去看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没有回复。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下了车,锁好车门。
我把那把被我爸摩挲得光滑温润的车钥匙,放在了手心。
钥匙,还是那把钥匙。
但握着它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别人身后的我了。
我走出车库,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知道,我的旅程,结束了。
但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次旅行,像一次漫长的告别。
告别那个懦弱的,不敢表达自己的我。
也像一次郑重的迎接。
迎接一个全新的,敢于遵循自己内心的我。
我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晒黑了,也瘦了。
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那是一种,见过天地,见过众生之后,沉淀下来的,笃定和从容。
我给公司领导打了个电话,辞了职。
那份工作,我早就想辞了。
薪水不高,每天做的,都是些重复性的,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以前,不敢辞。
我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怕面对未知的未来。
但现在,我不怕了。
当你在深夜里,一个人,开着一辆老车,穿行在无人的山路上时,你会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挂了电话,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很久的,沉重的壳。
第二天,我去了我爸妈的墓地。
我带了一束他们最喜欢的白菊花。
我把那本写满了我新感悟的日记本,放在了墓碑前。
我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风,轻轻地吹过,吹动了墓碑前的松柏。
我仿佛听到我爸在说:“小子,干得不错。”
从墓地回来,我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我以为,她会质问我辞职的事情。
但没有。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平静。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电视的声音,还有乐乐的吵闹声。
那是属于她的,真实的人间烟火。
“那……什么时候,回家吃个饭吧。”她最后说。
“好。”我答应了。
那个周末,我去了大姐家。
姐夫和乐乐也在。
一进门,乐乐就扑了过来,抱着我的腿,嚷嚷着:“舅舅,你给我带什么礼物了?”
我笑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我在海边捡的,很漂亮的贝壳,递给他。
他拿着贝壳,高兴地跑开了。
姐夫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还是那副样子,不太爱说话。
大姐在厨房里忙碌着。
我走过去,想搭把手。
“不用你,你坐着吧,刚回来,肯定累了。”她头也没回地说。
我看到,她的鬓角,好像多了几根白头发。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一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护家人的,普通的姐姐。
她的方式,或许有些强势,有些不近人情。
但那份心,是真的。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很丰盛。
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饭桌上,谁也没有提那次不欢而散的旅行。
我们聊了些家常,聊了聊乐乐的学习,聊了聊姐夫的工作。
气氛,有些微妙,但并不尴尬。
吃完饭,大姐把我叫到了阳台。
“你辞职了?”她问。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要是钱不够用,跟我说。”
我心里一暖。
“姐,谢谢你。”
“谢什么,一家人。”她别过头,看着窗外。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从大姐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闪烁着,像一片虚假又热闹的星空。
我忽然,有些怀念山里的那片夜。
那片干净的,纯粹的,能让人心静下来的夜。
我没有回家。
我开着车,又去了那个车库。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没有发动车子。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在黑暗里,在那个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里。
我闭上眼睛。
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那条蜿蜒的山路,那个热乎乎的烧饼,那片璀璨的星空,那片汹涌的大海。
还有那些,在路上遇到的人。
他们,都成了我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忽然明白了,我爸为什么那么喜欢开车在路上。
因为在路上,你才能真正地,与自己的灵魂对话。
在路上,你才能发现,生命,原来有那么多种可能。
我拿出手机,订了一张去西藏的火车票。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天,是不是真的比别处更蓝。
我想去听听,那里的风,是不是真的会唱歌。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场一个人的旅程。
但我不再害怕孤单。
因为我的心里,已经装下了一片海。
那片海,会给我力量,让我去面对未来的一切未知。
临走前,我把桑塔纳的车钥匙,留在了大姐家的茶几上。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
“姐,车你开吧。记得,定期保养。它虽然老了,但还能跑很远。”
放下手机,我背上行囊,走出了家门。
外面,天光大亮。
又是新的一天。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收到了大姐的回复。
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风景,笑了。
我知道,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走向新的旅程。
路,或许不同。
但我们,终将在某个地方,再次相遇。
而那时,我们都会变成,更好的自己。
在去西藏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要去拉萨朝圣的老人。
他穿着藏袍,手里拿着一个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像高原上的沟壑。
但他的眼睛,却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我们聊了很多。
他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一场修行。
修的,就是一颗心。
心若安了,走到哪里,都是家。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火车在青藏高原上行驶。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是广袤无垠的草原,是成群的牛羊。
天,蓝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云,白得像一团团棉花,就那么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看得入了迷。
我感觉,我的心,也像这片高原一样,变得开阔,变得纯净。
到了拉萨,我没有去那些热门的景点。
我跟着那个老人,去了大昭寺。
我看到无数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用身体,丈量着通往信仰的道路。
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虔诚和安详。
我被那种强大的,无声的力量,深深地撼动了。
我在拉萨待了半个月。
我每天,就是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
我喝甜茶,吃藏面。
我晒太阳,看转经的人。
我感觉,我的生活,慢了下来。
我的灵魂,也慢了下来。
我开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以前,我总觉得,生活,就是努力工作,赚钱,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但现在,我发现,生活,其实可以有很多种样子。
你可以选择,在城市里,追逐繁华。
你也可以选择,在山野间,回归宁静。
没有哪一种,是绝对正确的。
重要的是,你选择的,是不是你内心真正想要的。
离开拉萨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想去开一家客栈。
就在那个我曾经看星星的小山村。
我想把那个院子,改造成一个,可以让人停下来,发发呆,看看星星的地方。
我想让更多像我一样,在城市里迷失了方向的人,能有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去处。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兴奋。
我仿佛找到了,我人生的那张“手绘地图”。
虽然,前方的路,依然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但我有信心,也有勇气,去把它走完。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方向盘”。
那个方向盘,就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回到家乡,我开始着手准备。
我卖掉了城里的房子。
那是我工作了好几年,才凑够首付买的。
很多人,都觉得我疯了。
包括大姐。
她给我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
她说:“你是不是在外面,被什么人洗脑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好好的房子不要,你要跑到那穷乡僻壤去干什么?”
我没有跟她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姐,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她气得挂了电话。
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
但我更知道,我必须走这条路。
我拿着卖房子的钱,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我找到了那家我住过的农家院。
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很淳朴的老夫妻。
我跟他们说了我的想法。
他们很支持我。
我们很快就签了合同。
我把那个院子,租了二十年。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改造过程。
我没有请设计师。
我自己画图纸,自己去镇上买材料。
我把原来的旧房子,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做了加固和翻新。
我想保留,这个院子,最原始的,最质朴的味道。
我每天,都忙得像个陀螺。
白天,我和工人们一起,搬砖,和水泥,刷墙。
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图纸,修改,完善。
虽然很累,但我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喜悦。
因为,我正在亲手,建造我的梦想。
半年后,我的客栈,终于开业了。
我给它取名叫“看见”。
看见星星,看见山野,也看见,自己的内心。
客栈不大,只有五个房间。
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大大的窗户,正对着那片山谷。
院子里,我种了很多花草。
我还搭了一个小小的平台,上面放了一架天文望远镜。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庆典。
我只是,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了一下午的云。
第一个客人,是在一个星期后,自己找上门来的。
他是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
他说,他是在山里写生,迷了路,看到了我这里的灯光。
我给他做了一碗面。
他吃得很香。
他在我这里,住了三天。
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幅画。
画的,就是我的那个小院。
画里,有盛开的鲜花,有古朴的石屋,还有,坐在院子里,喝茶的我。
他说:“老板,你这里,是我见过最安静,最美的地方。”
我把那幅画,挂在了客栈的大厅里。
后来,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失恋的女孩,有辞职的白领,有迷茫的大学生。
他们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做。
就是发呆,看书,听风,看星星。
我很少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他们做一顿热乎的饭菜,或者,陪他们聊聊天。
我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我也跟他们讲,我的那趟旅行。
我们像一群,暂时脱离了轨道的行星。
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栖息的,小小的宇宙。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喂,是‘看见’客栈吗?我想订一个房间。”
我愣了一下,才听出来。
是姐夫。
“姐夫?你怎么……”
“你姐,非要来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们,还是来了。
三天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客栈门口。
车门打开,大姐,姐夫,还有乐乐,从车上走了下来。
大姐穿着一身户外运动装,看起来,有些不太自在。
她看着眼前这个,由我亲手打造的小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好奇,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乐乐一看到我,就欢呼着跑了过来。
“舅舅!你这里好漂亮啊!”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把他们,安顿在最大的一间房里。
那间房,有一个独立的,可以看星星的露台。
晚饭,我准备得很丰盛。
都是些山里最新鲜的食材。
饭桌上,大姐一直没怎么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偶尔,会抬头,打量一下这个地方。
吃完饭,姐夫带着乐乐,去院子里玩了。
我收拾着碗筷。
大姐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
“这里,挺好的。”她忽然开口说。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就是……太偏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大的肯定了。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
星星,一颗一颗地,又爬满了天空。
我把天文望远镜,架在了平台上。
乐乐兴奋地,趴在望远镜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不停地发出惊叹声。
“哇!我看到月亮了!上面有好多坑!”
“舅舅,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名字啊?”
我耐心地,给他讲解着。
大姐和姐夫,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夜深了,乐乐玩累了,回去睡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以前,总觉得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大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做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一点都不考虑后果。”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那天,你一个人开车走了。我真的很生气。我觉得,你太不懂事了。”
“但是后来,我看到你发的那张照片。还有,你留下的那辆车。”
“我开着那辆车,去了一趟超市。我握着那个方向盘,忽然就想,你一个人,开着这辆车,在路上,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我不能,总是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这些。
“姐,”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该,不告而别。”
她摇了摇头。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她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长大了。”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误解,都消散在了这片璀璨的星空下。
第二天,他们就要走了。
临走前,大姐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大箱子。
“这是,给你带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我喜欢吃的零食,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
“在山里,买东西不方便。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她说。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送他们到村口。
车子开出去很远,我还看到,大姐从车窗里,探出头,向我挥手。
我站在那棵大榕树下,也用力地,挥着手。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也有一种成长,叫作“和解”。
我和大姐,都做到了。
而这一切的开始,都源于那场,一个人的旅行。
那辆老旧的桑塔纳,它带我去的,不只是一片海。
更是,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全新的人生。
来源:朴实船帆55Hou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