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夏蝉。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夏蝉。
空气里有新打印出来的纸张的油墨味,还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就是我们这儿——市彩票中心兑奖处的标准气味。
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像别人,要么是一大群人簇拥着,咋咋呼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发了横财;要么是自己一个人,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走路都贴着墙根,跟做贼似的。
他不是。
他就是那么普普通通地走进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夹克,袖口磨破了,露出一点灰色的棉絮。
手里捏着一张彩票,那张薄薄的纸,被他的汗手浸得有点软,边缘都起了毛。
“同志,我……我好像是中奖了。”他声音很低,带着点不确定,像是在问路。
我抬起头,示意他坐下。
他拉开椅子,动作很慢,坐下时,那把老骨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我接过那张彩票,手指触摸到的地方,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号码核对,身份验证,一系列流程走下来,我心里那点职业性的麻木,开始被一点点敲碎。
590万。
税后,也有472万。
对于一个看起来一辈子都在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人来说,这是一笔足以把天捅个窟窿的巨款。
我把确认单推到他面前,告诉他,是真的,您中了大奖。
他没动。
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串数字,眼神很空,像是透过那几个阿拉伯数字,看到了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甚至连一点点波澜都没有。
他的脸上,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茫然。
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渴得快要死了,突然发现了一片海。可他心里清楚,那海水,是不能喝的。
“要……怎么办?”他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
我把流程又说了一遍,签字,办手续,钱会打到他的卡上。
他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拿起笔,手抖得厉害。那支签字笔在他手里,好像有千斤重。
一笔一划,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那名字很普通,叫郑解放。一个充满了时代印记的名字。
签完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沉,像是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吐干净了。
整个过程,他安静得让人心疼。
我见过太多中奖的人。
有人当场就哭了,哭得涕泗横流,说自己终于熬出头了。
有人兴奋得手舞足蹈,给我们每个人发烟,说要请整个彩票中心的人吃饭。
也有人冷静得可怕,像个谈判专家,反复确认每一个条款,每一个数字。
可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他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兑奖室这小小的空间里,压得那嗡嗡作响的灯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办完所有手续,我把银行卡和一张存根递给他。
“郑大爷,恭喜您。”我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他接过去,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冰凉。
他没说谢谢,只是又看了看手里的卡,然后揣进怀里,揣得很深,很小心。
他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我读不懂。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就像我经手过的成百上千个中奖故事一样,他们的人生会因为这笔钱而拐一个大弯,从此和我再无交集。
可我错了。
十天后,他又来了。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但这次,他看起来比上次还要老上十岁。
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起了皮。整个人像一棵被秋风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老树。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了桌上。
“同志。”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钱,我不要了。”
我愣住了。
兑奖室里那只夏蝉一样的灯管,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叫着。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郑大爷,您说……什么?”
“我说,这钱,我不要了。请你们,收回去吧。”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
我脑子“轰”的一声。
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有人嫌奖金少的,有人抱怨税太高的,可从来没有人,要把到手的钱再退回来的。
“大爷,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有人威胁您?或者家里因为钱闹矛盾了?”我压低声音,身体前倾,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线索。
他摇摇头。
脸上是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都不是。”他说,“是我自己,不想要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这不合常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没回答我,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老槐树,夏天的叶子绿得发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钱,是个错。”他悠悠地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它不该来的。它来晚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意识到,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慢慢说。
他捧着那杯水,杯子里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这张彩票,我买了三十年了。”他开口了。
“从我们结婚第二年开始买的。”
“号码,也从来没换过。”
“是她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有……我们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的那天的日子。”
我的呼吸停滞了。
原来那串带来幸运的数字,背后刻着的是一个人一生的悲欢。
“她总笑我,说我傻,哪有这么买彩票的。她说,郑解放,你这辈子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命,发不了财的。”
他说起“她”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很温柔的光,像是冬日午后的太阳,暖暖的,不刺眼。
“我说,万一呢。万一中了呢?”
“她说,中了呀,中了咱们就把这破筒子楼给换了,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院子里,你种菜,我种花。”
“我说好。”
“她说,还要买一架钢琴。她年轻的时候,是宣传队的,会弹手风琴,一直羡慕人家会弹钢琴的。她说,钢琴买回来,不弹,放着看都舒坦。”
“我说好。”
“她还说,等我们老了,就拿着这笔钱,去旅游。先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再去杭州,看看西湖。她说书里写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她想去看看,到底有多美。”
“我说好。”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每说一句,都像是从记忆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珍藏的宝贝。
那些关于“中了奖之后”的幻想,像一幅幅生动的画,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满园的花草。一架黑色的钢琴,安静地立在客厅。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走在西湖的断桥上。
多美啊。
美得让人想哭。
“我们俩,就靠着这个念想,过了大半辈子。”
“日子苦的时候,没钱买肉,她就跟我说,没事儿,等咱们中了奖,天天吃红烧肉。”
“我生病住院,她没日没夜地照顾我,累得脱了相。她就趴在我床边跟我说,你快点好起来,好了咱们还要去领奖呢。”
“这个彩票,就像我们俩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永远不会过期的盼头。”
“有了它,再难的日子,好像都能看到点光。”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水已经不那么热了。
“可是,她没等到。”
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那束温暖的光,也从他眼睛里消失了。
“三年前,她走了。肝癌。”
“走的时候,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郑,下辈子,你可得中个大奖啊,别让我跟着你,再过穷日子了。”
兑奖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那嗡嗡作响的灯管,此刻也仿佛被这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喉咙,失了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生死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走了之后,我还是继续买这张彩票。”
“习惯了。每周去那个巷子口的彩票站,报出那串数字,成了一种仪式。”
“好像只要我还买着,她就没走远,那个约定,就还算数。”
“我从来没想过,它真的会中。”
“那天我去对奖,看到号码一个一个地对上了,我当时就蒙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
“彩票站老板恭喜我,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我,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老天爷,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把我们盼了一辈子的东西,在我们俩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给了我。”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眼神里,没有中奖的喜悦,只有被命运愚弄后的巨大荒诞和痛苦。
“我拿着那张中奖彩票回家,回我们那个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
“我把彩票放在桌子上,对着她的照片,我说,我们中奖了。”
“照片上,她还在笑,笑得跟以前一样。”
“可她不会回答我了。”
“她再也不会拍着我的肩膀说,‘郑解放,你可真有出息’了。”
“也不会拉着我的手,计划着我们的院子,我们的钢琴,我们的旅行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守着这张彩票,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
“这个奖,不是给我的。是给‘我们’的。”
“现在,‘我们’不在了。只剩下我。”
“我要这个钱,还有什么用?”
“换个大房子?我一个人住,只会显得更空。”
“买一架钢琴?谁来弹?谁来听?”
“去旅游?一个人看西湖,那水,该有多凉啊。”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是那个表情。
那种茫然,那种空洞。
因为他得到的,恰恰是他已经永远失去的。
这笔巨款,没有成为他幸福生活的开端,反而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他生命里那个无法弥补的巨大黑洞。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做梦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十天,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把那张银行卡放在枕头底下,一闭上眼,就是她。”
“她就坐在床边,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我梦见我们买了那个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开满了她最喜欢的月季花。可我一回头,她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花丛里。”
“我梦见我们去了西湖,坐着船,她靠在我肩膀上。可船一靠岸,她又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一湖的冷水。”
“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这钱,不是钱。是债。”
“是老天爷欠我们的,现在拿来还我。可他把最重要的人拿走了,光还这点钱,有什么用?”
“它让我不得安宁。它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她。都在后悔。”
“后悔我没能早点中奖,后悔我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所以,同志,我求求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把这钱收回去吧。”
“我不要了。我只想过回以前的日子。”
“安安静安心地,守着她,守着我们的家,就行了。”
他把那张银行卡,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那张薄薄的卡片,此刻在我眼里,却重如泰山。
它承载的,是一个男人对亡妻最深沉的爱,和最绝望的思念。
我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从规定上来说,这钱是不可能“退”回来的。
奖金一旦兑付,就属于个人财产。
可我怎么能跟他讲这些冰冷的规定?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恳求的眼睛,我说不出一个“不”字。
“郑大爷,”我斟酌着开口,“这钱,是您应得的。从法律上说,我们没法收回。”
他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话锋一转,“钱怎么用,是您自己的权利。”
“您不想要它,不代表它没有价值。”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完成您和阿姨的那个约定。”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
“您和阿姨的梦想,是有一个家,有音乐,有看不完的风景。”
“这些梦想的本质,不是钱。是爱,是陪伴,是你们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的心愿。”
“现在,阿姨虽然不在了,但她的爱还在。”
“这笔钱,可以替她,替你们,把这份爱延续下去。”
我的话说得很慢,我怕他听不明白。
“您想过没有,用这笔钱,以阿姨的名义,去做一些事情?”
“比如,建一个图书馆?让很多买不起书的孩子,能看到你们想看的那些风景。”
“或者,成立一个助学基金?帮助那些像阿姨一样热爱音乐,却没有条件学习的孩子,让他们能弹上钢琴。”
“再或者,捐给医疗机构,用于肝癌的研究。让更多像阿姨一样的病人,能有机会活下来,能有时间,等到他们的‘大奖’。”
我每说一种可能,郑大爷的眼睛就亮一分。
他那原本死寂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点生气。
就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风吹进了一点氧气,又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星。
他不再是那个被巨款压垮的、沉浸在悲伤里的老人。
他开始思考。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很久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图书馆……”他喃喃自语,“她喜欢看书。她总说,书里的世界,比我们眼睛能看到的世界,大多了。”
“她以前是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学校合并,她就没工作了。可她一直惦念着那些孩子。”
“她说,山里的孩子,眼睛都亮,就是没机会看外面的世界。”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光,又回来了。
不是之前那种温柔的、属于回忆的光。
而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希望和力量的光。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一个可以安放这笔巨款,安放他无处寄托的思念的出口。
“同志,你说得对。”他站了起来,腰板比刚才直了一些。
“这钱,不能退回去。”
“这是她留给我的念想。我得替她,把它用在对的地方。”
“我要建个图书馆。就建在她老家那座山里。”
“图书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就叫‘晚晴’。”
“她的名字里,有个‘晴’字。”
“我希望,那些孩子们的未来,都能像雨后的晴天一样,亮堂堂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破例,成了郑大爷的“编外顾问”。
我帮他联系律师,办理财产公证,设立慈善信托。
我陪他一起,去了他妻子的老家,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了很久,绕得我头晕眼花。
可郑大爷一直看着窗外,精神头十足。
山路很颠簸,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的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不绝的青山。
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味道。
“她小时候,就是每天走这样的山路,去上学的。”郑大爷指着窗外一条被草淹没的、依稀可见的小路说。
“来回要四个小时。冬天,天不亮就得走,回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她说,那时候最怕的,不是路远,是下雨。一下雨,路就滑,摔跤是常事。”
“有一次,她为了护着怀里的书,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腿都摔断了。在床上躺了小半年。”
“从那以后,她就特别宝贝书。”
“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一架子的书。”
车子开到村口,停了下来。
村支书带着一群孩子,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孩子们看到我们,都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睁着一双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郑大爷从车上下来,看到那些孩子,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饱经风霜的菊花。
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一把一把地塞到孩子们手里。
孩子们起初还不敢接,后来胆子大的接了,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很快,他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
“爷爷好!”
“谢谢爷爷!”
稚嫩的童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我看到郑大爷的眼圈,红了。
他蹲下身,摸着一个孩子的头,说:“以后,爷爷给你们建个大房子,里面放满书,好不好?”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好!”
那一天,我们和村支书一起,选定了图书馆的地址。
就在村小学的旁边,一片空地上。
站在那片空地上,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山。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郑大爷站了很久。
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他对我说:“你看,这儿多好。她要是看到了,肯定也喜欢。”
我知道,他说的是“她”。
从那天起,郑大爷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被悲伤淹没的老人。
他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总工程师”。
他亲自去看图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跟设计师抠。
他说,窗户要开得大大的,这样阳光就能照进来,孩子们看书不费眼。
他说,桌椅的边角都要磨成圆的,怕磕着碰着孩子。
他说,书架不能做得太高,要让最小的孩子,也能自己够到想看的书。
他还专门跑了好几个城市,去图书市场,一本一本地挑书。
他说,光有房子不行,书才是图书馆的魂。
他挑的书,五花八门。
有带拼音的童话故事,有印刷精美的科普绘本,有中外名著,也有诗歌散文。
他把那些书,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分类,打包。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那个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几乎被书给堆满了。
只留下了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个人通过的小道。
他自己,就睡在书堆旁边的一张小折叠床上。
屋子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气。
我劝他,别这么累,找人来做就行了。
他摆摆手,说:“不行。这是给她的,也是给孩子们的,得我自己来,才放心。”
“我现在啊,每天忙得很,连想她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嘴上这么说,可我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想她。
他把对她的思念,揉进了图书馆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本书里。
他不是不想了,他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继续爱她。
图书馆动工那天,山里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细密密的,把远处的山都笼罩成了一片朦胧的青色。
郑大爷穿着雨衣,站在工地上,看着第一铲土被挖起,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跟我说:“晴啊,就喜欢这样的天气。她说,这叫‘天街小雨润如酥’,是好兆头。”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突然觉得,他一点都不老。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年轻的灵魂。
那个灵魂,因为爱,而永远不会老去。
图书馆建了一年。
这一年里,郑大GEO爷几乎就住在了山里。
他跟着工人们一起吃住,每天都守在工地上。
他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却越来越好。
山里的村民们,都认识了这个来建图书馆的“城里爷爷”。
孩子们放了学,就喜欢围着他。
他会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讲外面世界的精彩。
他的身边,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图书馆落成那天,是个大晴天。
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布,没有一丝云彩。
新建的图书馆,是一座两层的小楼,白墙灰瓦,在青山绿水之间,显得格外素雅好看。
门口的牌匾上,是郑大爷亲手写的三个字——晚晴书屋。
字写得不算好,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质朴的认真。
剪彩仪式很简单。
村支书讲了几句话,郑大爷也上去讲了几句。
他拿着稿子,手抖得厉害,念得磕磕巴巴。
他说:“我没啥文化,不会说好听的话。我就是想……想替我老伴儿,给孩子们做点事。”
“她叫王晚晴。她是个好人。她一辈子,就喜欢两样东西,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书。”
“现在,我把这两样东西,都放在这儿了。”
“希望你们,能喜欢。”
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很多村民的眼睛,都湿了。
仪式结束后,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涌进了书屋。
他们发出一阵阵惊喜的赞叹声。
“哇,这么多书!”
“这椅子好舒服!”
“阳光照进来,好暖和啊!”
郑大爷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脸上一直挂着笑。
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郑大爷,阿姨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说。
他点点头,眼睛望着书屋里那些奔跑雀跃的身影,轻声说:
“她看到了。”
“她肯定看到了。”
那天之后,郑大爷没有回城里。
他成了晚晴书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图书管理员。
他就住在书屋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每天,他负责开门,关门,整理书籍,给孩子们讲故事。
他把自己的退休金,也都拿了出来,给书屋添置新的图书。
我偶尔会去看他。
每次去,都能看到他在忙碌。
要么是戴着老花镜,在修补被孩子们翻破了的书页。
要么是踩着梯子,在擦拭高处的书架。
要么,就是被一群孩子围着,绘声绘色地讲着《西游记》。
他的生活,简单,规律,又充满了意义。
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当初那种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和满足。
有一次,我去看他,正好碰到一个从书屋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跟我打听,郑爷爷在哪里。
她说,她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想来跟郑爷爷道个别。
“我以前不爱读书,觉得没意思。”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郑爷爷,带我读了《简·爱》,他说,女孩子,要像简·爱一样,独立,坚强,有自己的思想。”
“他说,读书,就是给自己插上翅ões,可以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现在,就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我学到了本事,我还要飞回来,把咱们家乡建设得更好。”
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被知识点亮的光,是充满希望的光。
我找到郑大爷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种的菜。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把女孩的话,转述给了他。
他听完,停下了手里的活,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看着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你说,这算不算,也是我们一起,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是啊。
他没有和她一起,去西湖,去北京。
但他却为她,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片更美的风景。
这风景里,有琅琅的读书声,有孩子们灿烂的笑脸,有无数颗被点亮的、渴望飞翔的心。
那个关于彩票的梦想,最终,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实现了。
它没有变成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一架昂贵的钢琴。
它变成了一座山里的书屋,变成了一颗颗被播撒下的,希望的种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郑大爷,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
我接到村支书的电话,说郑大爷病了,很重。
我赶到山里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跟我三年前在兑奖室里见到他妻子照片上的样子,很像。
可他的眼睛,很亮,很安详。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
“小同志,谢谢你。”他说。
“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跟着她去了。守着那笔钱,人活着,心也死了。”
“现在,我不怕了。”
“我去见她,我能跟她交待了。”
“我跟她说,我们的钱,没乱花。我们俩,一起,干了件顶好的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我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
窗外,下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晚晴书屋的屋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屋子里,传来了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郑大爷听着那读书声,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走得,很平静。
郑大爷的葬礼,是村里人自发为他办的。
山里的孩子,都来了。
他们没有哭,只是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
他们排着队,走到郑大爷的墓前,把书轻轻地放下。
然后,站成一排,对着墓碑,齐声朗诵。
“……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
那是《简·爱》里的一句话。
是郑大爷,教给他们的。
风雪中,那清脆的、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泪流满面。
我突然明白,郑大爷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变成了无数颗种子,种在了这些孩子的心里。
他和他妻子的爱,也并没有因为死亡而终结。
它化作了这座书屋,化作了千万册书籍,化作了这山谷里,生生不息的读书声。
它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比金钱更长久,比生命更永恒。
有时候,我还会回到那个兑奖室。
灯管依旧在“嗡嗡”作响,空气里依旧是油墨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可再也没有一个故事,像郑大爷的故事一样,让我如此深刻地明白:
一笔巨款,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但只有爱,才能真正地,救赎一个人的灵魂。
来源:aaa体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