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方静阿姨雇我,不是为了找一个保姆,而是想为她那座空了二十年的心房,重新点一盏灯,哪怕只是听个回响。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方静阿姨雇我,不是为了找一个保姆,而是想为她那座空了二十年的心房,重新点一盏灯,哪怕只是听个回响。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晚都坐在她对面,像一个忠实的听众,打捞着她沉在岁月深海里的故事碎片。从青春的悸动到婚姻的围城,从为人母的喜悦到无法言说的失去。
我以为我只是一个按小时计费的倾听者,用我的耳朵换取一份体面的薪水。我以为我在拯救一个孤独的妇人。
但最后我才发现,是她那份沉重的、无声的爱,渡了我这叶在城市里飘摇无依的舟。
但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的夏天,我第一次踏进她那栋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别墅说起。
第1章 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叫陈晓芸,那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的“五彩斑斓的黑”翻译成人类能看懂的文字,工资不高,志气被磨得差不多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房东通知我下个月房租要涨八百。
我站在那个被隔断成三间的次卧里,看着窗外一线天的城市景色,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万家灯火,没一盏是为我”。
就在我准备卷铺盖回老家时,我在一个家政网站上看到了一则奇怪的招聘启事。
“诚聘家庭保姆一名,照顾五十岁女士生活起居。要求:女性,年龄2030岁,有耐心,善于倾听。工作内容简单,无需承担大部分家务,薪资面议,待遇从优。”
奇怪的地方在于,它把“善于倾听”这个通常用在心理咨询师招聘上的词,放在了保姆的要求里。更奇怪的是,发布信息的地址,在云曦湖畔,那是我们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富人区。
我鬼使神差地投了简历。两天后,一个声音温润的女人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面试。
别墅区很大,绿化好得像是森林公园。我按照地址找到那栋米白色的三层小楼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阿姨,姓王,是这里的钟点工。她领我进去,整个房子里安静得过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中浮着一层细小的灰尘。
我见到了雇主,方静阿姨。
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也更优雅。穿着一身素色的棉麻长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略带疲惫但依然清亮的眼睛。她没有化妆,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只是眼角有几道细纹,那不是岁月留下的,更像是忧愁的痕迹。
她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她示意我坐下,王阿姨给我倒了杯水。
“陈小姐,你的简历我看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你为什么想来做这份工作?”
我有些窘迫,总不能说是因为房租涨了八百块。我斟酌着说:“我……我比较喜欢安静的工作环境,也觉得自己的性格比较有耐心,应该能胜任。”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浅,没到眼底。“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慢慢地说,“我不需要你做饭洗衣,王姐每天下午会过来打扫两个小时。我需要你做的,主要是陪伴。”
“陪伴?”我有些不解。
“对。”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人。“白天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看书、上网,都可以。别墅里有独立的房间给你。你的主要工作,是从晚上九点开始。”
我的心提了起来。
“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这两个小时,我需要你陪我聊天。”
我愣住了。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照顾一个身体不好、脾气古怪的老人,或者应付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唯独没想到工作内容是“聊天”。
“聊天?”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对,就是聊天。”方静阿姨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聊什么都可以。聊你的大学生活,聊你今天看到了什么新闻,聊路边开了一朵什么花……什么都行。我听着,偶尔也会和你说几句。”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作为交换,我也希望你能听我说说话。这栋房子太大了,也太安静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后那空旷得有些寂寥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墨色深沉,像是要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我忽然有点明白她说的“太安静了”是什么意思。
“薪水方面,”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试用期一个月,八千。转正后一万二,包食宿。你觉得可以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万二,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我当时在广告公司熬夜掉头发,一个月也才六千块。
巨大的诱惑面前,那一点点不合常理的疑虑,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我几乎是立刻点头:“可以,方阿姨,我没问题。”
“好。”她放下茶杯,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那你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
“我……我随时可以。”
就这样,我成了方静阿姨的“陪聊保姆”。
三天后,我辞了职,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正式搬进了云曦湖畔的别墅。我的房间在二楼,朝南,有一个小阳台,阳台外面就是一片开得正盛的蔷薇花。房间布置得很温馨,米色的墙纸,纯白的家具,比我之前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次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帮我安顿好,临走时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陈啊,方姐这个人,心是顶好的,就是……就是有点孤。”
“她家里人呢?”我忍不住问。
王阿姨叹了口气:“她先生走得早。有个儿子,在国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唉,这么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守着,能不孤吗?”
她拍了拍我的手:“你年轻,有活力,多陪她说说话,挺好的。她给的钱也大方,你好好干。”
我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份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原来,我只是一个被雇来驱散孤独的工具人。
第一天晚上,我准时在九点敲开了她书房的门。
方静阿姨的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她坐在书桌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看一本书。见我进来,她合上书,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我拘谨地坐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们……聊点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你先说吧。”
于是,我开始像挤牙膏一样,搜肠刮刮肚地讲我的大学生活。讲食堂的饭菜,讲图书馆占座位的趣事,讲卧谈会上大家不着边际的梦想。我讲得口干舌燥,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点点头。
她的目光很专注,不像是在应付,倒像是在通过我的讲述,回忆着什么遥远的往事。
那晚的两个小时,感觉比我加一宿的班还要漫长。我几乎把我的前半生都交代完了,才终于熬到了十一点。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站起身,“你去休息吧。”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我每天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从社会新闻到娱乐八卦,从唐诗宋词到网络段子,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说话份额都提前预支了。而方静阿姨,始终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安静,专注,却很少分享她自己的事。
我们的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在每晚九点到十一点的这两个小时里短暂交汇,然后又各自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直到一周后的一天晚上,我实在没话找话,就聊起了我妈做的一道拿手菜——番茄炒蛋。我说我妈做的番茄炒蛋,一定要放一点糖,那样味道才鲜。
我说完,习惯性地等着她的点头或“嗯”。
但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正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眶微微泛红。
“我儿子,”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以前,也最喜欢吃放了糖的番茄炒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这个故事,终于要开始了。
第2章 茶里的往事
那是我第一次,从方静阿姨口中听到关于她家人的事。
“他叫浩然,李浩然。”她低声说,像是在念一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小时候挑食,唯独对这道菜情有独钟。每次我做,他都能就着吃下两大碗米饭。”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怀念的笑意。那笑意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带着些许温暖,也带着无法忽视的伤感。
从那天起,我们的夜聊模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方静阿姨开始断断续续地,像拼图一样,向我展示她的人生碎片。
她讲她和李先生的相遇。他们是大学同学,一个是中文系的才女,一个是建筑系的骄子。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他们的爱情简单又纯粹,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李先生很有才华,很快在建筑设计领域崭露头角,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
“那时候我们很穷,”方静阿姨说,“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夏天没有空调,热得睡不着,他就拿着一把蒲扇,给我扇一整夜的风。”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很飘忽,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挥着蒲扇的年轻男人。
她也讲到了浩然的出生。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李先生事业蒸蒸日上,换了更大的房子,而她则辞去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家庭和孩子。
“浩然小时候很黏我,”她端起茶杯,那是一杯泡了很久的普洱,茶汤色泽深沉如琥珀,“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像个小尾巴。晚上睡觉前,我必须给他讲故事,一个不够,要讲三个。讲完了,他还要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悄悄话,说学校里哪个女同学今天扎了新的蝴蝶结,说操场上的那棵大槐树又长高了……”
她顿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生怕打断她的回忆。我发现,每当她陷入回忆时,她整个人都会变得柔和起来,那种笼罩在她身上的、挥之不去的清冷和疏离感,会暂时消散。
书房里那只老式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些久远的往事伴奏。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夜聊,方静阿姨都会泡一壶茶。有时候是普洱,有时候是龙井,有时候是她自己晒的桂花茶。她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仿佛那茶里,也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这茶,是浩然他爸爸最喜欢喝的。”有一次,她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看里面的茶叶,“他说,工作再累,回家喝一口我泡的茶,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我终于明白,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牵连着她的过去。那面墙上的山水画,是李先生拍下来的;书柜里那些泛黄的旧书,是他们年轻时一起淘来的;甚至连这每晚一壶的茶,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不在场的人。
她活在巨大的回忆里,而我,则是她唯一能分享这些回忆的出口。
随着我们聊得越来越多,我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最初那样拘谨。有时候,我也会跟她分享我的烦恼,比如和朋友闹了别扭,或者对我未来的职业规划感到迷茫。
她总是很耐心地听着,然后用她的人生智慧,给我一些温和的建议。
“小陈,”她有一次对我说,“二十多岁的迷茫,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不用怕,淋一场雨,天就晴了。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那一刻,我感觉她不像我的雇主,更像一个亲切的长辈。
但我们之间,始终有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她从未提过李先生是怎么去世的,也从未解释过,为什么她的儿子李浩然,常年待在国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巨大的谜团,盘旋在我心头,但我有分寸,她不说,我便不问。
直到一个月后,我的试用期结束了。那天晚上,方静阿姨照常叫我到书房。
“小陈,你来这里一个月了。”她开口道,“你觉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方阿姨。”我实话实说。这份工作除了有点耗费口舌,简直是神仙日子。
“那就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转正后的合同。如果你愿意继续做下去,就签了吧。”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比说好的八千还多了一千。
“多的一千,是奖金。”她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我心里一阵感动,连忙道谢。我拿起笔,正准备在合同上签字,方静阿姨却忽然又说了一句。
“小陈,这份工作,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有时候,听别人讲故事,听得多了,是会累的。”
我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抬头看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歉意,又像是某种预告。
“没关系的,方阿姨。”我笑了笑,“我喜欢听故事。”
我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晓芸。
那一晚,我并不知道,我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合同,更是一份闯入他人命运深处的契约。而那些故事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流和礁石,我更是毫无准备。
签完合同的第二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栋别墅维持了许久的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看书,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我以为是王阿姨,没太在意。但很快,我就听到了争吵声,声音不大,却很激烈。
其中一个,是方静阿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而另一个,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冷硬,且充满了不耐烦。
第3章 不速之客
我心里好奇,悄悄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往下看。
客厅里,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他背对着我,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精英阶层特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气场。
方静阿姨站在他对面,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你回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她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
“我要是不回来,还不知道你在这里搞这些名堂!”男人冷笑一声,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英俊但冷漠的脸,眉眼间和方静阿姨有几分相似,但线条要硬朗得多。他的眼神锐利,像两把刀子,扫视着这间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是谁?”他指着我,问方静阿姨。
方静阿姨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我,脸色更加苍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男人已经迈开长腿,几步就走上了楼梯,站到了我面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你就是我妈花一万二请来的‘陪聊’?”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鼓起勇气点了点头:“你好,我叫陈晓芸。”
“陈晓芸。”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你胆子不小啊,这种钱也敢挣。”
“浩然!你给我住口!”方静阿姨在楼下厉声喝道。
李浩然。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炸开。原来他就是方静阿姨那个远在国外的儿子。
他似乎完全没把方静阿姨的喝止放在心上,依旧盯着我,眼神越来越冷:“我不管你是什么人,用了什么花言巧语骗我妈。现在,立刻收拾你的东西,从这里滚出去。至于你的工资,我会双倍给你,就当是封口费。”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用这样侮辱性的方式对待。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我没有骗人,这是我的工作!请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他嗤笑一声,“一个趁虚而入,靠贩卖廉价同情心赚钱的人,也配谈尊重?”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够了!”方静阿姨冲了上来,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她死死地盯着李浩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是我的家,我请谁来,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给我出去!”
“妈!”李浩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看着方静阿姨,眼神里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楚,“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爸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找个陌生人回来,每天晚上跟她说话,你觉得这样正常吗?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没有胡闹!”方静阿姨尖叫起来,声音凄厉,“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也有错吗?你呢?你一年回来几天?你有关心过我吗?除了每个月准时打钱过来,你还做过什么?”
母子俩的争吵,像两把锋利的刀,在客厅里来回碰撞,将这个家平日里温情脉脉的伪装撕得粉碎。那些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伤口、怨怼和隔阂,此刻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闯入别人战争的局外人,尴尬,无措,又感到一阵心惊。
原来,在那些平静的夜晚之下,埋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
“我那是为了谁?”李浩然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拼了命地在外面挣钱,不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吗?我给你请最好的保姆,给你报最高级的旅行团,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方静阿姨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李浩然。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李浩然才重新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个女人,必须走。”
他转头看向我,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给你半个小时,收拾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青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冷峻的脸。
方静阿姨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我赶紧扶住她。
“方阿姨,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颤抖。“小陈,你别怕,也别听他的。你哪儿也别去。”
她把我拉到李浩然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李浩然,我告诉你。小陈是我请来的人,只要我没让她走,她就哪儿也不会去。你要是看不惯,可以,你走。”
李浩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妈,你为了一个外人,要赶我走?”
“她不是外人!”方静阿姨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比你这个亲儿子,还懂得听我说话!”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李浩然。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悲哀和愤怒的复杂表情。
“好,好得很。”他连说了两个“好”,然后抓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地甩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方静阿姨的身体,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绳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阿姨!”我惊叫着扶住她。
她靠在我身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然后,我听到了一阵压抑了很久很久的、细碎的哭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方静阿姨哭。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我的手臂上,滚烫。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再觉得李浩然可恶,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我能感觉到,他并非不爱自己的母亲,只是他爱的方式,和她想要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却也是彼此伤害最深的人。
而我,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竟成了引爆这场家庭战争的导火索。
我扶着方静阿姨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她捧着水杯,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客厅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忧伤的颜色。
“对不起,小陈。”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嘶哑,“吓到你了。”
“没事的,方阿姨。”我摇了摇头。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疲惫。“你……不会真的要走吧?”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乞求的眼睛,心里一软。我本来确实动了离开的念头,这份工作薪水再高,也犯不着卷入别人复杂的家事里。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得像个孩子的女人,我说不出那个“走”字。
“我不走。”我轻轻地说,“只要您还需要我。”
她像是得到了某种保证,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聊天。方静阿姨很早就回房休息了。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李浩然那句“爸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和方静阿姨那句“我想要的,你给不了”,像两只手,在我脑海里撕扯着。
我隐隐感觉到,这个家庭的悲剧,远不止“先生早逝,儿子疏离”这么简单。
在那些看似平淡的往事和每晚固定的聊天仪式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一个更深、更沉重的秘密。
第4章 上锁的房间
李浩然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虽然他很快就离开了,但激起的涟漪却久久没有平息。
那次争吵之后,方静阿姨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她的话变得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们晚上的聊天也变得沉闷起来,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她沉默地听着,眼神空洞,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我有些担心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只能尽力地找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希望能让她开心一点。
大概过了一周,别墅里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和方静阿姨年纪相仿的女士,打扮得很时髦,烫着一头精致的卷发,说话爽朗。她自称是方静阿姨的老同学,叫周敏。
周阿姨的到来,给这栋沉寂的房子带来了一丝生气。她拉着方静阿姨说话,从年轻时的糗事聊到现在的广场舞神曲,方静阿姨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笑容。
“静啊,你就是太闷了。”周阿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整天把自己关在这大房子里,人都快发霉了。该出去走走,旅旅游,跳跳舞,给自己找点乐子。”
方静阿姨只是浅浅地笑着,不说话。
“还有浩然那孩子,”周阿姨话锋一转,“你也别老跟他置气。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打拼事业也不容易。他有他的难处,你有你的孤独,母子俩,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提到李浩然,方静阿姨的笑容淡了下去。
“没什么好谈的。”她低声说,“他不懂。”
周阿姨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下午,周阿姨要走,方静阿姨让我送她到门口。
在等网约车的时候,周阿姨忽然拉住我,很认真地看着我:“小陈是吧?谢谢你陪着我们家方静。”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唉,”她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方静她……命苦。年轻的时候,老李走得突然,对她打击就很大。后来……后来又出了那件事……她这心里啊,有个天大的窟窿,一辈子都补不上了。”
“那件事?”我心里一动,忍不住追问。
周阿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看了看别墅二楼的一个窗户,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和怜悯。
“就是……浩然他妹妹的事。”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妹妹?方静阿姨还有一个女儿?可是,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栋房子里,也看不到任何关于第二个孩子的痕迹。
“她……她妹妹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周阿姨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算了,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你只要知道,方静她不容易,多担待她一点就行了。”
这时候,车来了。周阿姨匆匆上了车,留给我一个巨大的谜团。
浩然的妹妹。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物,像一把钥匙,似乎能解开这个家庭所有的不合理之处。为什么方静阿姨如此孤独?为什么李浩然对母亲的“陪聊”行为如此反感,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为什么他们母子间的沟通,总是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周阿姨的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我忽然想起,她下午看的是二楼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
那个房间,一直都是锁着的。
我刚来的时候,王阿姨就跟我交代过,说那是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旧东西,让我不要进去。当时我没多想,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处处透着蹊跷。
哪有储藏室会用那么厚重的实木门,还从外面用一把老式的铜锁锁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滋生。
第二天下午,趁着方静阿姨在花园里浇花,王阿姨也还没来,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我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果然是锁死的。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纯粹的好奇,也许是想为方静阿姨做点什么。我回到我的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一根很久以前用来捅手机卡槽的卡针。
我拿着那根细细的钢针,在锁孔里摸索着。我以前在电影里看过开锁的情节,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做这种事。我的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兴奋。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空无一人。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樟脑丸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我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灯没亮,大概是坏了。
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我打量着这个房间。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储藏室。
这分明是一间儿童房,一间被时光封印了的、属于女孩的房间。
房间的布置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粉色的墙纸已经有些泛黄剥落,墙上贴着几张当时流行的明星海报。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铺着印有卡通白雪公主图案的床单,床头放着一个同样陈旧的布娃娃。
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小书桌。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具盒、小台灯,还有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我走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笔记本上是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看内容,应该是一篇日记。
“6月12日,晴。今天爸爸给我买了新的连衣裙,是白色的,上面有好多小碎花,像天上的星星。我穿上它,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妈妈说我像个小仙女。我好开心。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我许了一个愿望,希望哥哥不要再欺负我了,希望爸爸妈妈永远爱我。”
字迹稚嫩,却充满了孩子气的快乐。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的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
年轻的方静阿姨和李先生,笑得一脸幸福。他们中间,站着两个孩子。男孩虎头虎脑,一脸酷相,正是小时候的李浩然。
而在他旁边,站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碎花连衣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眉眼和方静阿姨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照片上的四个人,那么圆满,那么幸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了方静阿姨为什么总是看着窗外发呆,明白了她为什么对“番茄炒蛋”和“讲睡前故事”这些细节如此敏感,明白了她为什么需要一个人,在深夜里,陪她说话。
她不是在跟我说话。
她是在跟那个永远留在了过去的、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小女孩说话。
她把对女儿无尽的思念和未说完的话,都寄托在了我这个陌生人身上。而李浩然,他知道这一切。他看着母亲年复一年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纪念那个逝去的妹妹,他心疼,愤怒,却又无能为力。所以他选择逃离,选择用金钱来麻痹自己和母亲的痛苦。
我站在这间被尘封了二十年的房间里,仿佛能听到那个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能看到她穿着新裙子翩翩起舞的样子。
而这一切,都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但她的离开,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这个家庭的骨髓里,让活着的人,都背负上了沉重的枷锁。
就在我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震惊中时,门口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看够了吗?”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回过头。
方静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可饶恕的入侵者。
第5章 沉默的审判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空气凝固成一块冰,寒意顺着我的脊椎一路攀升。我看着门口那个沉默的、被黑暗包裹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那不是对雇主的畏惧,而是一种闯入他人最深禁地后,被审判的恐慌。
“方……方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走了进来。她没有去看那张布满灰尘的小床,也没有去看书桌上的日记和照片,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在我的脸上。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冰冷,锐利,像一把手术刀,要将我从里到外剖开。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疲惫,只剩下被侵犯领地后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出去。”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有分量。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个房间。
她跟在我身后,当着我的面,“咔哒”一声,重新将那扇门锁上。然后,她把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陈晓芸,”她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里充满了疏离,“我的故事,你是不是都听得很过瘾?”
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不是的,方阿姨,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她打断我,一步步向我逼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悲的疯子?守着一间空房子,对着一个陌生人,讲那些早就该烂在肚子里的废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只是想多了解您一点,想为您做点什么……”
“为我做点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而凄凉,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你能做什么?你能让时间倒流吗?你能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吗?”
她指着那扇紧闭的门,情绪彻底失控了。
“她叫思雨,李思雨!下雨的雨!她走的那天,就下着这么大的雨!”她像是对我嘶吼,又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神明控诉,“她才八岁!她那么喜欢画画,她说她长大了想当一个画家!可是她连小学都还没毕业!”
积压了二十年的痛苦和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山洪一样,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喃喃自语,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那天我不该让她一个人过马路的……我不该……如果我牵着她的手……如果我……”
她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一动也不敢动。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不能被触碰的秘密。原来,那个叫思雨的小女孩,是死于一场意外。而方静阿姨,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二十年来,她把自己囚禁在这座充满回忆的房子里,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一遍遍地惩罚自己。
那间上锁的房间,就是她的心牢。
而我,一个无知的闯入者,粗暴地撬开了她的心锁,让她最不堪、最痛苦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走廊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冰冷。
“你走吧。”她说,声音疲惫到了极点,“现在就走。工资我会让王姐转给你。”
我知道,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回到房间,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我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装满了那个来时拖着的行李箱。
当我拉着箱子走出房门时,方静阿姨还坐在走廊的地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方阿姨,”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
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但是,”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您弄错了。思雨她……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她那么爱您,她一定希望您能好好地活着,能开心地笑。而不是把自己关起来,惩罚自己一辈子。”
“您守着她的房间,守着她的过去,可是您想过没有,您守得越紧,她就越无法安心地离开。您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她。”
这些话,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说出口的。或许是因为,在过去的那一个多月里,我早已不仅仅把她当成一个雇主。
方静阿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站起身,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阿姨,您多保重。”
说完,我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我怕一回头,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走出那栋别墅,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夏日的蝉鸣声声入耳,显得格外聒噪。
我站在云曦湖畔的马路边,看着眼前这片富丽堂皇的别墅区,心里空落落的。
我像做了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现在,梦醒了。
手机响了,是王阿姐打来的。
“小陈啊,你……你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嗯,王姐。”
“唉!你怎么就……方姐她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你别往心里去!你先找个地方住下,等她气消了,我再劝劝她……”
“不用了,王姐。”我打断她,“这样也好。有些事情,总要有一个人来打破。我可能……就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吧。”
挂了电话,我叫了一辆网约车。
车子启动,我看着后视镜里那栋米白色的别墅,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我的离开,对于方静阿姨来说,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孤寂。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第6章 迟来的电话
离开方静阿姨家后,我用她多给的工资,在市区租了一个小单间。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原来更糟。我没了工作,每天奔波于各种招聘会,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城市的繁华与我无关,我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飘荡。
有好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栋安静的别墅,想起那个每晚为我泡一壶茶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没有了我这个“陪聊”,她是不是又回到了一个人对着四壁无声的境地?她和李浩然的关系,有没有一点点缓和?
我甚至会有一种荒谬的念头,觉得她还会再找一个新的“陈晓芸”,继续她那不为人知的、纪念女儿的仪式。
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打听她的消息。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在那天下午,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编辑,虽然薪水不如之前,但总算稳定了下来。我开始适应新的工作节奏,认识新的同事,生活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关于方静阿姨的一切,被我小心地埋在了心底,成了一个不能轻易触碰的秘密。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我几乎快要忘记的、冷硬的男声。
“是陈晓芸吗?”
我愣住了。是李浩然。
“是我。”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你……有什么事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方静阿姨出了什么事?
“我妈……她想见你。”李浩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方阿姨她怎么了?她还好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她……不太好。”李浩然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感,“自从你走了以后,她就把自己彻底关起来了。不说话,不吃饭,整天就是坐着发呆。我请了心理医生,她也不见。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
“陈小姐,我知道我之前的态度很差,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只是不希望看到她一直活在过去。我以为把你赶走,她就能清醒过来,但我错了。”
“我这次回来,本来是想带她出国散散心,换个环境。可是她这个样子,根本哪儿也去不了。”
“前天,她突然开口跟我说,她想见你。”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我没想到,我的离开,带给她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彻底的封闭。我也没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李浩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她在哪儿?”我问。
“还在家里。”
“我马上去。”
挂了电话,我立刻跟公司请了假,打车直奔云曦湖畔。
车子行驶在熟悉的路上,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两个月没见,那栋米白色的别墅,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加萧瑟。院子里的蔷薇花已经谢了,草坪也有些杂乱,不复往日的精致。
开门的,是李浩然。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衫也皱巴巴的。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谢谢你肯来。”他侧身让我进去。
客厅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方静阿姨就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和我们上次争吵时一样的位置。
只是,她比那时更瘦了,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穿着一件宽大的旧衣服,显得空空荡荡。她的头发没有梳,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
“妈,小陈来了。”李浩然在她身边蹲下,轻声说。
方静阿姨的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转向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茫然,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方阿姨。”我轻轻地叫她。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才渐渐有了一丝焦距。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回来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冰凉的手。“嗯,我回来了。”
她反手,紧紧地抓住了我,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对不起……”她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不该……不该赶你走……”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不怪你。”她摇着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是我该醒了……是我该醒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对我忏悔,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
“二十年了……我守着那间屋子,守着那些东西,我以为……我以为这样,她就还在我身边……我每天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我骗自己,她只是睡着了,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可是我错了……我把她关起来了……也把我,关起来了……”
她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李浩然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抱着方静阿姨,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我知道,那扇锁了二十年的心门,在这一刻,终于,打开了。
虽然打开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但阳光,总要照进来的。
第7章 一碗番茄炒蛋
那天下午,我在方静阿姨家待了很久。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我扶她回房间休息。李浩然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沉默得像个影子。
安顿好方静阿姨,我走出房间,李浩然正在走廊上抽烟。他见我出来,掐灭了烟。
“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不用谢。”我摇了摇头,“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不,你没错。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打破这个僵局。我试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靠在墙上,脸上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
“你可能觉得我冷血,不孝。”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比谁都希望她能走出来。”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属于思雨的房门,眼神变得悠远。
“思雨走的那天,我也在场。”
我的心,猛地一揪。
“那天是她生日,我们说好去给她买她最喜欢的蛋糕。过马路的时候,她跑得太快了,我没拉住她……”他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那辆车开得太快了,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
“从那天起,我妈就变了。她不再笑了,也不再跟我说话。她把自己和思雨所有的东西,都锁进了那个房间。她觉得是她的错,而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也觉得,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跑得快一点,如果我能抓紧她的手……”
原来,这二十年来,被困住的,不止方静阿姨一个人。
李浩然也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他用拼命工作来麻痹自己,用冷漠和疏离来武装自己,因为他不敢面对那个脆弱的、充满了愧疚的自己,更不敢面对那个同样沉浸在痛苦中的母亲。
他们母子俩,都成了那场意外的囚徒,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痛,遥遥相望,彼此折磨。
“我恨她,”李浩然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我恨她只看得到思雨,看不到我这个还活着的儿子。我也恨我自己,恨我没办法让她开心起来。”
“所以,当我看到你,看到她把对思雨的念想转移到你身上,每天晚上重复着那个仪式……我害怕。我怕她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把自己耗干。”
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那天的愤怒和失态。那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那种让他无能为力的、病态的家庭氛围。
“或许,你们该好好谈谈。”我说。
他苦笑了一下:“谈?我们之间,除了争吵,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谈过了。”
“那就从一顿饭开始吧。”我看着他,“一碗放了糖的番茄炒蛋。”
李浩然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我走进了那间许久没有开过火的厨房。王阿姨已经很久没来了,冰箱里空空如也。李浩然开车带我去了附近的超市,我们买了很多新鲜的食材。
在超市里,他推着购物车,跟在我身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大男孩。我们买菜,选调料,讨论着晚上做什么菜。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我们不是雇主和保姆,而是一对为了一顿家庭晚餐而忙碌的普通兄妹。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我做了四菜一汤,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最后一道,是番茄炒蛋。我特意多放了一点糖。
饭菜的香气,渐渐驱散了这栋房子里沉积已久的冷清和悲伤。
我把饭菜端上桌,李浩然去楼上叫方静阿姨。
过了好一会儿,方静阿姨才穿着睡衣,被李浩然半扶半搀地带了下来。她看起来还是很虚弱,但眼神比下午清明了许多。
她在餐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些发怔。
“方阿姨,吃饭吧。”我给她盛了一碗米饭。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番茄炒蛋,放进嘴里。
她慢慢地咀嚼着,然后,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面前的米饭里。
“妈……”李浩然紧张地站了起来。
方静阿姨没有理他,她只是看着我,泪眼婆娑地笑了。
“好吃。”她说,“和小时候,我做给他们兄妹俩吃的,一个味道。”
那一顿饭,我们三个人吃得很慢,也很安静。
没有人再提那些沉重的往事,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饭后,李浩然主动收拾了碗筷。我陪着方静阿姨在客厅里坐着。
“小陈,”她忽然开口,“谢谢你。”
“您别这么说。”
“不,是真的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温柔,“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在那场梦里,做多久。”
她顿了顿,说:“明天,我想把思雨的房间,收拾一下。”
我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她终于准备好了,要和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第8章 心房里的灯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客厅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吃过早饭,方静阿姨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她的手很稳,不像昨天那样颤抖。
她看着李浩然,又看了看我。
“我们一起吧。”她说。
李浩然的眼圈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上了二楼,来到了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门前。
方静阿姨亲手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灿烂的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涌进了这个黑暗的房间,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上次我进来时一样,只是在阳光下,那些陈旧的物品,少了几分阴森,多了几分岁月的温情。
方静阿姨缓缓地走了进去,她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书桌上的灰尘,就像在抚摸女儿的脸颊。
她拿起那个相框,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你看,思雨笑得多开心。”她把照片递给李浩然。
李浩然接过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妹妹,这个高大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方静阿姨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浩然,不怪你。”她说,“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李浩然猛地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妈……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二十年的愧疚、委屈和思念,都哭进了这个迟到了太久的拥抱里。
方静阿姨抱着他,也流着泪,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幅画面,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我知道,这个家,终于要从那场漫长的雨季里,走出来了。
那天,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一起整理思雨的遗物。
那些小女孩的衣服,方静阿姨决定捐给山区的孩子。那些她看过的童话书和画过的画,她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箱子里。
“等以后,你有孩子了,”她对李浩然说,“就拿出来,给他讲讲,他曾经有过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姑姑。”
李浩然红着眼睛点头。
最后,我们把那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方静阿姨换上了新的窗帘,米白色的,上面有淡雅的雏菊图案。
阳光洒进来,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而温暖。
“以后,这里就做客房吧。”方静阿姨说,“小陈,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随时回来住。”
我笑着说好。
李浩然原定一周后回国的机票,他退掉了。他说,他想多陪陪母亲。
我看得出来,他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精英,他开始学着去关心母亲的日常,学着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会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会为了电视节目里的某个情节争论几句。
虽然还有些生疏,但那种属于家人的、温暖的烟火气,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回到这栋房子里。
我的“工作”,也算是正式结束了。
半个月后,我向方静阿姨提出了辞职。这一次,她没有挽留。
“好。”她笑着说,“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以后常回来看我这个老太婆就行。”
临走那天,李浩然把我送到门口。
“陈晓芸,”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你们能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我。“这里面是二十万。不是工资,也不是报酬。算是我……和我妈的一点心意。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拿着吧。”
我摇了摇头,把卡推了回去。
“李先生,我来这里,最初确实是为了钱。但是后来,很多东西,已经不能用钱来衡量了。”我看着他,真诚地说,“谢谢你们,让我也学到了很多。”
说完,我朝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那以后,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我努力工作,偶尔和朋友聚会,周末会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去郊外爬山。我的世界,不大,但很充实。
我和方静阿姨,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不再是雇主和保姆,而成了忘年交。她会给我发微信,分享她新学的菜式,或者抱怨李浩然又逼她去体检。
李浩然没有再出国,他把工作重心转回了国内。他告诉我,他正在试着,重新学习如何当一个儿子。
去年冬天,我接到了方静阿姨的电话,她邀请我,去她家吃年夜饭。
我到的时候,李浩然正在贴春联,王阿姨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方静阿姨穿着一件红色的新中式外套,气色红润,正在指挥李浩然把“福”字贴正。
那栋曾经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别墅,如今充满了欢声笑语和饭菜的香气。
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看着屋里温暖的灯光,忽然想起了我刚来这里时的那个念头。
我曾以为,方静阿姨雇我,是想为她那座空了二十年的心房,重新点一盏灯。
现在我明白了,那盏灯,其实一直都在。它只是被悲伤的灰尘蒙蔽了太久。而我,不过是那个偶然路过的人,帮她轻轻地,拂去了那层尘埃而已。
真正能让那盏灯重新亮起来的,永远只有住在心房里的那个人,和她所爱的人,彼此之间,那份割舍不断的、温暖的亲情。
来源:优雅天空一点号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