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我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百无聊赖地在村里晃荡,等着父亲托人给我在县城的工厂里找个活儿。
我们家在1985年盖新房。
那一年,我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百无聊赖地在村里晃荡,等着父亲托人给我在县城的工厂里找个活儿。
新房的地址选在村东头,一块向阳的坡地。父亲说,这里敞亮,早上一睁眼,太阳就能照进屋里,人住着心里也亮堂。
为了盖这三间大瓦房,我们家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母亲把压箱底的嫁妆——一对银手镯,都给卖了。
父亲请来了全村最好的泥瓦匠,大伯、二叔,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表兄弟,都来帮忙。那段时间,我家门前那块空地,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男人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和水泥,砌砖墙。女人则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忙活,切菜声、说笑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飘出老远。
我呢,就是个打杂的。递砖、挑水、和稀泥,什么活儿都干。虽然累得每天腰都直不起来,但心里是美的。
因为我知道,等这房子盖好了,我就能有自己的一间小屋,不用再跟弟弟挤在一张床上,听他磨牙说梦话了。
房子一天天往上长,先是地基,然后是墙体,再然后是上梁。
上梁那天,是整个盖房过程中最隆重的一天。
母亲天不亮就起来,蒸了白面馒头,上面用红曲点了红点。父亲则把一挂长长的鞭炮挂在崭新的房梁上,噼里啪啦放了足足有十分钟。
红色的炮衣碎屑落了满地,像铺了一层喜庆的地毯。
就在这片喜气洋洋里,那个风水先生,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他看起来很老了,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但精神很好,一双眼睛尤其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他不是我们村的,也没人认识他。
他就是路过,被我们家这边的热闹吸引过来的。
他站在人群外围,也不说话,就那么背着手,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家那初具雏形的房子。从地基看到房梁,又从东头看到西头。
村里人好热闹,见来了个陌生人,还是个气质不凡的老头,纷纷跟他搭话。
“大爷,您看我们这房子怎么样?”
“老先生,给说道说道,这风水好不好?”
老先生只是笑笑,摆摆手,不说话。
父亲作为主人家,自然不能怠慢。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给老先生递上一根烟,又端来一碗刚沏好的热茶。
“老先生,喝口水,歇歇脚。”父亲的声音很恭敬。
老先生接过茶碗,却没有喝,而是把目光落在了父亲身上,又在我们家还没安门框的门口处停了很久。
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一样东西,又像是在透过这房子,看一些更遥远的事情。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
“你家这房子,地段好,朝向也好,是个能聚气纳福的好地方。”
一听这话,父亲和周围的乡亲们都露出了笑容。谁不爱听吉利话呢?
“但是,”老先生话锋一转,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有个地方,得讲究一下。”
父亲连忙问:“老先生您请说。”
老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门口。
“你家这门槛,得用石头。”
“石头?”父亲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都面面相觑。
那时候农村盖房,门槛要么用结实的木头,比如枣木、榆木,要么就干脆用水泥砌一个高台。用一整块大石头做门槛的,十里八乡都找不出一家。
一来是费钱,二来是费事。去哪儿找那么大、那么平整的一块石头啊?
我母亲闻声也从灶台那边挤了过来,一脸不解地问:“老先生,为啥非得用石头?木头的不是更常见吗?”
老先生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父亲,一字一句地说:
“别人家用木头的行,你家用不得。”
“你家的门槛,必须是石头。而且得是整块的青石,要厚,要稳。像是山根一样,牢牢扎在那里。”
他说完,没等我们再问,就把茶碗放在旁边的一摞砖上,对着我父亲深深地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了。
就那么背着那个发白的布包,顺着村里的小路,慢慢走远了,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老先生走了,我们家门前却炸开了锅。
“这老头谁啊?神神叨叨的。”
“就是,哪有用石头做门槛的?脚底下冰凉,看着也怪。”
“老周,你可别听他的,一看就是个走江湖的骗子,想骗你几个钱呢。”
母亲显然是听进去了这些话,她拉着父亲的胳膊,眉头紧锁。
“当家的,你可别犯糊涂。咱家盖这房子已经把钱都花光了,哪还有闲钱去弄什么大石头?再说了,听着就不靠谱。”
我当时也觉得母亲说得对。一块那么大的青石,从山里开采出来,再运到村里,打磨平整,这得花多少钱?花多少工夫?
我们家已经欠了些外债了,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可是,我父亲,那个平时老实巴交,对我母亲几乎言听计-从的男人,这次却异常地沉默。
他没有反驳那些乡亲,也没有回应我母亲的担忧。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望着老先生消失的方向,手里那根没点燃的烟,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
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的恍惚。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盖房以来的第一次激烈争吵。
母亲把账本拍在桌子上,一笔一笔地算给我们听。买砖花了多少,买瓦花了多少,水泥、钢筋、木料,还有请师傅的工钱,招待帮忙乡亲的伙食费……
每一笔,都是实打实的开销。
“周建国,你看看!你看看!家里已经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下个月孩子去工厂上班,安家费还没着落呢!你现在要去搞那块破石头,你是想把我们娘俩逼死吗?”
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父亲坐在炕边,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隐藏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这石头,必须弄。”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你疯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不是被那个老骗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不是骗子。”父亲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他说得对。”
“对?对在哪儿?你说给我听听!用石头做门槛,到底有什么好?”母亲不依不饶。
父亲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炕沿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那一夜,他没有回家。
第二天,我是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找到他的。他靠着树干,坐了一夜,眼睛熬得通红,满嘴都是燎泡。
我把母亲让我带来的热馒头和开水递给他。
“爸,你别跟妈置气了。她也是为这个家好。”我小声劝他。
父亲接过馒头,却没有吃。他看着我,忽然问:“阿生,你也觉得爸做错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觉得……妈说得有道理。我们家确实没钱了。”
父亲听了,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我坐下。
“阿生,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世界上,有些债,是必须要还的。钱的债好还,人情的债,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什么债?我们家欠谁的人情了?
我还想再问,父亲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行了,回家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的表情,还像昨天一样,是那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看着他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父亲。
父亲最终还是去弄那块石头了。
他没有跟母亲商量,直接去了邻县的采石场。
为了凑钱,他把家里那头养了两年、准备过年卖了换钱的大肥猪,提前给卖了。又挨家挨-户地,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
连我那个准备去工厂上班的安家费,都让他给挪用了。
母亲知道后,气得在家里哭了好几天,骂他是“败家子”、“中了邪”。
村里人的闲话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老周家这是发什么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
“就是,为了块破石头,把猪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图啥呀?”
“我听说啊,是那个风水先生说,他们家得有块‘镇宅石’,不然要出大事。我看就是瞎扯淡。”
那些天,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笑柄。我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心里又气又委屈,对父亲的怨念也越来越深。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为了一个陌生老头的一句话,就把整个家都拖进了泥潭。
一个星期后,父亲回来了。
他跟着一辆解放大卡车一起回来的。卡车上,就装着那块巨大的青石。
石头真的很大,方方正正,像一具石棺。表面还很粗糙,带着刚从山里开采出来的痕迹。
为了把这块石头从村口运到我们家门口,父亲又请了村里十几个壮劳力。
大家喊着号子,垫着滚木,推着、撬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挪到了地方。
安装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了。
大家围在我们家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场荒诞的猴戏。
父亲对此充耳不闻。
他亲自指挥着几个石匠,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青石安放在门框下。
尺寸是事先量好的,严丝合缝。
安好之后,父亲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仔仔细-细地盖在石头上。然后,他点燃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块石头,拜了三拜。
那神情,庄重得像是在祭拜祖先。
所有人都看傻了。
母亲站在屋里,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也呆住了。
我彻底相信,我父亲,是真的疯了。
那块青石门槛,成了我们家一个突兀而沉重的存在。
它太高,太宽,每次进出,都得刻意地抬高脚,很不方便。小孩子不小心,还容易被绊倒。
冬天的时候,石头冰冷刺骨,光脚踩上去,寒气能顺着脚底板一直钻到心里。
母亲每次跨过它,嘴里都要嘟囔几句。
“作孽哦,花钱买个绊脚石。”
“踩着都嫌晦气。”
父亲听见了,也不跟她吵,只是默默地找来一些旧的稻草,编成一个厚厚的草垫,铺在石头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端一盆清水,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块石头,擦得锃光瓦亮,一丝灰尘都-不沾。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不抽烟,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远处的田埂和炊烟。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我开始注意到,我们村里有一个人,似乎也对这块石头格外关注。
他就是哑叔。
哑叔不是我们村的本姓人,是外来户。听村里的老人说,他是六十年代初大饥荒的时候,流浪到我们村的。
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刚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差点饿死在村口的破庙里。是村里人看他可怜,你家一口饭,我家一件衣,才把他救活了。
后来,他就在村里住了下来,在村西头搭了个小茅草屋。
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着给村里人打短工,编草鞋,换点粮食过活。
哑叔人很勤快,也-很善良。谁家有红白喜事,或者农忙时节缺人手,只要喊一声,他总是第一个到,干活不惜力气,还从不主动要报酬。
大家给他吃的,他就吃。不给,他也不争。
村里的小孩子都有些怕他,因为他不会说话,脸上又有一道长长的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看起来有点吓人。
但我不太怕他。
因为我记得,我小时候贪玩,爬到树上掏鸟窝,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是哑叔第一个发现我,他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
十几里的山路,他一个哑巴,愣是一声不吭地把我背到了。到了卫生院,他自己却累得瘫倒在地,半天没缓过气来。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哑叔虽然不会说话,长得也吓人,但他是个好人。
自从我们家安了那个石头门槛后,我发现哑叔来我们家门口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远远地路过。
他会特意走到我们家门口,停下来,看那块石头。
他一看,也是很久。
他的眼神,和父亲一样,也很复杂。有好奇,有疑惑,还有一些我当时看不懂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的情绪。
有时候,他会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摸一下那块石头。
然后,就迅速把手缩回去,好像那石头烫手一样。
父亲坐在门槛上的时候,如果看到哑叔过来,总会主动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哑叔也-会对着父亲,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笨拙的笑。
他们俩,一个能说,却总是沉默。一个不能说,只能用眼神和笑容交流。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和古怪中,慢慢流淌。
我最终还是没能去成县城的工厂。
因为父亲挪用了我的安家费,那个托人找好的名额,被别人顶替了。
为此,我跟父亲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他发火。
我冲他吼:“你为了那块破石头,连你儿子的前途都不要了!你到底图什么?”
父亲没有还嘴,只是低着头,不停地说:“阿生,是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
看着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和鬓角新增的白发,我所有的愤怒,最终都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留在了村里,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子过得很苦,很累,但我渐渐地,也不再抱怨了。
我开始学着像父亲一样,在干完农活的傍晚,坐在那块冰冷的石头门槛上,看着远方的夕阳。
那块石头,经过风吹雨淋,和我们一家人日复一日的踩踏,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圆润了。
夏天,它很凉快,是最好的纳凉板凳。
冬天,它虽然冰冷,但只要铺上父亲编的草垫,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我发现,坐在这块石头上,心,好像真的能静下来。
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对父亲的怨怼,似乎都能在这一刻,被这块石头的沉稳和厚重,慢慢地抚平。
它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山根,牢牢地扎在那里,让整个家,都有了一种安稳的感觉。
我开始慢慢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安在这里。
或许,他要的,不仅仅是一块门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依靠。
一年又一年。
我结了婚,娶了邻村一个很贤惠的姑娘。
我们就在那三间大瓦房里,生儿育女。
我的孩子们,从小就在那块石头门槛上爬进爬出,嬉笑打闹。
他们也曾好奇地问我:“爷爷家为什么用这么一块大石头做门槛啊?”
我总是笑着摸摸他们的头,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告诉他们:“因为它能让我们的家,更稳当。”
父亲渐渐老了,背也-越来越驼。
但他每天擦拭门槛的习惯,却雷打不动。
母亲也不再抱怨那块石头了。她会帮着父亲一起擦,有时候还会絮絮叨叨地说:“老头子,你当年非要弄这么个大家伙,现在可好,擦起来都费劲。”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动作,却和我父亲一样,充满了爱惜。
那块石头,早已不是什么“绊脚石”,而是我们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们这个家的一个独特的印记。
哑叔也-老了。
他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
但他依旧每天都会来我们家门口转一转。
父亲总会提前给他准备好一些吃的,有时候是一个热馒头,有时候是一碗面条。
哑叔接过来,也不客气,就蹲在我们家门口,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吃完,他会对着父亲,再咧开嘴,露出那个熟悉的,笨拙的笑容。
然后,他会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轻轻地摸一下那块光滑的石头门槛,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我一直觉得,这块石头,和我父亲,还有哑叔之间,一定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我不知道,母亲不知道,全村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问过父亲很多次。
“爸,你跟哑叔,是不是早就认识?”
“爸,那块石头,是不是跟哑叔有关系?”
“爸,当年那个风水先生,到底是谁?”
每一次,父亲都只是笑笑,不回答。
他只是说:“阿生,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的疑-惑就越重。
直到那一年冬天,父亲病倒了。
很突然,也很严重。是肺癌晚期。
医生说,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让我们接回家,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从镇上回来的那天,雪下得很大。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他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神很平静。
他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个孩子。
“阿生,去……去把哑叔……请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村西头的茅草屋。
哑叔正在生火,屋里呛得全是烟。
我比划着,告诉他我父亲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
哑叔浑身一震,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二话不说,抓起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就跟着我往家走。
雪地里,留下我们一深一浅两行脚印。
回到家,母亲已经给父亲擦洗干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寿衣。
父亲看到哑叔,原本涣散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哑叔赶紧上前,和我一起,把他扶了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水……”父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我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他却没有喝,而是示意我,把水递给哑叔。
哑叔愣住了, bewildered地看着我父亲。
父亲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哑叔,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又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木匣子。
我明白了。
我打开那个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地契,只有一张泛黄的,几乎要碎掉的纸。
那是一张退伍军人证明。
上面的照片,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军人,穿着六十年代的军装,眼神明亮,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那张脸,虽然年轻,虽然没有那道吓人的伤疤,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哑叔。
不,应该说,是年轻时的哑叔。
证明上的名字,写着:周承恩。
“周……承……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我们村,姓周的只有我们这一家。
他姓周,跟我父亲一个姓。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父亲。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他看着哑叔,眼睛里全是泪水。
“哥……”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了出来。
哑叔,不,应该是周承恩,我的大伯。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剧烈地抽搐着。他张大嘴巴,“啊……啊……”地叫着,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滚滚而下。
母亲和我,都彻底惊呆了。
哑叔……竟然是我父亲的亲哥哥?是我们家失踪了几十年的大伯?
这……这怎么可能?
父亲看着我们震惊的表情,喘息着,开始讲述那个被他埋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故事,要从1960年说起。
那一年,闹大饥荒。饿殍遍野。
我们家,爷爷奶奶在饥荒中相继饿死,只剩下当时只有十几岁的父亲,和比他大五岁的哥哥,周承恩。
哥哥当时正在外面当兵,杳无音信。
父亲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每天靠挖草根、啃树皮为生。
后来,草根挖完了,树皮也啃光了。
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投奔远房的亲戚。
走到半路,他就饿晕了过去,倒在了一个山沟里。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他弥留之际,一个人救了他。
那个人,就是他当兵的哥哥,周承恩。
哥哥当时是复员回家,路过那个山沟,恰好发现了他。
为了救活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弟弟,哥哥把部队发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后一袋压缩饼干,全都磨成粉,一点一点地喂给了他。
父亲活了下来。
哥哥却在下山给他找水的路上,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等父亲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脸是血,人事不省。
父亲拼了命把他背回村里,请了赤脚医生来看。
命是保住了,但因为头部受到重创,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伤了声带,成了哑巴。
一个曾经保家卫国的军人,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流浪的哑巴。
父亲当时年纪小,又怕又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里的人,都以为这个哑巴是外地来的流浪汉。
而父亲,因为年幼时的懦弱和恐惧,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哑巴,就是他的亲哥哥。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顶着一个“哑叔”的身份,在村里受尽白眼,过了几十年孤苦伶仃的日子。
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父亲的心里,压了一辈子。
他愧疚,他自责。
他想认回哥哥,却又没有勇气面对当年的懦弱。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笨拙地,去补偿。
他偷偷地给哥哥送吃的,帮他修补茅草屋,下雨天提醒他关好门窗。
他用这种方式,赎着自己的罪。
直到1985年,我们家盖新房。那个风水先生的出现,彻底击溃了他内心的防线。
“那个老先生,是你哥当年的老班长。”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退伍后,一直在找你哥……没想到,那天路过我们村,一眼就认出了你哥,也认出了我。”
“他跟我说,周建国,你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照顾你哥。但是,你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你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让我用石头做门槛。他说,石头,就是山,就是根。你哥,就是我们这个家的根。没有他,就没有你,更没有现在的这个家。”
“他说,你要每天踩着这块石头进进出出,你要让你的子子孙孙都踩着这块石头进进出出。你要永远记住,你们今天的好日子,是踩在谁的身上得来的!”
父亲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和母亲,还有跪在床边的哑叔……不,大伯,早已哭成了一团。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块沉重的石头门槛,承载的,是这样一个沉重的秘密。
它不是什么镇宅石,也不是什么风水局。
它是我父亲一辈子的愧疚和忏悔。
它是一座无字的墓碑,纪念着一个被遗忘的英雄。
它是一个永恒的提醒,提醒着我们这个家,永远不要忘记那个用自己的一生,换来我们全家安宁的人。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父亲对那块石头,如此执着。
为什么他对大伯,如此关切。
为什么大伯每次看到那块石头,眼神都那么复杂。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也感觉到了某种血脉的牵连。
“哥……对……对不起……”
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大伯的手。
大伯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是他几十年来所有委屈和痛苦的宣泄。
父亲看着他,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
然后,他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父亲走了。
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大伯,也走了。
他是笑着走的。
医生说,他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心梗。
但我知道,不是的。
他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是去追赶那个,他等了一辈子的弟弟了。
我们把父亲和-大伯,合葬在了一起。
没有立碑。
因为父亲生前交代过,我们家的墓碑,早就立了。
就立在我们家的门口。
那块青石门槛,就是他们兄弟俩,共同的丰碑。
父亲走后,我成了这个家新的顶梁柱。
我依然生活在那个村庄,生活在那栋有着石头门槛的房子里。
我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挣了钱就去城里买楼房。
我把父亲留下的这栋老房子,重新翻修了一遍。
但那块青石门槛,我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我的孩子,恭恭敬敬地擦拭这块门槛。
然后,我会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军人,关于兄弟,关于一块石头的故事。
我的孩子,后来都很有出息。
儿子考上了军校,成了一名光荣的军人。他说,他要像他的大爷爷一样,保家卫国。
女儿成了一名医生,悬壶济世。她说,她要像她的爷爷一样,善良,懂得感恩。
他们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那块门槛前,站一会儿。
他们说,每次站在这里,就感觉爷爷和大爷爷,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们就站在这里,看着我们,护着我们。
如今,我也老了。
我的头发,也像父亲当年一样,花白了。
我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和父亲当年一样,在傍晚的时候,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块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头门槛上。
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
村里很多人家,都盖起了漂亮的两层小楼,瓷砖贴面,铝合金门窗,气派得很。
只有我们家的老房子,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青砖,黑瓦,和一个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的,巨大的石头门槛。
总有不了解情况的年轻人,会好奇地问我。
“周大爷,您家这门槛,怎么是块石头啊?看着真奇怪。”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笑。
我会指着那块石头,告诉他们:
“这不-是石头。”
“这是我们家的根。”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