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松木场水桥旁那间木屋里,灯灭了,人不动了。家里人先没把这事往外说,怕惊动,先把东西收一收、处理一番,等着找个合适的人去通报。外头的人并不知道,舞台上少了他常出现的那个面孔,票友们只以为他是病了,歇几天就回来。两年以后,怀仁堂里有人翻看京剧院的手续,周恩来看见那
1970年1月16日凌晨,盖叫天停止了呼吸。
松木场水桥旁那间木屋里,灯灭了,人不动了。家里人先没把这事往外说,怕惊动,先把东西收一收、处理一番,等着找个合适的人去通报。外头的人并不知道,舞台上少了他常出现的那个面孔,票友们只以为他是病了,歇几天就回来。两年以后,怀仁堂里有人翻看京剧院的手续,周恩来看见那张纸条,声音就抬起来了:“他去世了?为何不报?”那夜,中南海的灯光没关,屋里的人来回站着,没人先走。
事情发生得快。前一晚,老人还在屋里比划刀枪,练《单刀会》的手路子;半夜起了高烧,几个小时后就停止了呼吸。家属那会儿不是不想报,而是怕把信息往外一散,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话说得少,说得小心。日子久了,外头只看到一个空白:台上没了老面孔,剧本里少了一段带劲的身段,观众却只能等信息拼凑出真相。
盖叫天的骨灰后来被安放在一个研究所挂牌的场合里。1978年秋天,盖派艺术研究所揭牌时,老戏迷们围着台子,鼓点一响,场面又热闹又沉静。一个白发武生脱了帽,朝那塑像或匾额躬了身,低声喊了一句“师父,今天满堂彩”,台下有人鼓掌,也有人静静站着,脸上的神色各不相同。那一刻,台上台下像是同时认了个交待。
回看他晚年的日常,能看到些小事。1960年全国生活难,老人身体浮肿,裤腰要系两根带子。这个消息传到周恩来那儿,总理就批示每月送点鱼蛋、副食品慰问。盖叫天拿到这些,不是一个人独吞,拿回去分给徒弟,这事儿别人提起来他就摆手,不好意思夸耀,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台、教戏。嘴上硬,心里软,这话放他身上很合适。
1957年,苏联政治局委员伏希洛夫来访,周恩来陪同到杭州。盖叫天知道了,非要上台耍一段《打店》。总理怕他旧伤犯,原本不同意。后来折中:让他只演一刻钟,不翻桌子。老人上了台,出了两段招式就退到一边,伏希洛夫看完连站起来鼓掌,连说三遍“Hero”。下台时,盖叫天腿还有点抖,牙关紧着,但他还是行了个礼,谢幕了,台下的掌声里有敬意,也有怜惜。
1956年他过七十寿辰,上海锦江大厅办了寿宴,徒弟们轮番演出,台上热闹得像过节。梅兰芳、田汉、俞振飞等人从北京赶来,场面热闹。周恩来因公脱不开身,但特意派专机送来花篮和贺函。老人收到贺函,端详半天,把纸折好放进小木匣,除了那动作没多说话。那一刻像极了他一贯的作风:外头热闹,他心里简单。
新中国成立后,文化界要安排几位京剧大家的去处。周恩来想了许久,最后定下梅兰芳到北京挂帅、周信芳留在沪里,盖叫天请回浙江。职务并不高,合身就好。对他来说,任务不是位子,而是能不能安心教戏。夏衍记得他曾对人说过一句话:“我给人民唱,就够了。”这话简单,听起来也干净。
再往前翻,抗战时期的选择也能看出他性子。1937年淞沪会战后,他带家人进了公共租界。日方那阵子想办舞台,拉拢人演“共荣圈”那套,排了《铁公鸡》这样的节目。盖叫天翻墙躲到郊外,宪兵上门问他在哪儿,他就举着一条旧得弯曲的右腿,说“腿断了,翻不动。”对方看了半天,也就走了。戏迷们后来总把这事当段子来讲,说这出戏比舞台上的还带劲。
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办了粥厂,开了戏班,很多场是义演,《大名府》那回不收钱,连“四大名旦”也来捧场。有人说这叫侠气、叫义气。杜月笙听说他不肯收钱,气得拍桌子,但也改变不了他的做法。早年靠着艺名闯出名气那股桀骜劲儿,一直没散。
再往更早些谈,1920年代他不愿跟权贵妥协,在上海被几家戏院联合封杀,整整九年没有台登。债主天天敲门,朋友们劝他上堂位接活,但他一句话也不改:“规矩不能破。”他宁可饿着,也不按人家的规矩唱戏。这份坚持既让弄堂里的穷孩子觉得过瘾,也把他推向江湖上的孤立。
他出名的路并不轻松。16岁去了杭州学艺,18岁去上海闯荡,靠《铁公鸡》《狮子楼》这些折子征服了南北的票友。清朝末年时,朝里有人想要他去当“供奉”,他甩手一句:“戏是唱给百姓的。”这话得罪人,但也给他攒下名声。台下掌声和台上倔强,凑成他的名气。
更早的根儿在童年。盖叫天来自高阳西演村,1887年那年天不太好,他和哥哥被送进科班。每天五更就得起床,练虎跳、练腱子、练小翻,做不好就挨藤条。那种苦练把腰腿打得像铁,他后来舞台上的腰腿功夫就是这时候练出来的。他常跑小码头、村庙会,一场戏换一碗粥,把江湖气儿练进骨头里。人们说他黑瘦,他自嘲“老黑”;有人笑他说艺名夸张,他就索性叫“盖叫天”,名字里有股不服输的味道,也成了台口的一张牌。
1949年那阵子,南京路上黄包车还在穿梭,他拄着竹杖,凑到刚挂牌的《解放日报》报摊边。虽然看不太懂整版的铅字,但他从纸张翻动的声音里摸得到时代在变。对他来说,那变化不是台词里的新段子,而是舞台之外的一个新剧本。
这些零碎的细节连在一起,能看见一个人走过来的路:从科班到小码头、从上海滩到被封杀、从躲避风雨到被新政请回家,始终围着戏走。他台上的身段、台下的倔强和让步,都是他的一部分。有个徒弟回忆说,老人走路时习惯把身子往前一靠,像是随时要上台,那动作一看就知道是练出来的;另一个徒弟说,他教学从来不吝手把手,嘴上还常说“笨就多练两遍”。在他晚年的教室里,常见到这样的场景:有人做不出一个翻身,他便把手搭过去,示范一遍又一遍,动作像老法子,缓慢却有力。台下的年轻人看着,心里像是记了一课又一课。
有时候,记忆不是一句赞词能概括的。有人记得他演《单刀会》时那一招收刀势,有人记得他在台下替人吞下礼物分给徒弟的样子;更多人记得,那张台票背后有个不肯屈服也不吝施予的老人。
来源:古音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