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母亲66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气氛却诡异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默剧。父亲是大学的退休教授,母亲是中学的高级教师,我们家一向是亲友圈里“书香门第”的典范。可今天,这典范的门庭里,飘散着一股无声的硝烟。
我母亲66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气氛却诡异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默剧。父亲是大学的退休教授,母亲是中学的高级教师,我们家一向是亲友圈里“书香门第”的典范。可今天,这典范的门庭里,飘散着一股无声的硝烟。
问题的引爆点,是我父亲林建国,在举起酒杯时,那双浑浊却依旧透着某种光亮的眼睛,看的不是身边的主角——我的母亲,而是坐在斜对面的小姨,周雅兰。
“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但我也要感谢一个人。”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醇厚,像他讲台上念的那些诗词,“感谢雅兰,这三十八年来,对我,对这个家……无声的付出。”
满座哗然。亲戚们的表情瞬间凝固,笑容僵在嘴角,像一群被按了暂停键的蜡像。我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十八年?我今年正好三十八岁。这个数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小姨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桌布的一角,那块精致的苏绣桌布被她揉搓得变了形。而我的母亲,这场生日宴的主角,却平静得可怕。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得体的、公式化的微笑,仿佛父亲感谢的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
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闹都让我感到窒息。
我的记忆,像被这根毒针刺破的气球,无数细碎的片段呼啸着涌了出来。从小到大,小姨就是我们家一个特殊的存在。她终身未嫁,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条街的老房子里。母亲身体不好,我又是早产,小时候几乎是小姨一手带大的。她会给我做最好吃的糖醋排骨,会给我讲永远也讲不完的睡前故事,她看我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而她和我父亲的关系,更是亲近得超乎寻常。父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对我和母亲,爱意总是隔着一层书卷气,含蓄而克制。但他对小姨不同。他会记得小姨随口提过想看的画展,默默买好票放在她桌上;他会陪着小姨在阳台上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他书房里那把从不让人碰的紫砂壶,却永远为小姨备着她最喜欢的龙井。
小时候,我只觉得父亲和小姨感情真好,甚至为此感到骄傲。直到我上了大学,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饭桌上,父亲很自然地夹了一筷子鱼肉,细心地剔掉刺,放进了小姨碗里。女朋友在桌下悄悄捏了我的手,后来问我:“你爸对你小姨,比对你妈还好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开始回溯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母亲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犯的偏头痛,每次发作,父亲总是不在家,而小姨会第一时间赶来,熟练地用热毛巾给她冷敷。现在想来,父亲的“不在”,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回避?而小姨的“在”,又算不算一种变相的补偿?
还有一次,我撞见他们在书房里。门虚掩着,父亲握着小姨的手,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小姨在流泪,不停地摇头。我吓得不敢出声,悄悄退了回去。第二天,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幅画面,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很多年。我不敢问,也不敢想,我怕那个看似完美的家,只是一个轻轻一戳就会破灭的肥皂泡。
我选择和我父亲一样,做一个沉默的维持者。我以为,只要我不说,母亲不说,这个秘密就会烂在时间里,我们一家人,还能继续扮演那个人人称羡的“书香门第”。
直到今天,父亲亲手撕碎了这层伪装。
“建国,你喝多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舅,他尴尬地打着圆场。
父亲却摇了摇头,他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小姨,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爱恋,更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有些话,憋在心里一辈子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转向我母亲,“素芬,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很廉价,但我必须说。我和雅兰……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当年要不是阴差阳错……”
“够了。”
两个字,轻轻的,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满室的压抑。说话的是我母亲,周素芬。
她缓缓站起身,依旧带着那抹得体的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她的目光扫过父亲,扫过脸色惨白的小姨,最后落在每一个亲戚的脸上。“让大家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一对想当文学作品主角的痴男怨女。”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姐……”小姨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母亲抬手,制止了她。“别叫我姐,我担不起。我周素芬这辈子,没你这么勇敢追求‘真爱’的妹妹。”
她走到餐桌主位,拿起一个干净的酒杯,给自己斟满了酒。那瓶茅台,是我特意为她生日买的。她从不喝酒,今天却倒得那么满。
“林建国,”她举起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父亲,“我嫁给你四十年,你和她好了三十八年。这个账,算得真清楚。”
父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套文绉绉的理论,在母亲平静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发现你们不对劲,是林舟出生的第二年。”母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那天我带林舟去医院打预防针,回来早了。我看见你,我们家的大教授,正蹲在地上,给我妹妹,周雅兰,洗脚。你洗得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
“我当时就站在门口,看着。林舟在我怀里睡着了,口水流了我一肩。我当时在想,我该怎么办?冲进去,大吵大闹,让所有邻居都来看我们家的笑话?然后呢?离婚?林舟怎么办?他才一岁多,他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长大。”
母亲的目光转向我,那里面充满了慈爱和歉疚。“舟舟,妈妈对不起你,让你生活在这样一个谎言里。但妈妈不后悔。为了你,妈妈什么都能忍。”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原来,我所以为的幸福童年,不过是母亲用自己的血泪和尊严,为我搭建起来的一座空中楼阁。她不是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选择了一个母亲最本能,也最残忍的方式——忍。
“你们以为你们的爱情很高尚,很隐秘吗?”母亲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林建国,你写给她的那些酸诗,‘你是四月天里的云,我是追逐你的风’,你塞在她买的菜篮子底下,以为我看不见?周雅兰,你给他织的每一件毛衣,袖口内侧都绣着一个小小的‘兰’字,你以为我眼瞎吗?”
“你们半夜在书房里偷偷打电话,以为我睡熟了?你们借口去郊区采风,其实是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以为我真的信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些鬼画?”
母亲每说一句,父亲和小姨的头就低一分。到他们俩的脸几乎要埋进地里去。周围的亲戚们,大气都不敢出,整个空间里,只有母亲清冷而决绝的声音在回荡。
“我为什么不揭穿?因为不值得。”母亲看着父亲,眼神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彻骨的悲凉。“林建国,你是个懦夫。你贪恋我给你营造的稳定家庭,贪恋为人师表的体面,又舍不得那点所谓的‘灵魂共鸣’。你两边都想要,两边都不敢彻底撕破脸。你觉得委屈吗?你觉得你是被命运捉弄的悲剧男主角?不,你只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男人。”
“至于你,周雅兰。”母亲的目光转向小姨,那里面有失望,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我是你亲姐姐。我生林舟的时候难产,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医生问保大保小的时候,是你在外面哭着喊‘一定要保我姐姐’。我一直记着你的好。可我没想到,你一边对我好,一边挖我的墙脚。你享受着我对你的信任,享受着这个家带给你的便利,享受着我儿子的依赖,还享受着我丈夫的爱情。周雅兰,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小姨终于崩溃了,她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现在说对不起,晚了。”母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三十八年,我守着这个秘密,守着我的儿子,守着这个家的空壳子。我不是为了你林建国,我是为了我的儿子林舟,为了他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能在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家庭里健康成长。现在,他长大了,成家了,立业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走到客厅的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两本红色的本子,狠狠地摔在父亲面前的桌子上。
一本是结婚证,一本是她早就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林建国,生日宴结束,我们这个家,也散了。这栋房子,是我婚前的财产,请你明天之内,搬出去。至于你要去哪里,是去和你心爱的‘灵魂伴侣’双宿双飞,还是去哪里继续你的悲剧人生,都与我无关。”
说完,她转身,对我伸出手,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哽咽:“舟舟,扶妈妈回房间。妈妈累了。”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那只曾经无比温暖、为我撑起一片天的手,此刻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扶着她,在所有亲戚复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回她的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母亲坚强的伪装终于卸下,她靠在我身上,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压抑了半生的泪水,汹涌而出。我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任由她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母亲这三十八年的隐忍和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一夜,父亲没有离开,他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白头。小姨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亲戚们也都悄无声息地散了。一个原本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日宴,最终变成了一场迟到了三十八年的审判。
第二天,我帮母亲收拾东西,准备带她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在整理她的旧书时,我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本已经泛黄,是母亲年轻时的笔迹。我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我又看见建国和雅兰在后院说话了。他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光。我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可我摸了摸肚子,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在动。他是我的希望,我的全部。为了他,我要把这块被挖掉的心,用钢筋水泥,重新填起来。”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的母亲,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究竟拥有怎样一座坚不可摧的内心堡垒。她不是婚姻的失败者,她是一个为了孩子,打赢了一场长达三十八年战争的伟大母亲。
父亲最终还是搬走了。他没有去找小姨,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屋子,整个人迅速地衰老下去。我去看过他一次,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反复说着“爸爸错了”。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而我的母亲,在离开那个压抑了她半生的家之后,仿佛获得了新生。她开始学画画,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还和一群新认识的朋友去旅游。她给我寄来的照片里,笑得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我终于明白,母亲在66岁生日宴上的那场“失控”,不是崩溃,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我解放。她用三十八年的沉默,换来了我的健康成长;又用一场决绝的爆发,换回了自己余生的自由和尊严。
那不是一个家庭的结束,而是我母亲,周素芬,真正人生的开始。而我,将永远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来源:木易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