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话的是张健,我车间的同事,比我早进来两年,算我半个师傅。他人活络,跟谁都说得上话。
“小林,下班别走啊,上我家里坐坐,尝尝我妈做的红烧肉。”
说话的是张健,我车间的同事,比我早进来两年,算我半个师傅。他人活络,跟谁都说得上话。
我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个刚焊好的电路板,一股松香的味道。
“你家?方便吗?”我有点犹豫。
那时候是1985年,我刚从技校分到这家国营无线电厂没多久,住在单身宿舍,两点一线,日子跟厂里流水线上的收音机一样,规律,单调,没什么波澜。
“有啥不方便的,我妈早就念叨,说我那些同事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似的,让我领个活泛点儿的回去给她瞧瞧。”张健拍拍我肩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我算不上活泛,只是不爱在背后说人闲话,张健大概觉得这就是个优点。
盛情难却,我点了点头。
下了班,我俩推着自行车,在傍晚的余晖里穿过几条种着法国梧桐的老街。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混着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儿,这就是八十年代城市里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张健家住在一个老式的小区里,二楼。
一进门,一股暖烘烘的肉香就扑了过来。
“妈,我把林卫带来了!”张健扯着嗓子喊。
一个围着围裙的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带着笑:“来了啊,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泥地面扫得能照出人影,墙上贴着一张画报,是当年很火的一个电影明星。
我有些拘谨地在小桌旁的板凳上坐下。
张健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我正捧着水杯,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里屋走了出来,悄无声息的。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头发很黑,编成一根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她没说话,只是对着我浅浅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径直走进了厨房。
她的眼睛很亮,像秋天的湖水,但里面又好像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忧愁,更像是一种安静的、沉淀下来的过往。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就那么漏跳了一拍。
“那是我姐,张兰。”张健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哦”了一声,感觉脸颊有点发烫,赶紧低头喝了口水,水是温的,正好。
很快,菜就上齐了。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个豆腐汤。
张阿姨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肉,嘴里念叨着:“小林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一个人不容易。”
我嘴里应着,眼睛却忍不住往张兰那边瞟。
她吃饭很安静,细嚼慢咽的,偶尔给张阿姨夹一筷子菜,动作轻柔。她不怎么说话,但整个饭桌的气氛因为有她,就显得特别安稳。
吃完饭,张兰默默地收拾碗筷。我赶紧站起来想帮忙。
“不用不用,你坐着跟小健说话。”她轻声说,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柔柔的。
我只好又坐了回去,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健家的,也不知道路上跟他说了些什么。
回到宿舍,躺在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我满脑子都是张兰在厨房水池边洗菜的侧影。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几缕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微微抿着嘴,神情专注。
那个画面,就像用烙铁印在了我心里。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书里说的一见钟情。
这之后的几天,我上班都有点心不在焉。手里的烙铁好几次差点烫到自己。
张健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小子,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午休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馒头。
我接过馒头,啃了一口,心里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决定直说。我们这种在车间里跟机器打交道的人,不太会拐弯抹角。
“张健,”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想……我想跟你姐处对象。”
张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愣了好几秒,才像是回过神来,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好像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喜欢你姐,张兰。我想跟她处对象,以结婚为目的的那种。”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张健没立刻回答我。他把手里的馒头放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车间里很吵,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但我们俩之间这小小的空间里,却安静得可怕。
“小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干涩,“这事儿……你别陷进去。”
我的心沉了一下。
“为什么?她有对象了?”这是我最直接的猜测。
张健摇了摇头,烟灰掉了一截在他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上。
“不是。比那……复杂。”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同情和为难。
“我姐她……她是个‘望门寡’。”
这四个字像一颗钉子,瞬间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望门寡”,这个词我听说过。就是订了婚,还没过门,男方就没了。在那个年代,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摆脱不掉的标签,意味着“不吉利”、“命硬”。
张健的声音很低,像是怕被别人听见。
他说,张兰原本的未婚夫是他在部队的战友,一个很优秀的排长。两家早就说好了,等他那次任务回来就办婚事。
结果,人没回来。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书,和一个装着一枚军功章的盒子,被部队的同志送了过来。
那一年,张兰才二十岁。
“从那天起,我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少了,也不爱笑了。我爸我妈愁得头发都白了。这两年,不是没人给介绍,可一听说这情况,人家扭头就走。还有些风言风语,说得特别难听。”
张-健掐灭了烟头,狠狠地在鞋底碾了碾。
“小林,我们是朋友,我才跟你说这些。我姐是个好姑娘,但她背负的东西太重了。你是个好小伙子,前途也好,没必要……没必要把自己搅和进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
他是在劝我知难而退。他既心疼他姐姐,也不想坑了我这个朋友。
那天下午,流水线上的收音机一个个从我手边滑过,我却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透不过气。
我眼前浮现的,是张兰那双安静的眼睛。
原来那沉淀下来的,是这样的过往。
我一晚上没睡好。
宿舍窗外的月光,亮得让人心慌。
我想了很多。想张健说的那些话,想邻居们的风言风语,想“不吉利”这三个字的分量。
也想我爸妈。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平平安安,娶个本分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如果他们知道我喜欢上一个“望门寡”,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敢想。
可是,只要一闭上眼,张兰的样子就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洗菜的样子,她吃饭的样子,她低头走路的样子。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命运给了她一副烂牌,她只是默默地接着。
第二天,我找到张健。
我的眼睛里可能还有血丝,但我的眼神很坚定。
“我想试试。”我对他说。
张健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说,“别人的看法是别人的事。我只知道,我喜欢她。我想让她以后能多笑一笑。”
张健沉默了很久,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我帮你问问我姐的意思。但成不成,我不敢保证。”
有了张健的帮忙,我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走进张兰的生活。
我不敢太张扬,怕给她带来更多的闲话。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托人从市里淘换来一些当时很流行的小说,比如《第二次握手》,悄悄让张健带给她。
我知道她下班晚,有时候会走一段黑路。我就算好时间,在离她家不远的路口,假装“偶遇”,然后用自行车载她一程。
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后座上第一次载了女孩子。
我紧张得背脊挺得笔直,话也说得磕磕巴磕巴。
她就坐在后面,轻轻扶着我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头发上传来的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一路无话,但我的心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到了她家楼下,她跳下车,小声地对我说:“谢谢。”
“不客气。”我挠挠头,感觉脸又热了。
看着她上楼的背影,我心里甜丝丝的。
我觉得,日子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张兰虽然话不多,但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躲着我。她会收下我送的书,会在我载她的时候,轻声提醒我前面有坑。
我把这点滴的进展,当成莫大的鼓励。
我决定,是时候去见我父母,跟他们坦白这件事了。
按照我的想法,只要我态度坚决,把张兰说得足够好,他们最终会理解我的。
那个周末,我回了家。
饭桌上,我妈又开始念叨:“小林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厂里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要不要让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我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
“妈,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哪家的姑娘?做什么工作的?人怎么样?”
我爸也停下喝酒的动作,看着我。
我把张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但隐去了她那段最特殊的经历,告诉了他们。我说她温柔,善良,孝顺,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我妈听得眉开眼笑:“那敢情好啊!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看看?”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我心里更加没底了。我知道,那个最关键的事情,我还没说。
“爸,妈,”我声音有点发干,“她……她之前,订过亲。”
“订过亲?”我妈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那后来怎么了?”
“男方……没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爸“啪”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酒都洒了出来。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就是……订了婚,没过门,男方因公牺牲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胡闹!”我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这是胡闹!林卫,你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你非要去找一个‘望门寡’?”
“望门寡”三个字,从我爸嘴里说出来,像刀子一样扎人。
“她不是那样的!”我急着辩解,“那不是她的错!她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我妈的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好姑娘能克死自己的未婚夫?小卫,你听妈的话,这事儿不能成!绝对不能成!咱家就你一个独苗,可不能娶个不吉利的女人进门!”
“妈,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信这个?”我感到一阵无力。
“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爸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这是脸面!是名声!你娶了她,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儿搁?以后出门,人家在背后怎么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家儿子娶了个克夫的!”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哭一边数落我,说她白养了我这么大,说我不孝,说我要把这个家给毁了。
我爸则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说着“不行”、“绝对不行”。
我一遍遍地解释,张兰有多好,那些都是迷信,都是偏见。
可是,我说的话,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
在他们眼里,我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执迷不悟。
最后,我爸下了通牒:“林卫,我告诉你,只要我跟你妈还活着一天,那个女人,就休想进我们林家的门!你要是敢跟她来往,就别认我们是你的爹妈!”
我看着他们,父亲涨红的脸,母亲哭肿的眼睛,心里像被石头堵住一样难受。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中的爱情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巨大。
我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这种痛苦,不是因为我不爱他们,恰恰是因为我爱他们。我不想让他们伤心,但我也不想放弃张兰。
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从家里回来后,我整个人都蔫了。
我爸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感情,让父母如此伤心,让整个家鸡犬不宁。
那几天,我没再去找张兰。
我需要时间,理清自己的思绪。
张健看我状态不对,也大概猜到了几分。他没多问,只是在我下班的时候,塞给我一瓶啤酒。
“喝点吧,心里能舒坦些。”
我坐在宿舍的窗台,就着窗外的月光,一口口地喝着苦涩的啤酒。
我到底该怎么办?
放弃吗?
一想到这个念头,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
我忘不了张兰那双安静的眼睛。如果我放弃了,她会怎么样?她会再次回到那个封闭的、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继续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名,直到老去吗?
那对她太不公平了。
可是,不放弃,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父母?
我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和痛苦之中。
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承受了。我不能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纠结,也不能只听我父母的或者张健的。
这件事的核心,是张兰。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真地,问过她一句:她是怎么想的?她想要的是什么?
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拯救。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我足够爱她,足够坚定,就能把她从困境中拉出来。
但我忘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思想和尊严。
我不能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脆弱的对象。我需要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可以一起面对问题的伙伴。
我的思考模式,从“我该怎么说服所有人接受她?”转变成了“我们该如何一起面对这一切?”
这个念头的转变,像是在我混乱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窗。
我决定,我必须和她好好谈一次。
不是在路口短暂的相遇,不是隔着张健的传话,而是面对面地,坦诚地,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说。
我打听到她工作的纺织厂,周三下午会提前半小时下班。
那天,我跟车间主任请了假,提前等在了纺织厂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
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下棋。秋天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心里很忐忑,手心都在出汗。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等得心焦。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走在人群里,安安静静的,却一眼就能让人看到。
我鼓起勇气,朝她走了过去。
“张兰。”我叫了她一声。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等你。”我说,“我想跟你聊聊。”
她没有拒绝。我们俩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隔着大概一个人的宽度。
一开始,是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脑子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弟弟,都跟你说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
“嗯。”
“那你……还来找我,是为什么?”她看着别处,没有看我。
“因为我喜欢你。”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
她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林卫,”她转过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你是个好人。真的。所以,你更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不是浪费!”我急了。
“是浪费。”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要面对你父母的反对,要面对所有人的指指点点。他们会说你傻,说你没眼光,会说我……说我连累了你。”
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也挺好。我不想……不想再把另一个人拖下水了。你明白吗?”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地疼。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而是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咽了下去。她不是不渴望,而是害怕,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更害怕连累别人。
她越是这样推开我,我心里那个念头就越是坚定。
“我不怕。”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张兰,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我爸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怕别人怎么说,我也不觉得你是什么拖累。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让你以后,可以不用再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情。”
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冰凉的手。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去。
我握得很紧。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她没有再挣扎。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我心碎。
我不知道我们在长椅上坐了多久。
直到公园里的路灯亮起,我们才起身。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在那一刻,是贴近的。
然而,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和张兰在公园见面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
那个年代,小城里没什么秘密。东家长西家短,传得比风还快。
很快,流言蜚P语就起来了。
版本有很多。
有的说,无线电厂那个姓林的小伙子,被纺织厂那个“白虎星”给迷住了。
有的说,那姑娘命硬,克死了前一个,这又来祸害下一个了。
话传得越来越难听,越来越不堪。
这些话,像无形的刀子,不仅刺向张兰,也刺向我,更刺向了我们两个的家庭。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张兰的父母。
张健找到我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我爸妈知道了。”他说,“他们不准我姐再跟你见面了。”
我心里一紧:“为什么?”
“为什么?”张健苦笑了一下,“他们怕了。他们说,我姐的名声已经够糟了,不能再因为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们觉得,你这样三天两头地来找她,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没人要的‘望-门-寡’,现在还急着倒贴。”
最后几个字,张健说得特别艰难。
我能想象,这些话对张兰的父母来说,是多大的刺激。
他们爱自己的女儿,所以他们害怕。他们害怕流言会彻底毁了她。在他们看来,我这个“追求者”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成了一个引爆所有恶意的导火索。
紧接着,是我这边。
我爸不知道从哪个老同事那里听到了风声,气冲冲地从家里杀到了我的单身宿舍。
他一进门,就把一个信封摔在我桌上。
“这是我托人给你物色的姑娘,就在隔壁仪表厂,身家清白,长得也周正。你去跟人家见个面,把那件不光彩的事,给我断干净了!”
我看着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笑得很甜。
但我脑子里,只有张兰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爸,我不去。”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我爸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我说我不去。我这辈子,就认定张兰了。”
“你……”我爸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扬起手,想打我,但看着我,那只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林卫,你给我听着,你要是真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从今往后,你就没我这个爹!”
说完,他摔门而去。
门板“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口发麻。
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里的小船,四面八方都是巨浪,要把我拍碎。
来自她家庭的阻力,来自我家庭的决裂,还有外面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
我感觉快要撑不住了。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张兰自己。
她托张健给我带了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学生练习本纸,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林卫:
谢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一切。你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你。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流言会过去的,你的生活也会回到正轨。忘了我吧。
祝好。
张兰”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能想象,她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又一次选择了退缩,选择了牺牲自己,来保全所有人的“安宁”。
我拿着那封信,冲出宿舍,骑上车就往她家赶。
我不管不顾,我只想见她,我想告诉她,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
可是,我在她家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家的灯,亮了,又熄了。
她始终没有下来。
第二天一早,张健找到了我。他一夜没睡,眼睛通红。
“小林,你回去吧。”他说,“我姐……她不会见你的。她说,如果我们再逼她,她就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输了。
我输给了流言,输给了传统,输给了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无法撼动的现实。
我所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崩塌了。
我父母的亲情,张健的友情,还有我和张兰之间,那刚刚萌芽的爱情。
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我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白天在车间,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
我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宿舍里烟雾缭绕,呛得人流眼泪。
我不知道是在为呛人的烟流泪,还是在为别的什么。
我反复地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也许我爸妈说得对,也许张兰的选择才是对的。
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这一切。我的坚持,除了给我和她带来更多的痛苦,什么也改变不了。
放弃吧。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开始在我心里疯狂滋生。
放弃了,一切就都解脱了。
我爸妈会重新接纳我,张兰的生活会恢复平静,那些流言也会慢慢散去。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市里的烈士陵园。
陵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声音。
我看着那一排排冰冷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个个年轻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了张兰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为了保卫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用生命去守护的,是什么?
是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是我们这些,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可以为了一点家长里短、风言风语就痛苦不堪的人们。
他希望他所爱的人,在他离开之后,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是希望她被“克夫”的罪名捆绑,在流言蜚语中孤独终老吗?
绝对不是。
他一定希望她能幸福。
希望有一个人,能替他好好地爱她,保护她,让她可以开心地笑,可以过上正常、安宁的日子。
那一刻,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我一直以为,我要对抗的是我父母,是邻居,是那些看不见的偏见。
但我错了。
我真正要对抗的,是我自己的软弱和动摇。
什么是爱?
爱不是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说几句好听的话,送几本小说。
爱是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能坚定地站在一起,成为彼此的依靠。
我之前所做的,只是感动了自己。我以为我付出了很多,但在一遇到真正的困难时,我就开始怀疑,开始退缩。
我根本没有真正理解张兰的痛苦。我也没有真正做好,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准备。
真正的责任,不是去顺从那些陈旧的、错误的观念,来换取表面的和平。
真正的责任,是用自己的行动,去建立一个新的、正确的秩序。
是用自己的幸福,去证明那些观念,是多么的可笑和荒谬。
我对张兰的爱,不应该成为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
而应该成为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屋檐,能让她安心依靠的港湾。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忽然被搬开了。
我不再迷茫,不再痛苦。
我的目标,无比清晰。
我从陵园里走出来,夕阳正红。
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
我直接骑着车,去了张健家。
开门的是张阿姨。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想关门。
我用手挡住了门。
“阿姨,我能跟您和叔叔,谈谈吗?”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张叔叔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走吧,别再来打扰我们家兰兰了。”
“叔叔,阿姨,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们的。”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
我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
“我知道,你们担心兰兰的名声,怕我跟她在一起,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闲话和伤害。你们的心情,我理解。”
“但是,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希望兰-兰这辈子,就这样过去吗?就因为一个她无法选择的过去,就要被剥夺幸福的权利吗?”
“那些流言,我们越是躲,它就越是嚣张。我们唯一能打败它的方法,就是过得比它说的,好一百倍,一千倍。”
“我承认,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住着单身宿舍。我给不了兰兰多好的生活。”
“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时间和力气,去对她好。我会努力工作,我会攒钱买房,我会建一个家,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家。在这个家里,她不是什么‘望门寡’,她只是我的妻子,是我林卫要用一辈子去疼爱的人。”
“外面的风雨,我来挡。所有的闲话,我来听。我不会让她再受一点点的委屈。”
“我今天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要你们立刻同意。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对兰兰,是认真的。我爱她,我想娶她。这个决心,谁也改变不了。”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自己心里一片坦然。
张叔叔和张阿姨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动容。
我没有再多说,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从张健家出来,我回了自己家。
我爸妈都在家,看到我,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很僵。
我走到他们面前,站好。
“爸,妈。”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妈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我:“小卫,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没有起。
“爸,妈,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们操心了,是儿子不孝。”
我爸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你们怕我吃亏,怕我被人笑话。你们希望我走一条平坦安稳的路。”
“但是,爸,妈,儿子长大了。路,我想自己选。”
“我认定张兰了。这辈子,非她不娶。”
“你们的担心,我懂。你们怕我以后日子过得不好。所以,我不会再跟你们争辩什么。我会用事实来证明给你们看,我的选择,没有错。”
“我会好好工作,我会好好过日子。我会和张兰一起,孝顺你们。我们会过得很幸福。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你们的儿子,没有选错人。”
“今天我跟你们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我的决定。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但是,就算……就算你们不同意,这条路,我也会走下去。”
“儿子不孝,不能按你们期望的方式生活。但儿子保证,一定会让自己活得堂堂正正,不给你们丢脸。”
我磕了三个头。
很响,很重。
额头抵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当我再抬起头时,我看到我妈在偷偷抹眼泪。
我爸依旧板着脸,但他紧握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些。
我知道,冰山,开始融化了。
最后,我去找了张兰。
我没有再托张健,也没有去她家楼下等。
我直接去了她工作的纺织厂门口。
下班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也看到了我。她的脚步顿住了,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满是慌乱。她下意识地想转身躲开。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拦住了她。
“张兰。”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那是你单方面说好的,我没同意。”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张兰,你听我说。”
“我去找过你爸妈了。我也回家,跟我爸妈谈过了。”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都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的心里话。我说,我爱你,我要娶你。不管谁反对,不管未来有多难,我都不会放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我用自己攒了很久的工资,托人买的一枚银戒指。
款式很简单,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贵重的东西。
我拉过她的手,她的手还在抖,冰凉。
我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大小正合适。
“张兰,我不是在救你,也不是在可怜你。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我只是想让我喜欢的人,成为我的妻子,跟我过一辈子。”
“过去那些事,都过去了。它不是你的枷锁。从今天起,你的未来,有我。”
“你不用再害怕,不用再退缩。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剩下的,都交给我。”
“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又抬起头看着我。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哭泣。
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在剧烈地耸动。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但我不在乎。
我的世界里,只有她。
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最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一下,很轻,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重的承诺。
那天,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的故事,没有盛大的婚礼,也没有所有人的祝福。
我们只是领了一张证,在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安了家。
一开始的日子,很难。
我父母那边,虽然没有再激烈反对,但态度依旧冷淡。
街坊邻居的闲话,也并没有因为我们结了婚就消失。
但我们都不在乎了。
因为我们有彼此。
每天下班,我骑着车,去接她。
回到家,她在厨房做饭,我就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小小的房子里,总是充满了饭菜的香气。
张兰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会跟我说厂里的趣事,会跟我讨论新买的菜谱。
她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知道,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爸妈第一次来看我们,是抱着怀疑和审视的。
但当张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把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恭恭敬敬地喊他们“爸、妈”时,我看到我妈的眼圈红了。
从那天起,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妈开始手把手地教张兰怎么带孩子,我爸会抱着孙子,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些曾经坚硬的壁垒,在温暖的亲情和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消融了。
又过了几年,我因为技术过硬,被提拔成了车间的技术组长。
我们换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张健还是我们家最常来的客人,每次来,都要喝两杯,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而张兰,她成了我们这个小院里,人缘最好的媳妇。
她会帮邻居照看孩子,会给独居的王奶奶送去自己做的包子。
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些陈年旧事。
人们只知道,无线电厂的林组长,有个特别贤惠能干的媳妇。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儿子,我还是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傍晚。
如果那天,张健没有叫我去他家吃饭。
如果那天,我被那些流言蜚语吓退。
如果那天,我没有在烈士陵园里想通那些道理。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爱,不是一见钟情的冲动,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选择坚守的勇气。
它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是两个人牵着手,把一个不完美的世界,努力过得温暖而圆满。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普通工人,在八十年代,爱上了一个不被世俗看好的姑娘,并用一生去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来源:认真的河流a1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