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九年,七千多个日夜。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我每个月准时寄去一笔钱,自以为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用金钱和距离,为自己当年决绝的离开砌起了一座看似坚固的堡垒。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做一个符号化的父亲,一个只存在于银行汇款单上的名字。
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略带一丝迟疑,却清晰地叫出了那个我十九年来只在梦里听过的称呼。
“爸,我妈说,你想吃她包的馄饨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广州街头,瞬间红了眼眶。
十九年,七千多个日夜。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我每个月准时寄去一笔钱,自以为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用金钱和距离,为自己当年决绝的离开砌起了一座看似坚固的堡垒。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做一个符号化的父亲,一个只存在于银行汇款单上的名字。
可这十九年的岁月,就像广州这闷热黏腻的夏天,漫长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的故作坚强,都在那个寻常的上班早晨,被一个佝偻的背影,彻底击得粉碎。
而故事,就要从那天说起。
第1章 不期而遇的重逢
广州的七月,空气像一张湿热的毛巾,不由分说地糊在每一个行人的脸上。我刚从一辆网约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衬衫领口,准备走进公司所在的甲级写字楼。作为公司技术部的负责人,准时和体面,是我多年来恪守的职业信条。
就在我即将踏入那扇冰冷的玻璃旋转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大厦外的花坛边,一个穿着灰色保洁工作服的女人,正费力地将一个装满了落叶和杂物的黑色垃圾袋拖向垃圾集中点。她的背微微佝偻着,汗水浸湿了后颈的头发,几缕灰白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鬓角。
我的脚步,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痕迹的侧脸,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即使已经模糊了十九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方慧。我的前妻。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转身躲开,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羞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十九年前,我离开那个贫瘠的小县城来广州闯荡时,她还是个脸颊饱满、眼角带笑的年轻女人。而现在……
我看着她身上那件因为洗涤多次而显得有些宽大的工作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笔挺的定制西裤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一股灼热感从脚底直冲头顶。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而这条鸿沟,正是我亲手挖下的。
她终于弄好了那个沉重的垃圾袋,直起腰,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转身,她的目光和我的直直撞在了一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方慧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震惊,最后,那份震惊迅速被一种极力掩饰的局促和躲闪所取代。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双沾了灰尘的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喉咙发干,迈开僵硬的脚步,一步步朝她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十九年的心跳上。
“方慧?”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沙哑。
她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避开了我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了。她穿着保洁服,还能是为什么?
果然,她只是低声回了一句:“我在这里上班。”
“上班……”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五味杂陈。我每个月寄去的钱,足够她们母子在老家过上很体面的生活了。为什么她还要跑到广州来,做这样辛苦的工作?
无数个问题堵在我的胸口,可我一个也问不出来。我们之间,沉默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尴尬又沉重。十九年的空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填补的。
“你……还好吗?”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客气,像是在面对一个许久未见的远房亲戚。
“我……还行。”我干巴巴地回答,“公司就在这栋楼上。”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能感觉到周围有路过的白领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保洁服的女工,这组合在CBD的核心地带,确实有些突兀。我的脸上开始发烫。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儿子呢?陈烁他……他怎么样了?”
提到儿子,方慧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的亮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掩饰的骄傲。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阿烁他很好。今年刚高考完,考上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急切地追问:“考上了?考上哪儿了?”
方慧的嘴角,终于牵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更有十九年含辛茹苦终得回报的骄傲。
“北大。”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整个人都愣住了。
“北京大学。”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
北大?我的儿子,那个我只在照片里见过他从小学到高中模样的儿子,那个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梦想的儿子,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荒谬感同时席卷了我。我下意识地想笑,想大声地告诉全世界这个好消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深的困惑和自责。
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身疲惫的女人,她用这样一份卑微的工作,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默默地将我们的儿子托举到了那样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
而我呢?我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这个自诩为家庭提供了经济支柱的父亲,在这份巨大的荣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方慧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低下头,轻声说:“你忙。而且……也习惯了,自己拿主意。”
“习惯了”。这三个字像三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是啊,她习惯了没有我的日子,习惯了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雨。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她呢?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我们的对话。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是公司助理打来的,提醒我九点的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我得去上班了。”我仓促地说道,像个逃兵。
“嗯,你去忙吧。”方慧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继续去收拾其他的垃圾桶。
“等等!”我叫住她,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现金,几乎是本能地递过去,“这个……你拿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庆祝一下。”
这是我十九年来最习惯的沟通方式——给钱。我以为,这能弥补些什么,能让我心里好过一点。
然而,方慧却连连摆手,退后了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会烫手的东西。
“不用,立国,真的不用。”她的语气很坚决,“你按月寄的钱,我一分没动,都给阿烁存着当大学学费了。我这边有工资,够我们娘俩生活。”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和疏离。
“我们过得挺好。”
说完,她不再看我,拖着那个黑色的垃圾袋,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垃圾房。她的背影在广州刺眼的阳光下,显得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倔强。
我僵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沓被拒绝的钞票,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小丑。
“我们过得挺好。”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我一直以为,她们在那个小县城里,过着需要我“接济”的生活。我用金钱构建的优越感和安全感,在这一刻,被她一句平淡的话,击得荡然无存。
直到助理的催促电话再次响起,我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写字楼。电梯镜面里映出的那个男人,衣着光鲜,神情却狼狈不堪。
整个上午的会议,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播放着与方慧重逢的画面。她的白发,她粗糙的双手,她平静而疏离的眼神,以及那句“我们过得挺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遍遍地折磨着我。
十九年,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第2章 被尘封的承诺
午休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有一点胃口。我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从一堆陈旧的文件底下,翻出了一个深棕色的木盒子。
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同样泛黄的离婚证。
我拿起其中一张照片。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照片上,我抱着刚满周岁的陈烁,笑得意气风发。一旁的方慧,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温柔地依偎在我身边,满眼都是幸福的光。那时候的我们,真好。
那时的我,是县城一家国营工厂的技术员,拿着微薄的工资,却心比天高。我总觉得,那个小县城容不下我的梦想。我向往广州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向往这里遍地的机会和财富。
“慧,等我!”去广州的前一夜,我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承诺,“等我在那边站稳了脚跟,就马上把你们娘俩接过去,买大房子,让阿烁上最好的学校,我们再也不用过这种紧巴巴的日子了!”
方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将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临走时,她往我包里塞了一个煮熟的鸡蛋,红着眼圈说:“立国,在外面照顾好自己。钱够不够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平平安安的。”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我们想要的就不一样。我想要的是“人上人”的成功,而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的安稳。
刚到广州的日子,确实苦。我住过城中村的握手楼,啃过最便宜的馒头,为了一个项目,可以连续通宵一个星期。那时候,和方慧通长途电话,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在电话里给她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告诉她我们美好的生活指日可待。
可随着我工作越来越忙,职位越来越高,我们的电话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无话不谈,到后来的三言两语,再到最后,只剩下“嗯”、“好”、“知道了”和长久的沉默。
我开始觉得,她不懂我的事业,不懂我的压力,不懂我在这个大城市里打拼的艰辛。而她,或许也觉得,我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激烈的争吵。那年春节,我因为一个紧急项目没有回家。电话里,方慧带着哭腔问我:“陈立国,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儿子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当时正被项目搞得焦头烂额,烦躁地回了一句:“我这么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以为待在家里带带孩子就轻松了?你懂什么!”
那句话,像一把刀,彻底割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再开口时,方慧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陈立国,我们离婚吧。”
我当时愣住了,随即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我觉得她不可理喻,觉得她是在用离婚威胁我。于是,我赌气般地吼道:“离就离!”
就这样,我们分开了。
离婚协议很简单,儿子归她,我每个月支付抚养费。房子是她父母留下的,归她。我几乎是净身出户,只带着一腔被误解的愤怒和所谓的“雄心壮志”,彻底扎根在了广州。
一开始,我还会定期给儿子打电话。可电话那头,永远是方慧接的。儿子似乎总是不在,或者睡着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打了。我告诉自己,不打扰,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方式。我只要努力赚钱,保证他们物质上无忧,就算尽到了责任。
这个借口,我用了十九年。
我用工作麻痹自己,用事业的成功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我从一个底层程序员,做到了技术总监,买了车,买了房,身边也曾有过一些莺莺燕燕,但都无疾而终。我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块地方是封闭的,连我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
直到今天,在写字楼下,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块被我刻意尘封了十九年的角落,才被狠狠地撞开。
原来,我从未真正放下。
我从盒子里拿出那本离婚证,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钢印。我突然想起,当年我们去民政局办手续,出来的时候,方慧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陈立国,你记着,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以后他的好与坏,都与你无关。你只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当时我只觉得她在说气话。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她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扛起所有重担的宣言。
她做到了。她真的一个人,把我们的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
而我,这个所谓的父亲,除了每个月那笔冰冷的汇款,又为他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开口叫的是“爸爸”还是“妈妈”,不知道他第一次走路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他上学第一天有没有哭,不知道他青春期有没有叛逆和烦恼……
我错过了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一阵剧烈的悔恨攫住了我。我猛地合上盒子,像是再多看一眼,就会被里面的回忆吞噬。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弥补,因为我知道十九年的空白根本无法弥补。我只是想……想重新认识一下我的儿子,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关心他的父亲。
我拿起手机,凭着记忆,拨通了那个我存了十九年,却几乎没打过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听着电话里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我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裹了我。
我这才悲哀地发现,十九年的时间,不仅冲淡了感情,也早已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除了知道她们在那个遥远的小县城,我对她们的近况,一无所知。
她们是什么时候来广州的?为什么来?来了多久了?住在哪里?
我一概不知。
偌大的广州,两千多万人口,我要到哪里去找她们?
第3章 冰冷的回复
茫然和无措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快下班时,我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方慧的表妹,张兰。
当年我们还在县城时,两家走得挺近。张兰后来也嫁到了广州,只是这些年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好几个老家的同学辗转问到了张兰的电话。
电话接通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警惕的女声。
“你好,是张兰吗?我是陈立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声惊呼:“陈立我?我的天,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张兰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和疏远。
我尴尬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兰,我今天……碰到你姐了。”
“哦?”张兰的语气变得有些玩味,“碰到了?她没拿扫帚赶你走?”
“……没有。”我苦笑着说,“我想问问,你们现在住在哪儿?我想……我想去看看阿烁。”
张兰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挂断电话。
“陈立国,你现在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她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十九年,你干嘛去了?我姐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愧疚。
“你不知道!”张兰打断了我,“你只知道每个月打钱!你以为钱就是万能的吗?阿烁小时候开家长会,看着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发高烧说胡话,嘴里叫的都是‘爸爸’,我姐就抱着他哭了一整夜!这些,你拿钱买得来吗?”
张行的话像一把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这些年,我只看到了自己事业上的成功,却从未想过,在那个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的妻儿,正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张兰心软了。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算了,都过去了。我姐那个人,性子倔,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说一句苦。她带着阿烁来广州都三年了,就是为了陪读,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白天在写字楼做保洁,晚上还要去餐厅端盘子,一天打两份工,就为了多攒点钱,让阿烁能安心读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麻。我一直以为我寄去的钱绰绰有余,却没想到,方慧根本没动用那笔钱,而是选择用自己的肩膀,硬生生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地址我发给你。”张兰最后说道,“但是陈立国,我得提醒你。阿烁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也敏感。你别指望他会抱着你喊爸爸。你欠他的,不是一顿饭、一件礼物就能还清的。你好自为之吧。”
挂了电话,我的手机很快收到一条信息,是一个地址,在番禺区的一个城中村。
看着那个地名,我的心里百感交集。那里,正是我十九年前刚来广州时住过的地方。没想到,十九年后,我搬进了市中心的高档小区,而我的妻儿,却住进了我曾经逃离的地方。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没有立刻去那个地址。我怕我的贸然出现,会打破她们平静的生活。张兰的话提醒了我,我需要先和儿子建立联系。
我拜托张兰,要来了陈烁的微信号。
加上好友的过程很顺利,对方很快就通过了。看着那个用一张风景照做头像的账号,我激动又忐忑,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发出了一条信息。
“陈烁你好,我是爸爸。恭喜你考上北大,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发送键按下去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我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期待着儿子的回复。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话框里始终静悄悄的。我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手机“叮”地一声,亮了。
我几乎是弹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解锁屏幕。
对话框里,只有一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复。
“谢谢。我妈很辛苦。”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
这七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能想象得到,儿子在打出这行字时,脸上是何等平静,甚至是冷漠的表情。
“谢谢”,是出于礼貌的疏远。
“我妈很辛苦”,则是一句无声的控诉。他在提醒我,他的成功,与我无关,所有的功劳,都属于那个为他付出了全部的母亲。
我愣愣地看着那行字,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或尴尬,或激动,或怨恨,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拒绝。
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在我这个“父亲”和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我试图再发些什么过去,比如问问他想不想要一台新电脑,或者问他去北京的机票买好了没有,我可以帮他安排。可打出的字,又被我一个个地删掉。
我知道,此刻任何关于物质的示好,都只会显得更加苍白和可笑。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两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可我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冰冷的孤岛。十九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所谓的成功,是多么的失败。
我赢得了事业,却输掉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家。
第4章 笨拙的靠近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向公司请了一天假。这是我入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我没有直接去张兰给的地址,而是先开车去了一家大型商场。我想给儿子买件礼物,庆祝他金榜题名。可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我却再次感到了茫然。
他喜欢什么?最新款的手机?名牌运动鞋?还是游戏机?我一无所知。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商场里转了两个小时,最后,在一家书店里,买了一套精装版的《史记》和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我想,考上北大的孩子,应该是喜欢读书的吧。这或许是我能想到的,最“父亲”的礼物了。
提着礼物,我驱车前往番禺。
越靠近那个城中村,道路就越狭窄,周围的环境也越嘈杂。高楼大厦被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取代,头顶是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耳边是各种方言的叫卖声和孩子的嬉闹声。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十九年前的记忆重叠。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那栋楼。这是一栋典型的农民自建房,外墙的瓷砖已经有些剥落。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我踩着狭窄的水泥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心情愈发沉重。
她们住在六楼,没有电梯。
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扇陈旧的防盗门前时,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的眉眼间有我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像方慧。
他就是陈烁。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你找谁?”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朗,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我……我是……”我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让他进来吧,阿烁。”屋里传来了方慧的声音。
陈烁侧过身,给我让开了一条路。我僵硬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单间,大约只有二十平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了大部分空间。角落里用帘子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厨房,旁边是卫生间。房间虽小,但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的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窗台上还养着一盆绿萝,长势很好。
方慧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补。看到我进来,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神情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来了?”
“我……我请了一天假,来看看你们。顺便……给阿烁带了件礼物。”我把手里的礼品袋递了过去,像个做错了事等待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陈烁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整理他书桌上的东西,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方慧打破了沉默。她走过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袋子,放在了桌上。“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坐吧。”
我拘谨地在一张小小的塑料凳子上坐下,感觉自己高大的身躯和这个小小的空间格格不入。
“你……你们就住在这里?”我环顾四周,心里堵得难受。
“挺好的,离阿烁的学校近,房租也便宜。”方慧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抱怨,“阿烁很争气,高中三年,年年都拿奖学金,给我省了不少心。”
她的话,又一次刺痛了我。我这个父亲,不仅没有在生活上照顾到他们,甚至在经济上,都没有让她轻松一点。
我把目光转向儿子。他始终背对着我,专注于整理他的书籍,似乎打算将这种无视进行到底。
“阿烁,”我鼓起勇气,试图和他交流,“听说你报的是历史系?爸爸给你买了套《史记》,希望你……”
“我有了。”他头也不回地打断了我,声音冷冷的。
我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喉咙里。
方"慧"见状,连忙打圆场:“他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你别介意。他前两天刚在旧书市场淘了一套,宝贝得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是一片苦涩。我知道,儿子不是“有了”,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接受我的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就成了我和方慧之间一场尴尬的“一问一答”。我问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广州,生活上有没有困难;她答一切都好,没什么困难。我们之间,客气得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而陈烁,从始至终,没有再回过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用沉默,构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将我牢牢地隔绝在外。
我坐立难安,感觉自己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
终于,我站起身,准备告辞。“我……公司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这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蹩脚借口。
“我送你。”方慧跟着站了起来。
陈烁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走到楼下,方慧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立国,我知道你想补偿。但是,十九年了,很多东西,不是说补就能补回来的。阿烁他……心里有结,你给他点时间。”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声音嘶哑,“是我对不起你们。”
“别这么说,都过去了。”方慧叹了口气,“你只要知道,他现在很好,很优秀,这就够了。我们……就当是亲戚,偶尔见个面,挺好的。”
“亲戚”。
这个词,比陈烁的冷漠更伤人。它彻底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城中村。
回到车里,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在自己的车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只要我拿出足够的诚意,就能换来儿子的谅解。可我错了。我这个迟到了十九年的父亲,在他的人生里,早已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笨拙的靠近,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种打扰。
第5章 争吵与真相
那次失败的探访之后,我消沉了好几天。我没有再联系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紧闭大门外的旅人,无论怎么敲门,里面的人都无动于衷。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我接到了张兰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陈立国,你快去看看我姐吧!她病了,发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阿烁去参加一个北大的夏令营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
我心里一紧,立刻问了地址,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张兰说她已经叫了救护车,把方慧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我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找到了方慧。她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极了。
看到我,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你怎么来了?兰多事……”
“你别动!”我赶紧上前按住她,“都烧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医生说她是过度劳累加上中暑,引起了急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跑前跑后地办了住院手续,将她安顿在了一间单人病房里。看着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心里又疼又气。
“方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责备,“我每个月给你打的钱,你为什么不用?非要把自己累出病来才甘心吗?你让阿烁知道了,他该多担心!”
方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我的火气更大了:“你是不是觉得用我的钱就低人一等?还是你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做的工作,你这是何苦呢?你以为你这样,我心里就好受吗?”
或许是我的话刺激到了她,方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
“陈立国,你到现在还觉得,所有问题都是钱的问题吗?”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清晰。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如果你们用了我给的钱,至少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辛苦?”方慧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你以为我做的这些,只是为了钱吗?”
她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之所以不用你的钱,不是因为清高,也不是为了惩罚你。我是为了阿烁!我不想让他觉得,他是靠着一个只在汇款单上出现的父亲养大的。我想让他知道,他妈妈有能力,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把他抚养成人,让他过上不比别人差的生活!”
“我之所以来广州,之所以一天打两份工,是因为我想离他近一点,想在他需要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是因为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诉他,我们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有尊严!”
“你以为你寄来的钱就是一切吗?你缺席的是他整个童年,是他每一次生病时床边的陪伴,是他每一次开家长会时渴望的眼神,是他每一次取得好成绩时想要分享的喜悦!这些,是你那点钱能买回来的吗?”
方慧越说越激动,眼眶渐渐红了。十九年的委屈和辛酸,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陈立国,你根本不懂。你只活在你的世界里,用你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你觉得成功就是住大房子,开好车,当大老板。可我告诉你,我的成功,就是我的儿子!他健康、正直、善良、优秀,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我做保洁员怎么了?我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我不偷不抢,我不觉得丢人!”
她的一字一句,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是啊,我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揣测、去评判她们的生活。我以为她们过得很“惨”,需要我的“拯救”。我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她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看到了她保洁员的身份,却没有看到她作为母亲的伟大和坚韧。我只看到了城中村的破败,却没有看到那间小屋里的温暖和尊严。
“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方慧,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任何辩解,在她的这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方慧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再见到她哭。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将十九年的隐忍和坚强,在这一刻,化作了两行清泪。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去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显得虚伪。
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滴答”声,和她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很久,她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我,说:“立国,我们都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恨你,真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选择了你的事业,我选择了我儿子。我们只是……走上了不同的路。”
她的话,像是在给我们这段早已结束的婚姻,下一个最终的定义。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阿烁那边,你先别告诉他我住院的事。”她叮嘱道,“夏令营机会难得,别让他分心。”
我点了点头。在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多么的爱我们的儿子。她永远把儿子放在第一位,甚至不惜委屈自己。
而我,这个自私的父亲,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呢?
第6章 一碗馄饨的温度
方慧住院的那几天,我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一下班就赶到医院。我给她买来清淡的饭菜,削好水果,陪她聊聊天。
我们聊了很多,聊起了过去在县城的日子,聊起了双方父母的近况,聊起了这些年的物是人非。唯独,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段失败的婚姻。
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尴尬和对立。我们真的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亲戚”,平静地叙述着各自的人生轨迹。
通过聊天,我才知道,方慧当初之所以没动我寄去的钱,还有一个原因。她怕。她怕万一我这边生意失败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那笔钱,就是阿烁未来唯一的保障。她把所有的风险,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我的心,再次被深深地刺痛。
方慧的病,在我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出院那天,我去给她办手续。医生告诉我,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设想。
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
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一切如常。只是少了陈烁,显得有些冷清。
“你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方慧招呼着我。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方慧,别再去做保洁了。也别去餐厅端盘子了。太辛苦了。”
她回过头,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这几天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但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阿烁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把自己累垮了,他怎么办?”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那笔钱,你就当是我为儿子存的教育基金。现在,他考上北大了,这笔基金,也该发挥它的作用了。你可以用它来改善一下生活,换个好点的住处,或者……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别再这么苦自己了。”
这一次,我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质问和施舍,只有真诚的请求。
方慧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立国,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我知道,她这是松口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陈烁。
我紧张地看了一眼方慧,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烁?”
“……我夏令营提前结束了,刚到家楼下。”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平静。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回来了?他看到我在这里,会怎么想?
果然,没过几分钟,门就被推开了。陈烁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的我,愣住了。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转向病愈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方慧。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快步走到方慧身边,关切地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中暑,现在好了。”方慧轻描淡写地说道。
陈烁显然不信。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质问和敌意。仿佛我的出现,就是母亲生病的根源。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
“阿烁,不许这么没礼貌!”方慧立刻出声制止。
我连忙摆手,示意没关系。我看着儿子,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心里百感交集。
“阿烁,你听我说。妈前几天生病住院了,我……我只是来照顾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真诚。
陈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向方慧,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自责。“住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分心。”方慧摸了摸他的头,“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陈烁沉默了。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打破沉默的,还是方慧。
她看着我们父子俩,突然笑了笑,说:“都站着干什么。立国,你难得来一次。阿烁,你也好久没吃我包的馄饨了。今天我高兴,给你们做馄饨吃。”
馄饨。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那个小县城的家里,每当我工作累了,方慧都会为我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好啊。”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烁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方慧笑了,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肉馅和馄饨皮,就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厨房里忙碌起来。我和陈烁,两个高大的男人,局促地坐在小凳子上,相顾无言。
可这一次,沉默里,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微妙的缓和。
我能感觉到,儿子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我。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笃笃笃”的剁馅声,和锅里烧水的声音。狭小的房间里,渐渐弥漫开一股温暖的、属于“家”的香气。
馄饨煮好了。方慧端上来三大碗,雪白的馄饨浮在清亮的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菜,还滴了几滴香油。
“快吃吧,趁热。”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皮薄馅大,汤鲜味美。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十九年了,一点都没变。
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我抬起头,看到对面的陈烁,也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吃得很认真。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着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馄饨。没有交流,没有客套,只有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十九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一碗馄饨下肚,浑身都暖了起来。胃暖了,心,似乎也跟着暖了。
陈烁放下了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他抬起头,看着我,第一次,主动地开了口。
“谢谢你,送我妈去医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冰冷的敌意,已经消散了。
我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我连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她是,也是……”我本想说“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们的。”我笨拙地说道。
陈烁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反对。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一个点头,意味着他心里那道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第7章 新的开始
那碗馄饨,像一个神奇的开关,开启了我们之间一种全新的相处模式。
我开始频繁地去看望他们。不再是带着补偿心理的物质馈赠,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家人一样,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去。
我会买上新鲜的蔬菜和肉,笨手笨脚地想在厨房里帮方慧打下手,结果总是被她笑着赶出来。我会在陈烁看书的时候,静静地坐在旁边,不打扰他,只是陪着他。
陈烁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漠无视,变成了平静的接纳。他会偶尔和我讨论几句书里的历史人物,或者问我一些关于电脑编程的问题。虽然话不多,但每一次交流,都让我欣喜若狂。
方慧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劝,辞掉了那两份辛苦的工作。我用那笔她存了十九年的钱,在附近一个环境好点的小区,为她们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搬家那天,陈烁看着宽敞明亮的新家,对我说了一句:“其实,没必要。”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说,他们早已习惯了清苦的生活。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阿烁,这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这是你应得的。是你用你的努力和优秀,为你和妈赢来的更好的生活。爸爸只是,帮你提前兑现了这份奖励。”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去北京上学的前一天,我、方慧和陈烁,一起吃了一顿饭。地点不是什么高级餐厅,就在新家的饭桌上。方慧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和陈烁爱吃的。
饭桌上,方慧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叮嘱陈烁,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和同学搞好关系,要记得按时吃饭,天气冷了要加衣服……说得眼圈都红了。
陈烁一直安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我看着眼前的母子,心里感慨万千。我举起酒杯,对陈烁说:“阿烁,爸爸没什么大道理跟你讲。就一句话,到了北大,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家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陈烁也举起了杯子,里面是橙汁。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方慧,然后,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看着我,郑重地说道:“爸,你和我妈,也照顾好自己。”
那一声“爸”,叫得那么自然,那么清晰。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十九年了,我等这一声“爸”,等了整整十九年。
方慧在一旁,也偷偷地抹着眼泪,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机场送陈烁。在安检口,他给了方慧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双臂。
我立刻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能感觉到他高大而坚实的后背,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肩膀了。
“好好学习。”我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哽咽。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松开我,转身,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口。
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和方慧并肩站着,久久没有离开。
“他长大了。”方慧轻声说。
“是啊,长大了。”我感慨道。
我们之间,没有再多的话。但我们都明白,从今天起,我们的人生,都将翻开新的一页。我们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与那个叫陈烁的年轻人,最亲密的两个人。我们是永远的家人。
第8章 尾声:另一种圆满
陈烁去了北京之后,我和方慧的联系,反而更多了。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儿子。
我们会一起看儿子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讨论他是不是又瘦了;我们会一起研究北京的天气,提醒他及时增减衣物;他拿到奖学金,我们会比他还高兴。
我依旧住在我的大房子里,方慧也住在她那个温馨的小家里。我们没有复婚,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我们都觉得,现在的状态,就很好。
我们都从过去那段失败的婚姻里走了出来,不再纠结于是非对错,而是选择与过去和解,与自己和解。
有一次,我和方慧约着一起吃饭。聊起陈烁的未来,她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最大的成就,就是培养了阿烁。至于他以后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只要他开心、健康,就好。”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皱纹依旧,白发也未曾减少。但她的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从容和豁达。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能一个人,撑起那么沉重的生活。因为她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内心。
她让我懂得,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他的职业或者财富来定义的。一个在写字楼里做保洁的母亲,和一个在公司里做总监的父亲,在对孩子的爱上,是平等的,是同样伟大的。
而我,也终于从那个只知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成功人士”的躯壳里,走了出来。我开始放慢工作的脚步,花更多的时间去关心家人和朋友。我开始明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你登上了多高的山峰,而在于,在你攀登的路上,是否有人与你同行,在你疲惫的时候,是否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停靠。
几个月后,我接到了文章开头的那通电话。
是方慧用陈烁的手机打来的。她说,她包了馄饨,想起了我,就让儿子问问我,要不要过去吃。
“爸,我妈说,你想吃她包的馄饨了。”
儿子的这一声“爸”,这一句传话,让我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有了意义。
我开着车,穿过广州繁华的街道,驶向那个被我视作“家”的地方。车窗外,阳光正好,不再是那个夏日午后的燥热和压抑,而是带着秋日的温暖和清爽。
我知道,我的人生,或许永远无法回到十九年前的那个起点。但现在,我拥有了另一种圆满。
这圆满,关于亲情,关于理解,关于成长,也关于爱。
这就够了。
来源:高冷风铃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