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混着香水、食物和一种暖气开得过足的沉闷味道,像一块浸透了奶油的抹布。
射灯的白光晃得我眼睛发酸。
我身上这套租来的西装,领口有点紧,勒得我呼吸都不太顺畅。
空气里混着香水、食物和一种暖气开得过足的沉闷味道,像一块浸透了奶油的抹布。
林蔓,我的妻子,正站在台上。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丝绒长裙,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而我,就是台下那块灰扑扑的、用来垫宝石的绒布。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整个宴会厅里回响,清脆,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镜头,或者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朝我这边偏了偏。
我甚至提前准备好了一个得体的微笑,嘴角应该上扬多少弧度,我都计算过。
毕竟,为了她的“创梦传媒”,我这两年几乎是住在公司,996是福报,我干的是007。
我把所有的积蓄投进去,还向我姐借了二十万。
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她能站在这里,闪闪发光。
“没有他,就没有创梦的今天,也没有我林蔓的今天。”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望向了我斜后方那一桌。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电梯突然失重,往下猛地一坠。
“他是我迷雾里的一盏灯塔,是我快要放弃时的一双大手……”
她开始用上了排比句,情绪饱满,眼眶里甚至泛起了泪光。
我僵硬地扭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季渊。
他穿着一身高定灰色西装,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居功自傲,也不过分谦虚。
完美得像一张时尚杂志的封面。
林蔓口中的“灯塔”,就是他,她大学时的白月光,如今的“天使投资人”。
周围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我旁边一桌的两个年轻女孩在交头接耳。
“哇,是季总啊,林总监好敢讲。”
“这才是真爱吧,你看她老公,坐在那儿跟个木头一样。”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感觉脸上的血液正在飞速褪去,手脚冰凉。
台上,林蔓的感谢词还在继续。
“……季渊,谢谢你。”
她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全场掌声雷动。
那掌声,像无数个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她,她甚至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
一眼都没有。
在她最荣光的时刻,她感谢了所有人,感谢了她的团队,感谢了她的投资人,唯独忘了,那个给她交了三年房租,在她熬夜时给她煮夜宵,在她系统崩溃时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修电脑的丈夫。
我算什么?
一个移动的ATM?一个24小时待命的后勤?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
我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光滑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一秒。
无数道目光,惊讶的、看好戏的、鄙夷的,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林蔓终于看到了我。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眉头紧紧皱起,嘴型似乎在说:“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我只是整理了一下我那件不合身的、租来的西装。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宴会厅。
身后,是我亲手为她搭建的华丽舞台。
而我,连当个背景板的资格都没有。
酒店的旋转门把我推向了深夜的冷风里。
十二月的北京,风跟刀子似的。
我没穿大衣,那件唯一像样的羊绒大衣,前两天被林蔓拿去干洗,说年会后有个重要的局要我穿。
现在想来,真是个笑话。
我点了根烟,手抖得厉害,打了两次才打着火。
烟雾呛进肺里,我咳得撕心裂肺。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林蔓。
我没接。
她会说什么?
“陈阳,你疯了吗?你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吗?”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别在这种场合给我丢人!”
“我和季渊只是朋友!是投资人!”
这些话,我都能替她说出来。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司机探出头:“哥们儿,走不走?”
“走。”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哪儿?”
去哪儿?
我愣住了。
那个我和林蔓一起住了五年的家,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回。
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她“梦想”的气息。
客厅里堆着她用来直播的补光灯和背景布,卧室的衣柜被她的“战袍”塞满,我的几件衣服只能委屈地挤在角落。
连卫生间的镜子上都贴着她的排班表和KPI。
“师傅,随便开吧,绕着三环。”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多问,一脚油门汇入了车流。
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想起两年前,林蔓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陈阳,我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我想做自己的事业。”
“我想做MCN,现在是风口,我们一定能成的!”
我当时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数据安全,年薪不高不低,图个稳定。
我劝她:“创业风险太大了,我们再攒攒钱。”
她不听。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根本不懂我的梦想!”
那次我们大吵一架。
最后,我妥协了。
我拿出了我们全部的三十万积蓄,又厚着脸皮找我姐借了二十万。
“姐,就当是我借的,我来还。”
我姐当时就说:“陈阳,你别犯傻,这女人心太野,你降不住。”
我当时觉得我姐是偏见。
现在才明白,那叫远见。
车子开到国贸桥下,堵住了。
红色的车尾灯连成一片,像一条凝固的血河。
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微信视频。
是林蔓。
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座位上。
我打开了车窗,冷风灌了进来。
我想起季渊。
他出现在林蔓的公司,是半年前的事。
林蔓当时兴奋地告诉我,她拉到了天使轮投资,一百万。
投资人就是季渊。
“他现在可厉害了,自己开了个投资公司。”
“他还夸我有眼光,说我的项目很有前景。”
我当时心里不是没犯过嘀咕。
一个分手快十年的前男友,突然成了“天使”,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但我没说出口。
我怕她又说我“格局小”“不大度”。
我甚至还作为“家属”,请季渊吃过一顿饭。
席间,季渊谈笑风生,说着各种投资术语和行业黑话,林蔓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而我,像个局外人。
季渊拍着我的肩膀说:“陈阳,你真是好福气,娶了林蔓这么有事业心的老婆。你就在后方支持好她,以后公司上市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他说“功臣”两个字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
那是一种,看穿了你所有底牌,并且不屑一顾的眼神。
从那天起,我就留了个心眼。
我本职工作就是干风险控制的。
一个系统,一个项目,哪里有漏洞,哪里有隐患,我比谁都敏感。
林蔓的公司,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系统。
车子终于动了。
“师傅,回家吧。”
我报了地址。
有些事,该做个了结了。
回到家,凌晨一点。
屋里一片漆黑,林蔓没回来。
也好。
我打开书房的电脑,冰冷的蓝光照亮我的脸。
桌面上有一个加密文件夹,名字叫“Nightingale”。
南丁格尔。
林蔓的英文名。
我点开文件夹,里面是我这半年来,陆续整理的所有关于“创梦传媒”的资料。
林蔓对我不设防。
公司的财务报表,她会发给我让我“参考”。
公司的后台数据,她会让我帮她“分析”。
她以为我只是个免费的工具人。
她不知道,我的职业本能,让我把所有不合规的地方,都做了标记。
比如,一份价值二十万的“KOL投放合同”,收款方账户,是一家注册在偏远地区,法人代表我闻所未闻的“咨询公司”。
比如,后台用户数据,在某个月份突然出现了一条近乎90度的增长曲线,没有任何推广事件支撑。
数据注水,虚报流水,关联交易。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初创公司来说,不算罕见。
水至清则无鱼。
但问题是,季渊投的那一百万,账目也极其混乱。
其中有三十万,以“市场预备金”的名义,转入了一个私人账户。
那个账户的开户人,姓季。
我当时问过林蔓。
她不耐烦地说:“这是投资方的操作,为了避税,你懂什么?”
我当时没再问。
但我把转账记录,截图保存了。
我打开一个匿名的邮箱。
收件人,是我白天刚刚从一个猎头朋友那里要来的。
——“鼎信资本,高级合伙人,刘总”。
鼎信资本,是给“创梦传媒”投了A轮五百万的真正金主。
季渊那一百万,说白了,只是个引子,一个撬动大资本的杠杆。
而鼎信这种老牌VC,最恨的是什么?
就是被下面的人当枪使,投了一个数据造假、账目不清的烂摊子。
我没有写任何煽动性的语言。
我只是把我整理的资料,分门别类,做成了一个清晰的PDF。
《关于“创梦传媒”项目潜在财务风险及数据真实性调查报告》。
标题冷静又客观,像我平时交的任何一份工作报告。
附件里,是所有我能找到的证据。
转账记录,异常数据曲线图,可疑合同的扫描件。
我甚至还附上了一个简单的分析。
——“该项目存在利用关联交易套取投资款,以及通过数据造假骗取后续融资的重大风险。”
最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三十万转入季姓私人账户的截图,放了进去。
我没有提季渊的名字。
但我相信,刘总这样的人,只需要一个线头,就能扯出整件毛衣。
鼠标箭头,停留在“发送”按钮上。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文件名“Nightingale”。
南丁格尔是提灯女神,是救死扶伤的象征。
而我,现在要亲手熄灭这盏灯。
不,不对。
我不是在熄灭它。
我只是把一块早就该揭开的遮羞布,扯下来而已。
我点了发送。
邮件发出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公司。
还有我的婚姻。
我关上电脑,走到客厅,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天花板的吊灯,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被手机的密集震动吵醒。
不是林蔓。
是各种财经APP的推送。
“突发!本地MCN机构‘创梦传媒’因涉嫌财务造假,被投资方紧急叫停A轮融资!”
“鼎信资本连夜发布声明,将对‘创梦传媒’进行资产清算和法律追责!”
“‘创梦传媒’创始人林蔓失联,公司已人去楼空。”
……
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也狠得多。
我点开其中一条新闻,鼎信资本的声明措辞严厉,称其“遭遇了恶意融资欺诈”,并将“不惜一切代价追回损失,并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
“相关人员”。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锁,锁定了林蔓,也锁定了季渊。
我放下手机,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手很稳。
心里却空荡荡的,风呼呼地往里灌。
八点半,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蔓回来了。
她还是昨天那身酒红色的裙子,皱巴巴的,妆也花了,眼下一片青黑。
她像一朵被暴雨打过的玫瑰,颓败,狼狈。
她看到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冲了过来。
“陈阳!是不是你干的!”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血丝。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一个包,狠狠地砸在我脚边,里面的口红、粉饼、钥匙,散落一地。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辛辛苦苦创业,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
她开始哭了,那种崩溃的大哭。
“我求爷爷告奶奶拉投资,我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你呢?你除了会躲在后面说风凉话,你还会干什么!”
“现在你满意了?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高兴了?”
她一句句地质问,像一把把刀子。
我任由她发泄。
等她哭累了,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才慢慢开口。
“林蔓,公司账上那笔转给季渊私人账户的三十万,是用来干嘛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震惊和慌乱。
“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们上个月的用户增长数据,是找水军刷的,花了一万八。”
“我还知道,你们签的那个最大的主播,她的流水,一半是靠自己刷礼物刷出来的。”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嘴唇都在哆嗦。
“你……你调查我?”
“我没有调查你。”我摇摇头,“是你自己,把这些东西,一份一份,摆在我面前的。”
“你把一个满是漏洞的程序交给我,问我怎么优化。我只是告诉你,这个程序的地基,已经烂了。”
她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恨意。
“陈阳,你真行。”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完了。”
“是。”我点头,“在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感谢你的‘灯塔’时,我们就完了。”
别拿梦想当借口,你看重的从来不是我的支持,而是我的沉默。
那天下午,林蔓拖着箱子走了。
我没有拦她。
这个曾经充满她梦想的房子,瞬间变得空旷而安静。
我开始收拾她的东西。
那些昂贵的“战袍”,那些堆积如山的化妆品,那些直播用的设备。
我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旧相册。
翻开,里面是大学时的我们。
照片里的林蔓,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里的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羞涩地站在她旁边。
那时候的她,会因为我用省下来的饭钱给她买了一支玫瑰而开心一整天。
那时候的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北京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我把相册合上,扔进了垃圾袋。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按部就班地生活。
上班,下班,自己做饭。
公司里没人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数据工程师陈阳。
只是,我姐给我打了个电话。
“离了?”
“嗯。”
“……也好。”她叹了口气,“钱的事你别急着还我,你自己先缓过来。”
“谢谢姐。”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有点茫然。
毁掉她的公司,我真的“高兴”了吗?
没有。
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虚。
一周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联系了我。
是我的前岳母。
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憔-悴。
“小陈,我们能见个面吗?”
我本想拒绝。
但她带着哭腔说:“就当阿姨求你了。”
我心软了。
我们约在一家老小区的茶馆里,环境很旧,空气里有股茶叶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岳母比我上次见她时,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大半,眼袋垂得很重。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骂我,而是一坐下,就给我倒了杯茶。
“小陈,阿姨知道,是蔓蔓对不起你。”
我愣住了。
“她从小就要强,心气高,总想证明自己比别人强。”
“她跟你结婚后,我其实挺高兴的,你踏实,稳重,能拉住她。”
“可是……”岳母叹了口气,眼圈红了,“可是她还是钻了牛角尖,被那个姓季的给迷了心窍。”
“那个姓季的,大学时就追过她,花言巧语的,后来出国了。这次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联系上了。”
“蔓蔓跟我说,他有人脉,有资源,能帮她成功。我劝过她,我说小陈才是跟你过日子的人,你别犯糊涂。”
“她不听,她说我老古董,不懂什么叫事业,什么叫格局。”
岳母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陈,她是被骗了啊。公司倒了以后,那个姓季的就消失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鼎信那边要告她商业欺诈,要赔一大笔钱……”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饭也不吃。我怕她想不开啊。”
我沉默地听着,手里的茶杯,温热的触感传到指尖。
我一直以为,林蔓和季渊是同谋。
现在看来,她更像一个被欲望和虚荣蒙蔽了双眼的猎物。
而季渊,是那个经验老到的猎人。
“阿姨,你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我问。
“我……”岳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是,只有你,可能能帮她了。”
“她的公司,账目都是你帮着看的。那个姓季的到底在里面搞了什么鬼,你肯定比谁都清楚。”
“你能不能……拉她一把?就当,就当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
她站起来,想给我鞠躬。
我赶紧扶住她。
“阿姨,你别这样。”
我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当然恨。
但看着眼前这个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老人,那点恨意,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稀释了。
我突然想起我姐说的话。
“你现在爽吗?”
不爽。
一点也不。
如果林蔓真的因此坐牢,或者一蹶不振,我的人生,也会被这件事投下一个长久的阴影。
我送走岳母,一个人在茶馆里坐了很久。
服务员过来续了几次水,壶里的茶叶都泡白了。
我脑子里很乱。
帮她?怎么帮?
我已经把证据交出去了。
现在是鼎信资本在主导调查,我一个外人,能做什么?
我正烦躁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是陈阳吗?”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我是老王,王海涛,还记得吗?以前在讯飞一起干过的。”
老王?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有点微胖的身影。
他以前是我们的法务,后来跳槽去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专门做司法会计鉴定。
“老王?记得记得,你怎么……”
“我怎么有你电话是吧?”他笑了笑,“世界很小。你前妻那个案子,现在是我们所在接。”
我的心猛地一紧。
“鼎信委托我们,做全面的财务清查。”老王的声音压低了些,“我看到匿名举报的材料了。很专业。”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我的反应。
我没说话。
“陈阳,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套你话。”
“我就是看了案卷,觉得有点蹊셔。你前妻,看上去不太像主谋,倒像个……被架空的傀儡。”
“很多关键的付款审批,流程上是她签的字,但资金的最终流向,都指向了另一个人。”
“季渊。”我替他说了出来。
“对。”老王说,“这个季渊,有点意思。他的投资公司,是个空壳子。他投给‘创梦’的一百万,实际上是左手倒右手,用的是鼎信A轮融资的预付款。”
“他画了个大饼,让林蔓相信他能拉来投资,然后利用林蔓的公司作为通道,把鼎信的钱洗出去。”
“林蔓的公司,从头到尾,就是他选中的一个洗钱工具。”
老王的话,像一块块拼图,把我之前的猜测和疑点,全都拼凑完整了。
林蔓不是同谋,她就是那个最傻的工具人。
她以为的灯塔,其实是一个把她引向深渊的漩涡。
“老王,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发现一个问题。”老王说,“季渊做得很高明,很多证据链都断了。林蔓作为法人代表,如果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不知情,或者被胁迫,那这个黑锅,她背定了。”
“最关键的一份‘代持协议’,我们找不到。那份协议,很可能能证明季渊才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觉得,这份协议会在哪儿?”
“我不知道。可能被季渊销毁了。也可能……藏在某个林蔓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
挂了电话,我坐在路边,抽了半包烟。
晚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岳母那张憔悴的脸,和老王说的那些话。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我必须找到那份协议。
不是为了林蔓,不是为了旧情。
是为了让一个骗子得到应有的惩罚,为了让我自己,能从这件事里,真正地走出来。
我给岳母打了个电话。
“阿姨,我想去一趟林蔓住的地方,找点东西。”
岳母在那头喜出望外,连声说好。
林蔓搬走后,回了娘家。
我拿着岳母给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一股压抑的、不通风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一片昏暗。
我打开灯。
客厅里一片狼藉,外卖盒子、零食袋子扔得到处都是。
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有洁癖的林蔓。
我走到她卧室门口,门关着。
我敲了敲。
“谁?”里面传来一个沙哑、警惕的声音。
“是我,陈阳。”
里面沉默了。
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
林蔓从门缝里看着我,眼神陌生又戒备。
她瘦得脱了形,穿着一身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我来找一份文件。”我开门见山,“一份可能存在的,你和季渊之间的代持协议。”
她愣住了,随即冷笑一声。
“没有那种东西。”
“你确定?”我盯着她的眼睛,“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电子文件,或者纸质文件,你签过字,但没仔细看内容的?”
“季渊给我的所有文件,我都看过。”她嘴很硬。
“那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U盘,或者让你登录过什么奇怪的网站?”
我试图引导她回忆。
“没有!”她很烦躁,“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赶紧走!”
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用手抵住了门。
“林蔓,这不是在开玩笑。找不到证据,你可能要去坐牢!”
“那又怎么样!”她突然爆发了,“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吗!”
“是我害的?”我气笑了,“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替人数钱呢!你知不知道季渊已经跑路了?鼎信的五百万,他卷走了大半!”
“你……”她显然不知道这件事,脸上血色尽失。
“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什么白月光,什么灯塔,他只是看中了你的天真和愚蠢!”
我的话很重,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她的身体晃了晃,靠在门框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种绝望,和在宴会厅的崩溃不同。
这一次,是信仰的彻底崩塌。
我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让我进去,我们一起找。就当是为了你妈,她快担心死了。”
提到她妈妈,她的防线终于松动了。
她退后一步,让我进了房间。
房间里乱得像被洗劫过。
衣服、文件、杂物,扔了一地。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我让她把所有跟季渊有关的东西都拿出来。
合同,邮件,微信聊天记录。
我像一个侦探,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林蔓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我忙碌。
“陈阳。”她突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回头。
“我不是在帮你。”我说,“我是在帮我自己。我不想以后午夜梦回,想起我曾经的妻子因为愚蠢而坐牢,而真正的坏人却逍遥法外。”
她没再说话。
我们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把所有纸质文件都翻遍了,一无所获。
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也许,真的没有这份协议。
或者,季渊足够谨慎,根本没留下任何书面证据。
我坐在地毯上,感觉有些疲惫。
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头柜上的一个东西。
一个粉色的,小猪形状的U盘。
很卡通,很不起眼。
“这是什么?”我指着它问。
林蔓看了一眼,眼神有些迷茫。
“好像……是季渊送我的一个礼物。说是里面存了我们大学时的一些照片。”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打开看过吗?”
“没有。”她摇头,“拿到就扔那儿了,早忘了。”
我立刻拿过她的笔记本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电脑“叮”的一声,弹出了盘符。
我点开。
里面确实有一个叫“Our Memory”的文件夹,放着一些老照片。
但除了这个文件夹,还有一个隐藏文件。
我的职业病犯了,立刻设置显示隐藏文件。
一个名为“Project_Dragonfly.docx”的文档,出现在眼前。
Dragonfly,蜻蜓。
跟我的“Nightingale”对应吗?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点开文档。
需要密码。
我尝试了几个常用密码,都不对。
林蔓的生日,季渊的生日,公司的创立日期……
我冷静下来,看着林蔓。
“你再想想,季渊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数字,或者词语?”
林蔓皱着眉,努力回忆。
“他……他好像提过一次,说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叫《百年孤独》。他说,真正的强者,都是孤独的。”
《百年孤独》?
我立刻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它的英文名。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我把这个词组输入密码框。
错误。
不对。
我盯着这个词组,突然福至心灵。
我删掉了所有字母,只留下了首字母。
OHYOS。
我按下回车。
文档,打开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份详细的《股权代持及合作协议》。
甲方:季渊。
乙方:林蔓。
协议里清清楚楚地写明,林蔓只是名义上的公司法人和CEO,公司的实际控制权、财务审批权和重大决策权,都归甲方季渊所有。
乙方林蔓,每月领取三万元的“名义薪酬”,并在公司成功“运作”一个财年后,获得百分之五的干股。
而所谓的“运作”,协议里也用极其隐晦的词语标明了。
——“完成至少两轮,总额不低于一千万的融资,并实现投资款的‘优化配置’”。
所谓的“优化配置”,就是洗钱。
协议的最后一页,是两个人的电子签名。
季渊的签名龙飞凤舞。
林蔓的签名,端端正正。
我把电脑屏幕转向林蔓。
她看着那份协议,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我……我签过这个?”她喃喃自语,“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把这个文件,和几十份公司注册文件混在一起,让你一次性签完的。”我替她回答,“你当时满心都是创业的喜悦,根本没仔细看。”
这是最常见,也最低级的圈套。
但林(man)却结结实实地踩了进去。
她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一次,是悔恨,是后怕,是彻底的醒悟。
我默默地把文件复制到我的手机里,然后发给了老王。
“老王,鱼上钩了。”
有了这份协议,一切都逆转了。
林蔓从主犯,变成了被胁迫的从犯,甚至是受害者和污点证人。
她积极配合调查,交出了所有她知道的线索。
一个月后,在邻市的一家高档酒店里,准备出境的季渊被警方抓获。
和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他账上那笔来不及转移的赃款。
事情尘埃落定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我约了林蔓出来。
还是那家茶馆。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羽绒服,素面朝天,看起来,反而比之前在聚光灯下时,要真实得多。
“谢谢你,陈阳。”她给我倒茶,手法有些笨拙。
“我说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她笑了笑,有些苦涩,“不管怎么样,你救了我。也……让我看清了自己。”
“我以前总觉得,成功就是赚很多钱,开很大的公司,让所有人都羡慕我。”
“现在我才明白,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那个年会上,我当众感谢季渊,其实不全是为了讨好他。”
“我更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你看,我林蔓多厉害,大学时的男神,现在都来给我投资,当我的‘灯塔’。”
“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把你当成我成功路上的背景板,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道具。”
“陈阳,对不起。”
她站起来,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和年会上,她给季渊鞠的那一躬,姿势一样。
但意义,天差地别。
我没有扶她。
我受了这一躬。
因为她欠我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房子卖了,赔给鼎信一部分钱,剩下的,慢慢还。”她说,“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书店当店员。工资不高,但心里踏实。”
“挺好的。”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雪,无声地落下。
“我们……”她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还有可能吗?”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有期待,有忐忑,也有一丝卑微。
我摇了摇头。
“林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了。”
“破镜,即便重圆,裂痕也永远都在。”
她的眼圈红了,但她忍住了,没有哭。
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那顿饭后,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财产分割很简单,因为我们已经没什么财产了。
唯一的房子卖了还债,车子也早就为了周转资金卖掉了。
我把我们仅剩的几万块存款,都给了她。
她没要。
“这是你的。我欠你的,我会自己挣了还你。”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雪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
“陈阳。”她叫住我。
“嗯?”
“保重。”
“你也是。”
我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没有回头。
半年后,我姐把那二十万还给了我。
“这是林蔓打给我的,一分不少。”我姐说,“她还托我跟你说声谢谢。”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又过了一年,我因为一个项目,去南方出差。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走进一家临街的书店躲雨。
书店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书香和咖啡的香气。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棉麻的围裙,正在给一排多肉植物浇水。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瘦了些,但气色很好,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
四目相对。
我们都愣住了。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淡,但很温暖的笑。
我也笑了。
我没有走过去打扰她。
我只是在书架上,抽了一本《百年孤独》。
走到收银台结账。
“先生,一共四十二块。”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我付了钱,拿着书,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依然站在窗边,低着头,认真地擦拭着一片多肉的叶子。
雨停了。
我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扉页上,有一行很小的,用铅笔写的字。
——“愿你找到的,是港湾,而不是灯塔。”
我合上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有些账,清了,人才能重新开始。
我们都一样。
来源:灵敏清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