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脚下的地毯很厚,吞掉了一切声音,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一面被蒙住的鼓。
那份名单就摊开在桌上。
白纸,黑字。
像一张提早下达的判决书。
空气里有打印机墨粉和隔夜咖啡混合的酸涩味道。
脚下的地毯很厚,吞掉了一切声音,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一面被蒙住的鼓。
我逐行扫过那些即将被清算的公司名字,指尖冰凉,像触碰着一块块墓碑。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苏晴。
以及她名字后面,那串刺眼的数字——百分之五的股权。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那种持续而微弱的“嗡嗡”声,钻进耳朵里,无限放大,搅得我头疼。
苏晴。
周成的初恋。
那个只存在于我们婚前语焉不详的对话里,存在于他偶尔失神远眺的目光里,一个模糊的,被时间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的影子。
她怎么会在这份名单上?
她怎么会有我们公司的股权?
我抬起头,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清算律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像用尺子画出来的男人。
他推了推眼镜,公事公办地开口:“周太太,这份是晟远科技的初始股东及后续增持名单,苏晴女士的股权,是三年前,由您的丈夫周成先生,个人无偿转让的。”
三年前。
我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三年前,是公司上市成功的庆功宴。
我记得那个晚上。
水晶吊灯把整个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气泡和人们压抑不住的兴奋。
周成站在台上,意气风发。
他穿着我为他挑的深蓝色西装,领带的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
他举着酒杯,感谢了合伙人,感谢了团队,感谢了所有投资人。
最后,他看向我,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他说:“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晟远,也没有今天的我。”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下面,眼眶发热,觉得之前所有陪他熬过的夜,所有抵押房子时的担惊受怕,所有为了节省开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窘迫,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就在那场盛大的,属于我们的庆功宴上,他将我们共同奋斗的果实,亲手分了一块,送给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他的初恋。
律师还在说着什么,关于资产冻结,关于债务偿还,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我嗡嗡作响的耳膜上,却激不起任何波澜。
我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家。
那个我和周成一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亲手设计和布置的家。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没有开灯,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在玄关换了鞋。
房子里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像时间的脚步,沉重又无情。
周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陷在黑暗里。
他面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片小小的、颓败的森林。
呛人的烟味弥漫在空气里,钻进我的鼻腔,提醒我这不是一场梦。
公司破产的消息,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走过去,没有开灯,就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黑暗中,我们遥遥相望,像两座孤岛。
“你都知道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我应了一声。
“对不起。”他说,“我搞砸了。”
我没有说话。
他在为公司破产道歉。
可我心里堵着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之间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天亮。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苏晴是谁?”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黑暗中,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秒。
“你怎么会……知道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名单上,我看到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缓慢,“百分之五的股权。三年前,庆功宴那天,你转给她的。”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久,更压抑。
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们之间,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惊讶,错愕,或许还有一丝被戳破秘密的难堪。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我听不懂的怅然。
“晚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叫我晚晚。
以前,他这样叫我的时候,声音里总是带着宠溺的笑意。
可现在,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只让我觉得陌生又讽刺。
“那是哪样?”我问,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你告诉我,那是哪样?”
“她……那时候刚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难。”他试图解释,声音低沉,“我就是……想帮她一把。那百分之五的股权,对当时的公司来说,不算什么。我只是……念着一点旧情。”
旧情。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陪着他,从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作坊,一步步走到上市敲钟。
我记得创业初期,为了省钱,我们租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冬天冷得刺骨,我们就抱着彼此取暖,一夜一夜地熬。
我记得他为了拉一个客户,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我守在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看着他苍白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
我记得公司资金链断裂,我们四处求人,受尽了白眼和冷遇。最后,我瞒着他,把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嫁妆——一套老城区的房子,给卖了,才堵上了那个窟窿。
那些苦,那些难,我们都一起扛过来了。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无可替代的战友和伴侣。
可我没想到,在我们终于迎来曙光,在他站在最高处接受众人喝彩的时候,他心里念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旧情”。
他用我们共同的血汗,去浇灌了他那段早已枯萎的过去。
而我,那个陪他一路走来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算什么?
这是对我所有付出的背叛和嘲讽吗?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却在我的心里,砸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所以,你就把我们公司的股权,送给她?”我哽咽着问,“周成,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把我们共同打下的江山,拿去送给你念念不忘的初恋,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他语塞了,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辩解的词语。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力感。
“晚晚,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他急切地辩解,“那之后,我们几乎没再联系过。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亏欠她。”
“亏欠?”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亏欠她什么?你最亏欠的人,是我!”
我站起身,不想再跟他说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我的心。
我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绝望的力道。
“晚晚,你别走。”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公司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我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我自己都惊讶。
“周成,从我看到那个名字开始,你就已经没有我了。”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上楼,回了卧室。
我关上门,将他隔绝在门外。
也仿佛,将我们过去十年的感情,一起关在了门外。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到灰白,再到泛起鱼肚白。
就像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第二天,我没有跟周成说一句话,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就离开了那个家。
我没有地方可去,父母早已不在,这个城市里,我似乎只有一个家。
可现在,那个家,也回不去了。
我在市中心找了一家酒店,暂时住了下来。
站在酒店几十层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孤独和茫然。
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是周成打来的。
我没有接,直接关了机。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我和周成,我们这段婚姻,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我开始像放电影一样,回忆我们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我们是大学同学。
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主席,英俊,开朗,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而我,只是图书馆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默默啃着专业书的普通女孩。
我们的交集,源于一场意外。
那天,我抱着一摞厚厚的建筑图纸,匆匆忙忙地往教室赶,在一个拐角,和一个同样行色匆匆的人撞了个满怀。
图纸散落一地。
我狼狈地蹲下去捡,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就看到了周成的脸。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对不起。”他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帮你。”
那就是我们的开始。
后来,他开始追我。
会在图书馆给我占座,会在我画图熬夜的时候给我送来热乎乎的宵夜,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蜡烛在宿舍楼下摆出一个巨大的心形。
他所有的好,都那么直接,那么热烈,像夏天的太阳,让我无处躲藏。
我沦陷了。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个城市。
他放弃了家里安排好的稳定工作,坚持要自己创业。
他说:“晚晚,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相信他。
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陪着他,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成立了晟远科技。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
但也是真的快乐。
我们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畅想着未来。
他说,等我们有钱了,要买一套大房子,要有一个带院子的,院子里种满我喜欢的栀子花。
他说,要给我买一个大大的衣帽间,里面挂满我喜欢的裙子。
他说,要带我环游世界,去爱琴海看最美的日落。
他说了很多很多。
那些美好的承诺,像天上的星星,点亮了我们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岁月。
后来,公司慢慢走上正规,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买了当年他承诺的大房子,有了院子,有了衣帽间。
可我喜欢的栀子花,他忘了种。
衣帽间里挂满了昂贵的礼服,可我最常穿的,还是那几件简单的白T恤。
我们去了很多国家,却再也没有一起,安安静静地看过一场日落。
我们的生活,被无休止的会议,应酬,和越来越厚的财富报表填满。
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
我以为,这是每一对夫妻都会经历的阶段。
从激情到平淡,从无话不谈到相对无言。
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只是被忙碌的生活,蒙上了一层灰尘,只要擦一擦,内里还是光亮的。
直到,苏晴这个名字的出现。
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那层遮羞布,让我看到了里面早已腐烂溃败的真相。
原来,不是平淡,是转移。
他的热情,他的心疼,他的“亏欠”,都给了另一个人。
而我,守着这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空的房子,守着我们之间越来越客气,也越来越疏远的婚姻,像一个笑话。
我在酒店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没有看手机,没有看新闻,就只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饿了就叫客房服务,困了就睡,醒了就看着窗外的城市发呆。
我的大脑,像一台被强制重启的电脑,把过去十年的数据,一点点调出来,重新梳理,分析,然后,格式化。
第三天下午,我打开了手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涌了进来。
大部分是周成的。
从一开始的焦急询问,到后来的哀求,再到最后的绝望。
他说:“晚晚,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他说:“晚晚,你接电话,求你了,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他说:“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那些信息,我的心,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还有一些信息,是公司的一些老同事发来的。
他们都在问我,公司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破产。
我这才想起来,我不仅是周成的妻子,也是晟远科技的联合创始人。
虽然公司上市后,我就退居二线,专心做我的建筑设计,但公司的很多员工,都是我当年亲手招进来的。
公司是周成的心血,又何尝不是我的。
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它倒下。
我给清算律师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金丝眼镜,挺括的西装。
“周太太。”他站起来,朝我点了点头。
“李律师。”我回以一礼,在他对面坐下。
“我想知道,公司破产的真正原因。”我开门见山。
李律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周先生……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对赌投资。”
“对赌?”我皱起了眉。
“是的。”李律师推了推眼镜,“他用公司未来三年的利润,去对赌一个新兴的芯片项目。赌赢了,公司市值翻倍。赌输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冒险的投资?”我无法理解,“公司的现金流一直很健康,我们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李律师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咖啡杯上,似乎在斟酌用词。
“据我了解,”他缓缓开口,“那个芯片项目的创始人,是苏晴女士的……现任丈夫。”
我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咖啡,洒了出来,溅在我的手背上,一片灼热的刺痛。
可这点痛,和我心里的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为了公司,他是为了苏晴。
他用整个公司的前途,去为他初恋的现任丈夫铺路。
这是怎样一种深情?
又是怎样一种残忍?
我突然觉得很想笑。
笑我自己,这么多年的识人不清。
我一直以为,周成是一个有野心,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以为,他爱我,爱我们的家,爱我们共同创立的事业。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在他心里,有一个角落,永远为另一个人保留着。
那个角落,是我的禁区。
为了守护那个角落,他可以不惜一切,甚至,毁掉我们拥有的一切。
“周太太,您还好吗?”李律师的声音,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纸巾擦掉手背上的咖啡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没事。”我说,“李律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知道,现在公司的情况,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李律师摇了摇头。
“很难。”他说,“对赌协议一旦生效,就具有法律效力。现在公司所有的资产,都已经被冻结,用来抵偿债务。除非……有新的资金注入,并且能够和债权方达成和解。”
新的资金。
谈何容易。
晟远科技这块金字招牌,已经因为这次的对赌失败,声名狼藉。
谁还愿意,在这个时候,来趟这趟浑水?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和李律师告别后,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这个城市的夜晚,依旧繁华,依旧喧嚣。
可这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了。
我走到一条熟悉的街道。
这里,是我们当年租的第一个办公室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老旧的商住楼,电梯吱吱呀呀,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们的办公室,就在三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只有十几平米。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二手电脑,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我站在楼下,抬头仰望着那个早已熄了灯的窗户,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我们两个依偎在一起,借着电脑屏幕微弱的光,规划着未来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拥有一切。
那时候的周成,眼睛里有光。
那束光,叫梦想。
可现在,那束光,熄灭了。
被他亲手,熄灭了。
一阵冷风吹来,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我该回家了。
不是那个我和周成的家。
是我自己的家。
我拿出手机,订了第二天一早,回老家的机票。
离开这个城市前,我回了一趟那个“家”。
周成不在。
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我没有太多东西要收拾。
我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和他有关。
他送的包,他送的衣服,他送的首饰。
我一样都没带走。
我只带走了我的专业书籍,我的设计图纸,还有阳台上,那盆被我养得快要枯萎的茉莉花。
临走前,我走到他的书房。
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靥如花,满眼都是幸福。
照片上的他,英俊挺拔,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伸出手,把相框,轻轻地,倒扣在了桌面上。
再见了,周成。
再见了,我爱了十年的青春。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靠在舷窗上,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自己。
为了那个,在婚姻里,渐渐迷失了方向的自己。
为了那个,终于有勇气,选择离开,重新开始的自己。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刺破云翳,照在我的脸上。
暖暖的。
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老家,是一个江南小镇。
青石板路,白墙黛瓦,小桥流水。
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慢了下来。
我租了一个临河的小院子,把那盆快要枯萎的茉莉花,放在了院子里的阳光下。
我开始重新画图,接一些小镇上民居改造的设计。
活不重,钱不多,但足以让我安身立命。
每天,我早早起床,在河边跑跑步,然后回来,浇浇花,画画图。
下午,我会去镇上的老茶馆,听听评弹,和邻居家的阿婆聊聊天。
晚上,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看看书,写写东西。
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宁。
我再也没有关注过那个城市的消息,也没有再和周成有过任何联系。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苏晴。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我的茉莉花修剪枝叶。
院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邻居家的阿婆,给我送她自己做的桂花糕。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请问,是林晚吗?”
“我是。”我点了点头,“您是?”
“我叫苏晴。”
她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手里的剪刀,差点掉在地上。
苏晴。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曾经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名字的主人,有任何交集。
可她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愤怒地质问她,还是该冷漠地关上门?
可我看着她那双写满疲惫和哀伤的眼睛,所有预设的情绪,都消失了。
我只觉得,荒唐。
我们两个,本该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却因为一个男人,被命运,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牵扯在了一起。
“有事吗?”我最终,还是平静地开了口。
她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冷静,又愣了一下。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
“这个,是给你的。”她说。
我没有接。
“这是什么?”
“是晟远科技,百分之五的股权转让协议。”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我已经签好字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说,“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自己拿回来。不属于我的,我也不稀罕。”
“我知道。”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为我?”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苏女士,你是不是搞错了?你和我之间,有什么需要你为我做的事情吗?”
我的语气里,带上了刺。
我无法不带刺。
是她,毁了我的婚姻,我的家。
她凭什么,现在又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脸色,白了白。
眼圈,也红了。
“林晚,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们。”
“当年周成把股权给我的时候,我拒绝了。我跟他说,我不能要。可是他很坚持,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他说,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家里出事,我们不会分手。他说,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我那时候,刚刚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确实很难。我承认,我动了私心,我收下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个,去跟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之间,真的早就结束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她的故事,听起来,那么无辜,那么无奈。
可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对赌协议呢?也是他为了弥补对你的亏欠吗?”我冷笑着问。
她愣住了。
“什么对赌协议?”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
周成,那个男人,他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骗了我,也骗了苏晴。
他以“亏欠”为名,给了苏晴股权,让她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补偿”。
又以“投资”为名,毁了整个公司,去帮助苏晴的现任丈夫。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深情款款,有情有义的形象。
却把我和苏晴,两个女人,都变成了他这场深情戏码里的道具和牺牲品。
何其自私。
何其可笑。
我看着眼前的苏晴,突然觉得,她也很可怜。
被一个男人,用“旧情”的名义,绑架了这么多年。
成了他自我感动,自我标榜的工具。
“你走吧。”我叹了口气,觉得很累,“这些事情,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伸手,准备关门。
“林晚!”她却突然叫住我。
她上前一步,把那个牛皮纸袋,硬塞进了我的手里。
“这个,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不容置喙,“这不是周成的,也不是我的。这是你的。”
“当年,晟远资金链断裂,是你卖了房子,才救了公司。这件事,周成告诉过我。”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说,他知道,他配不上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闷闷的,疼。
我拿着那个牛皮纸袋,站在门口,很久,很久。
直到苏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我回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份签好字的股权转让协议。
还有一封信。
信是苏晴写的。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
信里,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包括她和周成的过去。
他们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
大学时,因为苏晴家里突遭变故,她不得不退学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周成认识了我。
后来,苏晴的母亲去世,她一个人,过得很辛苦。
再后来,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却又遭遇了婚姻的不幸。
周成找到她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信的最后,她写道:
“林晚,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很苍白,很无力。但我还是要说。”
“我羡慕你,也嫉妒你。你拥有过周成最好的年华,拥有过他全部的爱和专注。”
“而我,只是他心底一个无法释怀的遗憾,一个需要被补偿的符号。”
“现在,我把这个符号,还给你。希望你,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祝你,幸福。”
我看完信,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湿了整张信纸。
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谁流泪。
为我自己,为苏晴,还是为那段,被谎言和亏欠,包裹着的,早已面目全非的爱情。
我把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和那封信,一起,收了起来。
我没有去找律师,办理过户手续。
就像我说的,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晟远科技,是周成和我共同的心血。
但现在,它已经沾染了太多的不堪。
我不想再和它,有任何瓜葛。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好像,被拔了出来。
虽然,伤口还在,还会隐隐作痛。
但是,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愈合的。
秋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大项目。
是镇上一个废弃的旧厂房改造项目。
投资方想把它改造成一个集民宿,文创,和艺术展览于一体的文化空间。
这个项目,很有挑战性,但也很有趣。
我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我带着我的小团队,每天泡在工地上。
测量,画图,和施工队沟通。
虽然很辛苦,但看着那个破败的旧厂房,在我的手里,一点点,焕发出新的生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
我好像,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那个热爱建筑,热爱设计,眼里有光的自己。
项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是……晚晚吗?”
是周成的母亲。
我的心,沉了一下。
“阿姨,是我。”
“晚晚啊……”电话那头,周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周成?他……他快不行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怎么了?”
“他……他病了。很严重的病。”
我挂了电话,立刻订了回那个城市的机票。
在飞机上,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不知道,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周成。
恨吗?
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爱吗?
也好像,没有那么爱了。
他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烙印,却又不得不被割舍掉的存在。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母正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
几个月不见,她好像老了十几岁。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
看到我,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手。
“晚晚,你可算来了!”
“阿姨,他……到底怎么了?”
“是肝癌。晚期。”
周母泣不成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肝癌。
我想起,他以前,为了应酬,喝过多少酒。
我想起,他胃出血住院时,医生叮嘱他,一定要戒酒。
可他,从来没听过。
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周成。
他瘦得脱了相,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副孱弱的躯壳。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在医院陪了周成三天。
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他能撑多久,全看意志力。
周母拉着我的手,求我,不要走。
她说:“晚晚,我知道,是周成对不起你。但是,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他生病前,一直在找你。他说,他这辈子,最想见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走。
我守在他的病床前,给他擦脸,擦手,跟他说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说起,我们大学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我说起,我们创业时,吃过的那些苦。
我说起,我们一起畅想过的,那些美好的未来。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
那些记忆,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它们只是,被我藏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第三天下午,周成的眼皮,动了动。
他醒了。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我听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我说。
他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释然的笑。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刺耳的,长鸣声。
周成的葬礼,很简单。
只请了一些亲近的亲戚朋友。
我以妻子的名义,送了他最后一程。
葬礼上,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离开,一起,被带走了。
葬礼结束后,周母把一个盒子,交给了我。
“这是周成留给你的。”她说。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那只我送给他的,我们结婚纪念日时买的手表。
还有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已经写满了。
我翻开第一页。
是他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20XX年X月X日,晴。今天,我向晚晚求婚了。她答应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记录了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们第一次搬家,他写道:“虽然房子是租的,但有晚晚在,就是家。”
我们第一次吵架,他写道:“我惹晚晚生气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让她掉一滴眼泪。”
公司上市那天,他写道:“我成功了。我可以给晚晚最好的生活了。但是,我为什么,感觉离她越来越远了?”
我看到了,关于苏晴的那一段。
“今天,我见到苏晴了。她过得很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是我亏欠了她。如果当年,我能再坚持一下……”
“我把公司的股权,给了苏晴。我希望,这能让她好过一点。我没敢告诉晚晚。我怕她多想。我只是,想弥补一个遗憾。”
“苏晴的丈夫,想做一个芯片项目,资金不够。他找到了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帮。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可是,我看到苏晴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无法拒绝。”
“我对不起晚晚。我用我们的未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我输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失去了公司,也失去了晚晚。”
“我找不到晚晚了。她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信息。我快要疯了。我才知道,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在他被查出肝癌之后写的。
字迹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得很吃力。
“我要死了。我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我伤害了最爱我的女人,也辜负了所有相信我的人。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放开晚晚的手。”
“晚晚,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我合上日记本,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被过去的“亏欠”,蒙蔽了双眼。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去爱我,也去弥补他的遗憾。
他只是,一个,和我一样,会犯错,会软弱的,普通人。
我把日记本,和那只手表,一起,放回了盒子里。
我把这个盒子,连同我所有的过去,一起,埋葬了。
我回到了江南小镇。
旧厂房改造的项目,已经接近尾声。
新的空间,充满了设计感和生命力。
我给它取名叫,“向晚”。
取自我名字里的一个字。
也寓意着,告别过去,走向新生。
开业那天,小镇上很热闹。
很多人都来参观。
我的那个小院子,也成了网红打卡地。
那盆被我从那个城市带回来的茉莉花,在我精心的照料下,已经重新开出了洁白芬芳的花朵。
阳光下,它的香气,清冽而悠远。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笑脸,听着远处传来的评弹声,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没有周成,没有苏晴,没有那些爱恨纠缠。
只有我自己。
和阳光,花香,和我热爱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这就够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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