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老首长的声音还和十八年前一样,没什么大的起伏,像块被岁月磨平了的石头。
“小王,水烫了。”
李老首长的声音还和十八年前一样,没什么大的起伏,像块被岁月磨平了的石头。
我把刚续上水的紫砂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红木小几上,壶嘴的热气描出一条蜿蜒的白线,很快就散在了书房厚重的空气里。
“首长,温度正好。”我回答,声音压得也很低。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续水了。
明天,我就要脱下这身穿了十八年的军装,离开这个我比自己老家还要熟悉的大院。
十八年,六千五百多个日夜,我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李老首长身后。他的作息就是我的作息,他的口味就是我的标准。他什么时候该吃药,什么时候该添衣,什么时候需要一杯恒温的白开水,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
大院里的树,哪一棵是哪年栽的,哪块砖石有些松动,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可我对院墙外的世界,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弟弟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得靠照片。
“坐。”首长指了指对面的那张硬木椅子。
我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规矩。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有些年头的海棠树上。他说:“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报告首长,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回原籍,进地方单位。”
“嗯,”他点点头,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也好。平平淡淡,才是生活。”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书房里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比如一些勉励的话,或者一些告诫。
但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勤务员在门口轻声报告,说晚饭备好了,他才放下茶杯,站起身。
我立刻跟上,准备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搀扶他。
他的手抬了一下,却停在了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以后,就没人管我这杯水烫不烫了。”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迈步走了出去。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这十八年的意义,好像就凝结在了那句轻飘飘的话里。
第二天,我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交还证件,上交配枪,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便装。衣服是前几天在外面买的,料子有点硬,穿着总觉得不自在,好像不是自己的皮。
我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相册。
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大院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人来人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的离开,就像一片叶子落入一条大河,连个涟漪都不会有。
走到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立正,回礼。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看着门口那块刻着字的巨大石头。转身,迈步,我以为自己会很洒脱。
但当我一只脚踏出大院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诚同志,请等一下。”
我回头,是首长的秘书小刘,他正快步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用蜡封着口,上面没有写任何字。
我的心猛地收紧了。在这个地方,这种东西通常意味着非同小可。
小刘跑到我面前,气息有些不匀。他把文件袋递给我,神情严肃。
“这是首长让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来,文件袋很沉,里面似乎不是纸,而是更硬实的东西。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我问。
小刘摇了摇头,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首V长说,这是他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唯一一个,私人任务。”
我愣住了。私人任务?十八年来,首长从未有过任何“私人”的要求。他的一切都是工作的,是组织的。
“首长还说,出了这个门,就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办好这件事,就等于给你我这十八年,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小刘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返回了院内。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刚刚迈出大院的我,本以为是走向了新生。
可这个文件袋,却像一条无形的线,又把我从那个崭新的、属于我自己的世界里,给拽了回来。
我回到了组织给我安排的临时招待所。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刷得很白,白得有些晃眼。
我把行李包放在墙角,坐在床沿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袋。
我盯着那个蜡封看了很久。上面没有任何印章,就是一个普通的、光滑的红色蜡滴。这说明,这件事,和任何公家单位都没有关系。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十八年的习惯,让我对“机密”这两个字有着近乎本能的敬畏。不该看的,不该问的,不该想的,这是我骨子里的第一准则。
可现在,这个“机密”就躺在我的手上,指名道姓地交给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小心地抠开蜡封的边缘,一点点撕开了文件袋。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
没有我想象中的文件或者信函。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本已经褪色的红皮荣誉证书。上面写着“特等功臣”四个大字,下面是一个我陌生的名字:林建军。
然后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牙不见眼。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李老首长。另一个,应该就是那个叫林建军的。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一九六零年,昆仑山下。
接着,是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票是我小时候才见过的图案。收信人是李老首长,寄信人,都是林建军。
最后,文件袋里还掉出来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军功章,很旧了,上面的红星都有些掉漆。
我坐在那里,看着床上的这几样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建军是谁?他和首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交给我?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信纸很薄,几乎要透明了。
信是首长写的,但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更没有日期。
“小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离开了大院,成为了一个普通人。这样很好。”
“我交给你这些东西,是要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我查了四十年,动用过一些不该动用的关系,但始终没有结果。现在我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你。”
“照片上的人,叫林建军,是我的战友,我的救命恩人。那一年在昆仑山,我们小队遭遇了暴风雪,所有人都失散了。我滑下了一个冰坡,摔断了腿,是他,背着我,在零下四十度的风雪里走了三天三夜,把我们两个人都带了回来。他自己,却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后来,他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伍了。我们一直保持通信。他回了老家,娶妻生子,日子虽然清苦,但信里总是乐呵呵的。他说他儿子,叫林远,‘志存高远’的远。”
“最后一封信,是一九七八年寄来的。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工程,安顿好了就给我写信。可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
“我开始调查。几年后,我才得到确切消息。他所在的工程队,在西南边陲遇到了泥石流,整个队伍,都没了。”
“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告诉我,林建军走后没多久,她也查出了重病。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把当时只有七岁的林远,托付给了她娘家的一户远房亲戚。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连同建军的抚恤金,都给了那户人家,只求他们能把孩子养大成人。”
“她去世后,那户亲戚举家搬迁,从此音讯全无。我派人去找过,地址是假的,名字可能也是假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四十年了,小王。我一想到林远,那个英雄的儿子,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就睡不着觉。我欠建军一条命,我不能让他唯一的血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我能动用的力量,都用尽了。再查下去,就是违规。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你现在是普通人了,你可以用一个普通人的方式,去做这件事。去找林远,找到他。不需要为他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他还活着,他过得好不好。”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找到他,或者找不到,都到我坟前,告诉我一声就够了。”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
我终于明白,首长在书房里那句“以后,就没人管我这杯水烫不烫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在说生活,他是在说他心里这件压了四十年的事,以后,也要交给我来“管”了。
我把东西重新收好,放回文件袋里。
我的退伍生活,我那“平平淡淡”的未来,还没开始,就被赋予了一个沉重的使命。
我没有选择。
十八年的服从,已经成了我的本能。首长的嘱托,就是命令。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夜景,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四十年过去了,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今也快五十岁了。我该去哪里找一个叫“林远”的人?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到我的老家。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合理的理由,去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寻找。
父母见到我,很高兴。他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叫来了所有的亲戚。饭桌上,他们骄傲地跟每一个人说,我是在北京给大领导当警卫员的。
我只是笑,不解释。
他们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说单位还没最后定,想先休息一阵,在全国各地走走,看看。
他们表示理解。在他们看来,我亏欠了自己十八年,是该好好放松一下。
我给了家里一笔钱,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然后,我背上了一个比来时更重的行囊,里面装着那个牛皮纸袋,踏上了火车。
第一站,是林建军烈士的档案所在地。一个位于中原省份的小县城。
我以拥军模范家属的身份,想去烈士陵园拜祭。这个理由很正当,地方民政部门很支持。
在陵园里,我找到了林建军的名字。一块冰冷的石碑,上面刻着他的生卒年月。
我站在碑前,敬了一个军礼。
通过民政部门,我查到了他妻子当年的户籍信息,以及她娘家亲戚的一些模糊线索。正如首长信里所说,那户人家在她妻子去世后不久,就注销了本地户口,不知去向。
唯一的线索是,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好像是个木匠。
木匠。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脑海里。
在那个年代,手艺人是流动的。他们可能会跟着工程队,或者被某个大厂招走。
我开始了我漫长的寻找。
我去了很多地方。东北的老工业基地,南方的沿海城市,西北的戈壁小镇。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旅人,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当地的木材厂、家具厂、建筑公司打听。
我编造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有时候说自己是来寻亲的,有时候说自己是来拜师学艺的。
我见了很多木匠,老的,少的。我跟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我学会了分辨各种木材的纹理,学会了听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也磨出了茧子。我不再像一个刚从大院里出来的警卫员,更像一个四处漂泊的打工者。
几个月过去了,我花光了身上大部分的钱,却一无所获。
那个年代,户籍管理不完善,人口流动又大,想找一个四十年前就消失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开始感到疲惫和动摇。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坐在一个南方小城招待所的窗前,看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道,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这么做,有意义吗?
首长只是想求个心安。可为了这个心安,我就要赔上我自己的下半辈子吗?我的父母还在等我回家,我的人生也该有自己的轨道。
我拿出那个文件袋,看着照片上林建军和首长年轻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大院里,我的人生是一条直线,目标明确,指令清晰。而现在,我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充满了不确定。
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我放弃了,回到老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会知道呢?首长年事已高,也许等不到我找到的那一天。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能。
如果我放弃了,我就背叛了首长最后的信任,也背叛了我自己坚守了十八年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纪律,更是一种承诺。
我重新振作起来。我意识到,我的方法不对。我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需要一个支点。
我回到招待所,把所有的线索重新摊在桌子上。林建军的信,他妻子的信息,那个木匠亲戚。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林建军写给首长的信。信里都是些家长里短,说他儿子多调皮,说他妻子多贤惠,说他又学会了做什么新菜。
突然,在一封信的末尾,我看到了一句不起眼的话。
“……前几天,我那个远房表哥来了,还是老样子,三句话不离他的‘鲁班’。他说南边机会多,木匠吃香,说得我都心动了。不过我这身体,还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远房表哥。木匠。鲁班。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表哥”,很可能就是后来带走林远的那个人。
而“鲁班”这个词,在木匠行里,不仅仅是祖师爷的名字,有时候也代指一些同乡或者同门的匠人组织。
我立刻把搜索范围,锁定在了“鲁班”这个关键词上。
我开始查阅地方志,寻找那些以木工闻名的“匠乡”。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查到,在湘西的一个偏远山区,有一个叫“鲁班镇”的地方。自古以来,那里就以出木匠闻名,镇上的男人,十有八九都会这门手艺。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会不会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立刻买票,坐上了去往湘西的绿皮火车。
火车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我终于抵达了那个叫鲁班镇的地方。
镇子很小,也很破旧,夹在两座大山之间。镇上的建筑,很多都是木质的,飞檐翘角,带着一种古朴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的清香和桐油的味道。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我没有急着去打听。我知道,在这样封闭的小地方,一个外乡人冒然打听几十年前的旧事,很容易引起警觉。
我开始在镇上闲逛。我和茶馆里的老人聊天,和木器店的老板套近乎。我买当地的木雕,称赞他们的手艺。
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学习的,想找个好师傅。
几天下来,我和镇上的人混熟了。他们不再用审视的眼光看我。
时机差不多了。
一天,我在镇上最大的一家木器店里,和老板喝着茶。老板姓潘,五十多岁,是镇上木匠行里的头面人物。
我状似无意地提起:“潘老板,我听人说,你们这儿的木匠,以前都兴往外跑,闯天下?”
潘老板呷了口茶,点点头:“是啊。年轻的时候,谁不想出去见见世面。我年轻时也去过广东那边几年。”
“那您认不认识一个姓钱的师傅?大概七十多岁了。听说手艺特别好。”我根据林建军妻子的姓氏,编了一个姓。
潘老板想了想,摇摇头:“姓钱的?没什么印象。我们这儿大姓是潘、是向,姓钱的很少。”
我的心沉了一下。
“不过,”潘老板话锋一转,“几十年前,镇上倒是有个外来户,是个木匠,好像就是姓钱。不过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是入赘过来的,后来老婆死了,他就带着个孩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他带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吗?”我 cố gắng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是。听老辈人说,是他老婆那边一个亲戚的孩子,托付给他养的。那孩子也怪可怜的,爹妈都没了。”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那孩子叫什么,您还记得吗?”
潘老板挠了挠头:“名字记不清了。不过那孩子有个外号,大家都叫他‘小木头’。因为他一天到晚不说话,就喜欢蹲在角落里看他那个后爹做木工,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小木头。
林远。
一定是他!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道:“潘老板,那您知道他们后来去哪儿了吗?”
潘老板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走了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那个年代,人一走,就找不着了。”
线索,似乎又在这里断了。
但我没有气馁。至少,我知道了方向。那个姓钱的木匠,带着林远,离开了这里。
我向潘老板打听那个姓钱的木匠更多的信息。潘老板告诉我,那个人手艺很好,尤其擅长做一种精巧的木锁,叫“鲁班锁”。
鲁班锁。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在鲁班镇又待了半个月。我几乎拜访了镇上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
终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木匠,给了我一条关键线索。
他告诉我,那个姓钱的木匠,年轻时曾经在三线建设时期,去过川西的一个大型工厂当过技术工人。后来工厂效益不好,他才辗转来到鲁班镇。
他还说,那个姓钱的木匠有个习惯,他做的每一件得意作品上,都会用刻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刻下一个小小的“钱”字。
川西。三线工厂。鲁班锁。姓钱的木匠。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了一张新的地图。
我告别了潘老板和鲁班镇的乡亲们,再次踏上了征程。
这一次,我的目标明确了许多。
我坐火车到了川西。那片地区,曾经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三线工厂。如今,大部分已经废弃或者改制,只剩下一些斑驳的厂房和苍老的家属区。
我开始一个厂一个厂地找。
我不再说自己是来寻亲的。我换了一个身份,我说自己是一个民间工艺品收藏爱好者,专门来收集那些有年代感的老物件,特别是木工制品。
这个身份,让我更容易和那些退休的老工人们搭上话。
他们很乐意跟我聊过去的故事。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我淘到了很多旧家具,旧的木质工具箱。
每一次,我都会仔-细地检查,希望能找到那个小小的“钱”字。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几乎跑遍了川西所有叫得上名字的老厂矿。我的积蓄已经见底,不得不在当地打零工,一边挣路费,一边继续寻找。
我当过搬运工,当过餐馆服务员。晚上,我就睡在最便宜的招待所里,研究地图,规划第二天的路线。
有时候,我也会感到绝望。
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追着太阳的夸父,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在一个叫做“红星机械厂”的废弃家属区,我认识了一个看门的老大爷。他也是厂里的老工人。
我像往常一样,跟他聊起收藏旧木器的爱好。
老大爷听了,一拍大腿说:“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厂以前有个木匠,姓钱,那手艺,绝了!他做的那个鲁班锁,九九八十一环,厂里没几个人能解开。”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大爷,这位钱师傅,他……还在厂里吗?”
老大爷叹了口气:“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末,厂子就不行了,他带着个儿子,回东北老家去了。”
东北!
我一直以为他是南方人,没想到他的根在东北。
“大爷,那您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吗?”
“好像叫……钱远?对,就叫钱远。那孩子不爱说话,但手巧,跟他爹一样,是个做木匠的好料子。”
钱远。
他跟着继父姓了钱。
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名字。
我向老大爷打听他们东北老家的具体地址。老大爷想了很久,说只记得好像是吉林省一个叫桦树沟的地方。
我拿出了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去吉林的硬座票。
火车开了三天两夜。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桦树沟这个小山村的村口时,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
我走进村里,找到村委会。我拿出了林建军的荣誉证书,说明了我的来意。
这一次,我没有隐瞒。我说我是受英雄后人所托,来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
村委会的人很重视。他们立刻帮我查了村里的户籍档案。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叫“钱远”的人。
“没错,就是他。他和他爹是八十年代末迁过来的。他爹前几年过世了,现在就他一个人,在村东头开了个小木匠铺。”村干部告诉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一年多了。我走了大半个中国,终于找到了他。
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村东头。
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木料。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钱氏木工”。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在院子里刨着一根木头。他身材不高,但肩膀很宽,背影看上去很结实。
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
村干部喊了一声:“钱远,有客人找!”
那个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直起身,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木讷。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
他看到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村干部,眼神里有些疑惑。
我走上前,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介绍自己?我该怎么跟他解释这迟到了四十年的寻找?
我从包里,慢慢地,拿出了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我递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起初没什么反应。但很快,他的目光就凝固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照片,却又缩了回去,仿佛那张照片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是你父亲,林建军的战友,派我来的。”
我把“首长”两个字,换成了“战友”。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信。
我把那个牛皮纸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荣誉证书,军功章,还有他父亲写给首长的那些信。
我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他面前的木墩上。
他拿起那枚掉漆的军功章,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然后,他拿起一封信,抽出信纸。
信里,是他父亲的笔迹,在跟一个远方的朋友,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家阿远,今天又淘气了,把我的墨水瓶打翻了,弄了一身,像个小黑猴……”
“……阿远今天在幼儿园,得了五角星,回来高兴坏了,举着给我看,说长大了要当个比我还厉害的兵……”
钱远,不,是林远。
他看着信,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一个在别人眼里像木头一样沉默的男人,就那样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一封来自四十多年前的信,无声地流泪。
眼泪滴落在他脚下的刨花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脸。
他看着我,问了第二句话:“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能告诉他,首长找了他四十年吗?我能告诉他,首ou长为了找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却依然无果吗?
这些话,在一个吃尽了苦头的人面前,听起来,可能更像是一种辩解,一种苍白的借口。
我沉默了。
他看我没说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算了,都过去了。”
他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进来坐吧。”他转身,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屋子。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木工工具,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收拾得很干净。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用一个搪瓷缸子装着。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我继父,对我很好。”他先开了口,像是在解释什么。“他把我养大,教我手艺。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您手艺很好。”
“他临走前,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他说,我爹是个英雄。他说,那些东西,是我娘交给他保管的,让我以后,一定要找到我爹的部队,把东西还回去。”
他指了指怀里的那个牛皮纸袋。
“我没去找。”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也觉得,没必要了。英雄……离我太远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问。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
“不好也不坏。就是活着。”
他说得很淡,但我能听出那四个字背后的分量。
一个七岁的孩子,失去了父母,跟着一个陌生的继父,四处漂泊。其中的艰辛,不是外人能够想象的。
他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岁月好像已经把他的所有情绪都磨平了。
“他……还好吗?”他问,他没有说名字,但我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我说。
“他想见我?”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首长的信里说,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可我能感觉到,首长内心深处,一定是想见他的。
我点了点头。
林远沉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堆着的木料。
“我不想去。”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为什么?”
“去了,说什么呢?说谢谢他记得我?还是问他,我吃不饱饭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转过身,看着我:“我不是在怪他。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容易。”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我现在的生活,挺好。我很平静。我不想让一些过去的事情,再来打乱我的生活。”
“我不想去见一个大人物。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当我的木匠。”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
我能理解他。
一个被命运抛弃过一次的人,会对任何突如其来的“馈赠”都抱有警惕。他害怕希望,因为希望的背后,可能跟着更大的失望。
他用四十年的时间,给自己建了一个坚硬的外壳。他不想让任何人,再把它敲碎。
我感到一阵无力。
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他,可他却拒绝了这次相认。
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我不知道。
我在桦树沟待了三天。
林远没有赶我走。他照常开工,吃饭的时候,会多做一份我的。我们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看他做木工。
他的手艺确实好。一块普通的木头,在他手里,刨、凿、磨,很快就变成了一件精巧的玩意儿。
我发现,只有在做木工的时候,他那张木讷的脸上,才会有一些生动的表情。那是一种专注,一种投入,一种和世界融为一体的安宁。
我渐渐明白,木工,是他的避难所。是这门手艺,让他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
第三天,我要走了。
他把我送到村口。
“替我谢谢他。”他说,“也谢谢你。”
我看着他,心里很难受。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他摇了摇头。
“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已经满了,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机。这是我出发前特意买的。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我说,“他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林远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站直了身体,背后的背景,是这个养育了他后半生的小山村。
我按下快门,把他那张平静而沧桑的脸,定格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找到了林远,但他拒绝相认。我手里拿着他的照片,却感觉这个任务,只完成了一半。
我辜负了首长的期望吗?
我回到北京,没有直接去见首长。
我先去了林建军的陵园。
我把林远的照片,放在了墓碑前。
“老班长,”我对着石碑说,“我找到林远了。他很好。他成了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能养活自己。他没有忘记你。请你安息。”
说完,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拨通了小刘的电话。
我没有说我回来了,我只是问,首长身体怎么样。
小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说:“首长……上个月,住院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情况不太好。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准备。”
我挂了电话,立刻赶往医院。
在医院的特殊病房外,我见到了小刘。他瘦了很多,眼圈发黑。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拉到一边。
“你……找到了?”
我点了点头。
“他……怎么样?”
“他还活着,在东北,是个木匠。”
小刘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首长……他等不了多久了。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偶尔清醒过来,嘴里念叨的,还是那个名字。”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我做错了吗?
我应该强行把林远带来的。哪怕他不愿意,我也应该把他“绑”来。
这样,至少能让首长在最后的时间里,没有遗憾。
可我看着手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林远平静的眼神,我又觉得,我没有做错。
我不能为了满足一个人的心愿,而去打扰另一个人四十年的平静。
这不公平。
我让小刘安排一下,我想进去看看首长。
我换上无菌服,走进了病房。
首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瘦得脱了相,曾经那么挺拔的一个人,现在陷在白色的床单里,显得那么脆弱。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首长。”
他没有反应。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照片,放在了他的枕边。
然后,我俯下身,在他耳边,把我的整个寻找过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一遍。
我讲了鲁班镇,讲了三线工厂,讲了那个叫桦树沟的小山村。
我讲了林远现在叫钱远,讲他是个好木匠,讲他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
我讲他拒绝来看他,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害怕。
我讲了很久很久,讲到我自己都口干舌燥。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看到,首长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去触摸那张照片。
我把照片,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紧紧地握住了。
监护仪上,他的心跳,开始变得平缓。
我退出了病房。
小刘在外面等着我。
“谢谢你,王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首长走了。
走得很安详。
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照片。
首长的追悼会,办得很简单。
我没有穿军装,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参加了。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他的遗像。照片上的他,还穿着军装,眼神威严而慈祥。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十八年来,我看到的是一个作为“首长”的他。而那个在信里,跟战友絮叨着家长里短,那个为了一个承诺,寻找了四十年的“李大哥”,我直到最后,才窥见一斑。
追悼会结束后,小刘找到了我。
他交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首长早就准备好的,说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就交给你。”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封信。
信还是首长的笔迹,但比之前那封,要潦草了许多,看得出,写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
“小王,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走了。”
“辛苦你了。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你还是做到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我没有别的可以留给你。这张卡里,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和稿费。密码是建军的生日。你拿着,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不要为我,也不要为任何人,就为你自己。”
“至于林远,不要再去打扰他。他能平静地活着,就是对建军最好的告慰。我们这些人,欠那个时代的,欠那些牺牲的战友的,太多了。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最后,谢谢你,小王。谢谢你这十八年的陪伴。你是我最信任的兵。”
我捏着那封信,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没有动那张卡里的钱。
我把它寄给了林远。
我在信里告诉他,这不是补偿,也不是馈赠。这是一个老兵,留给另一个老兵的儿子的,一点心意。
我没有留自己的地址。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身上那副无形的担子,终于卸了下来。
我回到了我的老家。
我用自己的退伍金,在家乡的小城里,开了一家很小的安保公司。
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我开始学着,过自己的生活。
我学着跟父母撒娇,学着跟朋友喝酒聊天,学着去菜市场讨价还价。
这些曾经被我视为“平淡”的东西,现在,我却觉得无比珍贵。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从吉林桦树沟寄来的。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红布,是一个制作得无比精巧的鲁班锁。
锁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做的,上面还带着木头的清香。
在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用刻刀刻下的小小的字。
不是“钱”,也不是“林”。
是一个“诚”字。
我的名字。
包裹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谢谢。好好生活。”
我拿着那个鲁-班锁,坐在阳光下,笑了。
我知道,那个叫林远的木匠,也终于从他的过去里,走了出来。
而我,王诚,一个当了十八年警卫员的退伍兵,也终于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那片最真实的人间。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