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警察告诉我,如果我早开五分钟门,王师傅的老伴或许就不用走了的时候,我才明白,那天凌晨我关上的,不只是一扇门。
当警察告诉我,如果我早开五分钟门,王师傅的老伴或许就不用走了的时候,我才明白,那天凌晨我关上的,不只是一扇门。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那扇棕红色的防盗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每一个节拍都敲在我的心脏上,让我从窒息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敢在深夜里独自关灯睡觉,才敢在路过邻居家门口时,不把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的鞋尖上。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用时间冲淡愧疚,但那扇门,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个符号,一个永远无法绕开的标记。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说起。
第1章 压抑的夏夜
我叫陈默,三十岁,一个标准的“城市寄居蟹”。在这个一线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我拥有一间七十平米的小房子,就像寄居蟹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容身的壳。白天,我是写字楼里一个埋首于代码的程序员,夜晚,这间房子就是我与世界隔绝的堡垒。
我和邻居的关系,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蟹壳。我们住在门对门,物理距离不过三米,心理距离却仿佛隔着一个太平洋。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只模糊地知道那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我心里叫他“大爷”。女的稍微富态一些,总是笑眯眯的,我称之为“阿姨”。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在电梯里偶尔碰到时,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点头。有时候,他俩手里提着菜,我会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一缩,给他们腾出更多空间。他们会对我笑笑,那笑容很和善,但我总是无法自然地回应,只能扯动一下嘴角,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看手机。
我并非生性冷漠,只是常年的独居生活,让我习惯了这种边界感分明的安全。在这个壳里,我不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不需要应付无谓的寒暄。我享受这种安静,甚至有些沉溺。
那个夏夜,尤其闷热。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但雨水非但没有带来凉爽,反而像给城市盖上了一层湿热的毛毯,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吸进肺里,沉甸甸的。我加了一整晚的班,处理一个紧急的线上BUG,回到家时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冲了个澡,黏腻感依旧挥之不去。我打开空调,将温度调到22度,冷风呼呼地吹出来,总算驱散了一些烦躁。我瘫在沙发上,点开一个外卖软件,给自己叫了一份麻辣烫和一瓶冰啤酒,准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犒劳一下疲惫的自己。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我无意识地走到阳台。对面楼的灯光稀稀拉拉,像一双双疲惫的眼睛。楼下花园里,那对老夫妻正在散步。大爷搀着阿姨的胳膊,走得很慢。阿姨时不时会停下来,轻轻咳嗽几声,大爷就拍着她的背,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我见过他们这样散步很多次了。似乎每天晚饭后,只要不下雨,他们都会下来走一走。我曾无意中听楼下的保安说起,那位阿姨身体不太好,好像是哮喘,需要经常去医院。
看着他们,我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情绪。或许是羡慕吧,羡慕这种相濡以沫的陪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像一颗漂浮的尘埃,而他们,是彼此的根。
外卖到了,我关上阳台的门,将那对身影和我的胡思乱想一同关在外面。麻辣烫很够味,冰啤酒很爽口。我打开电脑,找了一部评分很高的悬疑电影,一边吃,一边看。电影情节紧张刺激,各种反转让人应接不暇。我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窗外的世界。
电影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我打了个哈欠,准备洗漱睡觉。就在我关掉电脑,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空调指示灯幽幽地亮着时,楼道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么晚了,会是谁?
脚步声停在了我家门口。我几乎能感觉到,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门外,与我仅一门之隔。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是邻居回来了?不像,邻居那对老夫妻作息规律,这个点绝不可能在外面。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通过猫眼看看外面。但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的时候,整个房间,连同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停电了。
空调运转的声音戛然而止,冰箱的嗡鸣也消失了。死寂,绝对的死寂。窗外,原本灯火通明的城市,此刻也成了一片漆黑的剪影。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也就在这一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
第2章 一门之隔的求救
那敲门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不是礼貌性的轻叩,而是带着一种焦灼和急切的重击。
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各种社会新闻里看来的、耸人听闻的案例在我脑海里疯狂闪现:入室抢劫、伪装求助的骗局、甚至是更可怕的事情……凌晨两点,突然停电,一个陌生人在门外疯狂敲门。这几个元素组合在一起,几乎就是一部恐怖片的标准开场。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我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移动。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或者对方敲错了门,很快就会离开。
但是,敲门声没有停。
“咚咚咚!咚咚咚!”
节奏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大,仿佛门外的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紧接着,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声响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慌和喘息。
“有人吗?救命!快开门!救命啊!”
是邻居那位大爷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动了一点,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恐惧攫住。邻居大爷?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求救?家里出什么事了?
“救命啊!求求你,开开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变得有些变调,甚至带着哭腔。每一次呼喊,都伴随着更加用力的捶门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在撞击下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犹豫了。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一次真实的求救。那位阿姨身体不好,难道是旧病复发了?停电……对了,停电!会不会是某些需要用电的急救设备无法使用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紧。
我慢慢地挪到门边,想通过猫眼再确认一下。但当我把眼睛凑上去时,才想起已经停电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自然也不会亮。猫眼外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那仿佛要将门板捶穿的声响。
看不见,这比什么都可怕。未知放大了我所有的恐惧。
万一……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呢?万一是有坏人挟持了邻居大爷,逼他来敲我的门呢?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停电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手放在门锁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开,还是不开?这是一个问题。开门,我可能会面临未知的危险;不开门,如果邻居家真的出了事……
我不敢再想下去。
“谁……谁啊?”我终于鼓起勇气,隔着门,用尽可能平稳但依旧带着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
我的声音很小,几乎被他疯狂的敲门声盖了过去。
“是我!住你对面的老王!我老伴……她……她喘不上气了!快!帮我打个120!我手机没电了!”
王师傅!他叫老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姓。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手机没电了……停电了,家里座机也不能用。原来是这样。
我的理智和良知都在催促我:快开门!陈默,快开门!这可能是一条人命!
可是,我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我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脑海里,一个阴暗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别开门,陈默。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一个人住,万一出事了,没人能帮你。你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你打了120就行了,没必要开门。
对,打电话!我为什么要开门呢?我只要打电话报警,打120,我的义务就尽到了。
我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我的手机。万幸,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我颤抖着手指,解锁屏幕,准备拨号。
就在这时,门外的敲门声和呼喊声,戛然而止。
世界,再一次恢复了死寂。
这种突然的安静,比之前的喧闹更让我感到恐慌。
怎么回事?他放弃了吗?还是……出什么事了?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喘息声,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刚才那阵狂风暴雨般的求救,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他走了吗?去找别的邻居了?
这个念头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太好了,他去找别人了。这样我就不用面对那个艰难的选择了。
我靠在门上,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在无法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保持警惕是每个独居者的本能。对,是本能。
我甚至开始为自己的不开门寻找更合理的借口:也许他只是普通的求助,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也许楼上楼下已经有人听到,并且伸出援手了;也许……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确认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室。我没有开手机的手电筒,只是摸黑爬上了床,用被子紧紧地蒙住了头。
黑暗中,我的心跳依旧很快。我安慰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明天天亮了,电来了,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王师傅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却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救命啊!求求你,开开门!”
那个夜晚,我几乎没有合眼。窗外的黑暗,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和粘稠。
第3章 阳光下的封条
我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天亮。
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冷清的色调。几乎是同时,房间里的灯闪烁了一下,然后亮了起来。空调也重新开始运转,发出熟悉的嗡嗡声。
来电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头痛欲裂,像是宿醉了一样。昨晚发生的一切,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早上六点半。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仿佛昨晚的停电和求救只是一场噩梦。
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另一半,是对邻居王师傅家情况的好奇和担忧。我安慰自己,他们肯定没事了,不然楼道里早就乱成一团了。说不定昨晚是虚惊一场,阿姨的哮喘很快就缓过来了。
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按照往常的节奏洗漱、换衣服,准备上班。
然而,当我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我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或许会看到王师傅家门窗紧闭,一切如常。或许会碰到他出门,他会尴尬地跟我解释昨晚的失态。又或许,我会看到他家门口留着一些急救的痕迹。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王师傅家的门,虚掩着。门口的地上,散落着几片医用纱布和一小团沾了灰的棉球。最刺眼的,是门框上贴着的一张白色封条,上面印着黑色的、冰冷的字体。封条的一角有些翘起,在楼道穿堂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颤动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封条?为什么会有封条?
楼道里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我站在自家门口,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封条,仿佛想把它看穿。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住在楼上的张阿姨提着一袋垃圾走了出来。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指责?
“小陈,要上班啊?”她打破了沉默,声音压得很低。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张阿姨叹了口气,眼神瞟向对面王师傅家,摇了摇头说:“唉,真是作孽啊。老王家……出事了。”
“出……出什么事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它听起来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走了。”张阿姨的声音更低了,“就昨晚,人没了。”
“走了”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昨晚半夜不是停电了吗?”张阿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件与我无关的邻里八卦,“李姐(王师傅的老伴)那哮喘,是老毛病了,平时都靠家里那台雾化器吊着。结果电一停,机器用不了了,一下子就犯了急症。老王急得不行,手机又没电,就想着出来找人帮忙……”
张阿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他先是敲了你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动静。后来听他说,好像是没力气了,就想去坐电梯下楼找保安。结果停电了,电梯也不能用。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就那么摸着黑,一层一层地从楼梯往下跑……等他找到保安,带着人上来,再打120,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晚了。”
张阿姨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的意味更加复杂了:“医生说,要是能早个十分钟,哪怕是五分钟,人可能就救回来了。唉,这都是命啊。”
“命”。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张阿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早五分钟”这几个字在疯狂地盘旋、回响、爆炸。
五分钟。
从我家到他家,只需要推开一扇门的距离。
我只要打开门,用我的手机拨一个电话,就能为他争取到那宝贵的五分钟。
可是我没有。
我因为自己那可笑的、自私的恐惧,选择了关紧那扇门,选择了堵上自己的耳朵。
我成了那个间接的刽子手。
张阿姨看我脸色惨白,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摇摇头,提着垃圾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倒映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上班的闹钟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才把我从无边的悔恨和自责中惊醒。我逃也似的冲向楼梯,我不敢坐电梯,我怕看到自己那张苍白如鬼的脸。
我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就像昨晚王师傅一样。但我走的,是一条通往自我审判的深渊。
楼下,阳光灿烂,车水马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我的世界,从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开始,彻底坍塌了。
第4章 无声的审判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幽灵。
我请了假,没去公司。我不敢出门,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那个曾经以为是“堡垒”的房间里。但现在,这个房间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窒息感。那扇棕红色的防盗门,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嘲笑着我的懦弱和冷血。
我不敢开灯,也不敢拉开窗帘。我就在黑暗中坐着,或者躺着,任由时间流逝。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急促的敲门声,王师傅绝望的呼喊,我隔着门那句懦弱的询问,以及最后那死一般的寂静。
我一遍遍地假设:如果我当时没有犹豫,如果我第一时间就打开了门,如果我只是隔着门缝把手机递出去……任何一个“如果”,都能改写这个悲剧。
可是,没有如果。
我的手机上,还保留着那个凌晨的通话记录——一个未拨出的“120”。那三个数字,像三根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期间,警察来过一次,做例行问询。
开门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来的两个年轻警察,态度很温和,只是照本宣科地问我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低着头,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事实。我没有隐瞒,也没有辩解,我说我听到了敲门声和呼救声,但我因为害怕,没有开门。
说完,我等待着他们的谴责和鄙夷。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说。年长一些的那个警察只是在我笔录的最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但又似乎洞穿了一切。他说:“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王建国老先生的爱人李慧兰女士,死于哮喘急性发作导致的呼吸衰竭,属于因病正常死亡。从法律上讲,你没有开门的义务,也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没有责任”。
这四个字,比任何严厉的判词都更让我感到羞愧。法律无法制裁我,但我的良心,已经给我判了无期徒刑。
警察走后,整个楼道似乎都知道了这件事。我成了那个“见死不救”的冷漠邻居。虽然没人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锐利的目光。
我偶尔因为生活必需品耗尽,不得不出门去超市。在电梯里,只要有其他邻居在,整个空间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他们会刻意地避开我的眼神,或者假装低头看手机。那种被孤立、被审视的感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有一次,我碰到张阿姨。她看到我,想像往常一样打个招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匆匆走开了。
我宁愿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也好过这种无声的、集体的疏远。
真正让我崩溃的,是再次见到王师傅。
那是李阿姨“头七”的那天。我从猫眼里看到,王师傅家的门打开了,几个看起来像是他亲戚的人,搀扶着他走了出来。
他比我上次见到时,苍老了至少十岁。原本挺直的腰板,现在佝偻着,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彩。
他就站在我家门口,似乎在等电梯。
我躲在门后,连呼吸都停止了。我怕他会突然转过身,来敲我的门,质问我为什么那晚不开门。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他骂我,打我,我都绝不还口,绝不还手。这是我应得的。
但他没有。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风干的雕塑。电梯来了,他被亲戚们簇拥着走了进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我家的方向看一眼。
那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在他的世界里,我仿佛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我这个邻居,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我关上的那扇门,不仅仅是隔绝了求救,更是彻底斩断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一点信任和连接。我用我的冷漠,亲手在我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5章 搬离的背影
日子在压抑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对门那张白色的封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掉了。但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像一面镜子,每天都映照出我的罪过。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王师傅的敲门声和李阿姨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部无法按停的恐怖电影。我甚至出现了幻听,总觉得在寂静的夜里,能听到对门传来微弱的、压抑的哭声。
我瘦了十几斤,整个人都脱了相。公司领导打来电话,关心地问我情况,我只能用“身体不适”来搪塞。我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了。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楼道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我从猫眼里偷偷往外看,是搬家公司的人。他们正从王师傅家里往外搬东西。
衣柜、沙发、电视……那些曾经承载着一个家庭温馨日常的物件,此刻被粗暴地搬运着,像一具具被抽离了灵魂的骨架。
王师傅要搬走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颤。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必须去见他,必须对他说声“对不起”。无论他是否原谅我,这句话,我必须说出口。否则,它将成为压垮我后半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花了半个小时,才鼓起所有的勇气。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对着镜子,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打开了门。
搬家的工人进进出出,楼道里一片狼藉。王师傅就站在门口,指挥着工人们小心一点,别磕碰到墙角。
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比上次多了一丝疲惫的浑浊。他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张了张嘴,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对不起”,却像被鱼刺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的双腿在发抖,手心里全是冷汗。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小陈啊。”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要……要搬走了。回老家去。”
“王……王师傅……”我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以后,这里就清静了。”他淡淡地说,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那扇门,“不会再有人,半夜去敲你的门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我宁愿他声嘶力竭地咒骂我,也好过这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陈述。
“王师傅,我……”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对不起……我……我那天晚上……”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波澜。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然后,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不怪你。”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扬起的灰尘里,“是我没用。我早该给她换个好点的雾化器的,带蓄电池的那种。我也该早点给手机充好电……都怪我,都怪我没照顾好她……”
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他的肩膀,微微地耸动着。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他没有原谅我,他只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种宽恕,比任何惩罚都更让我痛苦万分。他用他的善良和自责,给我上了最沉重的一课。
最后一个纸箱被搬上了车。王师傅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空荡荡的门,然后跟着搬家工人,慢慢地走向电梯。
我多想冲上去,再跟他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任何语言,在一条逝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落寞的背影。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看着那扇敞开的、再也不会有主人回来的门。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被搬空了,只剩下墙上一个挂钟的印子,和地板上几处家具压出的凹痕,像一个家庭存在过的、无法抹去的伤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再也打不开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而我,将用我的余生,来偿还那晚五分钟的懦弱。
第6章 新邻居与一盆花
王师傅搬走后,对面的房子空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扇门,总是紧紧地关闭着。每次我出门或者回家,都会下意识地看它一眼。它就像我内心的一面镜子,时刻提醒着我那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我的生活,也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停滞。我辞掉了工作,因为我无法再面对需要高度集中的编程任务。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房间里发呆,或者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
我试着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我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需要时间和专业的治疗来恢复。我开始吃药,参加心理疏导,努力地想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拽出来。
过程很缓慢,也很痛苦。
大概半年后,对门终于有了动静。中介带着人来看了好几次房,最后,房子被租了出去。
新邻居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孩。他们搬来的那天,楼道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之前王师傅搬走时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的叫李浩,是个销售,很外向。女的叫孙倩,是名护士,温柔细心。他们的小女儿叫悦悦,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他们搬来的第一天,孙倩就敲响了我家的门。
当敲门声响起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全身一僵。但这次的敲门声,是礼貌的、轻快的“叩叩”两声。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孙倩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她看到我,笑着说:“您好,我们是新搬来的邻居。刚收拾好,煮了点饺子,给您送一盘尝尝。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冬日的阳光。我愣愣地接过那盘饺子,盘子的温度透过我的手心,一直暖到心里。
“谢谢……”我有些笨拙地说。
“不客气。我叫孙倩,我爱人叫李浩。您呢?”
“我叫陈默。”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点点改变。
李浩和孙倩是那种天生热心肠的人。他们会在出门时,顺便帮我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孙倩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会给悦悦端一碗送过来给我。悦悦很喜欢我,有时候会跑到我家门口,奶声奶气地喊“陈默叔叔”。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我习惯了封闭和独处,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冰封已久的心,开始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有一次,我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我本想硬扛过去,但孙倩下班后,似乎是听到了我压抑的咳嗽声,过来敲了敲我的门。
她看我脸色不对,二话不说,就用护士的专业手法给我量了体温,然后从家里拿来退烧药和温水,叮嘱我吃下。又过了一会儿,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我喝着那碗粥,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我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关心的温暖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着走出自己的壳。
我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会在悦悦喊我的时候,笑着回应她。我甚至在阳台上,养了一盆绿萝。那是我从花市买来的,卖花的人说,这种植物生命力很强,很好养活。
我每天给它浇水,看着它抽出新的嫩芽,在阳光下舒展叶片。那抹鲜活的绿色,仿佛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生机。
又过了一年,在那个悲剧发生整整两年后的一个春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但熟悉的声音。
是王师傅。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小陈吗?”他的声音有些迟疑。
“是我,王师傅。”我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听以前的老邻居说,你……你后来辞职了,状态一直不太好。”
我不知道他是从谁那里听说的,或许是张阿姨吧。
“我……我没事,王师傅。您还好吗?”
“我挺好的。在老家,有亲戚照应着。”他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陈,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那件事,你别再放在心上了。都过去了。”
“人啊,总得往前看。我不能总活在过去,你也不能。”
“我老伴走之前,经常跟我念叨,说对门那个小伙子,看着挺老实的,就是太独了,不像个年轻人。她说,年轻人,就该多笑笑,多跟人说话。她要是知道你因为她的事,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她肯定会不安生的。”
听着电话里王师傅断断续续的话,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绝望和悔恨,更多的是一种被救赎的释然。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外面阳光正好,春风和煦。
我看到,我养的那盆一直默默无闻的绿萝,竟然在叶片之间,悄悄地开出了一朵极小的、白色的花。
那朵花很不起眼,但它在阳光下,却显得那么洁白,那么有生命力。
我看着那朵花,又看了看对面邻居家阳台上,孙倩正在晾晒着悦悦五颜六色的小衣服,李浩在一旁笑着跟她说话。
我忽然明白了王师傅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人,不能活成一座孤岛。
那扇曾经被我紧紧关闭的门,现在,我愿意为每一个善良的敲门声而打开。因为我知道,门外可能没有危险,而是热腾腾的饺子,是邻居的关心,是这个世界,向我伸出的、温暖的手。
来源:有趣的雪碧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