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我在南方一座潮湿的城市里,偶遇同样为生活奔波的林晓燕时,我们之间只剩下客气而疏离的问候。她剪了短发,眉眼间有了风霜的痕迹,再也不是那个扎着高马尾、骄傲得像只白天鹅的班花。我们聊起孩子,聊起工作,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那个九二年的秋天。
多年以后,当我在南方一座潮湿的城市里,偶遇同样为生活奔波的林晓燕时,我们之间只剩下客气而疏离的问候。她剪了短发,眉眼间有了风霜的痕迹,再也不是那个扎着高马尾、骄傲得像只白天鹅的班花。我们聊起孩子,聊起工作,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那个九二年的秋天。
那年秋天的玉米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青春最敏感的地方,一扎就是许多年。它让一个单纯的善意,发酵成一场荒唐的误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理解一个女孩的恐惧和自尊,究竟能催生出多么伤人的力量。我只知道,从我帮她家掰完那三亩玉米开始,我平静的高中生活,就被彻底搅乱了。
但这一切,都得从1992年那个燥热的“秋老虎”天气,和我爸的一声吩咐说起。
第1章 秋老虎与玉米地
1992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暑气迟迟不肯退去,即便是九月开学后,那股子“秋老虎”的威力依旧让人汗流浃背。我们村在豫东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是这片土地最常见的风景。秋收,对于靠天吃饭的乡亲们来说,是一年中最重要,也最熬人的战役。
我家里的玉米收得早,我爸是个麻利人,趁着两个晴天,带着我和我妈,三天就把五亩地的玉米棒子全掰回了家。金黄的玉米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散发着粮食特有的、踏实的香气。那几天,我浑身的骨头缝都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酸疼得厉害,但心里却很敞亮。
这天傍晚,我刚从井里打水冲了个凉,赤着膊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乘凉,我爸叼着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忽然开口:“建军,明天没事儿吧?”
“没事儿,作业写完了。”我一边用蒲扇扇着风,一边回答。
“嗯,”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明天你去你林叔家一趟,帮着晓燕把她家那三亩玉米给收了。”
我手里的蒲扇顿了一下。
“林叔家?”我有些意外,“他家不是……”
“你林叔前两天扭了腰,在炕上躺着呢,动弹不得。你婶子一个人,带着晓燕,娘俩哪是那三亩地的对手?”我爸把烟灰在鞋底上磕了磕,语气不容置疑,“都是一个村的,又是老同学,你搭把手是应该的。你林叔年轻时候,也没少帮咱家抬东西。”
我爸口中的林叔,就是我们班班花林晓燕的父亲,林爱国。林家和我们家隔着两条巷子,算不上多亲近的邻居,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林晓燕是我们年级公认最好看的姑娘,皮肤白,眼睛大,两条辫子乌黑油亮,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笔直。她成绩也好,总是在班里前几名,是老师眼里的宝贝。
说实话,我对她有点怵。她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有距离。在学校里,我们这些从村里各个角落汇集到乡镇中学的半大孩子,大多还带着泥土的质朴和莽撞,而林晓燕就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人,干净、漂亮,还有点小小的清高。男生们私下里会起哄讨论她,但真当着她的面,一个个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我更是如此。我家境普通,人也长得普通,性格还有点闷,在班里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拨。我和林晓燕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多半还是关于收发作业本的公事。让我去她家帮忙,还是这种体力活,我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别扭。
“爸,要不……让强子跟我一块儿去?”我口中的强子是我发小,王建强,人高马大,干活是把好手。
“就你自己去!”我爸眼睛一瞪,“人多嘴杂的,让你去帮忙,不是让你去看热闹。你林叔好面子,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让你婶子跟我开口。你去了,就闷头干活,少说话,干完了就回来。”
我爸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我不敢再多嘴,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得不太安稳。脑子里一会儿是掰玉米的场景,一会儿又是林晓燕那张清清冷冷的脸。我甚至有点荒唐地想,她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去她家献殷勤?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一身力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我妈叫了起来。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又烙了张葱油饼,让我吃饱了再去。“给人家干活,肚子里得有食儿。”她一边往我水壶里灌凉白开,一边絮叨着,“见了你林叔林婶,嘴甜点,晓燕是你同学,多照顾着点人家姑娘。”
我胡乱点了点头,揣着干粮,背着水壶,顶着清晨的露水就出了门。
到了林晓燕家,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林婶正在院子里整理编织袋。她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建军,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这大清早的,麻烦你了。”
“婶儿,没事,我爸让我来的。”我有些拘谨地把水壶放在墙角。
“你爸就是个热心肠,”林婶叹了口气,指了指东屋,“你林叔那腰,唉,真是赶得不是时候。晓燕,晓燕,建军来了!”
随着她一声喊,里屋的门帘一挑,林晓燕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底下是条蓝色的确良裤子,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或许是没睡好,她脸色有些憔悴,但依旧清秀。看到我,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尴尬。
“陈建军,你……来了。”她的声音很低。
“嗯。”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还是林婶打破了沉默:“行了,别站着了,咱早点去地里,趁着凉快。建军,你吃早饭没?婶儿给你下碗面条?”
“吃过了,婶儿,咱走吧。”我赶紧说。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人推着一辆吱吱呀呀的架子车,朝着村外的玉米地走去。一路上,林婶零零碎碎地说着她丈夫的腰伤,说着今年玉米的长势,我和她一问一答,林晓燕则始终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秋日的晨光柔和地洒在田埂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庄稼成熟的气息。我心里那种莫名的紧张感,也渐渐被这片熟悉的田野景象给冲淡了。不就是掰玉米吗?在哪家地里不是掰。我暗暗给自己鼓劲,今天一定要好好干,利利索索地把活儿干完,也算对得起我爸的嘱咐。
林家的地在村南头,地势平坦,玉米秆子长得又高又壮,一人多高,密不透风。我们把架子车停在地头,林婶分派了任务,一人两垄,从地头掰到地尾。
“晓燕,你跟着建军后面,他掰下来的,你往车上装。”林婶说。
林晓燕“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没多想,一头就扎进了那片青纱帐。掰玉米是个重复性的体力活,左手抓住玉米秆,右手握住玉米棒子,腰部发力,用力向下一拧,“咔嚓”一声,一个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就到了手里。然后随手扔在身后的垄沟里,等着后面的人来拾。
我憋着一股劲,干得飞快。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后背的汗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跟着上来了,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像个大蒸笼。我只顾着闷头干活,身后是林晓燕窸窸窣窣拾捡玉米的声音。我们之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玉米秆被掰断的脆响和叶子摩擦的沙沙声。
大概干了一个多小时,我掰完了一趟,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腰,准备去地头喝口水。林婶也累得不轻,正坐在架子车边上歇气。
“建军,歇会儿,喝口水。”她招呼我。
“哎。”我应着,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凉白开顺着喉咙流下去,总算驱散了些暑气。
“婶儿,晓燕呢?”我歇了一会儿,发现她没跟出来。
“可能还在后面拾呢,这孩子,干活慢。”林婶擦了擦汗,“你歇你的,让她慢慢弄。”
我又歇了两分钟,觉得不能让人家一个姑娘家在后面一直跟着,就想着回去帮她一把。于是我放下水壶,转身又钻进了玉米地。
地里的玉米秆子太密了,遮天蔽日的,走在里面,方向感都有些模糊。我顺着刚才掰过的垄沟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林晓燕?你拾完了吗?”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玉米叶子的声音。
我又提高了点音量:“林晓燕?”
还是没人应。我心里有点犯嘀咕,该不会是中暑了吧?这天气,很有可能。我加快了脚步,心里有些着急。
就在我走到差不多地中间的位置时,我忽然听到旁边一垄的玉米秆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水声。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往别处想,第一反应就是她可能不舒服,晕倒了或者怎么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拨开面前的玉米秆,朝着声音的方向跨了一步。
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林晓燕蹲在两垄玉米秆的中间,裤子褪到了膝盖,正背对着我,在……方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只有她那个微微颤抖的、白皙的背影,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秒,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第一反应是逃。我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手脚都僵硬了,只想立刻从这个地方消失。
可我转身的动作还是太大了,碰到了旁边的玉米秆,发出了“哗啦”一声响。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背上。
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尴尬和无措过。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她需不需要帮忙。
“我……我不是故生的……”我结结巴巴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身后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窸窸窣窣提裤子的声音。
我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好一会儿,林晓燕的声音才从我身后传来,那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陈建军,你给我滚。”
第2章 一句无声的威胁
那句“你给我滚”,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头都不敢回,手脚并用地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站在地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汗衫已经冰凉一片。
林婶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切地问:“建军,咋了这是?脸这么白?”
“没……没事,婶儿,”我语无伦次地搪塞,“有点……有点热,中暑了。”
“哎哟,快坐下歇歇。”林婶赶紧给我递过水壶。
我没接,只是摆了摆手,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玉米地的深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就这么走了,还是留下来继续干活?走了,显得我心虚,而且活儿没干完,没法跟我爸交代。不走,我实在没脸再见林晓燕。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林晓燕从玉米地里走了出来。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寒气。她走到架子车旁,拿起一个编织袋,一言不发地开始往里装玉米,动作机械而僵硬。
林婶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疑惑地问:“晓燕,你跟建军闹别扭了?”
林晓燕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想解释,可这种事,怎么解释?越解释越黑。我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另一个袋子,也开始默默地装玉米。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
那片小小的玉米地,仿佛成了一个无形的囚笼。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林婶几次想开口缓和气氛,但看到我们俩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有掰玉米的“咔嚓”声和装袋的“沙沙”声在单调地重复着。
我不敢看林晓燕,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视线,像针一样,时不时地扎在我身上。那视线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恨意。
我心里又愧疚又委屈。愧疚的是我确实撞破了她的隐私,让她陷入了如此难堪的境地。委屈的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地里没有厕所,内急的时候,找个隐蔽的庄稼地里解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这事偏偏发生在她身上,又偏偏被我撞见了。她是林晓燕,是那个骄傲的、一尘不染的班花。我可以想象,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太阳渐渐偏西,最后一垄玉米终于掰完了。三大车金黄的玉米棒子,是我们一下午沉默劳作的成果。
回村的路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推着最重的一辆车,走在最前面,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我多希望这条路能快点走完,让我赶紧逃离这个让我坐立难安的磁场。
到了她家院子,我们把玉米卸下来。林婶非要留我吃饭,我死活不肯,找了个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林晓燕正站在院子中央,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终于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嘴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看懂了。
她说的是:“你敢说出去,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这已经不是尴尬或者误会了,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回到家,我爸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累着了,便一头扎进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林晓燕那双眼睛,那句无声的威胁,像梦魇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这种事,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尤其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我陈建军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这点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就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窘态,我就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威胁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
周一去学校,我特意绕开了平常走的路,就是为了避免碰到她。可学校就那么大,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早自习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从后面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我把头埋在书本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刚想去厕所,同桌的王建强一把拉住我。
“哎,建军,你小子行啊!”他挤眉弄眼地,一脸坏笑。
“什么行不行的?”我心里一咯噔。
“别装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可听说了,你周末去林晓燕家帮忙收玉米了?可以啊你,深藏不露啊!怎么着,想追咱们班花?”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事怎么传出去了?
“别胡说!”我急忙否认,“是我爸让我去的,她爸腰扭了。”
“切,解释就是掩饰。”王建强一脸“我懂的”表情,“不过说真的,你俩……有戏没?”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推开他就往外走。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我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在往我身上瞟,窃窃私语的内容也仿佛与我有关。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果然,到了下午,事情开始朝着我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班里的学习委员,一个叫李娟的女生,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
“陈建军,林晓燕给你的。”她说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我心里打着鼓,慢慢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林晓燕娟秀的笔迹:
“放学后,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等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要干什么?是要跟我摊牌,还是……我不敢想下去。去,还是不去?去,我不知道要面对什么。不去,以她的性格,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得去。把话说清楚,让她知道我绝不会乱说,也许这事就能过去了。
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朝着后山的小树林跑去。那里很偏僻,平时很少有人去。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背对着我,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还有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在那个年代,这算得上是一份很贵重的礼物了。
“这个,给你。”她说。
我愣住了:“给我?为什么?”
“那天……谢谢你来帮忙。”她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飘向了远方,“这是谢礼。”
我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心里五味杂陈。这哪里是谢礼,这分明是封口费。她想用这种方式,买我的沉默。
一股莫名的火气从我心底升起。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会用别人的隐私来要挟的小人吗?
“我不要。”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语气有些生硬,“我去帮忙,是我爸让我去的,是邻里之间该做的,跟你没关系。而且,那天的事是个意外,我跟你保证,我陈建军不是长舌妇,这事儿烂在我肚子里,也不会跟第二个人说。你用不着这样。”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抓着笔记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不要?”她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陈建军,你别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你不就是想让我欠着你的人情吗?你不就是想抓着我的把柄,以后好对我提要求吗?”
“你胡说八道!”我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我什么时候这么想过?林晓燕,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你一个大男人,闯进玉米地里偷看女同学上厕所,你跟我讲道理?陈建军,我告诉你,这件事,只要我嚷出去,你看全校师生是信你还是信我!”
我彻底被她的话惊呆了。
偷看?她竟然用了“偷看”这个词!
这已经不是误会了,这是栽赃,是污蔑!
“你……你不可理喻!”我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可理喻?”她往前逼近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疯狂,“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收下这个东西,以后在学校里,离我远点,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那天的事,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第二,你不收,那我就去告诉老师,说你耍流氓,尾随我到玉米地,对我图谋不轨!”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
我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因为激动而扭曲的女孩,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我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个平时文静、骄傲的班花联系在一起。
她这是在逼我。用我的名声,用我的前途,来逼我就范。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小树林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她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我被她彻底绑架了。
第3章 失控的传言
我最终还是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笔记本和钢笔。
不是我贪图这点东西,也不是我真的被她吓住了。而是在那一刻,我看着她那双充满血丝、写满恐惧和疯狂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跟一个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小兽,为了保护自己,会不顾一切地亮出爪牙,哪怕会伤到无辜的人。
我接过东西,没有看她,转身就走。
“等等!”她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从今天起,”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但依旧冰冷,“我的作业,你来做。”
我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作业,以后都归你写。”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不希望因为写作业这种小事,耽误我复习功课的时间。你那天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害我一下午心神不宁,这算是你给我的补偿。”
荒唐!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
我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不仅要我保守秘密,还要我当她的枪手?这是什么逻辑?
“林晓燕,你别太过分了!”我咬着牙说。
“过分?”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你先过分的,还是我先过分的?陈建军,你别忘了,你的名声,现在可攥在我手里。你如果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捏碎。”
说完,她不再看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朝着学校的方向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笔记本,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封皮里。屈辱、愤怒、不解……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腾,像一锅滚开的水。我真想把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冲到老师办公室,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
可我不能。
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如果我在学校里闹出“耍流氓”的丑闻,哪怕最后证明是假的,唾沫星子也足以把我们家淹死。我爸可能会气得打断我的腿,我妈可能会急得一病不起。我赌不起。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为人写作业。摊开她的作业本,看着上面熟悉的娟秀字迹,我心里百感交集。我刻意模仿着她的笔迹,一道题一道题地做下去。这对我来说不难,我的成绩虽然不如她顶尖,但也在中上游。可这种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恶心得不行。
从那天开始,我和林晓燕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畸形的关系。
每天早上,她会面无表情地把她的作业本放在我的课桌上。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先完成自己的功课,再帮她做一份一模一样的。我们俩在班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接触都刻意回避,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可我知道,我们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而更让我难受的,是班里同学态度的变化。
我和林晓燕之间的传言,非但没有因为我们的“疏远”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起初只是说我暗恋她,去她家献殷勤。后来,版本就变了。
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说我陈建军死缠烂打,追求林晓燕不成,就到处造谣,说去过她家,想败坏她的名声。
这个说法,似乎更能满足大家对“穷小子追不到白天鹅,因爱生恨”的想象。
林晓燕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为我辩解过一个字。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在别人问起时,露出一副委屈又无奈的表情,叹一口气,说一句:“你们别问了,我不想说。”
她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别人看来,就是默认。
于是,我成了全班,甚至全年级的笑柄。
男生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嘲笑。他们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择手段,丢了全体男同胞的脸。女生们则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好像我身上带了什么病毒。她们看林晓燕的眼神充满了同情,觉得她被我这样一个无赖给缠上了,真是倒霉。
我最好的朋友王建强也来找过我。
“建军,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对林晓燕做了什么?”他把我拉到操场的角落,一脸严肃地问。
“我什么都没做!”我心里憋着火,声音也大了起来。
“那为什么全校都在传你骚扰她?”王建强皱着眉,“林晓燕那个人,虽然有点傲,但也不是会随便冤枉人的人吧?你要是真没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帮你解释一下?”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无意中看见她在玉米地里方便,她为了封我的口,就反过来污蔑我?这种话说出去,谁会信?大家只会觉得我更加卑劣,为了给自己开脱,连这种下三滥的谎话都编得出来。
见我不说话,王建强眼里的信任也渐渐变成了失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建军,咱们是兄弟,我才跟你说这些。喜欢一个女孩子没错,但用错了方法,就不对了。你去跟她道个歉,以后别再纠缠人家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说完,他摇着头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我。
那段时间,我成了学校里的一个孤岛。我每天独来独往,上课、吃饭、回宿舍,尽量减少和别人的接触。我变得沉默寡言,上课也不再举手发言。老师找我谈过两次话,问我最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成绩有所下滑。我只能摇头说没有。
而林晓燕,则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她依旧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师眼里的宠儿。她的楚楚可怜,她的欲言又止,为她赢得了更多的同情和保护。甚至有几个自诩为“护花使者”的男生,下课后会故意堵在我面前,用肩膀撞我一下,然后恶狠狠地警告我:“离林晓燕远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我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我每天晚上依旧在煤油灯下,帮她做着作业。这仿佛成了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仪式。她用这种方式控制着我,而我用这种方式,履行着那个被胁迫的“承诺”。
我有时候会想,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她看着我被全校的人误会、孤立,她心里就那么痛快吗?
直到有一次,我才窥见了她内心的一角。
那天是期中考试后的一个下午,发化学卷子。我考得不好,只考了78分,而林晓燕的卷子上,则是一个鲜红的95。
发卷子的时候,化学老师特意表扬了她,说她这次进步很大,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题,全班只有她一个人做对了。
我坐在下面,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因为那道题,是我做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为了解这道题,熬到了半夜,查了很多参考书。而我自己的卷子上,因为考试时时间紧张,思路反而卡住了,最后只写了一半。
下课后,我拿着卷子,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她正在跟前桌的女生说笑,看到我过来,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
我把我的卷子和她的卷子并排放在她桌上,指着那道大题,压低了声音问:“这道题,解题的思路,你现在能给我讲一遍吗?”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身边的女生奇怪地看着我们。
她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道题的解法很偏,如果不是自己亲手做出来,根本不可能讲得清楚。
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林晓燕,”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我的目光,猛地把两张卷子都收了起来,塞进课桌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丢下这句话,抓起一本书,快步走出了教室。
那天晚上,我没有等来她的作业本。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
我以为她终于良心发现,决定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了。我心里甚至有了一丝轻松。
可我没想到,她只是换了一种更决绝的方式,来加深我的“罪名”。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王老师忽然走进了教室,脸色铁青。
“陈建军,你出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在走廊的尽头,王老师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失望的眼神看着我。
“陈建军,我对你太失望了。”
“老师,我……”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摔在我面前。
信纸很眼熟,是我平时用的那种。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但里面的内容,让我如遭雷击。
那是一封用我的笔迹模仿的、充满了露骨言语的……情书。
信里的内容不堪入目,极尽骚扰和威胁之能事,说什么如果不同意交往,就把“那天在玉米地里的事”画成画,贴满全学校。
信的落款,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陈建军。
“这封信,”王老师的声音冷得像冰,“是林晓燕同学今天哭着交到我办公室的。她说你塞在她的书包里。陈建军,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学习成绩下降,思想还这么龌龊!你……你简直是给我们班丢脸!”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是她。一定是她。
她模仿我的笔迹,写了这封信。她知道我模仿她的笔迹写作业,所以她也反过来模仿我。她这是要干什么?她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老师,这不是我写的!”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是她陷害我!是她!”
“陷害你?”王老师冷笑一声,“人家一个女孩子,全年级前几名的好学生,为什么要陷害你?你倒是说说,她陷害你什么了?”
我被问住了。
是啊,我怎么说?我说出玉米地的事吗?
我看着王老师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我知道,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在这封“铁证”面前,我任何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林晓燕,你真狠。
你为了保住你那可怜的自尊心,真的要毁了我才甘心吗?
第4章 对峙与崩塌
王老师最终的处理决定是,让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并且请我家长来学校一趟。
“念在你还是初犯,又是毕业班,这次就不给你记过了。”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痛心,“但如果再有下次,就直接上报学校,开除学籍!”
开除学籍。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被学校开除了,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不只是鄙夷和嘲笑,而是像在看一个垃圾,一个败类。我能听到他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太恶心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林晓燕真可怜,被这种人缠上。”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林晓燕就坐在我斜后方,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但我没有回头。我怕我一回头,会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跟她拼命。
那一整节自习课,我什么都没干,就在草稿纸上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我在想,怎么跟我爸说。
我爸是个极其要强、极其看重脸面的人。他可以容忍我成绩不好,可以容忍我调皮捣蛋,但绝对不能容忍我“品行不端”。如果让他知道我在学校里因为“骚扰女同学”被请家长,我不敢想象后果。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村外的河边坐到了天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天上零星的几颗星星。我的心也像这河水一样,一片冰凉。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
如果我认了,这个污点就会跟我一辈子。我不能让林晓燕就这么得逞。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我必须反击。我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挨打。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我一早就起来,对我妈说出去找同学,然后径直朝着林晓燕家走去。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今天,我必须跟她当面对质。哪怕把事情闹大,哪怕最后两败俱伤,我也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我到她家门口时,院门开着。我能听到屋里传来林叔和林婶说话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林叔,林婶。”我喊了一声。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都愣了一下。林婶先走了出来,看到是我,脸上有些惊讶:“是建军啊,你咋来了?”
林叔也扶着腰,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他的腰看起来好多了。
“叔,婶儿,我来找林晓燕,我有话要跟她说。”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就在这时,林晓燕从西屋里走了出来。她看到我,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陈建军,你来我家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尖利。
“我来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我死死地盯着她,“林晓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陷害我?”
我的话一出口,林叔和林婶都愣住了。
“什么信?”林叔皱着眉问。
林晓燕的脸色更白了,她下意识地反驳:“你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的抄件——原件在王老师那里,“那你敢不敢当着你爸妈的面,把你写过的作业本拿出来,我们当场对一对笔迹?”
林晓燕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叔毕竟是成年人,他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不对劲。他没有理会女儿的慌乱,而是转向我,沉声问道:“建军,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去她家帮忙收玉米开始,到那件尴尬的意外,再到她如何用这件事威胁我,逼我给她写作业,以及她在学校里散播谣言,最后到写匿名信栽赃我。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林晓燕的眼睛。她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涨红,再从涨红变成了死灰。她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林叔和林婶的表情,则随着我的叙述,从惊讶,到疑惑,再到震惊。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晓燕,”林叔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晓燕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这个样子,等于就是默认了。
“你……你这个……”林叔气得浑身发抖,他扬起手,似乎想打她,但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捂着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林婶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她走过去,拉着女儿的胳膊,声音都在颤抖:“晓燕,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建军是来帮我们家的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人家?”
“我没有!”林晓燕终于爆发了,她猛地甩开她母亲的手,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是他!都是他!如果不是他,什么事都不会有!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都会笑话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压抑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却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我忽然明白了。
她做的这一切,不是因为她有多恨我,而是因为她太害怕了。她害怕那个完美的、骄傲的“班花”形象,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但却极其私密的糗事而彻底崩塌。她害怕别人的指指点点,害怕那些她想象出来的嘲笑和鄙夷。
她的骄傲,其实是她最脆弱的软肋。
为了守护这个软肋,她不惜用谎言和伤害来构筑一道防线,而我,不幸成了她防线之外,那个必须被消灭的“敌人”。
“没有人知道。”我看着她,轻声说,“从头到尾,除了我们三个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天在玉米地里发生了什么。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个字都没有。”
我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她歇斯底里的火焰上。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
“你撒谎……”
“我没有。”我打断她,“王建强问我,我没说。班里人传闲话,我没解释。就连王老师拿着那封信逼我,我都没说。林晓燕,在你眼里,我陈建军可能就是个想占你便宜的小人,但在我眼里,你首先是个女同学。有些事,我做不出来。”
我说完,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林晓燕呆呆地看着我,眼泪还在流,但哭声却渐渐止住了。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愧疚和动摇。
“建军……”林叔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脸上写满了羞愧,“叔……叔对不住你。是我没教好女儿,让你受委屈了。”
说着,他竟然要朝我鞠躬。
我赶紧扶住他:“林叔,您别这样。”
“建军,这件事,叔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楚,“明天,我亲自带她去学校,找你们王老师,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该她受的处分,一样都不能少!”
听到这话,林晓燕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如果这件事真的在学校里公开,那她就真的完了。她陷害同学,品行不端,这个污点会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致命。
我看着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自己讨回公道,不是为了毁掉另一个人。
“林叔,”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去学校,就算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晓燕,她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看着院子里那堆还没来得及剥皮的玉米,轻声说,“我不想再追究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明天,让林晓燕亲自去跟王老师解释清楚,那封信不是我写的,就够了。至于别的原因,就不用说了。”
我不想让那件本就尴尬的事情,成为学校里新的谈资。这对她,对我,都没有好处。
林叔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林家,欠你一个大人情。”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林家的院子。
身后的哭声还在继续,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当我走出那个院门的时候,我觉得压在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天,还是那片天。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敞亮。
第5章 迟来的道歉
周一早上,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踏进了学校。
我不知道林晓燕会不会信守承诺,去跟王老师解释。如果她没有,那我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我爸的雷霆之怒。
早自习刚开始,王老师就走进了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巡视,而是直接走到了我的座位旁。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老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周五时的愤怒和失望,而是一种带着歉意的、复杂的审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上了讲台。
“关于上周五陈建军同学写匿名信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整个教室,“经过调查核实,是一场误会。信,不是陈建军同学写的,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恶意栽赃。这件事,学校会继续调查。在这里,我代表班级,向陈建军同学道歉,是我们没有调查清楚,让他受了委屈。”
教室里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我,又看看讲台上的老师,窃窃私语声四起。
“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啊?”
“我就说嘛,陈建军不像那种人。”
“那林晓燕……”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林晓燕的座位。
她低着头,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她成了新的焦点。
王老师没有再多说,只是宣布开始自习。但他那番话,已经足够为我洗清所有的冤屈。
那一整天,我身边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对我冷眼相待的同学,开始重新对我露出笑容。王建强在下课后,跑过来狠狠地捶了我一拳。
“好你个陈建军!我就知道你小子是被冤枉的!”他笑得比我还开心,“说,到底是谁那么缺德陷害你?等我抓到他,非扒了他的皮!”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我没有说出是林晓燕。冤屈洗清了,就够了。我不想再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承受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那天放学,我走出校门的时候,一个身影追了上来。
是林晓燕。
她叫住了我:“陈建军。”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我们在路边站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向我道歉。
“我……我跟王老师解释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说……是我认错了人,可能是有别人想挑拨我们俩的关系……我没说出玉米地的事。”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如果她说了,王老师今天在班里就不会是那个说辞了。
“还有……”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这个,还给你。”
是那个笔记本和钢笔。
我没有接。
“你留着吧。”我说,“就当……是给我那段时间写作业的报酬。”
我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她却把头埋得更低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爸……我爸把我骂了一顿,还打了我。”她哽咽着说,“他说我丢了林家的脸,说我恩将仇报,不是人……他说得对,我就是个坏人。”
我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你不是坏人,”我说,“你只是太害怕了。”
她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你不用为自己做的错事找借口,”我继续说,“但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会那么做。林晓燕,你太看重别人怎么看你了,活得太累了。有时候,放下那些没用的自尊心,自己会轻松很多。”
这些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最隐秘的那个角落。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一种……释放。
“谢谢你。”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出这三个字。
“不客气。”我笑了笑,“以后,别再给我写情书了,我心脏不好。”
她被我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样子有些狼狈,但却比她平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要真实可爱得多。
那次谈话之后,我和林晓燕之间的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我们没有成为朋友,那太尴尬了。我们只是恢复了最普通、最正常的同学关系。在走廊里遇到,会点点头。老师让传个作业本,也能自然地递过去。
班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大家只知道我和林晓燕之间有过一场误会,但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而“有人恶意栽赃”的说法,让这件事成了一桩悬案,最后不了了之。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我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但也更沉稳。经历了这场风波,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学会了用更宽容的心态去看待人性的复杂。
而林晓燕,也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偶尔也会和班里的女生开开玩笑。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我能读懂的感激和愧疚。她学习更加刻苦了,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什么。
高三的生活紧张而忙碌,我们都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习中。那段荒唐的纠葛,就像一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曾激起巨大的涟漪,但最终还是沉入了水底,湖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们都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秋天的玉米地。
直到毕业那天,全班同学在散伙饭上,喝得东倒西歪,哭成一团。大家互相留着联系地址,说着“后会有期”。
林晓燕端着一杯汽水,走到了我面前。
“陈建军,”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你呢?”
“我……可能要去当兵了。”我笑了笑,我的成绩只够上个大专,家里商量了一下,觉得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也是一条出路。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亮了起来:“那也很好。你这么正直,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兵。”
“借你吉言。”
我们碰了一下杯,她喝汽水,我喝啤酒。
“以后……多保重。”她说。
“你也是。”
说完,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了那个笑容里。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故事的结局。两个因为一场意外而命运交织的少年,在成长的路口,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那段夹杂着尴尬、威胁、委屈和最终谅解的往事,将会被封存在记忆的角落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褪色。
但我没想到,许多年后,我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第6章 南方城市的重逢
退伍后,我没有回老家。时代变化太快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也跟着同乡,南下到了广东的一座工业城市。
我没什么文化,有的是一把子力气和在部队里锻炼出来的纪律性。我在一家家具厂里,从最底层的搬运工做起,一点点学技术,后来成了车间的主任。我在这里结了婚,生了孩子,买了房,把根扎在了这座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
生活平淡而忙碌,昔日的同学,大多都断了联系。偶尔从回乡的亲戚口中,能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谁谁谁当了老板,谁谁谁进了政府。关于林晓燕,我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中学当了老师,后来嫁给了一个同样是老师的同事,生活安稳。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轨迹,再也不会有交点了。
直到那天,我带着我上小学的儿子去参加一个课外辅导班的试听课。那家辅导机构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里,规模不大。
我在走廊里等着儿子下课,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宣传栏,上面贴着授课老师的简介。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林晓燕。
照片上的女人,剪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带微笑,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但更多的是被岁月打磨后的温和与沉静。简介上写着,她有十余年的教学经验,因为丈夫工作调动,才刚来到这座城市。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正当我出神的时候,下课铃响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从教室里跑出来。紧接着,一个女老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教案,正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她正在跟一个家长交代着什么,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耐心的微笑。
我儿子也跑了出来,扑到我怀里:“爸爸!”
我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起初,她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一扫而过,但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把目光投了回来。她的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建军?”她试探着,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我。”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林晓燕,好久不见。”
真的是她。
我们就这样,在异乡的街头,毫无预兆地重逢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说,为了感谢我帮她“招生”(我当场就给儿子报了名),要请我吃顿饭。
我们约在了辅导班附近的一家小菜馆。她的丈夫出差了,孩子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
饭桌上的气氛,一开始有些微妙的尴尬。我们聊着各自的近况,聊着这座城市的天气,聊着孩子的教育,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共同的、敏感的过去。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她搅动着杯子里的茶水,感慨道,“我刚来这边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的,有时候觉得挺孤单的。能遇到老同学,真好。”
“我也没想到。”我笑了笑,“世界真小。”
菜上来了,我们默默地吃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建军,”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当年的事……我一直想跟你再说一声,对不起。”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我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
“不,必须要提。”她的眼神很执着,“你知道吗?那件事,后来成了我的一个心病。尤其是我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当年的自己,想起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真是又蠢又坏。我害怕得要死,我觉得我的人生要被那件小事给毁了。我把你当成了我的敌人,我觉得只有控制住你,让你也害怕我,我才是安全的。我现在都无法想象,我当时怎么能想出写那种信去陷害你的法子。”
“你当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轻声说。
“不,年龄不是借口。”她摇了摇头,“我后来想了很久,我那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还因为……嫉妒。”
“嫉妒?”我有些不解。
“是。”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怅然,“我嫉妒你的坦荡。那天在玉米地里,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的,只有惊慌和尴尬,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薄和恶意。后来你来我家对质,你明明占着理,明明可以把事情闹大,让我身败名裂,但你没有。你选择了最宽容的方式,保全了我的脸面。陈建军,你比我,比我们班当时很多自以为是的男同学,都要正直和善良。而我,却用最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你,去伤害你。”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我,一饮而尽。
“所以,这一声道歉,虽然迟到了二十多年,但我必须说。对不起,谢谢你。”
听着她这番话,我心里百感交集。当年那些委屈、愤怒,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后的释然。
“都过去了。”我举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其实,我也有要谢谢你的地方。”
她疑惑地看着我。
“如果不是你,”我笑了,“我可能到现在,还是那个闷头闷脑、遇到事只会忍着的陈建军。是你让我明白,有些时候,退缩和忍让解决不了问题,人必须为自己去争取公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逼着我,提前长大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在这一刻,都冰消雪融。
那顿饭,我们聊了很久。聊起了很多当年的同学,聊起了家乡的变化。我们不再是那个尴尬对峙的少年和少女,而是两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学会了与自己和解的中年人。
临别时,她站在饭店门口,对我说:“建军,以后孩子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免费。”
我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夕阳下,用口型对我无声威胁的女孩。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化解最深的怨恨。
我们每个人,在青春里,可能都做过一些现在看起来很傻、很荒唐的事。我们都曾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所绑架,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但幸运的是,我们都在成长。
那片九二年的玉米地,那个燥热的秋天,最终没有成为我人生的阴影,反而成了一块特殊的基石。它让我更早地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也更早地学会了宽容和理解。
我想,这就够了。生活,不就是一场不断犯错,又不断和解的旅程吗?
来源:聪明菠萝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