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歌饭》以林清岳、叶展鹏等当代青年的人生际遇,串联起沈悦菱与 “羽薇薇再世传人” 的时代故事,以及林小鹰、羽薇薇等英歌队员的热血抗战,三段时间在碧河镇庙会的鼓点中回响交叠,一代代人的选择与牺牲汇聚成英歌魂,奏响传统和现代的交响曲,构建出一幅跨越近百年的潮汕族
陈崇正
英歌饭
《十月》2025年第5期
导读
《英歌饭》以林清岳、叶展鹏等当代青年的人生际遇,串联起沈悦菱与 “羽薇薇再世传人” 的时代故事,以及林小鹰、羽薇薇等英歌队员的热血抗战,三段时间在碧河镇庙会的鼓点中回响交叠,一代代人的选择与牺牲汇聚成英歌魂,奏响传统和现代的交响曲,构建出一幅跨越近百年的潮汕族群的精神图谱。
小说以英歌舞为魂,抵达潮汕精神的深处,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寻根。通过短视频创作者的视角,探讨真实与表演、传统与流量的当代命题;又以工夫茶、狮头鹅、牛肉丸等潮汕符号,绘就一幅立体鲜活的民间风俗画。作品融合虚构与史实,既重现了潮汕英歌队在抗战中的热血抗争,也串联起英歌舞文化传承的温度与历史记忆的厚度。而从一碗英歌饭到一场英歌舞,作者更借此揭示出“神性藏于日常”的生活哲学,使整部作品成为一次既有历史纵深,又充满民间体温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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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其实是陈梓阳开的。当年妻子沈悦菱遭遇了困难,陷入了深度抑郁,陈梓阳二话不说便辞掉了公办医院的医生岗位,自己下海开了这么一家诊所。二十多年过去,诊所依旧还是那样,只是门面比从前宽敞了一些。陈梓阳当年的同事和手下,早已经是市里公立医院的骨干,他们有时候路过清夏镇也会来看看陈梓阳。他们都喜欢陈梓阳,他平易近人,外表甚至有点邋遢,但整日笑呵呵,看起来对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从来不后悔当年的辞职,他对卖鱼生的阿歪说,当年如果不这么做,可能沈悦菱现在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这句话很重,但从嬉皮笑脸的陈梓阳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谈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是啊,现在妻子沈悦菱甚至比他还更像一个医生,她不但会把脉抓药,还自己考取了药师证,墙上还有市里给她颁发的“优秀赤脚医生”荣誉证书。
林清岳和梅婕出现在阿歪鱼生店。陈梓阳看了看他们手中拎着的西凤酒,又看了看两人真诚的面容,便大概猜到怎么一回事。
“是婉儿给你们出的馊主意吧?”他示意二人在旁边坐下,“我听说你们去找沈医生的事,那天我刚好不在家,婉儿给我打电话了。”
老板阿歪这时刚好端上一盘鱼生,陈梓阳也不客气,把他们带来的西凤酒挪到自己面前,熟练地打开,然后倒了一杯,用鼻子闻了一下,便回头喊着对阿歪说:“我今天有好酒喝。”
陈梓阳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他说那件事现在想来真的太扯淡了。“如果不是当年的破事,我们的孩子估计跟你们俩差不多大了。”那几年,镇上的电视站日子不好过。有线电视已经替代了天线,年轻人开始念叨“网络”,市一级电视台的广告收入越来越少,下面就更难,领导整天愁眉不展。沈悦菱的舅舅顾大燃在电视站工作,有天突然找上门,说台里想做个能够一炮而红的节目,需要悦菱配合。他知道沈悦菱当时需要钱,悦菱的奶奶病重需要做手术,在省城住院一个多星期,医药费一直凑不齐。起初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悦菱的父亲是个铜锣工匠,她从小在潮剧班子长大,会唱几段冷门曲目,偶尔做些关于水的噩梦,但谁没点怪癖?可舅舅顾大燃坚持说,只要把她的经历包装成“潮剧名伶羽薇薇再世”,一定能火。他还翻出旧报纸,指着羽薇薇的照片说,你看这眉眼,多像!观众就爱这种玄乎事儿。悦菱犹豫,但架不住舅舅软磨硬泡。他说,节目成了能拿奖金,台里还能给她专门安排拍摄团队,“总比跟着她爹做铜锣强”。节目播出的那晚,全镇轰动。镜头里的悦菱被刻意打上柔光,主持人用夸张的语气追问她上辈子的记忆,经过剪辑之后沈悦菱的回答显得如此果断。我听说心理学上有一门邪门的功夫叫催眠,她舅舅顾大燃不就天天大谈弗洛伊德,没准就是被他催眠的。可没过几天,《东州日报》的记者挖出真相,指责电视台造假,沈悦菱成了众矢之的。那时候报刊杂志经常有各种奇谈怪论,大家也都习惯了。但这一次轮到我们家,家门口经常有人停留指指点点,我知道有人骂她“骗子”,更有人说她“装神弄鬼骗钱”。最难受的是悦菱自己。她出生时时辰很特别,大人说她“破月”以后婚嫁很麻烦,这让她从小便有点自卑,现在突然被卷进这场闹剧,她整宿整宿睡不着。我劝她别理会别人的话,可她却说我不懂她遇到什么困难。后来我才知道,台里早算准了争议能带热度,连道歉声明都是策划好的。那几年,许多小城市的电视台都这么干。传统节目没人看,为了广告收入只好赌一把猎奇。可最终扛下骂名的,永远是台上的人。我们这些学中医的,如果说不信神巫之说,那中医也一定学不好;但坏就坏在这些利用神鬼骗人的人。
梅婕问道:“那顾大燃呢?”
“死了,也就那年冬天,喝醉酒掉进了碧河,有人说是跳河,有人说是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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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陈梓阳的提示,他们驱车前往碧河镇寻访翁晓琳老奶奶。老厝区小巷纵横,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梅花池边,步行寻访。巷子深处,粉色月季在墙头慢悠悠地开着。林清岳和梅婕按着那位晒太阳阿婆的指示,终于在一户人家的石阶前停下。青石门槛磨得圆滑发亮,木门虚掩着,风一吹吱呀作响,仿佛在招呼人进去。
他们敲了敲门,一个颤颤的声音从院内传来:“谁啊?进来吧,门没锁,小心门槛。”
院子干净而简朴,石桌边,一位头发雪白、穿着细碎蓝花布上衣的老人正用银针绣着一块老棉布。她低下头,眼睛从眼镜边框上沿后面露出来,然后摘下她的老花镜,看着这两人。
“翁晓琳奶奶?”林清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们是收什么费的?水费?”她声音虽不大,却中气十足,像一把松了弦的古琴仍能奏出余韵。
林清岳忙上前双手合十,又鞠了一躬,然后介绍自己和梅师姐,并说明来意。他们说了好几遍,翁晓琳都听不太明白。最后按照她自己的理解给出了答复:“你们是大学生?拍照的?”
梅婕连忙点头,也没有过多解释,便顺势坐下,把相机调好角度,一边摆弄三脚架,一边问:“奶奶,您今年高寿?”
“九十九。”翁晓琳眼神带着一点骄傲,“再过几个月就一百整了。我现在记性不好,也可以是八十九,也可以已经过了一百岁,反正数字乱了,人家问,我就说九十九岁啦,好记。”
“羽薇薇是您的好朋友,您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吗?”林清岳试探着问。
“谁?羽薇薇?薇薇……那自然记得。”翁晓琳把银针轻轻别在布边,像是突然拂去脑中尘封的蛛网,“我们是一个戏班出来的。我唱小旦,她唱青衣,年纪比我大一点,却比我红多了。”
“她好看吗?”梅婕问。
“好看,比我好看。我有时候都恨不得变成她,像她一样好看。”翁晓琳笑起来。
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光,“她唱《苏六娘》,唱得那叫一个入骨。她站在台上,她就是苏六娘,你就觉得戏台下面没有观众,只有她的呼吸和眼神。你说羽薇薇的美?不在皮相,在神气。她一低头,谁都知道那是她的苏六娘,不是别人。哦对,你们大学生,不好好念书,问这个做什么?”
梅婕又耐心解释了一遍,翁晓琳显然没明白他们的用意,她又用自己的理解给出来解释:“你们大学生毕业是不是要去当记者,当记者才问这么多过去的事,你们当记者要问沈悦菱对不对?”
梅婕又顺着她的话说对。这样思路突然便简洁了起来。
于是翁晓琳奶奶东一句西一句,开始了她略显凌乱的讲述。她说:“沈悦菱在她最难过的时候来找过我。那时候她很年轻。我太懂她了。我年轻时生过一场病,病好了,我也仿佛换了一个人。我有时也会跟她一样,怀疑自己就是羽薇薇,但怎么可能呢?我就是一个护工,是孤儿院的老母鸡,现在还领着孤儿院给我发的退休金呢。”所以沈悦菱来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她坐在我屋里的小竹椅上,手一直捏着茶杯,杯子里的水凉了也没喝一口,眼神里还有那种没褪干净的羞涩和倔强。她告诉我,她非常困惑,她说她有时候可以是羽薇薇,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是。我看着她,又好像看着多年前那个站在后台画脸谱扎头发的羽薇薇。她低着头,嗓子发紧地问我:“翁奶奶,我是不是疯了?我怎么会记得以前的事?我梦见的戏台,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没有马上回答。我知道,那不是疯,那是命。更让我心惊的,是她梦里说出的台词唱段,和羽薇薇当年演出时一模一样。你说这种事,能编得出来?她舅舅顾大燃是电视台的编导,后来找她合作做节目,说什么“潮剧名伶再世传人”,说要让沈悦菱大红大紫。一开始悦菱是拒绝的,她来找我,说她怕,怕被人当成怪物,但她确实需要钱。我当时只说了一句:“你心里知道你是谁,就要勇敢。”她勉强点头,可你知道的,人啊,在现实面前能有多少坚持?节目播出后,真的火了。哦,是吗?她那时候还不认识我……总之啊,电视台那边当然高兴,说要捧她当新一代文化名人。悦菱其实没想红,她只想弄清楚自己心里的声音到底是不是羽薇薇的回音。可火是一回事,被围观是另一回事。观众不是来看戏的,是来看奇人;不是来听曲的,是来揪破绽的。很快就有人说她是骗子,说她借死人名头博眼球,说她精神不正常。就是你们这些记者写了整整半个版,说她“演技不俗,骗术更高”,照片拍得她泪眼婆娑,像是在认罪。我看了气得差点拍桌子摔碗。她不是骗子,她是个找不到自己方向的孩子,是一个被命运绊住脚步的苦命女人。后来她几乎不出门,躲在家里吃安神药。再次见她时,她抬头看我,说:“我现在明白了,我是羽薇薇的时候,活得热烈;不是的时候,活得连名字都不敢说。”我握住她的手,说:“孩子,你这一世是来修补前一世的裂缝的,你已经比上回活得更勇敢了。”可她自己不信。她觉得自己辜负了羽薇薇,也辜负了这个名字。我常想,要是那个节目没有播,她也许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个医生或者演员,嫁人育子,平平凡凡地老去。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后来她考了药师证,在清夏镇行医,慢慢也没人提那事了。你们就是当记者的,也别去打扰她。
“那……您第一次见沈悦菱,是在什么时候?”林清岳听着有点乱,他并不明白沈悦菱与她见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希望有更多的细节,但翁晓琳显然有点迷糊。
翁晓琳抬起眼睛,神情认真:“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记不清了,那时她走进来,我第一眼就愣住了。那神情,那身段,那双眼睛,跟脑海中的羽薇薇简直太像了。我心里打了个冷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叫沈悦菱。我点头,不说话。后来她来得多了,跟我说梦到一些旧戏文,一些场景,还说梦见过我。”
林清岳和梅婕几乎同时问:“梦见您?”
“是啊,”翁晓琳笑了,“她显然已经入戏了,她说梦里我们在后台,我在帮她缝对襟花帔,她还打趣我手笨。那是我们当年真实发生过的事,除了羽薇薇谁知道?我们交谈的时候,就如自己在跟自己说话,那感觉相当奇怪。”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就知道,她是回来了。我说薇薇,你折回来一世,是老天还你一个交代。她听了眼圈又红了。她是信的,我也是信的。我在孤儿院工作,有时也教小孩子唱戏。听惯了戏文和鼓点的人,总觉得人生如戏,真真假假。有时候我去演别人,有时候别人演我,混沌不清,说不清楚。”
林清岳和梅婕都沉默了。半晌,翁晓琳又说:“你们知道羽薇薇怎么死的吗?”
“传说是自杀。”梅婕低声说。
“她是用戏服的腰带自缢的。”翁晓琳声音轻了下来,“她穿的是《苏六娘》里的彩罗衣衫裙,还给自己化了妆。我见过她的时候,脸还是带着脂粉香味儿的。她走得干干净净,连一封遗书都没有,像是唱完最后一段就退场了。就在我的梦里,清清楚楚。”
“您是说这个是您梦见的?”
“是在梦里,在梦里她烧了所有的戏服,烧了她演过的电影,只是记忆总是挥之不去,那时候的碧河镇,太凄惨了……”
“还有英歌饭,现在都吃不到真正的英歌饭,你们应该去吃一吃英歌饭。英歌饭才是英歌魂。”
英歌饭林清岳在楚婉儿的婚礼上倒是吃过,但内心估计会被老人家列入不正宗之列,于是也不敢接话。
在一阵沉默过后,翁晓琳眼神呆滞,口中蹦出很多陌生的人名。然后又问:“很多债可以还清,但你们说,如果欠别人五十二个孩子,这样的债能够还得清吗?”
梅婕看了一眼林清岳,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老太太开始说胡话了,他们知道也不能打扰太久。他们收拾器材,告辞离开。林清岳在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那位老人在月季花下又坐回石桌边,继续缝着那块老棉布,阳光穿过花影落在她头上,像一层晶莹剔透的玻璃罩。生命中总会降临的寂静时刻,在这个古镇深巷之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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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婉儿听说林清岳他们竟然成功采访了陈梓阳和翁晓琳,在电话里很为他感到高兴,同时她又说,刚好明天碧河镇的陈氏宗祠修缮落成,有一个仪式,会有英歌舞表演,建议他们去看看,现场的表演英歌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灵感。林清岳说求之不得,正想拍一些空镜头,作为视频剪辑的素材。
第二天,林清岳蹲在青石板路上,用纸巾小心擦拭着相机镜头上的指纹。眼前的“营老爷”巡游队伍正从巷口涌来,三十六面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被鼓点震碎的霞光。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远处的潮州音乐诡异地重合,喉间泛起海盐般的涩味——那是童年随父亲看英歌舞时,汗水混着海风留下的记忆。
最先撞进镜头的是时迁的蛇。那蛇身裹着金鳞,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耍蛇人单脚点地,身子拧成麻花,蛇信子几乎要扫到围观者的眉梢。林清岳赶紧调整镜头,却见英歌队队员已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头插雉羽,脸谱红黑相间,额间的白色油彩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是把漫天云霞都揉进了妆容。
队伍按照“田螺圈”的阵法散开,舞者们逆时针飞旋,槌花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银网。林清岳赶紧抓拍,队员们腾跃的动作,像极了振翅的海鸟。
队伍行至开阔处,领队突然一声暴喝。林清岳看见那是个铁塔般的汉子,脸谱勾着李逵的三花脸,双颊涂得赤红,眼白里竟布满血丝。汉子手中短槌翻飞,“削槌”时带起的风声几乎要割破空气。
鼓声突然快了起来。林清岳看见时迁在队伍最前端突然矮身,蛇信子几乎贴地游走,后面的舞者立刻变阵,摆出“双龙出海”阵。他慌忙后退,后背撞上了骑楼柱子。阳光从骑楼雕花漏下,在舞者们的脸谱上切出明暗交界线,那些夸张的油彩突然有了雕塑般的立体感,仿佛百年前的木雕神像活了过来。
他蹲在地上换镜头时,闻到了浓重的线香味道。不知何时,围观的阿婆们在街角燃起了线香,烟雾混着香火味涌进鼻腔。有个莽撞的小孩从他旁边挤过去,手里举着气球。远处传来卖豆腐花和咸水粿的吆喝,其实是录制好的音频用小音箱播放。
林清岳忽然注意到队伍里有个年轻舞者。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脸谱勾得有点歪歪扭扭,却十分认真盯着前方。他的槌花耍得不够熟悉,每一下却都铆足了劲。他想起自己上次拍砸的那条视频,当时只拍了舞者的脸谱特写,却没有注意到其他的细节。此刻镜头扫过孩子颈部的汗珠,被拍摄的人并没有看向镜头,脸上却写满了庄严。他注意到舞者们的步法。林清岳赶紧绕到侧面,镜头对准舞者们交错的双腿——他这个镜头要记录步法。
鼓点突然变急,中板转快板。林清岳看见司鼓的老者站在三轮车上,腰背绷得像张满的弓,鼓槌落下时,牛皮鼓面竟被震出肉眼可见的涟漪。斗锣与钹的声响撞在一起,世界仿佛被挤在一起。林清岳分明听见有人用潮汕话喊“回避”,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避的人也包括他。他只是猫着腰往后退了两步,这样的后退显然不能说得上是回避。英歌队开始“洗街”,英歌队员随着鼓点的情绪加快了脚步。林清岳顺着队伍后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退到了巷口。这里的路面有些破损,青苔在砖缝里泛着水光。他看见领队的汉子举起双槌,鼓点突然变得更加急促,像是乌云压境之后的暴雨。英歌队员们开始狂奔,双槌在胸前相击,发出密集的“砰砰”声。林清岳被这气势震慑,竟忘了移动脚步。镜头里,所有人的脸谱在狂奔中变得模糊,赤红的油彩像是要滴下来,与朝阳的光晕融成一片。他突然听见有人用潮汕话喊:“让开!”
他隐约觉得自己得后退,但鼓点太响了,响得他耳膜发疼。舞者们的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像无数面小鼓在脚下轰鸣。林清岳看见最前排的汉子离自己只有三步之遥,双槌高举,竟如开山巨斧般劈来。他想躲,却被身后的鞭炮碎纸堆绊住了脚。那售卖油柑汁的小板凳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脚边,一阵微风又让烟雾迷住了视线。
最后一刻,他看清了汉子眼中的血丝。那不是化妆的效果,是真的充血,像要滴出血来。鼓槌带起的风声掠过他发梢的瞬间,林清岳突然想起叶展鹏说的话:“英歌是敬神的,你镜头里没神。”此刻他终于懂了——神在舞者挥洒的汗水里,在鼓点的震颤里,在每一个忘记自我的瞬间里。
撞击来得毫无预兆。林清岳被撞得向后飞去,相机甩落在地,镜头摔出裂痕。他听见自己的肩胛骨撞上骑楼石柱的闷响,后脑着地,却感觉不到疼。视线模糊中,舞者们的脸谱在眼前晃成一片红海,鼓点却没有停,依旧如万马奔腾。有人用潮汕话喊:“老兄你没事吧?”
鲜血从鼻腔涌出,滴在相机残骸上。林清岳躺在地上,看见天空蓝得刺眼,几片羽毛从空中飘落,缓缓覆在他脸上,便又消失了。远处的鼓点渐弱,却听见时迁的蛇信子“嘶嘶”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意外唱一曲安魂调。他终于拍到了真正的英歌——在被撞倒的瞬间,他终于看见镜头之外的神明,在舞者们永不停止的腾跃里,在自己流血的指缝间,在潮汕大地每一道被阳光晒裂的砖缝里。整个世界像是翻滚的调色盘,五彩斑斓;而英歌舞的节拍刚好对应着心脏跳动的声音。
后来的事有些模糊。有人递过来纸巾让他压住鼻血,有人递来矿泉水,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但林清岳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年轻舞者跑过来,他用生涩的普通话道歉,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突然想起自己拍砸的视频下那条恶评:“把英歌舞拍成这样,建议你们改拍胸口碎大石。”此刻他终于明白,英歌舞从来不是镜头里浮夸的表演,而是不甘屈服的血性在苍茫天地间写下的狂草,是清冽的美酒,是热烈的生命之火,是连神明都要为之驻足的不朽赞歌。
当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时,林清岳看见英歌队伍已经继续前行。鼓点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见的不再是噪音,而是大地的心跳。
他被抬上担架时,看见自己的相机躺在青石板上,镜头对着天空,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林清岳闭上眼,任由暖风拂过流血的额头,他也想到了死亡——或许这场意外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真正的开始。
然而网络上关于英歌洗街时撞翻摄影师却引发了巨大的争论。有人认为这是野蛮的习俗,前面有游客队伍当然必须减速,安全第一,生命至上,怎么可以直接撞过去?另一方的观点则认为,英歌舞表演时,表演者进入了另一种状态,眼里只有神明,况且客观上队伍向前冲,前面的人想刹住也根本不可能。于是有人便出来说,这么野蛮不尊重游客的迷信行为就应该取缔;反对的一方则说,英歌舞表演完全是村里的民俗,没有收门票,游客不请自来当然必须尊重当地习俗,不能阻挡神明的道路是基本的常识。于是又有人质疑组织方没有尽到宣传告知的义务,也没有维持好秩序……
梅婕长叹一声,打电话跟老板汇报说:“这下尴尬了,做那么多视频都没出爆款,一场事故却把自己送上热搜头条。”
作者简介
陈崇正,1983年出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归潮》《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悬浮术》,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诗集《时光积木》等。曾获第五届茅盾新人奖、广东“五个一工程”奖、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澳门文学奖等奖项。
来源:民勤融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