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躲在营区高大的白杨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声音尖锐得像砂纸,磨着人心里最烦躁的那块地方。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
知了躲在营区高大的白杨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声音尖锐得像砂纸,磨着人心里最烦躁的那块地方。
训练场上的土,被太阳晒得发烫,踩上去,一股热气从解放鞋底板直往上蹿,烫得人脚心发麻。
空气里都是汗味,混着尘土和青草被碾碎的味道,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
我刚从团里开完会回来,军装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纸任命,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拍在了我的档案里。
营长。
31岁,正营职。
在那个年代,这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刚刚好。
肩膀上的分量,一下子重了。
我习惯性地在营区里转悠,这是我从当排长时就养成的毛病。
我总觉得,一个营区的好坏,不是看楼有多新,路有多平,而是看兵的精神头。
兵的精神头,就藏在那些犄角旮旯里。
藏在训练场上嘶吼的口号里,藏在单杠上绷紧的肌肉里,藏在熄灯号后悄悄亮起的台灯下。
我走到五公里越野的终点线附近,那儿有棵老槐树,树荫挺大。
我靠着树干,点了根烟,眯着眼看那群光着膀子,浑身晒得跟黑炭似的小伙子们。
他们刚跑完一个五公里,一个个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个破风箱。
大部分人都在骂骂咧咧地放松,互相捶着腿,笑闹着。
只有一个兵,例外。
他一个人蹲在跑道边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身形很瘦,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能倒。
脊背的骨头,一节一节地凸出来,清晰可见。
汗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然后迅速蒸发,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像他这个人一样,扔在人堆里,一点都不起眼。
我认识他。
林峰。
一连的兵,高三毕业入伍,文化课在全营都是拔尖的。
军事素质嘛,马马虎虎,不好不坏,就是这五公里,一直是他的死穴。
每次考核,他都是压着线过,或者干脆就过不了。
那张年轻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忧愁。
我把烟掐了,走过去。
我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眼睛红红的,不是因为汗水,是真的哭过。
看到是我,他噌地一下站起来,两只手紧张地在裤子上擦了擦,立正,敬礼。
动作很标准,但声音带着哭腔。
“营长好!”
我没回礼,只是看着他。
“又没及格?”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报告营长……差了……差了十五秒。”
十五秒。
在五公里越野里,十五秒,像一道天堑。
对于有的人来说,拼了命也跨不过去。
我“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气氛有点僵。
周围的兵都看过来,然后又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在新任营长面前哭鼻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为什么当兵?”我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他的眼睛很亮,像山泉水洗过的黑石子,干净,但藏着事。
“说话。”我的语气重了点。
“报告营长!为了……为了考军校!”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考军校干什么?”
“给我娘治病!当了军官,津贴高,能把我娘接到部队医院来!”
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知了还在叫,但好像也离我们远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理由,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心疼。
我见过太多兵,说起理想,都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那些话,宏大,正确,但有时候,飘在天上。
而林峰的理想,是踩在泥土里的。
带着他娘的药味,带着一个农村家庭的全部希望。
“你文化课,全营第一。”我说的是事实。
“体能不过,一切都是零。”他自己接了下句,声音里全是绝望。
是啊,部队就是这样。
体能是一,后面的所有零,都得靠这个一撑着。
没有这个一,你再有才华,也是白搭。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也是个农村兵,瘦得跟猴儿一样,第一次跑五公里,跑到一半就吐了,吐得昏天暗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翻出来。
是我的老班长,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吼着:“不想当孬种,就给老子站起来!”
我站起来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比别人多跑一个五公里。
脚上的血泡,磨破了,结了痂,又磨破,最后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那层老茧,是我军旅生涯的第一枚勋章。
“想不想过?”我又问。
林峰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团火。
那火,微弱,但在他漆黑的瞳孔里,亮得惊人。
“想!做梦都想!”
“那就别给老子在这儿哭!”我吼了一句。
他吓得一哆嗦,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五点,武装越野。我陪你。”
我说完,转身就走。
没回头看他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他肯定傻了。
一个营长,陪一个兵跑五公里?
传出去,像个笑话。
但那一刻,我没想那么多。
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看到了那种被逼到悬崖边上,除了往前冲,别无选择的狠劲。
第二天,天还没亮。
星星还挂在天上,懒洋洋地眨着眼。
营区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空气清冽,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气。
我穿着作训服,站在起跑线上,活动着手脚。
四点五十五分。
他还没来。
我心里有点失望。
也许,昨天那股劲,只是一时冲动。
睡一觉,就凉了。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就在我准备自己开跑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是林峰。
他背着背囊,戴着钢盔,怀里还抱着枪。
全副武装。
跑到我面前,他一个立正,喘着粗气报告。
“报告营长!一连战士林峰,前来报到!”
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在微弱的晨光里,闪着光。
我看了看表,五点整。
一秒不差。
我心里那点失望,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还不错,没迟到。”我淡淡地说。
“出发!”
我没带任何负重,只穿着一身轻便的作训服。
我跑在他前面,刻意控制着速度。
第一圈,他的呼吸还算平稳。
第二圈,开始乱了。
第三圈,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像拉风箱一样的“呼哧”声。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晃。
我知道,他的极限到了。
我放慢脚步,和他并排。
“还能不能行?”
“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行就说,别死撑。”
“报告营长……我能行!”
又是三个字。
我没再说话。
我知道,这时候任何鼓励的话都是多余的。
他需要的,不是语言,是一个能让他咬着牙跟下去的目标。
我就是那个目标。
最后一圈,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球。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他没有停。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眼神里有一种狼一样的狠劲。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往前栽倒。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滚烫,像个火炉。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汗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他靠在我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把他扶到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感觉怎么样?”
“想……想吐……”
“那就吐。”
他哇的一声,把早饭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他的脸色惨白,像张纸。
我递给他一壶水。
“漱漱口。”
他接过去,手抖得厉害,壶盖拧了半天都没拧开。
我拿过来,帮他拧开,又递给他。
他漱了口,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
“营长……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他低着头,声音里全是沮丧。
“第一次,都这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当年,比你还惨。”
他抬起头,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我吐得连黄疸水都出来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确认我话里的真假。
我笑了笑。
“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这个时间。”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比之前更坚定了。
从那天起,营区的操场上,每天清晨都会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在前面领跑,一个在后面死死地跟着。
风雨无阻。
下雨天,雨水砸在钢盔上,噼里啪啦地响。
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脸上流下来,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塑胶跑道上积了水,一脚踩下去,溅起一片水花。
鞋子和袜子全都湿透了,沉甸甸的,每抬一次腿,都像是在跟泥潭作斗争。
林峰摔倒过好几次。
有一次,膝盖磕在跑道上,划开一道大口子,血顺着小腿往下流。
我让他去卫生队包扎一下。
他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跑。
他说:“营长,轻伤不下火线。”
我看着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脸,和他那双倔强得像头牛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小子,是块钢。
就是得用最硬的锤子,下最大的力气,才能把他砸成一把好刀。
除了跑步,我还给他加了别的训练。
蛙跳、折返跑、冲刺。
每天的训练量,都压在他的极限上。
多一分,他就会崩溃。
少一分,就达不到效果。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一开始,瘦得像根竹竿。
一个月后,肩膀宽了,后背厚了,腿上的肌肉,也开始有了线条。
人黑了,也精壮了。
眼神里,少了些忧郁,多了些军人该有的悍气。
但他还是不爱说话。
训练的时候,不管多苦多累,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休息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好奇,有一次,趁他去打水,偷偷翻开他的本子。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不是日记,也不是家信。
全是数学公式和物理题。
字迹很清秀,解题步骤,清晰得像教科书。
我心里暗暗点头。
这小子,是个文武双全的苗子。
只要体能这块短板补上了,前途不可限量。
离军校考试,还有一个星期。
我决定给他来一次模拟考核。
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我站在终点线,掐着秒表。
发令枪响。
林峰像一头猎豹,猛地窜了出去。
他的节奏控制得很好,不快不慢,呼吸均匀。
一圈,两圈,三圈……
他的速度一直很稳定。
我心里有点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这一个多月的努力,成败,就在此一举。
最后一圈。
他开始加速了。
他的双臂用力地摆动着,双腿像上了发条一样,飞快地交替。
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疲惫而有些扭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像两颗燃烧的星星。
冲刺!
他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冲过了终点线。
然后,他没有倒下。
他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我按下秒表。
看着上面的数字,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19分30秒。
优秀。
我走到他身边,把秒表递给他看。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慢慢地直起腰,看着我。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平时不管多苦多累都一声不吭的硬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肩膀不停地抖动。
我把手放在他的钢盔上,用力地按了按。
“好样的。”
我说。
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一个多月的委屈、痛苦、汗水,全都哭了出去。
我没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这样发泄一次。
男人的眼泪,不能轻弹。
但为梦想流的泪,不丢人。
考试那天,我很早就醒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比我自己当年参加高考还紧张。
我索性穿上衣服,跑到训练场。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考场就设在师部的礼堂。
我不能去。
我只能在这里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太阳出来了,把整个操场都照得金灿灿的。
知了又开始叫了。
但今天,我听着,觉得不那么烦了。
终于,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是送考生回来的大巴车。
车在营区门口停下。
兵们陆陆续续地从车上下来。
有的兴高采烈,三五成群,讨论着题目。
有的垂头丧气,一个人走在后面,低着头。
我一眼就看到了林峰。
他走在最后面。
还是那副瘦削的身影,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朝我这边走来。
走到我面前,他停下脚步。
“营长。”
“考得怎么样?”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一支很普通的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漆都掉了一些。
他把笔递给我。
“营长,这支笔,送给您。”
我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
“我爹送我来当兵的时候,把这支笔给了我。他说,这是他当年考上高中时,我奶奶奖励给他的。是我们家的宝贝。”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他说,让我用这支笔,写出自己的前程。现在,我觉得我做到了。我想把它送给我最感谢的人。”
我看着他手里的笔,又看了看他。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
但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里面,有自信,有坚定,有对未来的憧憬。
我没有接那支笔。
“傻小子。”我笑了,“这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不能要。”
“你自己留着。到了军校,还要用它写字,写信,写你的未来。”
“等你毕业了,戴上‘一道杠’,再把它传下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回连里,好好睡一觉。”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
他对着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转身,跑着回了宿舍。
那是我见他跑得最轻松的一次。
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林峰的名字,赫然在列。
国防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
全师唯一一个。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还是在营区门口。
他换上了新发的常服,肩膀上,是崭新的学员肩章。
整个人,英姿飒fà。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临上车前,他突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那支笔。
是一颗子弹。
擦得锃亮的步枪子弹。
“营长,这个您收下。”
“这是我第一次实弹射击,打出的子弹壳。五发,五十环。我一直留着。”
“我想,它比那支笔,更适合您。”
我看着那颗黄澄澄的子弹壳,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我接了过来。
入手,还有一点温热。
“好。”我说,“我收下了。”
“到了学校,好好学。别给我丢人。”
“是!营长!”
他上了车,车窗摇下来。
他一直看着我,直到车子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峰。
第一年,他还经常给我写信。
信里,说他的学习,他的生活,他的见闻。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年轻人对新世界的好奇和兴奋。
他说,大学里的图书馆好大,里面的书,他一辈子都看不完。
他说,他的导师,是国内顶尖的计算机专家,跟着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说,他还是坚持每天跑五公里,再也没有不及格过。
每次收到他的信,我都会看好几遍。
然后,把信和那颗子弹壳,一起锁在我的抽屉里。
后来,信渐渐少了。
从一个月一封,到一季度一封,再到半年一封。
最后,就断了。
我也能理解。
他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忙了。
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
我这个老营长,就像他人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他踩着我,跳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
然后,就把我忘了。
这很正常。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我带过的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能记住名字的,也就那么几十个。
能一直保持联系的,一个都没有。
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营长,副团长,团长。
我在部队里,又干了二十年。
直到退休。
退休后的生活,很平静。
平静得,有点无聊。
老伴前几年走了。
儿子在深圳,工作忙,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偌大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
每天,就是看报,喝茶,下棋,遛弯。
日子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喝不出什么滋味。
我常常会想起在部队的日子。
想起训练场上的喊杀声。
想起食堂里抢饭的笑闹声。
想起深夜里紧急集合的哨子声。
那些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但一睁眼,什么都没有。
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滴答,滴答。
有时候,我会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
里面,放着一沓已经泛黄的信,和一颗锃亮的子弹壳。
我会把那些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地,重新看一遍。
看着看着,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兵,那个在跑道上哭鼻子的兵,那个把传家宝钢笔送给我的兵。
林峰。
他现在,在哪里?
在干什么?
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老了,头发白了?
我不知道。
我甚至连他后来分配到哪个单位,都不知道。
人海茫茫,想找一个人,太难了。
时间,就像一阵风。
吹着吹着,就把很多东西,都吹散了。
记忆,也变得模糊。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段往事,是不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北京的。
我以为是推销的,本来想挂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听键。
“喂,您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沉稳的男中音。
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请问,是张建国,老营长吗?”
张建国,是我的名字。
但是,“老营长”这个称呼,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叫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压抑着的笑声。
“营长,我是林峰。”
林峰。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的手,一下子就抖了起来。
电话,差点没拿稳。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是他。
真的是他。
二十五年了。
整整二十五年了。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
“营长?您还在听吗?”
“在……在……”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你……你小子……现在在哪儿?”
“我在北京。”他说,“营长,我下个星期,要回咱们老部队一趟。您……有时间吗?我想,去看看您。”
“有!有时间!我天天都有时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
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就是翻江倒海一样的情绪。
激动,欣喜,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委屈。
这小子,二十多年没个信,一开口,就要回来看我。
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得准备点什么。
对,得好好收拾收拾屋子。
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副邋遢样子。
还有,得买点好菜。
他当年在部队,最喜欢吃我老伴做的红烧肉。
虽然,老伴已经不在了。
但是,手艺,我还记得。
我像个陀螺一样,在家里转了好几天。
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
把窗户擦得一尘不染。
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我甚至,还把那件压在箱底的,当团长时发的呢料军大衣,翻了出来,熨了又熨。
虽然,现在是夏天,根本穿不上。
但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这个老营长,还没老糊涂,精神头,还好着呢。
约定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把那身军大衣穿上,又脱下。
脱下,又穿上。
最后,还是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我对着镜子,把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头发,梳了又梳。
镜子里的人,老了。
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脸上的老年斑,也多了。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能陪着兵跑五公里的年轻营长了。
我有点心虚。
不知道,林峰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失望。
他,又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发福了?秃顶了?
像我那些老战友一样,张口闭口,都是血压血糖?
我坐在客厅里等。
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十点。
他还没来。
我有点坐不住了。
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还是,他临时有事,不来了?
我拿起电话,想打给他。
又放下了。
万一,他正在开车呢?
不能让他分心。
就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冲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陆军常服。
肩膀上,是两颗闪闪发光的金星。
少将。
他很高,比我记忆中高了不少。
身材挺拔,像一棵松。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皱纹和疲惫。
只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威严。
他的眼神,很亮。
看到我,那份威严,瞬间就融化了。
变成了,我熟悉的,那种,带着一点点腼腆,和无限敬意的目光。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互相看着。
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二十五年的光阴,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那个在跑道上哭鼻子的瘦弱新兵。
和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将军。
两个身影,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营……营长。”
他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颤抖。
我回过神来。
“你……你小子……”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还知道回来啊!”
我说。
他笑了。
眼圈,也红了。
“报告营长,林峰,回来看您了。”
他对着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手臂抬起,落下,干净利落。
我没有回礼。
我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我等了二十五年。
他的身体,很结实。
隔着军装,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蓬勃的力量。
“好小子……好小子……”
我拍着他的后背,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湿了一片。
进了屋,他有些拘谨。
像个第一次到班长家做客的新兵。
我给他倒了杯茶。
“坐,别站着。”
他这才在沙发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我看着他肩膀上的将星,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你……你现在……”
“报告营行……首长。”他改了口,“我现在在总装备部工作。”
“叫什么首长!”我眼睛一瞪,“在我这儿,你永远是那个兵!”
“是!营长!”他立刻坐直了身体,大声回答。
那样子,跟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们俩,都笑了。
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这些年的经历。
他军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一个很偏远的研究基地。
一待,就是十年。
那十年,他几乎与世隔绝。
参与了一个,高度保密的,国家级重点项目。
他没说具体是什么项目。
我知道部队的纪律,也没多问。
我只知道,那十年,肯定很苦。
“想家吗?”我问。
“想。”他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跑到操场上跑圈。跑着跑着,就好像回到了老部队,好像您还在我前面领着我跑。”
我的心,又是一酸。
“后来,项目成功了。我立了功,也提了干。一路从连职,干到了现在。”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这背后,他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那你……怎么不跟我联系?”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在我心里盘踞了二十多年的问题。
他沉默了。
他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东西。
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营长,这是我写给您的信。一共,一百二十封。”
我愣住了。
“我每个月,都会给您写一封信。跟您汇报我的思想,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但是,我一封,也没寄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灼人的光。
“当年,您把我送进军校,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这份恩情,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说谢谢,太轻了。”
“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就这么平平庸庸地干一辈子。我得干出点名堂来。”
“我得做出点,能让您为我骄傲的成绩。”
“在没有做出成绩之前,我没脸来见您。”
我听着他的话,拿着那些信的手,都在抖。
一百二十封信。
十年。
这个傻小子,就这么,跟自己较了十年的劲。
“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苦。”他笑了,“有您当年的那股劲撑着,不苦。”
“营长,这次回来,除了看您,还有一件事。”
他站起身,从包里,又拿出一个红色的邀请函,双手递给我。
“下个星期三,我们部里,有一个新装备的列装仪式。我希望,您能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我?”我愣住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懂那些高科技。”
“您不用懂。”他说,“您只需要,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就行。”
“因为,那件新装备的背后,有您的心血。”
他的话,说得我云里雾里。
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
星期三那天,一辆挂着军牌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了我家楼下。
林峰亲自给我打开车门。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开进了一个,我以前只在新闻里见过的,戒备森严的大院。
仪式,在一个巨大的机库里举行。
现场,到处都是穿着军装的人。
肩膀上的星星,一颗比一颗亮。
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林峰把我安排在主席台的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我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仪式开始了。
主持人,是一个声音洪亮的大校。
他讲了一长串,我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
然后,他说:“下面,有请本项目总设计师,林峰少将,介绍新装备情况!”
在热烈的掌声中,林峰走上了发言台。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礼服。
胸前,挂满了勋章。
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武。
他先是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他没有立刻开始介绍。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对着麦克风,缓缓开口。
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整个机库里。
“在介绍这件新装备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新兵。一个又瘦又小,五公里都跑不及格的农村兵。”
“那时候,我唯一的梦想,就是考上军校。因为,我需要那份津贴,去给我病重的母亲治病。”
“但是,体能,是我面前,一道无法逾越的大山。”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营长,找到了我。”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说了一句:从明天开始,我陪你跑。”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整整一个多月,每天清晨五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上,陪着我,一圈一圈地跑。”
“他把他的所有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什么叫永不放弃。”
“最后,我考上了军校。我的人生,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
我看到,他的眼眶,又红了。
我的眼眶,也湿了。
“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一个人。我的背后,站着千千万万个,像我老营长一样,默默奉献,甘当基石的普通军人。”
“是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托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
“是他们,用自己的汗水,浇灌了我们军队的未来。”
“所以,今天,这件新装备,不是我林峰一个人的成果。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成果,也是,我向我的老营长,交上的一份,迟到了二十五年的答卷!”
他的话音刚落,机库的后方,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巨大的幕布,缓缓拉开。
一架,我从未见过的,造型科幻的,银灰色无人机,静静地停在那里。
它的机翼,像鹰的翅膀一样,舒展着。
机身上,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也站了起来。
我看着台上的林峰,看着他身后那架,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战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明白了。
这就是他说的惊喜。
这就是他,送给我这个老头子,最珍贵的礼物。
仪式结束后,林峰带我,走近了那架无人机。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它的庞大和精密。
“营长,它叫‘利剑’。”林峰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它能实现超音速巡航,具备高隐身性能,可以突破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防空系统,对敌方重要目标,实施精确打击。”
他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它的‘大脑’,就是它的飞行控制系统,是我带着团队,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攻关下来的。”
“有了它,我们国家的空中力量,就有了,一把真正能够,一剑封喉的利器!”
我听着,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是一个老兵。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一件装备,对我们国家,对我们军队,意味着什么。
“好……好啊……”
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营长。”林峰转过身,看着我。
“当年,您教我怎么用双腿,去征服五公里的跑道。”
“今天,我想告诉您,我用您教给我的那股劲,造出了一双,能让我们国家,飞得更高,飞得更远的翅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颗子弹壳。
黄澄澄的,擦得锃亮。
和我抽屉里那颗,一模一样。
“营长,这颗,是我留给自己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它时刻提醒我,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的兵。”
“我,是您张建国的兵!”
他把那颗子弹壳,紧紧地攥在手心。
然后,他再次,对着我,敬了一个军礼。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我抬起我那只,已经有些颤抖的右手。
用尽全身的力气,回了一个,我这辈子,最标准,最用力的军礼。
那天晚上,林峰没有回北京。
他住在了我家。
我们俩,喝了很多酒。
聊了很多,很多。
从过去,聊到现在,又聊到未来。
我把那个锁着的抽屉,打开了。
把那些信,和那颗子弹壳,拿了出来。
他看着那些东西,一个四十多岁的将军,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营长,我对不起您。
我说,傻小子,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带过那么多兵。
最高兴的,不是我自己升了多大的官。
而是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有了出息。
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国家的栋梁。
我,张建国,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兵。
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我当过团长。
而是,我曾经是,林峰的营长。
第二天,我送他去机场。
临别时,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营长,这是我给您带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非常精致的,紫砂茶具。
“您年纪大了,别总喝酒。多喝喝茶,养养身子。”
“等我下次回来,再陪您,好好聊。”
我没拒绝。
我收下了。
我看着他走进安检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的心里,是满的。
回到家,我泡了一壶茶。
用他送我的那套茶具。
茶香,袅袅升起。
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
天,很蓝。
云,很白。
我知道,在那片蓝天之上,有无数双,像“利剑”一样的翅膀,在守护着我们。
我的兵,正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国家。
而我,也曾经,用我的方式,守护过他。
这就够了。
我拿起那颗,他二十五年前送给我的子弹壳。
放在手心里,摩挲着。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个在跑道上,挥汗如雨的少年。
他的眼神,清澈,而又坚定。
他说,营长,我想考军校,给我娘治病。
我说,那就别给老子哭,跑起来!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它能把一个瘦弱的少年,磨砺成一个国家的将军。
它也能把一段普通的军旅往事,酿成一杯,回味悠长的酒。
我喝了一口茶。
真香。
来源:一川烟草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