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银行的短信通知音,对我来说不像福音,反倒像一声声叩问,敲得我心神不宁。四十年的光阴,像一条沉默的河,五十块钱,就那么一块小小的石头,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半辈子的涟漪。
那笔每月准时到账的五位数退休金,成了我晚年最大的心事。
银行的短信通知音,对我来说不像福音,反倒像一声声叩问,敲得我心神不宁。四十年的光阴,像一条沉默的河,五十块钱,就那么一块小小的石头,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半辈子的涟漪。
老伴儿劝我心安理得,儿子陈东看我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探究,仿佛我这个当了一辈子警察的父亲,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知道,这一切,都得从198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那年,我刚脱下军装,换上了警服。
第1章 转业与重逢
198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能粘掉人半个鞋底。我叫陈建国,三十岁,刚刚从部队转业,分配到了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派出所。脱下穿了十二年的军装,换上崭新的警服,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说不清的茫然。
部队里,我是师长李振山手下的兵,侦察连的连长。李师长是全师的定海神针,腰杆永远挺得像一杆枪,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我们这些兵,对他既敬又怕。我这条命,可以说就是他给的。一次边境侦察任务,我带队陷入险境,是李师长力排众议,亲自带队冲进来,硬生生把我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背着受伤的师长,在丛林里走了两天两夜,那份情谊,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转业后,人走茶凉,天各一方。我被分到了离老部队几百公里外的家乡城市,听说李师长因为一次内部的路线争论,受了牵连,提前办了离休,也回了原籍,就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但我不敢去打扰他。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师长,而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基层民警,身份的落差让我自惭形秽。
那天下午,所里没什么事,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自行车,去百货大楼给媳妇张桂芬买块的确良布料。刚把车停好,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背有些佝偻,头发也花白了,正蹲在一个卖凉粉的摊子前,跟摊主说着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喊了一声:“师长?”
那人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
真的是李振山师长。
可眼前的他,和我记忆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判若两人。他的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他脚上穿着一双边缘已经开胶的解放鞋,汗衫的领口也磨破了。
“建国?”他认出了我,有些意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哎,师长,真巧啊!”我赶紧跑过去,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您……您也住这附近?”
他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老家在这儿。”他看了一眼凉粉摊,对摊主说:“算了,不要了。”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我瞥见摊主手里那碗凉粉,才五分钱一碗。我的心猛地一沉。堂堂一个师长,怎么会连一碗凉粉都舍不得吃?
“师长,您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摆摆手,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样?转业还习惯吧?”
我们俩在路边的树荫下站着,聊了些部队的旧事。我这才知道,他离休后,待遇落实得不太好,老伴儿身体又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家里几乎被掏空了。他儿子李援朝刚参加工作,工资微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在战场上为我挡过子弹,在我犯错时用武装带抽我,又在我立功时第一个拍着我肩膀说“好样的”的男人,如今却被生活压弯了腰。
临走时,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这个月刚发的全部工资,一共五十三块六毛。我抽出五十块,塞到他手里。
“师长,这个您拿着。”
他的脸瞬间就涨红了,猛地把我的手推开,声音都有些发颤:“陈建国!你这是干什么?你看不起我?”
我知道他的脾气,倔得像头牛。我眼圈一热,声音也哽咽了:“师长,这不是施舍,这是兵还给您的!当年在南疆的丛林里,要不是您,我陈建国早成了一堆白骨了!我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您有难处,我能看着不管吗?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兵!”
我把当年他救我的事又提了一遍,话说的很重。
李振山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圈也红了。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蓄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没再推辞,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五十块钱,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五十块钱,在1983年,是我一个多月的工资,是张桂芬几个月的布料钱,是我家半年的生活费。但我一点都不心疼。
李振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在那个夏天的夕阳里,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萧索。
我以为,这件事,就是我们之间情谊的一个句点。我尽了一个兵的本分,还了一份救命的恩情。我万万没想到,这五十块钱,竟成了一根横亘了四十年的线,线的另一头,拴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未来。
第2章 凭空而来的汇款
那次见面后,我和李师长又断了联系。我曾去他告诉我的那个老家属院找过他两次,邻居都说他们一家早就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生活像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载着我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前方。
我努力工作,从一个普通民警干起,凭着在部队里练就的一股子韧劲和拼劲,一步步成了所里的业务骨干,后来提了副所长,再后来转到刑侦队,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退休。我和张桂芬的儿子陈东也长大了,争气地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进了金融行业,在大城市扎了根,成了我们老两口的骄傲。
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李振山师长和那五十块钱的故事,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也只是一声叹息。
直到我六十岁正式退休那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第一个月,我拿着退休证去银行刷折子,想看看退休金到账了没有。柜员把折子递给我时,表情有些奇怪。我接过来一看,也愣住了。
“到账金额:11500.00元”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我的退休金,按照级别和工龄算,撑死也就五千出头,怎么会多出来这么多?
“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把折子递回去。
柜员查了半天,摇摇头:“没错啊,陈建国同志。这是一笔工资代发,备注是‘养老补贴’,每个月都会有的。”
养老补贴?我没听说过单位有这项福利啊。
我揣着满腹的疑问回了家,跟张桂芬一说,她也觉得不可思议。“会不会是国家出了新政策,给你们这些老警察的特殊津贴?”
“不可能,要是有,所里老张老李他们怎么没说?”我摇摇头,这事透着蹊跷。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那笔钱依旧准时到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心里越来越慌,这笔来路不明的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口。我去找了原单位的财务,查了社保局,都说只负责发放我那五千多的部分,至于另外多出来的六千多,他们也查不到来源,只知道是一个私人账户,通过代发工资的渠道打进来的。
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总觉得这钱烫手。我让张桂芬把那笔钱单独存起来,一分都不敢动。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我儿子陈东知道了。他休年假回家,无意中看到了我的银行短信。
陈东如今是金融公司的高管,对数字极其敏感。他拿着我的手机,眉头紧锁地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像儿子看父亲,倒像是在审视一个有问题的客户。
“爸,这笔钱怎么回事?”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陈东听完,非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更加凝重了。他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严肃地说:“爸,您当了一辈子警察,应该比我更懂。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匿名的私人账户,每个月给您打这么多钱,连续不断,这正常吗?”
我沉默了。我当然知道不正常。
“您仔细想想,这些年,有没有帮过什么人?或者……得罪过什么人?”陈东的话里带着引导性。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我这辈子,抓的坏人不少,帮过的人也多,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会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更何况,我退休都这么久了。”
陈东叹了口气,从他专业的角度分析起来:“爸,这事儿有几个可能。第一,是洗钱。通过您的清白账户,把一些不干净的钱转进来,再让您消费掉,这就‘洗白’了。第二,是某种延迟的贿赂。是不是您以前办过的某个案子,当事人现在发达了,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您?第三,就是最坏的可能,这是一个圈套,等您习惯了这笔钱,对方就会出现,提出一些让您为难的要求。”
他说的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根针,扎得我心惊肉跳。我一辈子奉公守法,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和清白。要是晚节不保,我死都闭不上眼。
“那……那怎么办?”我有些六神无主。
“报警。”陈东斩钉截铁地说,“把情况跟组织说清楚,让经侦的同事去查这个账户。钱的来源不搞清楚,这钱一分都不能要。”
我犹豫了。报警,意味着要把这件事彻底公开。我在老单位干了一辈子,人熟脸也熟,这么点家事闹得人尽皆知,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再等等吧,”我说,“也许……也许只是哪个老朋友开的玩笑。”
陈东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爸,这不是开玩笑。您是老公安,怎么在这事上犯糊涂?这不是面子问题,是原则问题!”
那次谈话,我和儿子不欢而散。他觉得我固执,拎不清;我觉得他小题大做,不理解我的顾虑。
父子俩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而那笔神秘的汇款,就像一根楔子,深深地打进了我们家的生活里,让原本平静的一切,开始摇摇欲坠。
第3章 猜忌与争吵
自从知道了那笔钱的存在,陈东就像变了个人。他每次打电话回家,不再是问我们身体好不好,吃了什么,而是旁敲侧击地问:“爸,那个钱的来源,您想起来没有?”“您可千万别动那笔钱啊,等我下次回来处理。”
他的关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我感到窒息。在他眼里,我仿佛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犯错的嫌疑人,需要他时刻监督提醒。
我和张桂芬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以前我们老两口省吃俭用惯了,现在虽然有了一笔“巨款”,却比以前更不敢花钱了。生怕花了不该花的钱,将来有什么事说不清楚。家里气氛总是很沉闷,我和老伴儿常常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那笔钱,非但没有改善我们的生活,反而成了一个沉重的精神枷锁。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那年冬天。我老伴儿张桂芬突发急性阑尾炎,半夜送进了医院,需要马上手术。住院、手术、术后康复,加起来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我们自己的积蓄,大部分都买了国债,还没到期,手头的活钱不太够。
陈东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只是在电话里焦急地催促:“钱不够就跟我说,我马上给你们转过去!爸,您可千万别动那张卡里的钱!”
他越是这么强调,我心里越不是滋味。自己的老婆住院,我这个当丈夫的,难道连家里的钱都不能动用吗?
挂了电话,张桂芬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虚弱地说:“建国,要不……就先用那个钱垫上吧?救急要紧,等国债到期了,我们再补回去。”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像刀绞一样。我一咬牙,点了点头:“行!用!这是我们家的钱,凭什么不能用!”
我取了钱,交了住院费,手术很顺利。
陈东是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一进病房,先是慰问了他妈,然后就把我拉到了走廊上。
“爸,住院费交了?”
“交了。”
“用的哪张卡的钱?”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就……就那张卡。”我有些底气不足。
陈东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却怎么也压不住:“爸!我怎么跟您说的?那笔钱来路不明,您怎么能动?万一将来查出来有问题,您说得清楚吗?您一辈子的清誉,就为了这么点手术费不要了?”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什么叫‘这么点手术费’?那是的救命钱!”我压抑了几个月的火气也上来了,“陈东,在你眼里,钱的来路比的命还重要?我当了一辈子警察,行得正坐得端,我不怕查!再说了,那钱万一就是哪个战友看我困难,接济我的呢?我花自己的钱,有什么问题?”
“战友?哪个战友会这么接济人?一给就是好几年,每个月上万?”陈东冷笑一声,“爸,您别天真了。您那个年代的战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在现在的社会,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您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我的政治生命?”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早就退休了,哪还有什么政治生命!我只有我老婆孩子!陈东,我没想到,我养了你这么大,你居然这么看你爹!”
“我就是因为把您当我爹,才替您着急!”陈东也吼了起来,“您要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那我们呢?您想过没有,万一这事捅出去,人家会怎么看我?一个金融公司的高管,他爸晚年收受不明巨款?我的事业还要不要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西装革履、一脸精明算计的儿子,是那么的陌生。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父子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和两套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在我看来,情义、恩情,重于泰山。而在他看来,规则、利益,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那场争吵,就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以我的沉默和他的愤然离去而告终。
我回到病房,张桂芬担忧地看着我:“跟东子吵架了?”
我摇摇头,坐在床边,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那份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在儿子看来,竟然是如此的不合时宜,甚至是愚蠢。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我必须搞清楚这笔钱的来源,不为别的,只为向我儿子证明,他的父亲,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第4章 寻踪与线索
我决定从那个代发工资的私人账户入手。虽然单位和银行都说查不到户主信息,但我毕竟在公安系统干了一辈子,总有些老关系、老门路。
我找到了以前刑侦队的老搭档,如今已经是市局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老王。我请他吃了顿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李师长那段,都跟他说了。
老王听完,也觉得这事蹊D乎寻常。他答应我,在不违反规定的前提下,帮我查查那个账户的底细。
等待消息的日子是煎熬的。陈东自从上次争吵后,就没再给我打过电话,只是偶尔给张桂芬发个微信,问问她的身体。我知道,我们父子俩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一个星期后,老王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赶到市局,老王把我让进里屋,关上门,递给我一杯热茶。
“建国,你这事儿,有点眉目了。”老王表情严肃地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账户,开户行在深圳。户主,不是个人,是一家投资公司的法人账户。”老王把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纸,上面是那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公司名叫“远山投资有限公司”。
“远山……”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名叫李援朝。”老王指着纸上的名字说,“我查了一下这个人的背景,有点意思。他是我们省出去的,早年在深圳创业,做电子产品发的家,现在是圈内有名的人物。为人很低调,几乎不接受媒体采访。”
“李援朝?”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李振山师长的儿子,不就叫李援朝吗?“振山”,“远山”,这难道是巧合?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老王,你……你有没有这个李援朝的照片?”
老王点点头,打开电脑,调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眉眼,那神态,和他父亲李振山年轻时,至少有七分相像。
是他!真的是他!
谜底,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揭晓了一半。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是李师长的儿子李援朝在给我打钱。可是,为什么?就因为四十年前那五十块钱?这……这回报也太不成比例了。这不符合常理。
难道,这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我和李师长当年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王。老王听完,也沉默了半晌,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建国,看来这事不是坏事,是你当年的善举,人家记了一辈子啊。”
“可这钱我不能要,”我激动地说,“这太多了,我受之有愧!”
“你先别激动,”老王劝我,“我这里有李援朝的联系方式。要不,你亲自跟他联系一下,把事情问清楚?心结打开了,比什么都强。”
我拿着老王给我的电话号码,手心直冒汗。这个电话,我该怎么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质问,还是感谢?
我犹豫了一整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夏天,李师长接过那五十块钱时,那复杂而沉重的眼神。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见他。我要当面把事情问清楚,把这笔不该属于我的钱,还回去。
我拨通了陈东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他有些生硬的声音:“喂,爸。”
“东子,”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你帮我订一张去深圳的机票,越快越好。”
“去深圳?您去那儿干什么?”陈东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
“我去见一个人,了结一桩心事。”我说,“你放心,等我回来,会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这一次,陈东没有再追问。他或许是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好,”他说,“我马上给您订。”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这趟深圳之行,不仅是为了解开我自己的心结,也是为了修复我和儿子之间那道已经出现的裂痕。有些事情,必须有一个答案。
第5章 真相与承诺
深圳的冬天,温暖如春。我穿着从老家带来的厚外套,站在一栋气派的写字楼下,感觉自己和这座现代化的都市格格不入。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远山投资”的办公室。前台的年轻姑娘礼貌地拦住了我,问我有没有预约。我说我叫陈建国,找你们的李总,李援朝。
姑娘打了个内线电话,几分钟后,一个西装革据的年轻人快步走了出来,恭敬地对我说:“是陈叔叔吧?李总在等您,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宽敞明亮的办公区,走进一间装修简约但格调不凡的办公室。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正是照片上的李援朝。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沉稳,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明亮而有神。
“陈叔!”他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和尊敬,“您怎么亲自来了?应该我去看您才对。”
我被他的热情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抽回手,开门见山地说:“援朝,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我退休金卡里,每个月多出来的那笔钱,是不是你打的?”
李援朝没有丝毫意外,他扶着我到沙发上坐下,亲自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在我对面坐下,点了点头。
“是,陈叔,是我安排公司办的。”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就因为四十年前那五十块钱?”
李援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抬起头,目光诚挚地看着我,缓缓地开了口。
“陈叔,那五十块钱,对您来说,可能是一份战友情。但对我们家来说,那是我妈的救命钱。”
他的话,让我浑身一震。
接下来,李援朝给我讲了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故事。
1983年的那个夏天,他父亲李振山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因为在部队里站错了队,说了几句真话,他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离休待遇被拖着不办,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他母亲那点微薄的退休金。
而就在那个时候,他母亲突发急病,是一种罕见的心脏病,需要一种进口的特效药。那种药,当时医院里没有,只能去黑市上买,价格高得吓人。一针,就要五十块钱。
“我爸是个多骄傲的人,您是知道的。”李援朝的眼圈红了,“他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去找遍了以前所有的老战友、老部下。可是,人走茶凉,那时候,没人敢跟他沾边,怕受牵连。他借了一圈,只借到了几块钱。那天下午,他已经绝望了,医生说,晚上再注射不进去那支药,我妈可能就挺不过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完全没想到,那天我遇到的,竟是那样一个走投无路的李师长。
“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您。”李援朝的声音有些哽咽,“您塞给他的那五十块钱,正好就是那支救命药的钱。那天晚上,我妈打了那针药,转危为安。后来我爸常说,是您,陈叔,把我们一家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您救的,不止是我妈一条命,是我爸的魂,是我们这个家的根。”
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五十块钱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沉重的故事。
“我爸的脾气您知道,受了这么大的恩情,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全都记着。他后来带着我们离开老家,就是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他跟我说,陈建国这个恩,我们李家要记一辈子,将来要有出息,一定要报答。”
“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您。您在公安局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为您感到骄傲。后来我下海经商,赚了点钱,我爸就给我立下了规矩。他说,李家的产业,必须有陈建国的一份。他让我以公司的名义,在您退休后,用‘养老补贴’的方式,把公司每年的部分分红打给您。”
李援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陈叔,这其实不是什么补贴,这是您应得的。按照我爸的意思,这家公司,从创立之初,就有您百分之五的干股。这些年,这笔钱一直由我代持,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看着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只觉得有千斤重,烫得我根本不敢接。
“不,这不行!”我猛地站起来,“援朝,我不能要!当年我帮师长,是出于一个兵的本分,我没想过要任何回报!你们这样做,是把我陈建国看成什么人了?”
“陈叔,您别误会!”李援朝也站了起来,急切地解释道,“这不是回报,这是一个承诺!是我爸对他救命恩人的一个承诺,也是我对我父亲的一个承诺!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没能当面跟您说一声谢谢。他不想欠着您的人情走。这笔钱,您拿着,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让我爸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师长他……他不在了?”我心里一颤。
李援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我爸是十年前走的。临走前,他特意嘱咐我,这件事一定要办好。他说,陈建国的这份情,比山还重。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不能忘。”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终于明白了。这笔钱,不是交易,不是施舍,更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黑钱。它承载的,是一个老兵的尊严,一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和一个家庭两代人信守不渝的承诺。
我看着李援朝,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李师长。父子俩,都是一样的人,把情义看得比天还大。
我缓缓地坐下来,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份文件。
“好,”我说,“这份情,我收下了。但是,援朝,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叔,您说。”
“以后,别再叫我陈叔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建国哥。”
李援朝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含热泪地喊了一声:“建国哥!”
那一刻,我知道,横亘在我心里多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第6章 和解与传承
我从深圳回来的那天,陈东特意请假来机场接我。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陈东几次想开口,但都欲言又止。
我先打破了沉默:“东子,那笔钱的来源,爸搞清楚了。”
我把在深圳见到李援朝,以及他讲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儿子。我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车子在路边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陈东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地耸动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通红。
“爸,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说,“是我……是我太混蛋了。我用自己那套肮脏的商业逻辑,去揣度您和李伯伯那样干净的情义。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酸楚。
“不怪你,东子。”我轻声说,“时代不一样了。你们这代人,从小生活在物质富足、规则分明的环境里,很难理解我们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是可以用命来换的。”
“那五十块钱,在当时,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但在李师长那里,是他妻子的命,是他一个家的希望。这份恩情,在他心里,就值这个价。在他儿子心里,也值这个价。这不是交易,东子,这叫‘情义无价’。”
陈东用力地点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爸,我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懂点金融,就比您懂得多。我忘了,有些东西,是书本上学不来的。是您和李伯伯这样的人,用一辈子的言行,教给我们的。”
看着儿子忏悔的样子,我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跟爸道什么歉。回家吧,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张桂芬听我讲完深圳的经历,也是唏嘘不已,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陈东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我面前。
“爸,这杯酒,我敬您。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冒犯,向您道歉。您放心,李伯伯家的这份情义,我记下了。以后,李援朝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这份情,我会替您,替我们陈家,一直还下去。”
我看着儿子,他眼神里的真诚和坚定,让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滑过喉咙,暖意却一直流淌到心里。
我知道,比那笔五位数的退休金更珍贵的,是儿子终于理解了父辈的坚守;是那种看似“过时”的价值观,在下一代身上,得到了理解和传承。
后来,我和李援朝成了时常联系的兄弟。逢年过节,我们会像真正的亲人一样走动。陈东也和李援朝成了忘年交,在事业上互相扶持,在生活上互相关心。两个家庭,因为四十年前那五十块钱的缘分,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笔“养老补贴”,我依然每个月都会收到。但我不再感到不安和愧疚。我把它当做一份念想,一份见证。
我把它和我自己的退休金分开,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基金。一部分用来改善我们老两口的生活,更大的一部分,则用来帮助那些我曾经在部队、在警队里,生活有困难的老战友、老同事。
每当我把一笔钱交到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手里时,我都会想起李振山师长。我想,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我用这种方式,把他当年的那份情义传递下去,他一定会欣慰地微笑吧。
有时候,我会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股权协议,静静地看很久。它对我来说,早已不是财富的象征。它是一座桥梁,连接了两个时代,沟通了两代人。它时刻提醒着我,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贬值的。
比如,危难时刻伸出的援手;比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信念;再比如,那份深植于我们血脉之中,名叫“情义”的东西。它比金钱更厚重,比岁月更绵长。
来源:欢快钢笔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