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年后,当我把那张存着我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推到外甥高伟面前时,他眼里闪过的不是感激,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1987年那个夏末的深夜,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被月光浸泡得泛着银光的麦田。
三十年后,当我把那张存着我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推到外甥高伟面前时,他眼里闪过的不是感激,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1987年那个夏末的深夜,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被月光浸泡得泛着银光的麦田。
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少年鬓角染霜,让一片麦田变成高楼林立的街区,也足以让一个沉重的秘密,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自己都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这些年,我像一头被设定了路径的牛,低着头,默默地履行着那个无人知晓的承诺,把表姐林晓燕和她的儿子高伟,当成了我生命中最核心的责任。我以为这是我的宿命,是我欠她的。
直到我的未婚妻孙丽用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不解的眼睛看着我,问出那句:“陈明,你到底欠他们家什么?”我才发现,这棵大树的根,已经深到开始撕裂我自己的生活了。
故事,还是要从那个被风吹过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麦田里的手
1987年的夏天,格外漫长。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青草、泥土和廉价雪糕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在镇上的机修厂当学徒,每天弄得一身油污,却对未来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表姐林晓燕比我大五岁,是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美人。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一点怯生生的笑意。她在县城的纺织厂上班,每周六坐最后一班车回来。
那个周六,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了晚上才停。通往我们村的土路泥泞不堪,最后一班车也只开到镇上。我妈不放心,非让我骑着家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去接她。
我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灯昏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表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车站的屋檐下,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小明,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妈让我来的,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我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吧。”
回去的路要穿过一大片麦田。那时候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只留下一茬茬光秃秃的麦茬,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自行车的链条在“咔哒咔daa”地响,还有田里不知名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载着表姐,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一开始我们还聊几句厂里的事,后来就都沉默了。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心里却因为载着这么个漂亮姐姐而有点莫名的紧张和得意。
自行车骑到麦田中央的时候,链条“哐当”一声,掉了。
我骂了句脏话,跳下车,蹲下去捣鼓。车链子上全是油和泥,弄得我满手都是。表.姐也从后座上下来,安静地站在我旁边,借着月光给我照亮。
“弄不好吗?”她小声问。
“没事,老毛病了。”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是真坏了,我俩就得推着车走回去了。
就在我满头大汗地跟那截油腻的链条较劲时,表姐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我抬起头,“怎么了?”
她没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麦田深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黑乎乎的田埂和远处模糊的树影,什么也没有。
“有东西?”我站起身,警惕地四下张望。农村的夜晚,有时候会窜出野猫野狗,甚至黄鼠狼。
“没……没什么,”表姐的声音有点发颤,“可能……可能是看错了。”
可她的脸色在月光下却显得异常苍白。我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催促自己快点把车修好。好不容易把链条卡回齿轮上,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油污。
“好了,走吧。”
我推着车,让她先坐上去。但她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身体绷得紧紧的。
“姐?”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回过神,然后,做了一个让我记了一辈子的动作。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力气却出奇地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我当时就愣住了,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哪里被女孩子这么牵过手,更何况还是我漂亮又文静的表姐。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像擂鼓。
“姐,你……”
“小明,”她打断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惧和哀求,“别说话,快走,我们快走。”
我被她语气里的惊惶吓到了,也顾不上多想,跨上自行车,让她赶紧上来。她几乎是跳上后座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蹬着自行车,车轮碾过泥泞的土路,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表姐的身体在不住地发抖。我不敢回头,也不敢问,只能拼命地往前骑,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寂静得让人心慌的麦田。
那晚的风,似乎格外地冷,吹得麦茬发出一阵阵“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个人在低声私语。
回到家,我妈看我们俩脸色都不太对,还问了一句:“路上碰到啥了?”
我含糊地说了句“车坏了”,表姐则低着头,匆匆回了自己房间,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表姐冰凉的触感和那份剧烈的颤抖。麦田深处到底有什么?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怕成那样?
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埋下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夜晚,那片麦田,那只紧握我的手,将彻底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轨迹。它像一个无声的契约,将我的人生,和表姐的未来,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第2章 一个生命的代价
那个夜晚之后,表姐林晓燕像是变了个人。
她的话更少了,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以前她周末回来,还会帮我妈做做饭,跟我聊聊天,问问我在厂里的情况。但那之后,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天。
我妈以为她是在厂里受了什么委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她都只是摇头,说没事。我也找机会问过她,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她每次都只是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小明,你别问了,求你了。”
看她那样子,我也不忍心再追问。我只是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了——表姐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们这个平静的小村庄里炸开了锅。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闻,足以让一家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姨夫气得当场就给了表姐一巴掌,我姨妈则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逼问表姐,孩子是谁的。可无论怎么问,怎么打骂,她都只是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夜晚,那片寂静的麦田,和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姨夫托了各种关系,想悄悄把孩子打掉,但表.姐却像疯了一样,死活不同意。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她说,如果他们敢动这个孩子,她就去死。
最后,还是我姨妈心软了,哭着说:“罢了,罢了,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
为了遮丑,姨夫对外宣称,表姐在县城谈了个对象,是外地人,家里不同意,俩人私定了终身。然后匆匆忙忙地给她办了退职,让她待在家里养胎,再也不许出门。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我每天去机修厂上班,都能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我不敢抬头,不敢跟人说话,我觉得自己脸上也被人刻上了“耻辱”两个字。
只有我,隐约猜到了真相的一角。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表姐。如果我能早点修好车,如果我能更警觉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种自责和愧疚,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年春天,高伟出生了。因为没有父亲,他跟着表姐姓林,后来为了好听点,才改成了我姨夫的姓,叫高伟。
他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是一块永远烙在脸上的伤疤。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多了,说得越来越难听。姨夫的背更驼了,整天唉声叹气。姨妈的头发,在短短一年里,白了一大半。
而表姐,在生下高伟后,就得了一种说不清的病。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精神恍惚,有时候会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一整天。医生说是产后抑郁,开了些药,吃了也不见好。她把所有的精神,都寄托在了高伟身上,抱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才有一丝活气。
我看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看着那个眼神空洞的表姐,和那个尚在襁褓中、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周末,我从厂里领了工资,买了些奶粉和布料,去看表姐。她正坐在院子里,抱着高伟,轻轻地哼着不成调的歌。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显得那么苍白。
我把东西放下,蹲在她面前,看着她怀里的高伟。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巴一张一合的。
“姐,”我轻声叫她。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姐,你放心。以后,我养你们娘俩。高伟就是我亲儿子,我来当他爸。”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想过未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对那个麦田里的夜晚,欠下的债。
表姐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孩子,冲我点了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类似于解脱的表情。
然后,她忽然伸出那只没有抱着孩子的手,再一次,像在麦田里那样,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是温热的,但依然在颤抖。
我回握住她,掌心相贴,像是一种无声的盟誓。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轨迹,就彻底偏离了同龄人的轨道。他们谈恋爱,攒钱结婚,规划自己的小日子。而我,每个月一发工资,就先分出一大半,送到姨妈家,说是给高伟买奶粉、买衣服的。我戒了烟,戒了酒,厂里聚餐我从不参加,工友们都笑我,说我年纪轻轻活得像个苦行僧。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装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和一个比泰山还重的承诺。这个承诺,我要用一辈子去还。
第33章 承诺的裂痕
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我从学徒干到老师傅,工资涨了又涨,但口袋里却始终攒不下几个钱。钱都去了哪里?我自己心里有本账。
高伟从小到大的学费、生活费、补习班的费用,甚至他大学毕业后在城里租房子的押金,几乎都是我出的。姨夫姨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里没什么收入,表姐的精神时好时坏,也做不了什么重活。这个家,实际上一直是我在撑着。
高伟这孩子,从小就知道他家里情况特殊。他很懂事,学习也很努力,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对我这个舅舅,他一直很亲近,也很依赖。“舅,我没钱了。”“舅,我想买个新电脑。”“舅,我谈恋爱了,想请女朋友吃顿好的。”这些话,我听了三十年,也掏了三十年的钱。
我心甘情愿。每次看到高伟阳光的笑脸,看到表姐偶尔露出的欣慰表情,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守住了我的承诺,我给了他们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我弥补了那个夜晚我犯下的“过错”。
我自己的个人问题,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一听说我每个月大部分工资都要贴补亲戚,人家姑娘都打了退堂鼓。渐渐地,我也就死了心。我想,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守着表姐他们娘俩过一辈子。
直到我遇到了孙丽。
孙丽是我同事介绍的,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她比我小几岁,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人很朴实,也很善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没有问我收入多少,有没有房子,而是问我:“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孤单吗?”
就这一句话,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们开始交往。和孙丽在一起,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温暖。她不嫌我穷,也不嫌我年纪大,她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会在我下班累了的时候给我捏捏肩膀。她让我第一次尝到了“家”的味道。
交往了两年,我们决定结婚。为了给孙丽和她女儿一个安稳的家,我们俩省吃俭用,再加上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凑了二十万,准备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买一套两居室,付个首付。
这二十万,是我这半辈子的血汗,也是我和孙丽未来的希望。
就在我们看好房子,准备交定金的时候,高伟来了。
他带着他的女朋友,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城市姑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我。饭桌上,高伟喜气洋洋地宣布,他要结婚了。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像一个老父亲看到儿子成家立业一样。我当即表示,他的婚礼,我这个当舅舅的,一定给他包个大红包。
高伟嘿嘿一笑,搓着手说:“舅,红包就不用了。就是……就是我女朋友家那边,要求在省城买套婚房,不然不同意结婚。”
我的心,咯噔一下。
“省城的房价……不便宜吧?”我试探着问。
“嗯,”高伟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首付大概要五十万。我跟小雅自己攒了二十万,我妈那边……你也知道,拿不出钱。我爸妈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口中的“爸妈”,指的是我姨夫姨妈。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从小到大,他每次向我要钱时,都是这个眼神。
“舅,你以前说过,会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现在,你儿子要结婚了,你这个当‘爸’的,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他的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但我听在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心。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一旁的孙丽,放下了筷子。她看了看高伟,又看了看我,语气很平静地问:“小伟,你舅准备结婚的钱,也就二十万,还是我们俩一起凑的。你这一开口,是想把我们的家底都掏空吗?”
高伟的女朋友脸色当场就变了。高伟也有些尴尬,强笑着说:“孙阿姨,话不能这么说。我舅就我一个外甥,我不找他找谁啊?再说了,我舅对我好,那是应该的,他答应过我妈的。”
“答应?”孙丽的眉头皱了起来,“答应什么了?”
我心里一紧,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吃饭。小伟,这事儿不急,回头我们再商量。”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送走高伟他们,家里只剩下我和孙丽。孙丽没有发火,她只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陈明,”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欠他们家什么?让你这么多年像个奴隶一样,有求必应。现在连我们结婚的房子钱,都要搭进去?”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喉咙里。我该怎么跟她说?说那个恐怖的夜晚?说表姐的遭遇?说我那个冲动又沉重的承诺?
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是天大的丑闻,是受害者的耻辱。三十年来,我为表姐守口如瓶,就是为了保护她,保护高伟,不让他们被流言蜚语淹没。
我看着孙丽那双充满疑问和失望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我以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是天经地义。可孙丽的出现,让我明白,我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幸福需要去追求。那个沉重的承诺,在我和孙丽的未来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第4章 家庭的风暴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钱给高伟。
不是不给,而是不能全给。我和孙丽商量了一晚上,她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她说:“陈明,我知道你重情义。这二十万里,有十万是你的。这十万,你可以拿去给他,就当是你这个当舅舅的,给他成家的贺礼。但另外十万,是我的,是我们未来的家的,一分都不能动。”
我心里充满了对孙丽的感激和愧疚。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容忍的极限了。
第二天,我给高伟打了电话,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他。我尽量用委婉的语气,我说:“小伟,舅舅也得有自己的生活。这十万块钱,你先拿着,剩下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再想想办法。”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高伟的声音传了过来,冰冷得像数九寒冬的风。“舅,你这是什么意思?嫌我管你要多了?你忘了你当初怎么答应我妈的吗?你说你会把我当亲儿子,有你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现在你找了老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小伟,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这个意思!”他粗暴地打断我,“陈明,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伪君子!你对我好,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心里好过!现在你要结婚了,我们娘俩就成了你的累赘了是吧?”
“啪”的一声,他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的手脚一片冰凉。我没想到,我疼了三十年的外甥,会跟我说出这样的话。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扎在我的心窝上。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个周末,姨妈家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风暴。
是表姐林晓燕亲自打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让我和孙丽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趟。我预感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孙丽去了。
一进门,就看到姨夫姨妈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高伟和他女朋友坐在另一边,两人都拉着一张脸。而我的表姐林晓燕,正站在客厅中央,眼睛红肿,看到我,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明,你来了。”
“姐,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高伟的女朋友“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还能怎么了?你这个当舅舅的说话不算话,我跟高伟的婚事,要黄了呗。”
孙丽听了这话,脸色一沉,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姑娘,话不能这么说。买房子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凭什么要我家乐明倾家荡产来给你们买单?他养了高伟三十年,仁至义尽了。现在他要成家了,你们还想把他的根基都刨了,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你算老几?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高伟的女朋友立刻站了起来,指着孙丽的鼻子骂道。
“小雅,你别说了!”高伟拉了她一下,然后站起来,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舅,我最后问你一遍,那剩下的十万,你到底给不给?”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逼宫。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这就是我当成亲儿子养大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小伟,不是舅舅不给。是真的……给不了了。”
我的话音刚落,高伟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茶几上的杯子盘子碎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给不了?你他妈是有了老婆忘了娘!你忘了我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忘了你是怎么拍着胸脯保证的吗?陈明,你对得起我妈吗?!”他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住口!”我姨夫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小,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
“我说的有错吗?!”高伟红着眼睛,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晓燕,“妈!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告诉他,他当年是怎么答应你的!让他把答应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晓燕身上。
她站在那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小伟……别逼你舅舅了……”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不欠我们的……是我们……是我们欠他的……”
“我们欠他的?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高伟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欠我们的!他欠我们一辈子!如果不是他……”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高伟,看着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孩子,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我感觉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三十年的付出,三十年的守护,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的隐忍和牺牲,能换来他们的幸福和安宁。但我错了。我的过度保护和无底线的付出,养出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索取者。他把我的给予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亏欠。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直被我护在身后的孙丽,忽然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给了我一股力量。她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仿佛在说:“别怕,说出来吧。你一个人扛得太久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歇斯底里的高伟,和濒临崩溃的表姐。我知道,是时候了。
这个压了我三十年的秘密,再不说出来,就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毁了。
第5章 麦田的真相
“高伟,你真的想知道,我到底欠什么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寂的湖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一震。
高伟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梗着脖子,嘴硬道:“我当然想知道!你别想找借口!”
我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我的表姐,林晓燕。我看到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她对着我,无声地摇着头,嘴唇翕动,像是在说:“不要……不要说……”
我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揭开这个伤疤,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可是,姐,我们已经被这个秘密折磨得太久了。如果不说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不到解脱。
我转回头,看着孙丽,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段尘封的往事,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
“事情,要从三十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说起。”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沙哑。客厅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听我讲述那个被我们刻意遗忘了的夜晚。
“那一年,我十八岁,妈二十三岁。也是这样一个周末,我去镇上接她回家。路上,要经过一大片麦田……”
我讲得很慢,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讲到那辆掉了链条的自行车,讲到昏黄的月光,讲到表姐那声惊恐的尖叫,和她突然变得冰冷、不住颤抖的手。
讲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林晓燕。她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身体缩成一团,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姨妈赶紧过去抱住她,老泪纵横。
高伟和他女朋友的脸上,露出了困惑和不解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继续说道,“为什么妈会那么害怕?因为,就在我修车的时候,她看到了……看到了麦田深处,有几个黑影。那是我们邻村的几个小混混,喝醉了酒,正在田里耍酒疯。”
“当时,我没在意。我修好车,催她快走。可她握住我的手,浑身抖得像筛糠。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害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我低头修车的那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她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第二天,她就像丢了魂一样。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你,高伟。”
我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劈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伟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和墙壁一样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痛哭的母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可能?”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和悔恨,“我后来去找过那几个!我跟他们打了一架,被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有什么用?我没有证据!妈为了名声,为了这个家,她不敢说!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没用!如果我没有低头修车,如果我能一直看着她,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妈就不会受那么大的罪,你……你也不会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吼出了最后一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这三十年的委屈、自责、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所以,我跟她发誓,我要当你的父亲,我要养你们一辈子。我要让你像所有正常孩子一样长大,不受任何委屈。这就是我欠她的!我欠她的,是一辈子的安宁!我欠你的,是一个本该完整的家!”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林晓燕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姨夫姨妈压抑的抽泣声。
高伟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他脸上的嚣张、愤怒、理直气壮,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痛苦和无边的迷茫。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他一直以为软弱、沉默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心痛。
他的女朋友,那个一直咄咄逼逼的女孩,也早已目瞪口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逼着未婚夫索要的婚房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残酷而悲伤的秘密。
我走到孙丽身边,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像一个迷路了三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
是的,都过去了。
那个麦田里的秘密,像一个脓包,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长了三十年。今天,我终于亲手把它划破了。虽然流出了血和泪,虽然过程无比痛苦,但从今以后,阳光或许就能照进来了。
第6章 和解的曙光
真相被揭开的那个下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尴尬。高伟的女朋友找了个借口,第一个离开了,走的时候,她看了高伟一眼,眼神复杂,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高伟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到他母亲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妈……”他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林晓燕慢慢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却又缩了回去。那段不堪的过往,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也是她面对儿子时,永远无法释怀的自卑与愧疚。
母子俩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拉着孙丽,对姨夫姨妈说:“爸,妈,我们先回去了。让姐姐和小伟……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儿吧。”
姨夫红着眼眶,对我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我和孙丽一路无话。她只是默默地开着车,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看我。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自己未婚夫的过去,与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有如此之深的纠缠,心里都不会平静。
回到家,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在我对面,轻声说:“陈明,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我抬起头,看着她平静的眼眸,心里一阵温暖。“你不怪我吗?瞒了你这么久。”
她摇了摇头,握住我的手。“我怎么会怪你。我只觉得心疼。心疼你表姐,也心疼你。你一个人,把这么重的担子,扛了三十年。太苦了。”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三十年来,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只有她,看到了我心里的苦。
“那……我们的婚事……”我迟疑地问。
孙丽笑了,笑得眼角泛起了泪光。“婚,当然要结。不过,房子我们不买了。”
“什么?”我愣住了。
“那二十万,我们取出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十万,是你给高伟的。另外十万,算我这个未来舅妈,给孩子的贺礼。我们俩一起,帮他们把这个难关渡过去。”
我震惊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陈明,”她继续说道,“以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只觉得你不顾我们的小家。现在我知道了,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没看错人。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们是你的家人,以后,也是我的家人。”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我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通情达理、善良宽厚的女人。
之后的一个星期,高伟和表姐都没有联系我。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我的门铃响了。
打开门,是高伟。
他一个人来的,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沉稳了很多。他手里提着一些水果,见到我,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舅。”
我让他进来。他看到孙丽,也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孙阿姨。”
他把水果放下,然后,对着我和孙丽,深深地鞠了一躬。
“舅,孙阿姨,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以前是我不懂事,我混蛋,我不该那么逼你。我……我不知道……”
“都过去了,小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
他直起身,眼眶通红。“舅,那钱,我不能要。我跟我女朋友……我们分手了。她说她接受不了我的身世。也好,这样的人,不值得。房子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我会去贷款,去努力工作,不能再拖累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工作这几年攒下的。我知道,跟您这些年为我们花的钱比,这不算什么。但这算是我……是我的一点心意。以后,我会每个月都给您打钱,我来养活我妈,我来孝敬您和姨夫姨妈。”
我看着桌上那张卡,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外甥,心里百感交集。
我把卡推了回去。“小伟,你的心意,舅舅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你刚分手,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还是你的舅舅。”
孙丽也温和地说:“是啊,小伟。别想太多。妈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回去好好陪陪她。”
高伟看着我们,嘴唇颤抖着,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后,我和孙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笼罩在我们这个家庭上空三十年的乌云,似乎终于要散去了。虽然过程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但雨过之后,总会迎来天晴。
第7章 新生的麦田
高伟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他辞去了省城那份看起来光鲜但压力巨大的工作,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虽然工资没以前高,但他每天都能回家,陪着表姐。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人。我好几次去看他们,都看到高伟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而表姐林晓燕,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嘴角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恬淡的微笑。
她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虽然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的那种惊恐和空洞,渐渐被一种平和所取代。有时候,她还会主动跟高伟聊几句,问他工作累不累,叮嘱他注意身体。
那个压在她心底三十年的秘密,虽然是她痛苦的根源,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精神的枷锁。当这个枷锁被打开,当她的儿子用理解和爱意重新接纳了她,她似乎也从那段黑暗的过往中,得到了一丝解脱。
我和孙丽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买新房。孙丽说,我住的这个老房子就挺好,虽然小了点,但收拾收拾,也温馨。她带着女儿,正式搬了进来。我们这个冷清了几十年的家,第一次有了欢声笑语,有了饭菜的香气,有了家的味道。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几家亲戚。
婚礼那天,高伟作为我的家人,一直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端茶倒水,比我这个新郎官还要上心。敬酒的时候,他端着酒杯,走到我和孙丽面前,眼睛红红的。
“舅,舅妈,”他哽咽着说,“千言万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说,谢谢你们。这杯酒,我敬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心里感慨万千。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真正地长大了。他懂得了感恩,懂得了责任,也懂得了生活的真谛。
表姐也来了。她穿了一件新衣服,气色很好。她走到孙丽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孙丽手里。
“弟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你……谢谢你对小明好。”她不太会说话,但眼神里的真诚,却让人动容。
孙丽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银手镯。这应该是表姐压箱底的嫁妆了。孙丽没有推辞,郑重地戴在了手腕上。“谢谢姐,我很喜欢。”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婚礼结束后,日子又恢复了平淡。我和孙丽过着我们的小日子,简单而幸福。高伟努力工作,存钱,计划着靠自己的能力买一套小房子,把他妈妈接过去住。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有一次,我和高伟开车去邻县办事,路过一片新开发的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高伟忽然把车停在路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商业广场,对我说:“舅,你还记得吗?这里……这里以前就是那片麦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住了。
是啊,三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曾经那片寂静得让人心慌的麦田,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喧嚣和霓虹。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
仿佛那个恐怖的夜晚,那段沉重的过往,也随着这片土地的变迁,被彻底掩埋了。
“舅,”高伟轻声说,“对不起,以前我总觉得,是你欠了我们。现在我才知道,是我妈,是我,我们所有的人,都欠了你一句谢谢。”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家人,不说这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他固执地说,“那件事,会记一辈子。不是为了仇恨,是为了记住……记住我妈妈受过的苦,记住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舅,你放心。以后,换我来保护你们。”
我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知道,那个在麦田里诞生的、沉重而扭曲的承诺,在今天,终于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得到了延续。它不再是一个人背负的秘密和债务,而是变成了一个家庭共同守护的、关于爱与责任的传承。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了前方的车流。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曾经是麦田的地方。阳光下,商业广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我想,这就好像我们的人生。无论经历过怎样黑暗的夜晚,走过怎样泥泞的土地,只要心中有爱,有希望,就总能迎来新生。
那片麦田虽然消失了,但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重新长出了一片金色的、充满希望的麦田。风吹过,麦浪滚滚,那是生命不息的声音。
来源:自由船帆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