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高瑞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不耐烦的眼神问我,在这里干了半辈子,到底有多少公司股份时,我平静地回答他:“百分之五十一。”
当高瑞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不耐烦的眼神问我,在这里干了半辈子,到底有多少公司股份时,我平静地回答他:“百分之五十一。”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干,凝固成了看得见的实体。
二十年了,我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从一个尘土飞扬的小作坊,到如今窗明几净的上市公司,每一张画烂的图纸,每一次深夜亮起的灯光,都是我亲手砌上去的砖。我守着对林伯的那个承诺,守着他的心血和托付给我的人,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那张锁在抽屉最深处的纸。
我以为,它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陪着我直到退休。
但这一切,是从一个周二的下午,一杯不冷不热的茶,和一张印着标准宋体字的辞退通知书开始的。
第1章 一杯凉了的茶
“立伟哥,张总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行政部的小姑娘周敏敲了敲我办公室的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tiểu的犹豫。我正戴着老花镜,校对一张新产品的结构图,闻言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叫陈立伟,今年四十八岁,是这家“精诚制造”的技术总监。从公司还叫“林记五金加工厂”的时候我就在了,算起来,快二十年了。公司的创始人林伯,既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的师父。他总说,做技术的人,心要诚,手要精,所以后来公司改名,就叫了“精诚”。
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我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杯子是很多年前厂里发的,白色的杯身上印着红色的“劳动最光荣”,边缘已经磕掉了几块瓷,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铁皮。年轻人早就不用这种老古董了,可我用着顺手,也就一直没换。
张总的办公室在顶层,视野开阔,装修得现代而简约,和我那间堆满了图纸和零件模型的办公室像是两个世界。张建是三年前董事会请来的职业经理人,名校MBA,雷厉风行,擅长资本运作和成本控制。他来了之后,公司的报表确实好看了不少,但总感觉,原来那种一家人似的氛围,淡了。
“张总,您找我。”我推门进去。
张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打电话,见我进来,他迅速地说了几句,挂断了电话,脸上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老陈,来,坐。”他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亲自给我倒了杯茶。
茶是好茶,但水似乎不太热,茶叶在玻璃杯里懒洋洋地浮着,没能舒展开。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有点沉,有点浮,就是展不开。
我们没聊工作。张建聊起了最近的经济形势,聊起了行业内卷,聊起了人工智能对制造业的冲击。他说话滴水不漏,引经据典,但我听着,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我不是个会绕弯子的人,听他铺垫了快十分钟,便主动开了口:“张总,您有话就直说吧,是不是我负责的那个项目出了什么问题?”
张建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那职业化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他叹了口气,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老陈,你别误会,你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只是……公司现在需要进行结构性优化,提升人效比,淘汰一些……一些成本较高的岗位。”
我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最上面一行黑体字很刺眼——“关于部分岗位人员优化的通知”。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项目被砍,预算缩减,甚至降职减薪,但我从没想过,我会是被“优化”掉的那一个。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陈,这不是针对你个人。”张建的语气尽量放得缓和,“你是公司的元老,薪资水平在技术部门是最高的。现在公司引进了新的智能化生产线,很多过去需要老师傅经验把关的环节,现在电脑就能完成。董事会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把更多的资源,倾斜给年轻人,给那些更懂新技术的团队。”
他说得很有道理,每一句都符合商业逻辑。但我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无比刺耳。
“新技术?”我忍不住反问,“现在生产线上跑的那套自动化系统,核心代码是我带着团队一行一行敲出来的。新来的那些年轻人,是很优秀,但他们看的图纸,遵循的工艺标准,有多少是我当年一笔一笔画出来,一次一次试出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
张建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些。但他只是个执行者。
“立伟...陈总监,”他改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疏离的尊敬,“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公司不会亏待你,会按照最高标准给你N+1的补偿。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是董事会的集体决定。”
董事会。
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浇熄了我心里所有的火苗,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是啊,董事会。自从三年前林伯突发心脏病去世,他的女儿对经营公司毫无兴趣,将大部分股权卖给了一家投资机构后,这家公司就不再是以前的“精诚”了。新的大股东带来了新的理念,也带来了新的董事会成员。他们眼里只有数据、报表、利润率,没有人情,也没有历史。
我,陈立伟,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一个成本高昂、代表着落后生产力的符号。
我没有再争辩。因为我知道,跟一个只负责传达命令的人争辩,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拿起那份通知,站起身。
“我明白了。”我说,“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整理一下我的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张建如释重负,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笑容,“人事部那边会跟你对接具体流程。老陈,以后常联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我点了点头,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这间豪华却冰冷的办公室。
手里的那杯茶,从头到尾,我一口都没喝。它已经彻底凉了。
第2章 抽屉里的承诺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关上了门,将那张轻飘飘的A4纸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我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二十年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伯,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刚从一所不起眼的技校毕业,揣着简历到处碰壁。那时候的“林记五金加工厂”,就是个租来的大铁皮棚子,几台老旧的车床轰鸣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
林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满手油污,亲自在车床前忙活。他看了我画的几张零件图,没多说什么,直接扔给我一件工装:“先去干活,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我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跟着他,把那个小作坊,一步步做大。我们一起熬夜攻克技术难关,为了一个精度达到0.01毫米的零件,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我们一起在酒桌上跟客户拍着胸脯保证交货期,然后回来带着兄弟们拼命赶工。公司第一次盈利,他从银行取出现金,用报纸包着,给每个员工发奖金,他自己的那份,比我还少。
他说:“立伟,咱们做实业的,靠的就是手里的技术和做人的良心。设备可以买,厂房可以租,但人心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公司上市那天,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立伟啊,我这辈子,没儿子。你就像我半个儿子。这公司,也是你的家。以后,你要帮我守好这个家,守好这些跟我们一起打拼的兄弟。”
我当时拍着胸脯,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伯去世前的一个月,把我叫到医院。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牛皮纸袋,颤巍巍地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名下51%的股份转让协议。我已经签好字,找律师公证过了。我女儿那丫头,对这些没兴趣,我怕她守不住这份家业。这些股份,给你。不是让你发财的,是让你有个说话的底气,关键时候,能保住‘精诚’的根,保住那些老伙计的饭碗。”
他喘着气,紧紧抓着我的手。
“但是,立伟,你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东西是权力,也是枷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人心经不起考验。你就当个普普通通的技术总监,替我看着,守着。行吗?”
我含着泪,重重地点了头。
“林伯,您放心。只要我陈立伟在一天,‘精诚’的魂,就丢不了。”
这是我对他,最后的承诺。
这三年来,我一直守着这个承诺。我把那份协议锁在办公室抽屉的最底层,再也没去看过。我看着新股东进来,看着张建空降,看着公司的一切都在变。我只是默默地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带好我的技术团队,我相信,只要我们的技术是公司不可或缺的,就能保住那些老员工,保住林伯想要的“根”。
可我没想到,时代变得这么快。快到我的经验和技术,在资本的逻辑面前,竟然变得可以被“优化”了。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我的徒弟,也是现在技术部的骨干,王芳。
“师傅,您没事吧?我听说……听说张总找您……”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桌上,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带出来的姑娘,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她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是我这几年最大的骄傲。
我勉强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通知书:“没什么事,就是公司觉得我老了,该回家抱孙子了。”
王芳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怎么会?师傅,这不可能!上个季度的技术攻关,要不是您,我们根本完不成!他们怎么能……”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傻丫头,公司有公司的考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们好好干,把技术抓在手里,比什么都强。”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她,“去忙吧。我整理点东西,下午就走了。”
王芳眼圈红了,还想说什么,但看我一脸疲惫,最终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我看着桌上那杯王芳泡的热茶,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带着茶叶的清香。它和我刚在张建办公室看到的那杯冷茶,截然不同。
我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那个熟悉的牛皮纸袋,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
林伯,我好像……快要守不住了。
我答应过您,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它。可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如果我走了,王芳他们这些一心搞技术的老实人,下一个被“优化”的会是谁?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家”,是不是真的要变成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冰冰的机器?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第3章 不速之客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在默默地整理东西。
其实,真正属于我私人的物品并不多。几本书,一个旧的计算器,还有那个磕了边的搪瓷杯。更多的是这二十年来积累下的图纸、笔记和各种技术资料。这些东西,按规定是公司的资产,我不能带走。
我把一本本厚厚的笔记本码放整齐,每一本的封皮上都用记号笔写着年份和项目名称。翻开其中一本,里面是我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有计算公式,有结构草图,还有一些当时突发的灵感。这些,曾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王芳和其他几个技术部的老同事,陆陆续续地过来,想帮我收拾,都被我劝回去了。离别的场面,我不想弄得太伤感。他们站在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能读懂他们眼神里的不舍、愤怒,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恐惧。
我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安心工作。
临近下班时,我的东西已经装了两个纸箱。我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陪伴了我十多年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我们团队拿到的第一个“市级科技进步奖”的奖状,镜框的玻璃擦得锃亮。书架上,摆着一张合影,是林伯还在的时候,我们全公司去郊游拍的。照片上的林伯,笑得像个孩子,他搂着我的肩膀,身后是几十张同样洋溢着笑容的脸。
那时候的“精诚”,真像一个大家庭。
我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准备叫一辆货拉拉,把这两个箱子运回家。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CEO张建,他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而在他身后,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审视。
我认识他。他叫高瑞,是那家投资机构派驻到公司的董事,也是如今公司里最有话语权的大股东代表。我只在几次全体员工大会上远远地见过他,听他在台上意气风发地讲着公司的未来蓝图,讲着市值管理和股东回报。
他一进来,目光就在我那两个纸箱和我桌上那个老旧的搪瓷杯上扫过,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陈总监,这是……准备走了?”张建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点了点头:“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收拾完东西就走。”
“这位是高董。”张建连忙介绍道。
高瑞上前一步,朝我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陈总监,久仰大名。我听张总说,你是公司的开国元勋,为公司付出了二十年的青春,辛苦了。”
他的手很光洁,温度不高。我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手上常年和机械打交道留下的老茧,让他再次皱了皱眉。
“谈不上辛苦,都是分内工作。”我淡淡地回答。
高瑞收回手,双手插进西裤口袋,姿态很放松。他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听说了你的事。”他开口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公司的决定,可能有些……直接。但这也是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未来的制造业,是年轻人的天下,是数字化的天下。我们需要更有活力、更具互联网思维的团队来领导技术革命。希望你能理解。”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和张建的说辞如出一辙,但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却更加刺人。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便继续说道:“当然,公司不会忘记你的贡献。除了法定的N+1补偿,我个人决定,再给你包一个十万块的红包,算是对老员工的一点心意。另外,我听说你带了不少徒弟,像那个……叫王芳的,很不错。你放心,年轻人有能力,我们是会给机会的。”
他这番话,看似是安抚,实则是在敲打。既是收买,又是警告。意思很明白:钱给你,你安安分分地走人,别在外面乱说话,也别想着煽动你那些徒弟闹事。
我心底的火,又一次被点燃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话语里那种对人的轻蔑,对二十年付出的漠视。在他眼里,忠诚、经验、情怀,所有这些,都可以被明码标价,用一个十万块的红包来打发。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高董,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红包,我不能收。”
高瑞的眉毛扬了起来,显然有些意外。他可能习惯了用钱来解决一切问题,第一次碰到有人拒绝。
“怎么?嫌少?”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陈总监,做人要知足。现在这个经济环境,你能拿到这个补偿,已经很体面了。”
“我不是嫌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如,尊重。”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张建在一旁,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想让我服个软。
高瑞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那是一种看透了什么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笑。
“尊重?陈总监,你可能对现代商业社会有什么误解。尊重,是建立在价值之上的。你能为公司创造多少价值,你就能得到多少尊重。当你的价值不再能匹配你的成本时,谈尊重,就有点……天真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又缓和了一下语气,换上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跟了林老先生那么多年,他那么器重你。他走的时候,就没留点什么给你?比如,公司的股份?哪怕一点点,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奖励吧。”
他问得漫不经心,像是在闲聊。但我知道,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他在试探我。或者说,他在确认。确认我这个“前朝遗老”,是否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绝对控制权的底牌。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心中那把纠结了一下午的锁。
第4章 百分之五十一
当高瑞问出那个问题时,我看到张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大概是怕我情绪激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彻底激怒这位公司的实际掌控者。
但我没有激动。
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林伯临终前的嘱托,这三年来我默默的坚守,同事们担忧的眼神,高瑞此刻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一幕幕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忽然想明白了。
林伯让我守着这个承诺,不是让我当一个懦弱的看守者,眼睁睁看着他一生的心血被掏空,被变卖。他给我的,是守护的责任,也是守护的武器。而现在,有人已经把刺刀顶在了这个家的心脏上,我如果还抱着这把武器藏在身后,那就是辜负,是背叛。
万不得已?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我抬起头,迎着高瑞那探究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话。
“有。”
高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给出肯定的回答。他大概以为我会诉苦,或者说一些“林老先生的情义就是最大的财富”之类的空话。
“哦?”他的兴趣被提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有多少?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二?你放心,不管多少,只要是你应得的,公司都会按照市场价给你兑现。也省得你以后拿着这点股份,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施舍的意味,仿佛他已经掌控了一切,给我兑现股份,是对我的恩赐。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然后,我平静地报出了那个数字。
“百分之五十一。”
……
时间仿佛静止了。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高瑞脸上的表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彩的。从最初的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荒谬,最后化为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愤怒的铁青。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失望了。我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然。
站在一旁的张建,已经完全石化了。他张着嘴,手里还端着那个准备给我续水的杯子,水汽氤氲,映着他那张呆若木鸡的脸。他可能在想,自己刚刚亲手“优化”掉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你……你说什么?”高瑞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百分之五十一?陈立伟,你知不知道伪造股权文件是商业欺诈!是要坐牢的!”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求证,而是威胁。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我没有理会他的威胁,只是慢慢地走到办公桌前,拉开那个锁了三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个牛皮纸袋。
纸袋因为年头久了,边缘已经有些泛黄。
我没有打开,只是将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推到了高瑞的面前。
“高董是行家,这份股权转让协议,以及配套的律师公证文件,是真是假,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高瑞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牛皮纸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他想立刻打开它,验证真伪,但又似乎害怕看到那个他无法接受的结果。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几次。
最终,他还是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个纸袋。
他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几张纸。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文件上扫过,当他看到最下方林伯那熟悉的签名,以及旁边鲜红的律师事务所公章时,他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质问我,“林老先生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把所有股份都给你一个外人!”
“在高董眼里,我或许是外人。”我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但在林伯眼里,我是在他最难的时候,陪着他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的人。”
“撑起这个家?”高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疯狂和不甘,“你一个搞技术的,懂什么叫经营?懂什么叫资本?懂什么叫市场?你知道我们这三年为了让公司的股价翻倍,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我重复着他的话,然后笑了。
“就凭这家公司叫‘精诚’,而不是‘高瑞资本’。就凭林伯临走前,托付给我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冷冰冰的财务报表。就凭我知道,当一个公司开始把它的功臣当成成本一样‘优化’掉的时候,它的根,就已经烂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敲进了高瑞和张建的心里。
高瑞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他坚信不疑的资本法则,在这一刻,被一份来自过去的、充满了人情味的承诺,击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输得猝不及防。
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捡起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小心地吹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牛皮纸袋里。
然后,我直起身,看着失魂落魄的他和一脸呆滞的张建,缓缓开口。
“现在,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讨论一下,关于公司‘结构性优化’的问题了。”
第5章 董事会上的风暴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我说出那句话的第二天,就传遍了公司的管理层。
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那个昨天还被宣布下岗的技术总监陈立伟,一夜之间,成了公司最大的股东。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沾着油渍的工装,而是找出了一套许久未穿的西装。衣服有些旧了,但熨烫得很平整。我走进公司大门时,前台的姑娘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一路走过去,所有见到我的员工,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恭敬地喊一声:“陈总。”
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沉重。
我让张建以我的名义,召开了紧急临时董事会。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高瑞坐在我对面,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资本精英,更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其他的几位董事,都是跟着高瑞的投资机构进来的,此刻他们交头接耳,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张建作为CEO,坐在主持位上,脸色尴尬,坐立不安。
我将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的复印件,分发给了每一位董事。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各位,”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想必大家已经清楚了。根据林老先生的遗嘱和这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我,陈立伟,现在是精诚制造有限公司持股51%的控股股东。”
没有人说话。事实摆在眼前,法律文件清晰无误,他们无从辩驳。
“我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也不是为了清算谁。”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高瑞身上,“我只想和大家讨论一下,精诚的未来,到底该往哪里走。”
一位姓刘的董事忍不住开了口,语气不善:“陈先生,我们承认你的股东身份。但是,管理公司不是搞技术。这三年来,在高董的带领下,公司的市值翻了一番,利润持续增长,这是有目共睹的。你一个技术人员,打算怎么领导公司?难道要回到以前那种作坊式的管理模式吗?”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他们担心,我会把公司带回那个他们认为“落后”的时代,损害他们的投资回报。
我没有动怒,而是平静地回答:“刘董,我首先要感谢高董和在座各位这三年来为公司创造的价值。让股东赚钱,是公司的责任之一,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我的话让他们有些意外。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想请问各位,一家公司的价值,难道只体现在股价和财报上吗?我们的员工,我们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技术沉淀,我们‘精诚’这两个字代表的信誉和口碑,这些,难道就不是价值吗?”
“为了让财报好看,我们削减研发经费,导致我们已经快两年没有推出革命性的新产品了。为了降低人力成本,我们轻易地裁掉那些最有经验的老员工,让他们心寒,也让在职的员工人人自危。这样的发展,短期来看,是省了钱,但长期来看,我们是在挖空自己的根基!”
我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不同意这次的裁员计划,尤其是针对技术和生产一线的老员工。”我做出了第一个决定,“我要求立刻中止。”
“这不可能!”高瑞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反驳,“这个计划是经过董事会精密测算和表决通过的!中止计划会严重影响本季度的利润预期,股价会大跌!你这是在损害全体股东的利益!”
“是吗?”我看着他,“高董,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现在,我就是‘全体股东’利益的最大代表。在我看来,保住公司的核心团队,比保住一时半刻的股价,重要得多。”
“你……”高瑞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次,我提议,恢复被削减的研发部门预算,并在此基础上增加30%。我不管财报好不好看,我需要我们的产品,永远是市面上最可靠、技术最领先的。”
“第三,我建议成立一个员工关怀基金,由公司每年拨出净利润的1%。用于帮助有困难的员工家庭,以及奖励那些为公司做出杰出贡献的老员工。”
我每说一条,高瑞和那几位董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提议,每一条都在挑战他们“利润至上”的原则。
“陈立伟,你疯了!”刘董拍着桌子站起来,“你这是在胡闹!你这样搞,公司会垮掉的!”
“垮不掉。”我看着他,眼神坚定,“林伯带着我们从一个铁皮棚子干起的时候,比现在难多了,我们没垮。我相信,只要我们的人心还在,技术还在,‘精诚’就永远垮不掉。”
我站起身,环视众人。
“以上是我的提议。作为控股股东,我有权要求董事会重新审议并执行。当然,如果各位董事认为我的经营理念与你们的投资原则相悖,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你们可以随时提出,我会委托专业机构,以一个公允的价格,收购你们手中的全部股份。”
这句话,是最后的通牒。
要么,跟着我的理念走。要么,拿着钱,离开。
高瑞颓然地坐了回去,他知道,这场仗,他已经没有任何赢的可能。他可以不服,可以愤怒,但在绝对的控股权面前,一切商业技巧和资本手段,都毫无意义。
会议结束时,张建送我回办公室。他一路上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陈……陈董,”他最终还是开了口,“我……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你不用道歉。”我说,“你只是在履行你的职责。在其位,谋其政。我理解。”
张建的眼圈有些红了:“可是我……我亲手把辞退信……”
“过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还是公司的CEO。我不管具体的经营,我只看两件事:一是我们的产品,二是我们的员工。你只要帮我守好这两条,这个CEO,你就可以一直当下去。”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还会继续用他。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执行了裁员,但你的眼睛里,还有不忍。这就够了。”我说完,转身走进了那间我差点就要离开的办公室。
第66章 一把旧尺子
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裁员计划被彻底叫停。消息传出后,整个公司都沸腾了。那些原本人心惶惶的员工,脸上重新露出了安稳的笑容。王芳带着几个技术部的年轻人,冲进我的办公室,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师傅”。
我看着他们,心里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高瑞和他的团队,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出。他们是纯粹的资本玩家,追求的是短期的高回报,我的经营理念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按照承诺,聘请了第三方资产评估公司,以一个非常公道的价格,收购了他们手中所有的股份。
签字那天,高瑞单独约我见了一面。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环境很清雅。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疲惫。
“我还是想不通。”他喝了口茶,开门见山,“林老先生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把一个价值几十亿的企业,交给一个……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这不符合任何商业逻辑。”
我笑了笑:“因为在林伯看来,‘精诚’首先是一个家,其次才是一家企业。家的核心是人,不是钱。他要找的,是一个能守护这个家的人,而不是一个能让这个家变得更值钱的商人。”
高瑞沉默了很久,然后自嘲地笑了笑:“人……也许,我们这些玩资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人’这个东西。我们看到的,都是资产、负债、现金流……陈总,不,立伟哥,我得承认,你给我上了一课。”
这声“立伟哥”,让我有些意外。
“我输得心服口服。”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希望‘精诚’在你的带领下,能走得更远。或许,你的方式,才是对的。”
我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慢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没有胜利者的快感,反而有些感慨。高瑞不是坏人,他只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是那种精致的、被商业法则异化了的精英。他和我,代表的只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选择不同。
公司很快走上了新的轨道。张建在我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我们不再盲目追求市值的增长,而是将重心重新放回了产品研发和技术创新上。我重新召集了几个已经被“劝退”的老技术员,成立了核心技术攻关小组,由我亲自带队。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往日那种热火朝天的讨论氛围。大家不再担心随时可能被“优化”,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整个公司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半年后,我们推出了一款新产品,其核心性能指标,全面超越了国内外所有的竞争对手。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公司的利润不降反升,股价也稳步上涨,甚至超过了高瑞在时的最高点。
事实证明,善待员工、专注核心技术,不仅不是“作坊式”的落后管理,反而是这个浮躁时代里,最稳固、最强大的护城河。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整理旧物。在那个我差点搬走的纸箱里,我翻出了一把用了快二十年的黄铜比例尺。尺子已经被磨得锃亮,上面还留着我和林伯当年为了争论一个数据,用小刀刻下的痕迹。
我拿着这把尺子,走到顶层那间曾经属于张建,现在偶尔我也会用的CEO办公室。我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我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城市。
我没有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企业家,骨子里,我依然是那个喜欢待在车间和实验室,和图纸、零件打交道的陈立伟。权力、地位、财富,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这间办公室一样,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视角。它们能让我看得更远,能让我有能力去保护那些我珍视的东西。
我把那把旧尺子,轻轻地放在了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它看起来和这间豪华的办公室格格不入,就像我一样。但它也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最终要守护的是什么。
那就是林伯常说的那两个词:精,与诚。
对技术要精益求精,对人要以诚相待。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能为这个“家”,守住的,最重要的东西。窗外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温暖而坚定。
来源:知情达理香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