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清香,是熬煮了太久,脂肪和蛋白质分解后,混杂着窗帘没拉开的沉闷,一起发酵出的味道。
空气里浮着一股油腻的鸡汤味儿。
不是那种清香,是熬煮了太久,脂肪和蛋白质分解后,混杂着窗帘没拉开的沉闷,一起发酵出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张湿漉漉的网,从我生完孩子回到家的第一天起,就罩住了我。
我躺在床上,侧着身,能听到客厅里传来我妈压低了的说话声。她在打电话,声音像蚊子哼,嗡嗡嗡的,钻进耳朵里,搅得人不得安宁。
孩子睡在我身边,小小的,像一团温热的糯米糍。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奶香味,那是这个密闭空间里唯一清新的气味。
我动了动,浑身的骨头缝都叫嚣着酸痛。月子里的女人,据说是一块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积木,每一块都还没找到自己最舒服的位置。
手机在枕头边震了一下。
我眯着眼拿过来,是一条银行的扣款短信。
数字很扎眼,一长串的零。
五万。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坐月子的女人脑子是糊的,像一碗熬过了火的粥。我把眼睛闭上,又睁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没错,是五万。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张卡,是我专门存起来给孩子用的。里面不多不少,就五万块钱,是我和老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们计划着,等孩子大一点,给他报个好的早教班,或者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谁动了我的钱?
我第一个念头是盗刷。可手机在我手上,卡在钱包里,钱包就在床头柜上。
我掀开被子,脚踩在地板上的时候,腿软了一下。
客厅里,我妈还在打电话。
“……哎呀,你放心,都办好了……是是是,你跟他说,好好开车,别毛毛躁躁的……钱的事儿你别操心,有我呢……”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我听不懂的、疲惫的满足感。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去。
客厅的光线很暗,厚重的窗帘把阳光死死地挡在外面。我妈背对着我,蜷在沙发的一角,身影显得特别单薄。
她挂了电话,一回头,看见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别着凉!”她说着就要过来扶我。
我没动,就站在那儿,举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的脸。
“妈,这钱,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那种速度快得像被风吹过的烛火,只摇曳了一瞬,就恢复了平静。
“什么钱?”她装作没看见。
“我卡里的五万块钱,没了。”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头,砸在沉寂的空气里。
她沉默了。
客厅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那股鸡汤味儿,此刻闻起来,让人恶心。
“我……我拿去给你表弟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
表弟。
姨妈家的儿子,比我小三岁。从小到大,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混世魔王。读书不行,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前段时间听说迷上了赛车,非要买一辆二手车去改装。
“他买车,你拿我的钱给他?”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这不是……手头紧嘛。”我妈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的扶手,“你姨妈打电话来,哭得不行,说孩子不懂事,可当妈的不能不管……我想着,你这钱先放着也是放着,就……就先借给他应急。”
借?
说得真轻巧。
我姨妈那一家子,就是个无底洞。这些年,我妈明里暗里贴补了他们多少,我不是不知道。但这是我的钱,是我孩子的钱!
“你问过我吗?”我盯着她,“你打开我的钱包,拿出我的银行卡,转走我的钱,你问过我一句吗?”
“我……”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是你女儿,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是你亲外孙。在你心里,我们就比不上一个不成器的表弟吗?”
我的质问像一把锥子,扎在她心上。
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她喃喃自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为了谁?
我真的不懂。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那种感觉,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失望。
我以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我妈会把我放在第一位。
我以为,血缘的亲疏,她分得清。
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没再跟她吵。我吵不出来。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把她和那股鸡汤味儿一起隔绝在外面。
孩子醒了,张着没牙的小嘴,开始哼唧。
我把他抱起来,贴在胸口。他温热的身体,柔软的皮肤,是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慰藉。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小小的襁褓上,洇开一团一团深色的印记。
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也像是在问门外的那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我妈陷入了冷战。
她照旧给我做饭,熬汤,端到我床边。但我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她把饭放下,就默默地出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家里的空气,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老公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能感觉到这股低气压。他试图调解,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劝我:“妈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心软。那毕竟是她亲妹妹。要不,这钱就算了,我再去挣。”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不是钱的事。
如果她提前跟我商量,哪怕是跟我说一句,我或许会生气,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那是一种不被尊重,不被珍视的感觉。
仿佛我,还有我的孩子,都只是她用来填补对别人亏欠的工具。
夜里,我总是睡不好。
孩子一两个小时就要醒一次,喂奶,换尿布。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重复着这些动作。
有时候,我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会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
我妈其实很爱我。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我看着邻居家的小孩吃苹果,馋得直流口水。
我妈看见了,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她从外面回来,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塞到我手里。
那苹果的香气,我到现在都记得。
后来我才知道,那苹果,是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唯一的水果摊,用她给人缝补衣服攒下的几毛钱买的。
她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就看着我吃,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星。
我还记得,我上大学那年,她一个人扛着大包小包送我到学校。安顿好一切,临走时,她把一沓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钱塞给我,有零有整,皱皱巴巴的。
“在外面,别亏待自己。”她眼圈红红的,却笑着说。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她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的妈妈,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是我所有的依靠和骄傲。
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就是从姨妈一家搬到我们家附近开始的。
姨妈的命不好。姨夫,也就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听我妈说,姨夫是为了救人。
具体救谁,她从来没细说过,每次提起,眼神都变得很复杂,像蒙了一层雾。
从那以后,姨妈就带着表弟,过得很辛苦。我妈就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我们家有,就绝对少不了姨妈家一份。
表弟从小就比我受宠。
他来我们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看上什么玩具,直接就拿走。我妈总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我让了。
我让出了我的新裙子,让出了我的零花钱,让出了我妈大部分的注意力和爱。
我以为,等我长大了,结婚了,生子了,这一切就会结束。
我会拥有自己的家庭,我妈会把重心转移到我这个小家来。
可我错了。
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或者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孩子喂奶,姨妈和表弟来了。
他们是提着水果和补品来的,脸上堆着笑。
“哎哟,我的大外甥,长得真俊!”姨妈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玻璃。
她凑过来看孩子,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呛得我皱起了眉。
表弟跟在后面,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不合身的潮牌,一脸的不耐烦。
“姐,恭喜啊。”他敷衍地说了句,眼睛却四处乱瞟,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妈赶紧迎上去,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殷勤得像个仆人。
“你们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姨妈拉着我妈的手,亲热得不行,“咱们姐妹俩,还说这些。对了,小驰那车的事,多亏了你。要不是你,这孩子得跟我闹到什么时候去。”
她说着,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炫耀和得意。
我抱着孩子,没有说话,心冷得像一块冰。
表弟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妈,我先走了,还约了朋友去试车呢。”
“去吧去吧,路上开慢点。”姨妈叮嘱道。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塞到孩子的襁褓里。
“姐,这是给外甥的,不成敬意。”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红包薄得像一张纸。
我把他塞的红包拿了出来,递回到他面前。
“心意我领了,这个你拿回去。”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表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更需要钱。毕竟,五万块钱买的车,后续的保养、保险、加油,都是不小的开销。”
我故意把“五万块钱”四个字咬得很重。
姨妈的脸色也变了。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家小驰管你妈借点钱,那是看得起你们!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是吧?”
“姨妈,我没有不尊重你。”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这钱,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还?”
“还?”姨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你妈都没说让我们还,你倒先来要债了?再说了,我们家凭什么要还?要不是我们家,能有你的今天吗?”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什么叫……要不是他们家,能有我的今天?
我茫然地看向我妈。
我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你别说了!”她终于冲着姨妈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为什么不能说?”姨妈不依不饶,“这些年,你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她呢?她把你当什么了?为了五万块钱,就跟我们撕破脸!你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吗?”
“死去的爹”……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深处,撬开了一段被尘封的、模糊的往事。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一个夏天的午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好像在一条河边玩水。
河水很急,浑浊的黄色。
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呛得我无法呼吸。我拼命地挣扎,却只能感觉到自己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记得他把我奋力地推向岸边。
然后……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我妈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那之后,我发了很久的高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从那以后,姨妈看我的眼神,就总是怪怪的。
那是一种混杂着怨恨、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哀的眼神。
而我妈,对我好得变本加厉,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
原来……
原来当年救我的人,是姨夫。
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我妈对姨妈一家予取予求。
为什么她宁愿委屈我,也要满足表弟无理的要求。
因为,在她心里,我们欠了他们一条命。
一条永远也还不清的命。
客厅里,姨妈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
我妈只是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我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孩子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了,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小声地抽泣。
我走到姨妈面前。
“姨妈,”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对不起。”
姨妈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道歉。
“当年的事,我……我都想起来了。”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这些年,谢谢姨夫。也谢谢你和妈,把我养大。”
我说完,抱着孩子,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姨妈彻底呆住了。
她张着嘴,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没再说什么,拉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表弟,匆匆地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我妈,还有我怀里孩子的抽泣声。
我走到我妈身边,坐下。
“妈。”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愧疚。
“你……你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秘密,这么多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她才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说:“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有负担。你姨夫……他是为了救你才……我不想让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种苦。”
她的话,像一把温柔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我。
她是太爱我了。
爱到宁愿自己背负着沉重的枷D锁,宁愿被所有人误解,也不愿让我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那五万块钱,不是给表弟的挥霍,而是她替我偿还的一份良心债。
她觉得,只要能让姨妈心里舒坦一点,让表弟过得好一点,她就能替我,减轻一点点那份生命的亏欠。
这是多么愚蠢,又多么伟大的母爱。
我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妈,我不怪你。”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感受着她熟悉的、温暖的气息,“一点都不怪你。”
“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脾气,不该说那些伤你心的话。”
“是我错了,妈。”
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积压了多年的秘密,误解,委屈,在这一刻,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晴了。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了一道明亮的光斑。
那晚,我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姨夫的事。
她说,姨夫是个很老实,很善良的人。
他和我爸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亲兄弟还亲。
他和我姨妈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
我妈和我爸,凑了所有的钱,给他们置办了新房里的所有东西。
“你姨夫那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姐,这辈子,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以后有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
我妈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当时就当他是句玩笑话,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她说,出事那天,本来是我爸带着我去河边玩的。
后来我爸临时有事,就拜托姨夫照看一下。
谁也没想到,上游会突然泄洪。
“水来得太快了,就像一堵墙一样,一下子就拍过来了。”
“你姨夫,他连想都没想,就把你举过了头顶,拼命地往岸上送。他自己,却被卷进了漩涡里……”
“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给你买的糖人,都泡烂了……”
我妈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
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滔天的洪水中,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托举起一个小小的生命。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坚定。
因为他知道,他托举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一个承诺,一份情义。
我从来没有见过姨夫,但在那一刻,他的形象,却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高大。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妈擦干眼泪,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会替你姨夫,照顾好你姨妈和表弟。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因为,你的命,是他给的。我们欠他的。”
我握住我妈冰冷的手。
“妈,我们不欠他的。”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他是英雄。我们应该记住他,尊敬他,而不是用一辈子的愧疚去捆绑自己,捆绑他爱的人。”
“你这些年,对姨妈和表弟的好,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姐姐,一个姑姑该做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真正应该感到愧疚的,是利用这份恩情,无休止索取的人。”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让我老公,取了十万块钱现金。
然后,我给我姨妈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见一面。
我们约在了一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把那个装了十万块钱的厚厚的信封,推到她面前。
“姨妈,这里是十万块钱。”
她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
“五万,是还给我妈的。另外五万,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表弟买车的贺礼。”我平静地说。
“我……我不能要。”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你拿着。”我把信封又往前推了推,“这是我们家,最后一次给你钱。”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姨妈,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
“你怨我妈,没有照顾好姨夫。你怨我,夺走了你丈夫的生命。”
“所以,你把这些怨气,都转化成了理所当然的索取。你觉得,我们家欠你的,我们家就该无条件地满足你们所有的要求。”
“可是姨妈,你有没有想过,姨夫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你和表D弟现在这个样子,他会开心吗?”
“他用生命换回来的,不是你们无尽的依赖和堕落,而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
眼泪,从她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她哽咽着,想要辩解,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与不是,你心里最清楚。”我站起身,“钱你拿着。从今以后,我们两家,还是亲戚,但只是普通的亲戚。”
“我妈,她为你,为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她的后半生,该为自己活了。”
“表弟,也该长大了。他是个男人,应该学会自己承担责任,而不是永远躲在母亲和过去的阴影下。”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忙碌。
空气里,依然是那股熟悉的鸡汤味儿。
但这一次,我闻到的,不再是油腻和沉闷,而是一种温暖的、家的味道。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妈,我回来了。”
她转过身,看到我,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灿烂而明媚。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后来,我听说,姨妈把那十万块钱,存成了一张定期存单,写的是表弟的名字。
她跟表弟说:“这是你爸用命给你换来的,也是你姐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表弟好像真的长大了。
他把那辆改装车卖了,找了一份正经的修车工作。虽然辛苦,但每个月都能拿到稳定的工资。
他开始学着自己存钱,学着规划未来。
有一次,他在街上碰到我,隔着老远,就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声“姐”。
那一声“姐”,真诚而坦荡。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血缘的纽带,有时候很脆弱,会被误解和怨恨轻易地撕裂。
但有时候,它又很坚韧。
只要我们愿意用爱和理解去修复,它就能重新连接,甚至比以前更加牢固。
我的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
他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我常常会抱着他,翻看家里的老相册。
相册里,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一个是我爸,另一个,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姨夫。
他的眉眼,和表弟有几分相像,但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和纯粹。
“宝宝,你看,”我会指着照片上的人,轻声地对他说,“这个,是舅公。他是一个英雄。”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伸出小手,去触摸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照片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那个舍身救人的英雄,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拂过我们脸颊的微风,化作了我们心中永不磨灭的爱与勇气。
他守护着我们,也见证着我们。
见证着我们,如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如何用爱去化解仇恨,如何把一份沉重的生命之债,变成了一份代代相传的、温暖的力量。
而我,也会把这个故事,一直讲下去。
讲给我的孩子,讲给我孩子的孩子。
让他们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什么叫做情义,什么叫做担当。
也让他们知道,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救赎。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孩子就上了幼儿园。
他很懂事,也很善良,在幼儿园里有很多好朋友。
老师常常夸他,说他乐于助人,像个小太阳,总是能温暖身边的人。
每当听到这些,我都会想起姨夫。
我想,这大概就是血脉里的传承吧。
善良,是会遗传的。
我和我妈的关系,也回到了从前。不,应该说,比从前更好了。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秘密和隔阂。
我们会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她不再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时刻保护的孩子,我也学会了去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艰辛和不易。
我们都从那段沉重的往事中走了出来,学会了与过去和解。
姨妈一家,也渐渐地走上了正轨。
表弟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车行,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他结了婚,娶了一个很朴实的姑娘,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逢年过节,他们会带着孩子来看我妈。
表弟的孩子,管我妈叫“姑奶奶”,叫得又甜又脆。
我妈每次都乐得合不拢嘴,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和礼物,塞到孩子手里。
姨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
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也沉淀了她的心性。
她会和我妈坐在一起,聊聊家常,说说孩子。
她们偶尔也会提起姨夫,但语气里,不再是沉重的悲伤和怨恨,而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怀念。
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有一次清明,我们两家人,一起去给姨夫扫墓。
姨夫的墓,在一片很安静的山坡上,面朝一片开阔的田野。
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了。
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我们把带来的鲜花和祭品,一样一样地摆好。
表弟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来,看着墓碑,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姐,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那天,阳光很好。
风轻轻地吹过山岗,吹动了墓碑前的松柏,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我们的话。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我仿佛看到,姨夫就站在我们面前,微笑着看着我们。
看着他的妻子,走出了怨恨的泥潭。
看着他的儿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看着他用生命守护的那个小女孩,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看着我们这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家,又重新变得完整、和睦。
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回来的路上,我的孩子趴在我背上,睡着了。
他的呼吸,均匀地洒在我的脖子上,温温的,痒痒的。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宁静。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旅程。
我们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有阳光,也会有风雨。
有得到,也会有失去。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忘记,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的人,那些曾经给予我们力量的爱。
因为,正是这些爱,支撑着我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坎,让我们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就像姨夫,他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爱,却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心里。
它像一盏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也像一粒种子,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了最美的花。
这朵花,叫做“希望”。
这朵花,叫做“传承”。
这朵花,叫做“爱”。
它会永远,永远地,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绽放下去。
永不凋零。
日子就像流水,不紧不慢地淌着。
孩子上了小学,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有了自己的朋友圈。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我,有时候,我看着他背着比他身体还宽的书包,消失在校门口的人群里,心里会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长大了,像一棵小树,正在努力地向上生长,去迎接属于他自己的阳光和风雨。
我妈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多了。
她的背,也有些驼了。
但她的精神很好,每天都乐呵呵的。
她报了老年大学,学画画,学跳舞,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的画,画得最多的,就是向日葵。
她说,她喜欢向日葵,因为它永远朝着太阳。
人活着,也该像向日葵一样,心里有光,就不怕黑暗。
表弟的修车行,规模越做越大,还开了分店。
他成了我们这个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
但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朴实,那么谦逊。
他常常说,他有今天,都是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姑妈,一个好姐姐。
他说,他要努力挣钱,以后,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姨妈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她得了些老年病,需要常年吃药。
但她的心态很好,不再像以前那样怨天尤人。
她常常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给我讲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关于姨夫的趣事。
她说,姨夫其实很笨,学什么都慢。
学骑自行车,摔了无数次,摔得鼻青脸肿。
学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把糖当成了盐。
“但他有一点好,”姨妈说着,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就是认死理。他认定的人,认定的事,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做到。”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也跟着她,回到了那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温情的年代。
我渐渐明白,姨夫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救我,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承诺。
更是因为,在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那份善良和担当。
那是一种本能,一种选择。
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沉重,也烟消云散了。
我们不再是背负着债务的人。
我们只是,被一份伟大的爱,深深地眷顾着。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份爱,传递下去。
去年冬天,我妈生了一场重病。
是肺炎,很严重,一度住进了ICU。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守在医院里,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心也跟着一起一伏。
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姨妈和表弟,也天天往医院跑。
姨妈不顾自己身体不好,每天都煲好汤,送到医院来。
表弟更是放下了手里的所有生意,跟我一起,轮流守夜。
他说:“姐,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姑妈就是我亲妈,我不能让她有事。”
看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脸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家人”。
家人,就是那个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向你伸出手,对你说“别怕,有我呢”的人。
幸运的是,在医生的全力抢救和我们所有人的精心照料下,我妈挺了过来。
她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进病房,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我妈躺在病床上,虽然还很虚弱,但精神很好。
她看着围在床边的我们,笑了。
“你看你们,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妈,你吓死我们了。”我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
“傻孩子,”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阎王爷还不敢收我呢。我还没看到我外孙娶媳妇呢。”
一句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病房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温馨。
我转过头,看到姨妈正站在窗边,偷偷地抹眼泪。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姨妈,都过去了。”
她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们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你真像你姨夫。”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这是她能给予我的,最高的评价。
也是对姨夫,最好的告慰。
出院后,我妈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经过这场病,她好像想开了很多事。
她不再那么操心了,学会了放手,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自己。
她把自己的画,整理成册,还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做《向阳而生》。
画展那天,来了很多人。
亲戚,朋友,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
他们站在我妈的画前,久久地驻足。
我看到,很多人都被画中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的热爱所打动。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妈妈,心里充满了骄傲。
我的妈妈,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她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显赫的身份地位。
但她用她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做坚韧,什么叫做善良,什么叫做爱。
她像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
也像一盏灯塔,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
她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也该结束了。
生活还在继续,平凡而琐碎。
孩子会慢慢长大,我们会渐渐老去。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比如,刻在骨子里的亲情。
比如,流淌在血液里的善良。
比如,那份跨越了生死的,沉甸甸的爱。
它会像我们家的那本老相册一样,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小心翼翼地珍藏。
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轻轻地翻开。
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会响起:
“来,宝宝,我给你讲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或许是一场洪水,一次牺牲。
但故事的结尾,一定是爱,是希望,是生生不息的传承。
因为,爱,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故事。
永不落幕。
来源:彤果妈妈育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