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王政委拍着我肩膀,说出那句话时,办公室里那股浓郁的烟草味和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王政委拍着我肩膀,说出那句话时,办公室里那股浓郁的烟草味和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他问我:“陈建军,你真的了解林晚舟的身份吗?”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长江大堤上那个浑身泥浆的拥抱开始,到后来那一封封辗转于不同军区的信件,林晚舟这个名字,早已刻进了我心里。她是我在滔天洪水中拼了命救下的女兵,是我在无数个站岗的深夜里,反复默念的心安。
那些信,成了我军旅生涯最后两年里,唯一的色彩。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的,只是几千公里的距离,和那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
直到王政委的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象过的大门。门后,是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林晚舟,也是一个我必须重新审视的自己。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199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拉回了长江边上那个岌岌可危的大堤。
第1章 滔天洪水里的那双手
1996年的夏天,雨下得像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长江的水位一天一个样,浑黄的江水像一头暴躁的猛兽,疯狂地撕扯着堤坝。我们连队驻扎在最险要的九江段,已经连续奋战了十几个日见了。
我叫陈建军,那年二十岁,是个来自北方农村的义务兵,入伍第三年。我们这些兵,一个个晒得跟黑炭似的,嘴唇干裂,眼里布满血丝,身上的迷彩服早就分不清原来的颜色,永远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裹着一层黄泥的硬壳。
记忆里的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是傍晚。暴雨刚停,空气里全是水汽和泥土的腥味。我们刚处理完一处管涌,累得瘫在泥地里,抓起馒头就着凉水往下咽。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和骚动。
“决口了!西边的子堤决口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把所有人的魂都炸飞了。我们扔下馒头,抓起铁锹和沙袋就往西边冲。所谓的子堤,是在主堤上用沙袋临时加高的一段,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冲到现场时,我的心凉了半截。一个三米多宽的口子,浑黄的江水正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疯狂涌入,不断冲刷着缺口,让它变得越来越大。一旦主堤被冲垮,下游的村庄和城市将瞬间成为一片汪洋。
“堵住它!快!用身体堵!”连长嘶吼着,第一个跳了下去。
我们这些当兵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怕”这个字。一个个像下饺子一样,抱着沙袋,手挽着手,跳进冰冷刺骨的洪水中,用血肉之躯去筑起一道人墙。
水流太急了,卷着泥沙和杂物,狠狠地撞在身上,像被大锤砸中一样。我死死地抱着身边的战友,感觉腿都快被冲断了。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听到了一个微弱但急切的呼救声。
“救命……救救她……”
我扭头一看,只见上游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兵正被一个漩涡卷住,拼命挣扎。她身边还有一个男兵,死死地拽着她,但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两个人正一起被洪水往下游拖去。
“胖子!顶住我!”我冲身边的王磊吼了一声,他是我的同乡,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王磊看了我一眼,二话不说,用他那壮硕的身体死死地顶在了我身后。我解下腰间的绳子,一头递给他:“抓紧了!”
说完,我深吸一口气,逆着水流,拼命向那个女兵游去。
洪水中的阻力大得超乎想象,每前进一步都像是在跟一头牛角力。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那个女兵的脸。很年轻,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迷彩服,显然是临时调来支援的卫生员或者文职人员。
“抓……抓住我!”我冲她大喊,把手伸了过去。
她身边的男兵已经快要昏迷,手一松,整个人就被水冲走了。就在她也要被卷走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双很凉、很软的手,但在抓住我的那一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我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块浮木,也像是抓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顶着洪水的冲击,一点点地把她往回拖。身后的王磊和战友们也感受到了压力,他们怒吼着,像钉子一样钉在堤坝上,为我稳住了绳索。
回到人墙边,我几乎虚脱了。战友们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俩拉了上去。我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肺都快炸了。
那个女兵就躺在我身边,呛了好几口水,正剧烈地咳嗽着。我缓过劲来,拍了拍她的背。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亮得惊人。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又微弱:“谢谢……”
“没事。”我摆摆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叫陈建军,七连的。”
“林晚舟……卫生队的。”她轻声说,然后头一歪,昏了过去。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她抱起来,冲向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抱着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真的很轻,浑身冰凉,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场与天争命的战斗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渺小如尘埃,但当我抱着她的时候,却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个被我从洪水中捞起来的、名叫林晚舟的女兵,会在我接下来的人生里,掀起比这场洪水更汹涌的波澜。
第2章 一碗蛋花粥的温度
林晚舟在医疗帐篷里躺了两天,才算缓过劲来。
她有些轻微的肺部感染,加上过度惊吓和体力透支,一直低烧不退。我们连队还在大堤上轮班,我只有在换防休息的空隙,才能溜到医疗帐篷那边去看一眼。
帐篷里条件很简陋,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林晚舟躺在一张行军床上,盖着一床潮湿的军被,小脸烧得通红,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极不安稳。
我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在昏睡。我站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大概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她的手背上扎着吊针,手很小,皮肤很白,和我这双满是老茧和伤口的黑手比起来,简直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待多久就走了,大堤那边离不开人。
第二次去,是第二天的傍晚。我揣着两个炊事班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那是我们当时的“特供”,只有伤员和病号才能吃到。
我到的时候,她正好醒着,一个年长的护士长正在给她换药。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光。
“陈建军?”她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还有些沙哑。
“欸,是我。”我赶紧走过去,把用干净手帕包着的馒头递给她,“饿了吧?吃点东西。”
她看着那两个白得晃眼的馒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接,只是摇了摇头:“你们……你们在大堤上更辛苦,你们吃。”
“我们有吃的,这是给你的。”我把馒头硬塞到她手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憨憨地挠了挠头,“你快点好起来,就能……就能回家了。”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掉在馒头上。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又觉得自己的话笨拙得可笑。
护士长看我窘迫的样子,笑着解围:“小陈啊,别站着了,坐。晚舟这丫头,就是想家了。她刚从军医大学毕业分配下来,实习期都没过,就遇上这事了。”
我“哦”了一声,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原来她还是个学生兵。
那天我们没说太多话,帐篷里人来人往,很嘈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和她坐在一起,心里很踏实。之前连着几十个小时高强度劳动带来的疲惫,好像都减轻了不少。
第三天,也就是她快要康复的时候,我去看她,给她带去了一饭盒的鸡蛋花粥。
这是我求了炊事班长老张半天,用我两包烟换来的两个鸡蛋。老张看我那点心思,嘿嘿笑着,不但给了鸡蛋,还亲自帮我熬了粥。
我端着滚烫的饭盒,一路小跑,生怕凉了。
到帐篷时,林晚舟正靠在床头看书,是一本很厚的外国小说,书皮都磨损了。看到我,她立刻合上书,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初晴的天。
“你怎么又来了?不用去守大堤吗?”她问。
“刚换防,有几个小时休息。”我打开饭盒,一股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快,趁热喝。老张的手艺,全连都夸。”
她看着那碗黄澄澄、飘着葱花的蛋花粥,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她没有再推辞,接过饭盒,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吃得特别认真。
“真好喝。”她抬起头,对我笑笑,“比我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好喝。”
我被她那句“山珍海味”逗乐了:“你还吃过山珍海味啊?我长这么大,连肯德基都没吃过。”
她也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等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
“好啊,一言为定。”我爽快地答应了,虽然心里觉得,这大概只是一句客套话。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等抗洪结束,她回到她的大城市,我回到我的连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她给我讲她看的书,讲书里的故事,讲巴黎和伦敦,讲那些我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名字。我给她讲我们连队里的趣事,讲胖子王磊怎么在训练时偷懒,讲我们班长怎么用一手绝活把豆腐雕成花。
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我发现,她虽然看起来文静,但其实是个很爱笑的姑娘。
临走时,她突然叫住我。
“陈建军。”
“嗯?”我回头。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折好递给我。
“这是我的地址和部队的通讯号。等……等这次任务结束了,我们……可以写信吗?”她问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有些不敢看我。
我接过那张纸条,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手心发麻。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以,当然可以!”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揣进上衣最里面的口袋,紧紧地贴着胸口。
走出医疗帐篷,外面的天已经放晴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长江的水位,也终于开始缓慢地回落。
我知道,这场仗,我们快要打赢了。
我也知道,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那碗蛋花粥的温度,似乎一直从胃里暖到了心底。
第3章 辗转军区的信
抗洪抢险的战斗,在那个夏天的尾声终于取得了全面胜利。
我们连队因为表现突出,荣立了集体二等功,我也因为救了林晚舟,还堵过好几次管涌,拿到了一枚三等功奖章。
部队分批撤离的时候,我没能和林晚舟当面告别。她们卫生队走得早,等我从大堤上下来,医疗帐篷已经拆了,只留下一片被踩得泥泞的草地。
我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驻地,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还是出操、训练、学习,三点一线。但我的心里,却多了一份牵挂。
我把林晚舟给我的那张纸条,夹在了我的津贴本里。每天晚上熄灯后,我都会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个地址:南京军区总医院。一个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地方。
我犹豫了很久,才写了第一封信。
我们这些农村兵,大都文化水平不高,让我扛沙袋、跑五公里,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拿起笔,比拿枪还重。我在草稿纸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总觉得自己的话太土,配不上她那样有文化的姑娘。
最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了我们连队最近的生活,写了胖子王磊因为偷吃炊事班的罐头被罚跑圈,写了我拿了三等功奖章,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了我。信的末尾,我问她,身体好利索了没,工作还习惯吗?
把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刻,我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无比重要的任务。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收发室的哨声。每次有信来,我都第一个冲过去,在信堆里翻找,希望能看到那个娟秀的字迹。
半个多月后,我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用钢笔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字迹清秀有力。我躲开战友们的起哄,一个人跑到训练场的角落,手有些颤抖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有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味。她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已经正式开始在医院工作。她说她很感谢我,那碗蛋花粥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她还说,她把抗洪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他们也让我一定多注意身体。
信的最后,她抄了一首小诗,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觉得那几行字特别美。
从那天起,通信就成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一座桥梁。
大概每个月,我们都会通上一两封信。她的信,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会给我讲她遇到的有趣的病人,讲医院里发生的各种事情,她还会给我推荐书,甚至给我寄过两本。一本是《平凡的世界》,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说,读孙少平的故事,总能想到我,觉得我们身上有种相似的劲儿。
我的信,则简单得多。我跟她讲部队的大比武,讲我们又去了哪里野外拉练,讲北方的冬天有多冷,雪有多大。我会把我津贴里省下来的钱,买一些我们这边的特产,比如大枣和小米,给她寄过去。我知道她可能不缺这些,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胖子王磊看我天天抱着信傻笑,总爱凑过来说风凉话:“建军,你可悠着点吧。人家是南京总院的,军医大学高材生,能看上咱这农村来的大头兵?”
“去去去,就你话多。”我嘴上把他赶走,心里却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担忧。
是啊,差距太大了。从她的信里,我能感觉到她优越的家庭环境。她会弹钢琴,会画画,周末会去看话剧。而我呢,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退伍后能在家乡找个稳定的工作,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我们,真的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这种自卑感,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里。可每次收到她的信,看到她那些温暖鼓励的话语,这根刺又好像被抚平了。
她说:“建军,你不要总说自己是个普通士兵。你在我心里,是个英雄。你身上的那种朴实、勇敢和善良,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珍贵。”
看到这样的话,我一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睛都会发酸。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998年。我已经是个老兵了,面临着转业。而我们的通信,也持续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我们从未见过面,也从未打过一个电话,但我觉得,我们的心离得很近。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们的未来。我想,等我转业了,就去南京找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如果……如果她也对我有意,那我就在南京找份工作,哪怕是去工地搬砖,我也要留下来。
我把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写在了信里,寄了出去。
然而,这封信,却像是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
一个月,两个月……我每天都去收发室,可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蓝色信封。
我慌了。是我太唐突了吗?是我的想法吓到她了吗?还是她觉得,我们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所以用这种方式来结束?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训练的时候都开始走神,好几次被连长点名批评。胖子王磊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再开我玩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等来的不是林晚舟的回信,而是一纸调令。
她被调走了。
从南京军区,调到了遥远的西北。具体哪个单位,我不知道。我写到南京总院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面盖着一个“查无此人”的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那根细细的线,就这么断了。
第4章 政委办公室里的谈话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蔫了。
训练场上,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在障碍和格斗上,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这样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才不会在夜里胡思乱想。
胖子王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知道怎么劝我。他只能在我训练完,默默地递上一壶水;在我对着退回来的信发呆时,硬拉着我去小卖部,请我喝一瓶汽水。
“建军,想开点。”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等转业回了家,哥们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是好意,但他不明白,林晚舟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她不仅仅是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她更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平凡甚至有些灰暗的军旅生活。
是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训练和任务,还有诗和远方。是她让我这个只读到高中的农村小子,开始捧起书本,开始思考人生。
现在,这束光突然就灭了。
我的转业报告很快就批了下来。因为有三等功,地方上给的政策还不错,可以安排到县里的国企。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离开部队的前一天,连队给我和几个一同转业的老兵开了个欢送会。大家喝酒,唱歌,又哭又笑。我喝了很多,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我看着身边这些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兄弟,看着熟悉的营房和训练场,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汗水,也有我那段无疾而终的牵挂。
第二天一早,我去跟连长、指导员告别。最后,指导员让我去一趟团部,说王政委要找我谈话。
王政委是我们团的“大家长”,一个五十多岁、总是笑呵呵的老兵。他对我印象很深,因为那年抗洪,他是我们团的总指挥,还亲自给我戴过三等功奖章。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政委办公室的门。
“报告!”
“进来。”
王政委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看到我,他摘下老花镜,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建军来了,坐。”
“政委好。”我拘谨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要走了,舍不得吧?”王政委给我倒了杯水,语气很温和。
“报告政委,舍不得。”我实话实说。
王政委点点头,他没有马上进入正题,而是和我拉起了家常,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转业回去有什么打算。我都一一作了回答。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聊了大概十几分钟,王政委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那是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
是林晚舟的信!
“这……这是……”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封信,一个月前就寄到了团部。”王政委缓缓开口,“但是被我压下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王政委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我心底所有的疑惑和不甘。他沉默了片刻,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才问出了那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陈建军,在看这封信之前,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是,政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了解林晚舟的身份吗?”
我愣住了。
身份?她不就是个军医大学毕业的卫生兵吗?还能有什么身份?
我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政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她就是南京总院的一名医生。”
王政委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意。
他叹了口气,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建军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兵,勇敢,踏实,有责任心。我也知道,你和林晚舟那个小丫头,通过两年信,感情不一般。”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光靠感情就行的。你们俩……不合适。”
“为什么?”我急切地追问,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政委,是不是因为我是农村兵,没文化,配不上她?”
这是我心里最深的自卑,也是胖子王磊反复提醒我的现实。此刻被王政委点破,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王政委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家庭。这么跟你说吧,孩子,她的父亲,是林敬元。”
林敬元?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虽然只是个大头兵,但每天读报纸、看新闻,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敬元,我国最著名的外科专家之一,少将军衔,军医界的泰斗级人物。我曾经在《解放军报》的头版上,见过他的照片和专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林晚舟……是林敬元的女儿?
那个在洪水中瑟瑟发抖的姑娘,那个喝着我送的蛋花粥会流泪的姑娘,那个在信里跟我探讨《平凡的世界》的姑娘,竟然是这样一位大人物的女儿?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的,只是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5章 被压下的信和残酷的真相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王政委办公室里那股浓郁的烟草味,此刻闻起来却无比苦涩。
“怎么会……怎么会……”我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王政委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和了一些:“建军,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冲击很大。但这是事实。林晚舟这个孩子,从小家教极严,她父亲对她期望很高。她军校毕业,本来可以留在北京最好的医院,但她自己申请下基层,说要锻炼锻炼。没想到,就遇上了九江抗洪。”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救了她,林家上下都非常感激你。林将军还亲自打电话到军区,了解了你的情况,对你的英勇行为大家赞赏。你那个三等功,也有他过问的因素在里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连我的那点荣誉,都和她那遥不可及的家庭背景有关。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施舍者,那枚金灿灿的奖章,此刻也变得无比烫手。
“那……她突然被调走,也是……”我艰难地开口。
“是。”王政委没有回避,“林将军知道了你们通信的事情。他没有责怪你,他只是觉得,你们俩的世界相差太远,长痛不如短痛。所以,他动用关系,把林晚舟调到了西北一个很偏远的医疗站,为期两年。一来是锻炼她,二来,也是为了让你们彻底断了联系。”
原来如此。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为什么我的信石沉大海,为什么她会突然“查无此人”。不是她无情,而是她身不由己。
我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我甚至无法去恨那位素未谋面的林将军。作为一个父亲,他为自己的女儿着想,有什么错呢?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自古以来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
错的,或许是我。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我太天真,以为一腔热血和几封书信,就能跨越这天壤之别。
“这封信,”王政委把桌上的信又往我这边推了推,“是林晚舟调走之前,想方设法托人寄出来的。她大概也猜到家里面会阻拦,所以直接寄到了团部,收件人写的是我,让我转交给你。”
他看着我:“我压了一个月,就是想等你转业的时候再给你。建军,我希望你看完这封信,能明白我的苦心。你是个好兵,转业回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娶妻生子,那才是你应该走的路。至于林晚舟,你就当是人生中做了一场梦吧。”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我慢慢地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还是那熟悉的娟秀字迹,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建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在去往大西北的火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收到了你那封信,那封信让我开心了好几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立刻回信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等你转业,我愿意和你一起,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你的家乡。
可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父亲知道了我们通信的事。他没有骂我,只是和我谈了很久。他说了你们之间的差距,说了现实的残酷。我反驳他,我说我看中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家庭背景。可他说,爱情不能当饭吃,两个成长环境、教育背景、人生观都完全不同的人,就算一时被激情蒙蔽,最终也会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被消磨得面目全非。
建军,我恨他的理智,但我却无法反驳他的话。
他为我安排了新的去处,一个我无法拒绝的命令。他说,这是对我的考验,也是对你的考验。如果两年后,我们还记挂着彼此,他就不再阻拦。
可我知道,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两年时间,太长了,长到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希望我在这两年里,能遇到更‘合适’的人,也希望你,能渐渐淡忘我。
建军,对不起。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也是一个懦弱的士兵。我无法违抗命令,也无法反抗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未来。或许,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那场洪水,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把我们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卷到了一起,现在,潮水退去,我们都该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了。
请你,忘了我吧。
找一个好姑娘,好好生活。你值得拥有最好的幸福。
勿念。
林晚舟”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印记,那是干涸的泪痕。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信纸上,和她的泪痕融为一体。
原来,她不是不辞而别,她也挣扎过,痛苦过。原来,我们之间,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
可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现实就像王政委说的那样,残酷得让人无力。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揣进了怀里,贴着胸口放好。这个动作,和我当初收到她第一张纸条时,一模一样。
只是,心境已然天差地别。
我站起身,对着王政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沙哑但坚定。
“政委,谢谢您。我明白了。”
王政委看着我通红的眼睛,也站了起来,回了我一个军礼。
“陈建军同志,祝你前程似锦!”
“是!”
走出团部大楼,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回头望了一眼这片我挥洒了五年青春的军营,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走去。
我的军旅生涯,结束了。
那场关于林晚舟的梦,也该醒了。
第6章 父亲的茶与将军的到来
回到家乡,我脱下了穿了五年的军装,换上了便服,成了一名县化肥厂的工人。
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停滞。每天上班、下班,跟着老师傅学习操作机器,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父母看我老大不小了,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默默地应付着。
我把林晚舟的那些信,连同那枚三等功奖章,一起锁在了一个木箱子里,压在床底。我努力地想把她忘记,想把那段记忆尘封起来。
可越是想忘,就越是清晰。
我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她信里抄的那首诗;会在看到电视里的南京时,心里猛地一抽;会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拿出那个木箱,一遍遍地看那些信,直到天亮。
我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父亲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父亲陈大山,是个典型的北方农民,沉默寡言,一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他没什么文化,却懂得很多道理。
一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院子里,给我泡了一杯茶。茶是家里自己种的粗茶,味道很涩。
“建军,”他抽着旱烟,缓缓开口,“在部队,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会被他看穿。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爹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他磕了磕烟斗,“那个姑娘,家境很好吧?”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父亲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你娘说,你回来后,人就像丢了魂。我猜,能让你这样的,不是一般的坎儿。在部队里,能有啥坎儿?无非就是前途和感情。你拿了功,转业工作也好,前途不是坎儿。那就只剩下感情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能让咱家建军觉得配不上的,那姑娘家里,肯定不一般。”
我再也忍不住,把我和林晚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父亲。包括她的家世,包括王政委的谈话,包括那封最后的信。
父亲安静地听着,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院子里只有烟雾缭绕和虫鸣。
等我说完,他把烟斗在鞋底上敲了敲,把烟灰磕掉。
“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他看着我,眼神平静而有力,“建军,你记着,咱家是穷,是没权没势。但咱家的人,脊梁骨是直的。你救了人家的闺女,是天大的恩情。他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认这个情。”
“可是,爹,人家是将军……”
“将军怎么了?”父亲打断我,“将军的命是命,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你在洪水里拼命的时候,想过她是将军的女儿吗?”
我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父亲说,“你喜欢那个姑娘,不是因为她爹是将军。那个姑娘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家有几亩地。你们俩看中的,是人。这就够了。”
他把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推到我面前:“把这茶喝了。涩,但解渴,也能让你清醒清醒。人家爹说得也没错,两年是个考验。你要是就这么蔫儿了,别说人家将军看不上你,连我都看不上你!”
父亲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我凭什么就认定我们没有未来?就因为她父亲是将军,我就该自卑地躲起来吗?
我救她的时候,是个顶天立地的兵。现在脱了军装,倒成了个畏畏缩缩的懦夫?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起了林晚舟在信里说的话:“你身上的那种朴实、勇敢和善良,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珍贵。”
我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我自己失望。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个人。我努力工作,认真学习技术,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我报了夜校,重新捡起课本,准备考一个成人大专。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为了配得上谁,而是为了不辜负自己。
我没有再给林晚舟写信,因为我知道,写了也寄不到她手里。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记着那个两年的约定。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2000年的秋天。
两年的时间,快到了。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直到我可以去找她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县城。
那天我正在车间上班,厂长突然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说门口有人找。我一头雾水地走到厂门口,看到一辆挂着军牌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
车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便装,但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卫员。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然只是在报纸上见过照片,但我绝不会认错。
他就是林晚舟的父亲,林敬元将军。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给我一张支票,让我彻底离开他的女儿?
无数个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紧张地走到他面前,立正站好,敬了一个已经不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我是陈建军!”
林敬元看着我,眼神锐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审视目光,让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第7章 一场没有硝烟的“谈判”
我们最终坐在了县城里唯一一家还算像样的招待所的茶座里。
林敬元将军没有选择去我的工厂或者我的家,这个细节让我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们要了一个安静的包间,警卫员守在门外。
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凝重。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动作从容,看不出喜怒。
“陈建军同志,冒昧来访,没有打扰你工作吧?”他开口了,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没有,首长。您……您找我有什么事?”我双手捧着茶杯,手心全是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我,缓缓说道:“我听晚舟说过很多你的事。九江大堤上,你救了她,这份恩情,我们林家永远记着。”
“首长,您言重了。那时候我是个兵,救人是我的职责。”我赶紧说。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然后,他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我也知道,你和晚舟通过两年信。她是个单纯的孩子,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抗洪时期的那种特殊环境,很容易让年轻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
来了。
我心里一沉,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我放下茶杯,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我告诉自己,陈建军,你不能怂。你现在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还有你对林晚舟的那份感情。
“首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也承认,我和晚舟之间,确实存在很大的差距。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文化水平。”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林敬元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
“但是,”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些差距,并不是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救她的时候,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她的家庭。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她的善良,她的坚强,她的才华。”
“我没文化,我可以学。我现在就在上夜校,准备考大专。我家穷,但我有手有脚,我在厂里是技术骨干,每个月都能拿奖金。我不敢说能让晚舟过上她以前那种优渥的生活,但我可以保证,我会用我全部的力气,让她不受委屈,让她开心。”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感觉自己都快喘不上气了。我看着林敬元,等待着他的审判。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喝了一口。
包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煎熬。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放下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他看着我,眼神不再那么锐利,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这两年,我派人了解过你的情况。你在厂里表现很好,踏实肯干,受人尊重。你还在坚持学习,这很难得。”
我愣住了。他……派人调查我?
“晚舟被我送到西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条件很苦。我以为,她待上半年,就会哭着喊着要回来。”林敬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父亲的慈爱和无奈,“可她没有。她在那儿待了整整两年,没有一句怨言。她把那个小小的医疗站,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带着当地的牧民搞卫生防疫。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坚韧,更成熟。”
“我知道,是你在支撑着她。虽然你们没有联系,但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她想向我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也想向你证明,她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娇弱姑娘。”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一热。原来,这两年,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那个不确定的未来而努力着。
“两年的时间到了。”林敬元看着我,目光灼灼,“现在,我这个做父亲的,来替她问你一句话。”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建军,你还愿意……要我的女儿吗?”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到,这位威严的将军,眼角竟然也有些湿润。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地回答:
“我愿意!我愿意!”
林敬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穿着白大褂的林晚舟。她站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背景是蓝天白云和雪山。她瘦了,也黑了,但笑得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灿烂。
“她下个月,就从西北调回来了。”林敬元说,“她说,她想先回一趟九江,去看看那片大堤。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决定怎么走吧。”
我紧紧地握着那张照片,感觉像是握住了全世界。
我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谈判”,我赢了。不,是我们赢了。我们用两年的坚持和努力,赢得了这位父亲的尊重和认可。
第8章 大堤上的重逢
一个月后,我请了年假,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的目的地是九江,那个我们相遇的地方。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穿过平原,越过山丘。我的心情,就像这飞驰的列车,激动又忐忑。我不知道两年未见,林晚舟变成了什么样,我们再次见面,会不会感到陌生。
当我再次站到那段熟悉的大堤上时,已经是四年之后。
江水早已恢复了平静,缓缓东流。堤坝被修葺得异常坚固,两岸绿树成荫,一片祥和。如果不是岸边那座高高的抗洪纪念碑,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我沿着大堤慢慢地走着,寻找着记忆中的那个决口。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纪念碑前,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被江风轻轻吹起。
我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和坚定。她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那个我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笑容。
“陈建军。”她轻声叫我的名字。
“林晚舟。”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我们之间,没有电影里那种久别重逢的拥抱和哭泣。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彼此,仿佛要把这两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都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你……瘦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你也变了,”她笑着说,“更像个……大人了。”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陌生和隔阂,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我们在大堤上走了很久,从中午走到了傍晚。
她给我讲了她在西北两年的生活。讲那里的风沙有多大,冬天有多冷;讲她如何学着骑马去给牧民看病,如何跟当地的孩子们交朋友。她说,那两年很苦,但也很充实。是那段经历,让她真正明白了“医生”这两个字的重量。
我也给她讲了我的生活。讲我在化肥厂如何从一个学徒工,变成技术骨干;讲我如何在夜校里,重新体会到学习的乐趣。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仿佛要把这两年缺失的对话,全部都补回来。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我们走到当年那个决口的位置,虽然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就是这里,”我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
她看着平静的江面,沉默了许久,然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建军,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当年救了我,也谢谢你……没有放弃。”她的眼圈红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不再像当年那样冰凉,而是温暖又有力。
“我爸……都跟你说了吧?”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
“你……不怪他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怪。他是个好父亲。而且,我也要谢谢他。如果不是他那两年的‘考验’,可能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更好的自己。”
是的,更好的自己。我不再是那个因为出身而自卑的农村小子,她也不再是那个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单纯姑娘。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成长,然后,在今天,重新交汇。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那……我们接下来的路,你有什么打算?”
我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道:“我想回我的家乡。那里的县城虽然小,但很安逸。我想在那里,开一个农机修理铺,凭我自己的手艺吃饭。我也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保证你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我能保证,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你,保护你,让你每天都笑得像今天这样开心。”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朴实的承诺。
林晚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这一次,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我跟你走。”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江边,看了一夜的星星。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情,不是看你拥有什么,而是看你们愿意为彼此成为什么样的人。家世背景的鸿沟或许真实存在,但只要两个人愿意携手,用爱、用努力、用时间,就一定能填平它,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和林晚舟的故事,从一场滔天洪水开始,经历了两年的分离和等待,最终,在这片见证了我们相遇的长江大堤上,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不是句号。
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来源:有趣的雪碧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