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十二年,一万五千多个日夜,我们家的账本比日记还要厚。每一笔开销,从柴米油盐到水电煤气,都用尺子划线,清清楚楚地写着:高建国,林秀雅,各付一半。我一直以为,这界限分明的账本,就是我们婚姻的全部真相——精准,冷漠,不容一丝含糊。
高建国临终前,看着我当着他的面,将一辈子攒下的八百万转给我弟弟,他笑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一丝欣慰和歉意。
四十二年,一万五千多个日夜,我们家的账本比日记还要厚。每一笔开销,从柴米油盐到水电煤气,都用尺子划线,清清楚楚地写着:高建国,林秀雅,各付一半。我一直以为,这界限分明的账本,就是我们婚姻的全部真相——精准,冷漠,不容一丝含糊。
我以为他会愤怒,会不甘,会质问我为何将这笔他从未染指、却也象征着我们共同岁月的财富,如此轻易地给了外人。可他没有,他只是微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故事,得从四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踏进高家的大门说起。
第1章 一本账,两个人
1980年的春天,我嫁给了高建国。
他是厂里的技术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衬衫永远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就像他的人。介绍人说,建国人老实,有文化,是靠得住的。我父母也觉得,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能在城里找到这样的人家,是烧了高香。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喜字刺眼。在我对未来生活充满羞涩又甜蜜的憧憬时,高建国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秀雅,”他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生产动员大会,“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从明天起,家里所有的开销,咱们都记下来,一人一半。你看行吗?”
我愣住了。空气里还飘着喜酒的味道,我的心却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听说过夫妻吵架的,打架的,就是没听说过一结婚就这么算账的。
“建国,咱们……咱们已经是夫妻了,分那么清做什么?”我小声地辩解,心里满是委屈。
他似乎没看到我眼里的泪光,自顾自地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用尺子比着,画了一个工整的表格,表头写着:日期、事项、金额、建国支付、秀雅支付。
“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把钱算清楚了,才不会为钱伤感情。”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嫁给我,我不能让你受委屈,但我们都要独立。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尊重?我当时不懂这个词在他心里的分量。我只觉得,这本摊开的账本,像一道冰冷的墙,竖在了我和他中间。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买一袋米,五块钱,他付了,就在账本上记下:米,五元,高建国支付。月底结算,我需要给他两块五。我买了一捆菜,八毛钱,我付了,就记下:青菜,八角,林秀雅支付。月底,他会准时把四毛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就连家里换个灯泡,两毛钱,他都会清晰地记上:灯泡,两角,高建国支付。然后看着我,等我点头确认。
厂里分房,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添置家具,更是个大工程。买一张床,一百二十块,他出六十,我出六十。买一口锅,十五块,他出七块五,我出七块五。每一件物品,都像是我们合伙购买的资产,产权清晰,责任分明。
我们之间,仿佛永远隔着这本账。没有惊喜的礼物,因为礼物无法入账。没有“我养你”的豪言壮语,只有月底递过来的几张零钱和一句“这是我该给你的”。
我的工资一开始比他低,每个月为了凑够自己那一半的开销,过得捉襟见肘。我不敢买新衣服,不敢多吃一口肉,下班后还偷偷接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就为了在月底结算时,能挺直腰杆,不欠他一分钱。
邻居大姐们都羡慕我,说高建国不抽烟不喝酒,工资全交给我。我只能苦笑。他不是交给我,是交给了那个叫“家庭”的公共账户,而他自己,是那个最严格的审计员。
有一年我生病住院,阑尾炎手术。他忙前忙后地照顾,给我擦身,喂我喝粥,同病房的人都夸我找了个好丈夫。我心里刚升起一丝暖意,出院那天,他就把一张清单递到了我面前。
住院费、手术费、药费、营养费……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最后汇总了一个总额,下面写着:合计86.5元,个人承担43.25元。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说:“秀雅,你先把身体养好,这笔钱不着急,我先垫付,等你发了工资再给我。”
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滑落。身体的伤口在愈合,心里的那道口子,却越裂越大。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就像一个冰冷的合伙公司,我们是合伙人,孩子是项目,家是办公地点。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责任和义务,以及那本永远算不清的账。
我弟弟林国栋来看我,见我神情落寞,偷偷问我:“姐,高工是不是对你不好?”
我摇摇头,把账本的事藏在了心里。这是我选择的路,再苦,也得自己走下去。我只是默默地告诉自己,林秀雅,你得靠自己。你不能倒下,因为你身后,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为你托底。你必须有自己的钱,自己的底气。
从那天起,我记账比高建国还认真。我不仅记下了该付的,还记下了我省下的。我开始琢磨怎么能多赚钱,我利用业余时间去读夜校,学会计,考证书。高建国对此没有反对,只是在账本上默默记下:夜校学费,30元,林秀雅支付。
他以为我只是想在我们的“公司”里,拥有更强的支付能力。他不知道,从我看到那张住院费清单开始,我就在为自己建一座避难所,一座用钱砌成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第2章 沉默的屋檐
日子像钟摆一样,规律又单调地晃悠了二十年。我们的儿子高远,就在这种“AA制”的环境里长大了。
高远从小就很懂事,甚至懂事得让人心疼。他很小就明白,想要一个玩具,不能只跟妈妈要,也不能只跟爸爸要。他会怯生生地跑到我们俩面前,说:“爸,妈,我想要那个小汽车,五块钱。你们一人给我两块五好不好?”
每当这时,高建国会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五毛钱。而我,则会心如刀割地拿出另外一半。我多想告诉儿子,妈妈可以给你买,妈妈一个人就能给你买全世界。可我不能,因为高建国会说,这是在破坏规矩,会惯坏孩子。
高远上学的学费、生活费,我们也是严格的一人一半。有一次,学校组织夏令营,费用是三百块。高远兴高采烈地把通知单拿回来,高建国看了看,对我说:“一人一百五。”
那段时间,我弟弟国栋家出了点事,我刚把手头攒的几百块钱偷偷接济了他。我手里实在拿不出一百五十块钱。我第一次,低着头,小声地对高建国说:“建国,我……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下个月发了工资,我马上还你。”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借钱”。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拿出账本记上一笔“暂借”。但他没有。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百五十块钱,放在高远手里,然后对我说:“林秀雅,我们的约定是,各负其责。如果你连自己该承担的部分都无法完成,是不是说明你的精力没有完全放在这个家里?”
他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他怀疑我,怀疑我把钱用在了别处。
我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说对了,我确实把钱给了我娘家。那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亲人,他有难,我能不管吗?
那晚,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高建国,你有没有心?那是我亲弟弟!”我第一次对他嘶吼。
“你的弟弟,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他依旧冷静,冷静得残忍,“我从没拦着你帮衬娘家,但前提是,你得先完成你在这个家的责任。我们的每一分钱,都应该优先用于这个家,用于高远。”
“钱钱钱!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我们是夫妻,不是合伙人!”我哭着喊。
“如果连最基本的经济责任都无法厘清,谈感情,太奢侈了。”他丢下这句话,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是关上了我们之间所有沟通的可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他开过口。我更加拼命地赚钱,我学会了理财,学会了投资股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是个充满机遇的年代,我靠着胆大心细,靠着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每一分钱做本金,慢慢地,积累起了一笔谁也不知道的财富。
这笔钱,是我安全感的来源,是我对抗这个冰冷家庭的底气。我把它藏得很好,藏在高建国的账本之外,藏在我们的婚姻之外。
高远考上大学那年,高建国很高兴,破天荒地买了一条鱼。饭桌上,他拿出账本,郑重地记下:“高远学费,4000元/年。高建国承担2000元,林秀雅承担2000元。”
我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委屈,只剩下麻木。我点点头,说:“好。”
高远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吃完饭,他悄悄把我拉到房间,小声说:“妈,以后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自己打工挣吧。你们……太辛苦了。”
我摸着儿子的头,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这种分裂的家庭模式,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他过早地体会到了金钱的压力和人情的淡薄。
“傻孩子,这是爸妈应该做的。”我安慰他。
“妈,”高远看着我,认真地问,“你和爸,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我一时语塞。
开心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高建国,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共同承担房租和水电,共同抚养一个孩子,却从不曾走进对方的内心。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背叛,但也……没有温度。
那本越来越厚的账本,就是我们婚姻的墓志铭。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生活的点滴,而是一笔笔冷冰冰的交易。
第3章 第一道裂缝
高远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很快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和高建国也相继退休,正式进入了老年生活。
没有了工作的牵绊,没有了孩子的纽带,我们俩的生活更加像两条平行线。他每天去公园下棋,侍弄他的花草。我每天去跳广场舞,和老姐妹们聊天。我们同桌吃饭,各自看各自的电视,晚上背对背睡觉。
那本账本,依旧在发挥着它的作用。买菜的钱,水电费,物业费,甚至连给孙子的红包,我们都是一人一半。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平淡、冷清,直到终老。直到一通电话,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宁静。
电话是弟媳张兰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听了半天才明白,我唯一的侄子林帆,我弟弟国栋的独生子,被查出了白血病。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炸懵了。
我赶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侄子,和一旁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弟弟弟媳,心疼得无以复加。国栋一辈子老实巴交,在小县城当个工人,收入微薄,弟媳没有正式工作,打点零工,这个家本就不富裕。
医生说,林帆的病很棘手,需要骨髓移植,前期治疗加上后期康复,费用是个天文数字,至少需要两三百万。
两三百万!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垮了国栋夫妇。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也才凑了不到二十万,简直是杯水车薪。
国栋一夜之间白了头,拉着我的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姐,姐,我该怎么办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姐,你帮帮我,你救救帆帆……”
我看着他绝望的样子,心都碎了。帆帆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聪明又懂事,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我握紧国栋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国栋,你放心。砸锅卖铁,姐也给你凑钱!帆帆的病,我们一定得治!”
回到家,我一夜无眠。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盘算了一遍。这些年,靠着我的节省和投资,我的个人账户里,竟然已经有了八百多万。这笔钱,是我几十年的心血,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养老钱,是我在这个冷漠的婚姻里唯一的依靠。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和高建国过不下去了,或者我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这笔钱就是我的底气。我可以用它去最好的养老院,请最好的护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包括我的丈夫和儿子。
可现在,我的亲侄子,我弟弟唯一的血脉,等着这笔钱救命。
我挣扎了很久。理智告诉我,这笔钱动了,我的晚年就没了保障。可情感上,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了高建国面前。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要和他谈一件不属于“AA制”范畴的事情。
“建国,”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侄子帆帆,得了白血病,需要很多钱做手术。”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闻言,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需要多少?”
“医生说,至少两三三百万。”
他沉默了。
我看着他,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我期待他能有什么反应。是同情?是安慰?还是像以前一样,冷漠地说一句“那是你的责任”?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我想……我想把我的积蓄拿出来,先给他治病。”我说出了我的决定。我没有说“我们”,我说的是“我”。我知道,指望他是不可能的。
“你的积蓄?”他放下报纸,看着我,“你有多少积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做了四十二年夫妻,虽然经济上分明,但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大概……八百多万。”
我说出这个数字时,清晰地看到高建国的身体震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八百万……”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干涩,“林秀雅,你真行啊。”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我低下头,准备迎接他接下来的质问和责难。也许他会说我自私,说我背着他藏了这么多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第4章 冰山下的火焰
“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是你的自由。”
高建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感到陌生。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也没有尖刻的嘲讽,只是一种近乎冷漠的陈述。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他反问,“我们结婚第一天就说好了,经济独立,互不干涉。你赚的钱,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无权过问。”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我们之间讨论的不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宁愿他和我大吵一架,指责我,质问我。那样至少证明,他是在乎的,他把我们看作一个整体。可他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林秀雅,你的事,与我无关。你的家人,你的痛苦,你的抉择,都与我无关。
“高建国,”我看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们做了四十二年夫妻,帆帆也是你外甥!他就快没命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有感觉,和出钱,是两回事。”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坚硬得像块石头,“我的原则,一辈子都不会变。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医院看望他,可以帮你打听最好的医生,但我不会出钱。我的钱,要留给高远,要留给我们自己的养老。”
“我们自己的养老?”我气得笑了起来,“你的养老计划里,有过我吗?你的每一分钱,不都算得清清楚楚,是‘你’的钱,而不是‘我们’的钱吗?”
“正是因为算得清楚,我们才能安安稳稳地过到今天。”他站起身,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决定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房间,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坐在客厅里,浑身冰冷。四十二年了,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习惯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没有。在内心深处,我或许还存着一丝幻想,幻想着在遇到真正的难关时,这座冰山能为我融化一次。
然而,现实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中。我一边为侄子的病情心急如焚,一边又为自己几十年的付出感到不值。我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殚精竭虑,我以为我守着的是一份平淡的幸福。可到头来,我守着的,只是一个冷漠的合伙人,和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空壳。
我开始频繁地往医院跑,看着侄子一天天虚弱下去,看着弟弟弟媳愁云惨淡的脸,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我做出了决定。
我给儿子高远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高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妈,我支持你。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舅舅家有困难,我们不能不管。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虽然不多,你先拿去用。”
儿子的理解,让我感到一丝慰备。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坚定。
这笔钱,我必须拿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救帆帆的命,也是为了给我自己这卑微、隐忍了大半辈子的一个交代。我要让他高建国看看,我林秀雅,不是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我靠自己,也能撑起一片天。
然而,就在我准备去银行办理转账手续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高建国,突然病倒了。
毫无征兆。他在公园下棋时,突发脑溢血,被棋友们紧急送到了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情况很严重,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躺在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高建国,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恨了他半辈子,怨了他半辈子,可当他真的可能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里,除了怨恨,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依赖。
我们是吵过,是冷战过,是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他毕竟是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十二年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父亲,是我法律上的丈夫。这个男人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我平时感觉不到,可一旦要失去,才发现会窒息。
高远也从省城赶了回来,我们父子俩在病房外相对无言。
几天后,高建国的病情稍稍稳定了一些,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但他已经无法说话,半边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用眼睛看着我们。
医生找我谈话,说高建国的情况不容乐观,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让我们尽量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我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一边要照顾病重的高建国,一边还要惦记着侄子的病情。弟弟打来电话,说医院已经在催缴费用了,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
我心急如焚。
那天下午,我坐在高建国的病床前,给他擦拭着身体。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庞,斑白的两鬓,心里五味杂陈。
“建国,”我轻声开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帆帆那边,不能再等了。我今天……就准备把钱转过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也许是出于几十年的习惯,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依然需要他的“批准”。
他听完我的话,眼睛眨了眨,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银行APP。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八百万,这几乎是我一生的心血和积蓄。我点开了转账页面,输入了弟弟的账号。
每输入一个数字,我的心就抽痛一下。
我抬头看了看高建国。他依然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专注。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按下了“确认”键。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抽空了。我一辈子的铠甲,我为自己筑起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从现在起,我林秀雅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姑娘。
我放下手机,准备迎接高建国或鄙夷或愤怒的眼神。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他嘴角,缓缓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他笑了。
第5章 账本的最后一页
那个笑容,很轻,很浅,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看错了。我凑近了些,仔細地看着他的脸。没错,他确实在笑。那不是嘲讽的冷笑,也不是无所谓的浅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欣慰,甚至……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骄傲。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笑?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一辈子视财如命,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当着他的面,把他口中“我们养老的钱”的一部分(虽然是他从未承认过的“我们”)就这么转走了,他为什么不生气?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那个笑容只维持了几秒钟,就消失了。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一直被这个谜团困扰着。我一边照顾他,一边忍不住地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弟弟那边打来电话,说钱已经收到了,帆帆的手术安排上了。他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反复说着“姐,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挂了电话,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伟大”的喜悦,反而更加空落落的。
高建国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医生说,他可能就这几天了。
高远请了假,一直守在医院。我们一家三口,以这样一种方式,迎来了最后的团聚。
一个深夜,高建国突然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回光返照般,精神好了很多。他看着我和高远,眼神里满是眷恋。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用还能动的左手指了指床头柜。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
“爸,你要什么?”高远焦急地问。
高建国又努力地指了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我对高远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家一趟。”
我凭着一种直觉,跑回了那个冷清的家。我径直走进书房,打开了那个他锁了几十年的木箱子。钥匙,就挂在他的钥匙串上,我从来没碰过。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房产证,只有一摞摞厚厚的笔记本。
是我们的账本。从1980年我们结婚开始,一年一本,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本都没有少。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那是今年的。我翻开,熟悉的、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最后一笔记录,停留在他病倒的前一天:买菜,12.5元,林秀雅支付。
我颤抖着手,翻到了账本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不是表格,而是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心情并不平静。
“秀雅吾妻: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也该告诉你了。
你一定恨了我一辈子吧?恨我的斤斤计较,恨我的冷漠无情。对不起。
我不是不爱你,我是不敢爱。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公公,你没见过他。他曾是镇上最体面的生意人,为人仗义,对谁都好。可后来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一夜之间都成了讨债的恶鬼。我亲眼看着我妈,是如何放下尊严,挨家挨户地去借钱,去磕头,受尽了白眼和羞辱。最后,父亲不堪重负,跳了河。我妈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兄妹几个,吃了上顿没下顿。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高建国这辈子,绝不能因为钱,让我的家人受半点委屈。我不能让我的妻子和孩子,再过我妈过的那种日子。
我怕。我怕我对你好,给你买东西,让你养成了依赖,万一有一天我倒下了,你怎么办?我怕我们感情太好,钱财不分,万一遇到大事,家里一点抵抗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我用了最笨,也最伤人的办法。我逼着你独立,逼着你坚强,逼着你为自己攒下每一分钱。我就是要让你明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靠自己,手里有钱,才是最稳妥的。
你偷偷接济你弟弟,我其实是知道的。你开始学投资,我也知道。我看着你的钱一点点变多,我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为你高兴的。我甚至……有些骄傲。我的秀雅,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干,还要坚韧。
那天,你说你要拿出八百万救帆帆。我承认,我当时很震惊。我没想到你攒下了这么多。但更多的是欣慰。你看,你做到了。你靠自己的力量,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还能成为你娘家的顶梁柱。你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依靠别人的小姑娘了。
我这一辈子的任务,好像完成了。
我没有给你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动听的话。我留下的这点钱,都在我的工资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算是……我最后给你的补偿吧。
秀雅,委屈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不做高建国了。我换个活法,好好爱你。
建国绝笔”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字迹一片模糊。
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抱着那本账本,嚎啕大哭。
四十二年。整整四十二年的委屈、不解、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原来,那本冰冷的账本,不是我们婚姻的隔阂,而是他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为我筑起的一道防火墙。他不是不爱我,他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深爱着我。他把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藏在了那冷冰冰的数字和规则之下。
他怕我重蹈他母亲的覆辙,所以他宁愿自己扮演一个恶人,也要逼我强大。
第6章 没有账本的日子
我带着那本账本回到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高建国还在昏睡,呼吸已经非常微弱。高远趴在床边,满脸疲惫。
我走到床边,握住他冰冷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建国,我看到了……信我看到了……”我哽咽着,泣不成声,“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从来没想过去懂你……对不起……”
他的手指,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角,也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不舍。
他想抬起手,帮我擦去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握着他的手,帮他擦去了眼角的泪,也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我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容。
“建国,你别担心。我很好,我很强大。你教得很好。”我把那本账本放在他的枕边,“以后,我也会好好的。高远,我也会照顾好。你放心吧。”
他看着我,眼神渐渐变得安详。他最后看了一眼高远,又看了一眼我,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嘀——”的一声长鸣,拉成了一条直线。
高建国走了。
葬礼上,我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我只是平静地处理着一切。亲戚朋友们都说我坚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空了一大块。
我用他留下的那张工资卡,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用。密码,确实是我的生日。卡里的余额,有七十多万。是他一辈子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处理完高建国的后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书房里那满满一箱子的账本,全部搬出来,在院子里,一本一本地烧掉了。
火光映红了我的脸。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那工整的笔迹,在火焰中卷曲、变形,最后化为灰烬。
烧掉的,是我们过去四十二年荒唐又心酸的岁月。
烧不掉的,是他藏在账本背后,那份深沉而笨拙的爱。
高远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我。“妈,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靠在儿子的肩膀上。“是啊,都过去了。”
侄子林帆的手术很成功,正在康复中。弟弟和弟媳来看我,把家里仅剩的几万块钱塞给我,说以后他们俩打工,慢慢还我钱。
我把钱推了回去。“国栋,我们是亲姐弟,说这些就见外了。钱的事,以后再说。帆帆的身体最重要。”
我看着弟弟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想,建国,你看到了吗?你的妻子,现在有能力保护她的家人了。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没有了高建国的日子,一开始很不习惯。
家里太安静了。再也没有人会在我买菜回来后,拿着小本子一项项地核对。再也没有人会在月底,把几张零钱工工整整地放在我的床头。
我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
我不再记账了。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给自己买了一条很贵的丝巾,又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开始尝试着,为自己而活。
有一天,我收拾高建国的遗物,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男的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笑得有些腼腆。女的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我和高建国,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已经模糊的钢笔字:
“愿吾妻秀雅,一生安稳,无惧风雨。”
字迹,是他的。落款的日期,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天。
我拿着那张照片,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看了很久很久。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泪是热的,心是暖的。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给了我他最真诚的祝福。只是我,用了四十二年,才真正读懂。
我想,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的花前月下,没有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它藏在了一日三餐里,藏在了沉默的屋檐下,甚至,藏在了一本冷冰冰的账本里。它不完美,甚至有些伤人,但它足够坚韧,也足够深沉。
高建国,谢谢你。谢谢你用你的一生,教会我独立和坚强。
也谢谢你,最后那个微笑,让我明白了我们之间,其实爱过。
来源:清闲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