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林薇靠在沙发上,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孩子气的得意。
“那辆车,江风开着真帅气,对吧?”
妻子林薇靠在沙发上,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孩子气的得意。
我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地板上的一点污渍,闻言动作停了一下。
客厅的窗户开着,能隐约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然后是一阵短促而响亮的鸣笛,像是某种宣告。
我没抬头,继续擦着地,说:“新车,声音是亮一点。”
“不止是亮。”她把一小块苹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款是顶配,落地得七十多万呢。江风说,开着它去谈生意,底气都不一样了。”
我的心,像是被那块污渍吸住了一样,沉了下去。
我站起身,把抹布扔进水桶,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们家的沙发不大,我一坐下,她的腿就碰到了我。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因为生病,有些苍白,但此刻眼睛里却闪着光。那种光,是为了别人而亮的。
“薇薇,”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那个联名账户里的钱,是不是动了?”
那个账户,是我们俩这五年来,一笔一笔存进去的。
我做项目核算,对数字敏感。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打开手机银行看一眼那个数字,像个守着粮仓的农民。
那个数字,就是我们的底气。是林薇手术的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昨天晚上,那个数字还是七十万零三百二十八块五毛。
今天早上我出门前,忘了看。
林薇削苹果的手顿住了。
她没看我,而是盯着手里的水果刀,刀刃上还沾着一点果肉。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动了多少?”我问,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
“七十万。”
她说得那么轻,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了七块钱的青菜。
空气安静下来。
楼下那辆新车的引擎声,似乎也熄火了。
世界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看着她,等着她给我一个解释。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那种我无法理解的骄傲。
“老公,你不知道江风最近有多难。他公司资金链断了,到处求人都没人肯帮忙。他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现在就缺一个门面,一辆好车,去见客户的时候,别人才能信他有实力。这是他翻身的最后机会了。”
她说着,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嘴边,像是在奖励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们得帮他,对不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张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帮助朋友”的满足感,却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未来的考量。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她:“薇薇,那可是你的手术费。”
这句话,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我希望这几个字能像针一样,扎醒她。
可她只是把苹果拿了回去,自己咬了一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哎呀,手术不是还不急嘛,医生说再观察半年。半年时间,江风肯定能把钱还给我们的,说不定还带着利息呢。到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耽误。”
她一脸的轻松,仿佛已经看到了半年后,江风开着那辆七十万的车,载着一大袋现金,风风光光地来还钱的场景。
而我看到的,是医院缴费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和医生严肃的脸。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根烟。
我很少抽烟,只有在心里堵得实在喘不过气的时候。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楼下,江风正靠在他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旁,和几个邻居谈笑风生。
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光,像是一把刀,割开了我们看似稳定的生活,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我以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病魔,是那个需要七十万才能切除的肿瘤。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真正的绝境,不是生病,而是你最亲近的人,亲手拿走了你的救命钱,去成全了另一份她心中更重要的“情义”。
而她甚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六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小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这几年我们存钱的场景。
我记得,为了省钱,我们两年没出去旅游过。
我记得,我戒掉了喝了十年的咖啡,每天早上喝白开水。
我记得,她看上一件大衣,在橱窗前站了三次,最后还是拉着我走了,说:“等我病好了再买。”
那些我们共同为了一个目标而做出的牺牲和努力,那些小心翼翼攒起来的希望,就在今天下午,被她轻描淡写地,送给了别人。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有去公司。
我坐在客厅里,等林薇起床。
我给她热了牛奶,做了她爱吃的三明治。
我想,或许昨天是我的态度不对,太急了,吓到她了。
我得和她好好谈,用最温和,最理性的方式。
她穿着睡衣走出来,看到桌上的早餐,笑了笑:“今天这么好?”
“薇薇,我们谈谈。”我把牛奶推到她面前。
她坐下来,咬了一口三明治,点点头:“谈什么?”
“钱的事。”我说,“江风那边,你能不能和他商量一下,让他先把钱还回来。手术费这边,真的不能再拖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我之前收藏的一个链接。
“你看,这是我前天刚问的,上海那边的专家,下个月正好有档期。我们现在把钱准备好,预约过去,时间刚刚好。”
林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放下了三明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陈阳,你怎么又提这个事?我都说了,江风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怎么能开口问他要钱?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这不是打脸的问题,这是救命的问题!”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什么救命?医生不是说了吗,我这个是良性的,发展很慢,观察半年没事的!”她也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就不能多理解一下别人呢?江风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有难,我能不帮吗?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钱最重要?”
“钱不重要,你的命重要!”我盯着她的眼睛,“而且,那不是我的钱,那是我们俩的钱,是你拿命换来的钱!”
这句话,我说得有些重。
林薇的脸瞬间白了。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失望。
“陈阳,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冷血的人。在你心里,朋友之间的情义一文不值。江风和我,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你懂吗?”
“我只知道,医生和你,是过命的交情。”我冷冷地回敬。
“不可理喻!”
她摔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知道,和她谈,是谈不通了。
在她构建的世界里,江风是落难的英雄,她是仗义的侠女,而我,是那个只认钱、不懂情义的、庸俗的丈夫。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江风的电话。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很吵,像是KTV。
“喂?哪位?”江风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
“我是陈阳,林薇的丈夫。”
“哦,陈阳哥啊!哈哈,找我有事?”他的语气很客气,但透着一股疏离。
“江风,我知道薇薇把钱给你了。那笔钱,是她的手术费,我们现在急用。你看,你那边能不能……”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哎呀,陈阳哥,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跟薇薇多少年的感情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这钱算我借的,等我这个项目回款了,立马就还。你放心,耽误不了薇薇治病。”
他话说得漂亮,却绝口不提什么时候还钱。
“项目什么时候回款?”我追问。
“这个……商业机密,不好说啊。”他打了个哈哈,“总之,你信我,也得信薇薇啊。我们俩的交情,你还不放心吗?行了行了,哥,我这边还有客户要陪,先不跟你说了啊,回头请你喝酒!”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我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手脚冰凉。
我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同盟。
他们俩,用“二十多年的友情”筑起了一道高墙,把我隔绝在外。
在这道墙面前,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危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打不破那堵墙,也叫不醒那个装睡的人。
那笔钱,就像扔进了水里,连个响声都没有。
而林薇的身体,等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们不再争吵,但也几乎不说话。
我照常上班,下班,给她做饭,提醒她吃药。
她也照常接受我的照顾,只是眼神里,多了一层隔阂。
她开始频繁地和江风联系,有时候会躲在房间里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
我知道,她在关心江风的“事业”,关心那辆新车有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而我,则在下班后,一个人跑到各个银行的信贷部,去咨询贷款。
我把我们家的房产证、我的工资流水、所有的资料都带在身上。
银行的信贷经理,穿着笔挺的西装,公式化地接待我。
“陈先生,根据您的资质,最高可以贷给您三十万。不过利息会比较高。”
三十万。
还差四十万。
我走出银行,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远去。
我不能卖房子,这是我们唯一的家。
我不能告诉我的父母,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怕他们承受不住。
我也不能告诉她的父母。
他们一直把江风当半个儿子看,从小就看着他们俩一起长大。在老两口眼里,江风是个“有出息、重感情”的好孩子。
我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好孩子,拿走了他们女儿的救命钱?
他们不会信的。
他们只会觉得,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太小气,太计较。
这条路,只能我一个人走。
我开始在网上找各种兼职,下班后去做代驾,周末去送外卖。
我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着,想用汗水把那个巨大的窟窿填上。
有一天深夜,我做代驾回来,浑身疲惫。
打开门,发现林薇居然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
茶几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汤。
“回来了?”她看见我,眼神有些闪躲。
“嗯。”我换了鞋,走过去。
“喝点吧,我给你熬的。”
我端起碗,银耳汤炖得很糯,甜度也刚刚好。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对我示好。
我心里一动,以为她想通了。
“薇薇,你……”
“陈阳,”她打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江风……他最近看上一个项目,还差二十万的启动资金。他说,只要这个项目做成了,之前的钱,就能连本带利一起还给我们。”
我的手,猛地一抖,汤匙掉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以为她是要道歉,是要忏悔。
我没想到,她是在为江风,开第二次口。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的意思是……”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能不能……去跟你爸妈借一下?或者,把我们那辆车卖了?那车也能卖个十几万。”
“卖车?借钱?”我重复着她的话,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林薇,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在开夜车,在送外卖!我就是想,靠自己,把那四十万的缺口补上!我不想去求任何人,不想让我们的窘迫被别人知道!”
“可你呢?你不想着怎么把钱要回来,不想着我们自己的困境,你还在想着他!他缺二十万,他怎么不把他那七十万的车卖了?!”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她。
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
“那车……那车是门面,不能卖……卖了他就更谈不成生意了……”
“所以,我们的车就能卖?我的脸就不是脸?你的命就不是命?!”
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在她心里,我和她的未来,我们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江风的“门面”重要。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了。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不能再指望她能清醒过来。
我必须要知道,江风和她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义”,能让她如此盲目,如此奋不顾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不再只是想“怎么办”,而是开始想“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会心疼我加班,会因为我花钱大手大脚而跟我生气。我们是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我开始回忆,拼凑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
我想起,江风每次来我们家,都从不空手,但他带来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昂贵的红酒,我们俩谁都不喝,最后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限量的球鞋,我的尺码,但款式浮夸,我一次都没穿过。
他用这些小恩小惠,维持着一种“我没有忘记你们”的假象。
而林薇,每一次都非常开心,觉得江风“心里有她”。
我想起,每次我们和江风一起吃饭,最后买单的总是我。江风总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今天你来,下次我来。”
但那个“下次”,从来没有到过。
我想起,林薇生病后,江风来医院看过一次。
他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在病房里待了不到十分钟。
他没有问病情,没有问治疗方案,他只是坐在那里,唉声叹气,说自己最近生意多难做,压力多大。
最后,是林薇反过来安慰他,让他放宽心。
他走后,林薇对我说:“你看,江风这么难,还记着来看我,真不容易。”
当时我只觉得有点别扭,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探病,那分明是来卖惨,来为后来的借钱做铺垫。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我脑中渐渐清晰。
江风,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朋友。
他是一个高明的、长期的、情感投资者。
他用二十多年的“友情”,在林薇心里,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完美无缺、情深义重的形象。
他让林薇相信,他们的友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超越一切的。
而林薇,就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为了弄清楚这一切,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了一趟岳父岳母家。
我没有告诉林薇,我找了个周末,自己开车回去的。
岳父岳母住在邻市,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看到我一个人回来,他们有些意外。
“陈阳?怎么就你一个人?薇薇呢?”岳母迎上来问。
“她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在家休息。我正好路过这边办点事,就顺道回来看看你们。”我撒了个谎。
饭桌上,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江风。
“爸,妈,最近江风是不是发财了?我听薇薇说,他换了辆新车,挺贵的。”
“是吗?”岳父来了兴趣,“那小子,我就知道他有出息。从小就聪明。”
“可不是嘛。”岳母也笑着说,“前阵子他还给我们打电话,说等他赚了大钱,就接我们去大城市享福呢。这孩子,就是有良心。”
我听着他们对江风的夸赞,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小薇,关系还是那么好啊。”我继续试探。
“那当然了!”岳母一脸理所当然,“他们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跟老江家是邻居,江风比薇薇大两岁,天天跟个小大人似的护着她,谁要是敢欺负薇薇,他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打架。”
“有一次,薇薇掉进河里,还是江风跳下去把她捞上来的呢。为这事,江风还发了高烧,住了好几天院。从那以后,薇薇就跟个小尾巴一样,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江风哥,江风哥’地叫。”
岳母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脸上满是怀念。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英雄救美。
原来,他们的故事里,还有这么一出。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林薇心里,江风永远是那个可以依靠的、伟大的“哥哥”。
“后来他们上大学,江风去了外地,薇薇为了他,还放弃了保送本地最好大学的名额,非要跟他考一个城市。”岳父喝了口酒,感慨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们俩最后能成呢。谁知道,缘分这东西,说不准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放弃保送名额?
这件事,林薇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高考没发挥好,才去了那所普通的大学。
“她……为了江风,放弃了保送?”我艰难地问。
“是啊。”岳母叹了口气,“那孩子,从小就犟。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她说,她要去陪着江风哥,照顾他。结果呢,大学毕业,江风要创业,要留在大城市,她又跟着。最后,江风创业失败,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把薇薇一个人扔在那边。”
“薇薇也是在那之后,才回来相亲,认识了你。”
岳母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为了他,放弃了更好的前途。
她为了他,付出了整个青春。
而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抛弃。
这哪里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这分明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不对等的付出和索取!
江风一直在索取,而林薇,一直在付出。
从前途,到青春,再到现在的……救命钱。
我终于明白了。
林薇之所以这么不顾一切地帮助江风,不仅仅是因为那段童年往事。
她在潜意识里,是在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把江风的成功,当成了自己的成功。
她觉得,只要江风成功了,她当年的放弃和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她不是在救江风,她是在救那个曾经为爱奋不顾身的、傻傻的自己。
从岳父岳母家回来,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车开到楼下,我没有马上上去。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车窗外,是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
而我的故事,此刻正走向一个最黑暗的深渊。
我推开家门,林薇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今天加班吗?”
“我回了趟你爸妈家。”我平静地说。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回去干什么?你跟他们说什么了?”她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你和江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们……我们就是朋友啊,能发生什么?”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是吗?”我冷笑一声,“那为了一个‘朋友’,你放弃了保送名'额?为了一个‘朋友’,你大学毕业后,一个人被扔在陌生的城市?”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她心上。
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林薇,你告诉我,值得吗?”
“你为他放弃了那么多,他为你做过什么?他是在你生病的时候安慰你了,还是在我们缺钱的时候帮助我们了?”
“他没有!他只会在自己落魄的时候,跑到你面前来哭,来卖惨,来博取你的同情,然后心安理得地拿走你的救命钱!”
“现在,他还想拿走我们最后的家当!”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这些天积压的所有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林薇被我的话,刺激得浑身发抖。
她像是被揭开了最深的伤疤,整个人都崩溃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
“我怎么不了解?我看得很清楚!”我抓住她的手腕,“不清醒的人是你!你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你以为你是在成全一份伟大的友情,其实你只是在感动你自己!”
“不是的!不是的!”她用力地挣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胡说!江风哥他……他是有苦衷的!他当年离开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他不想拖累我!”
“配不上你?不想拖累你?”我气得发笑,“这是他跟你说的?这种骗小姑娘的鬼话,你也信?”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他!”她哭喊着,“你就是嫉妒!你嫉妒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见不得我对他好!”
“我嫉妒?”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此刻却变得那么陌生。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谷底。
我以为,揭开真相,能让她清醒。
我错了。
她不是不清醒,她是根本不愿意醒。
江风,是她用整个青春构建起来的信仰。
要她承认这个信仰是错的,就是要她否定自己过去的全部人生。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好像一个笑话。
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在她眼里,竟然比不上一个男人编造的谎言。
我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好。”我说,声音嘶哑,“既然你这么信他,那你去找他。你去告诉他,你生病了,需要手术,需要钱。你看看,你那个‘有苦衷’的江风哥,会不会把车卖了,把钱还给你。”
说完,我转身走进了客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外,是她压抑的哭声。
门内,是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疲惫。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坚持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也许,我应该放手。
让她去追求她想要的“情义”,让她去守护她的“信仰”。
我们离婚,房子卖了,一人一半。
她的那一半,够不够她做手术,够不够她继续资助她的江风哥,都与我无关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竟然感到了一丝轻松。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决定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下去。
可是,脑海里又浮现出我们刚认识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也是个傻姑娘,会因为我给她买了一支烤红薯,而开心一整天。
她会拉着我的手,满眼期待地规划我们的未来。
她说:“陈阳,以后我们买个小房子,养一只猫,我给你做饭,你给我洗碗,好不好?”
我们现在,有房子了,虽然不大。
我们也养了猫,就在客厅的地毯上睡着。
可是,那个说要给我做一辈子饭的姑娘,好像不见了。
是我把她弄丢了吗?
还是,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属于过我?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起床,洗了把脸,走出了客房。
林薇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拿了条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我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我没有再去找她争论,也没有再去找江风要钱。
那些都没有用了。
我开始在网上挂我们房子的信息。
中介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我要卖掉这个家。
不是为了和她分开,而是为了救她的命。
我把房子挂出去的第三天,林薇发现了。
她看到我放在茶几上的中介合同,整个人都懵了。
“陈阳,你……你要卖房子?”她的声音都在抖。
“是。”我看着她,语气平静,“你的手术不能再拖了。这是我们最快拿到钱的办法。”
“可是……可是这是我们的家啊!”她眼圈红了,“我们说好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的!”
“一辈子很长,前提是,我们得先活下去。”
我的平静,让她感到害怕。
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哭着说:“不要卖,陈阳,我们不要卖房子好不好?钱的事,我……我再去找江风想办法!”
“你找他有什么用?”我看着她,“是让他再给你讲一个‘有苦衷’的故事,还是让他再画一个‘项目回款就还钱’的大饼?”
“林薇,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掰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卖房子,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这个家,是我婚前买的,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我有权处置它。”
说完,我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像是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割裂我们之间的关系。
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她看清楚现实。
“陈阳!”她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喊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如果真的不爱你,”我顿了顿,声音有些艰涩,“昨天,我就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每天带着不同的中介,领着不同的客户回来看房。
林薇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知道,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那把悬在她头顶的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房子卖得很顺利。
因为我急着出手,价格比市场价低了十万。
签合同,拿首付款,办过户。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
当我把那笔足够支付手术费和后期康复费用的钱,存进银行卡时,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我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我们很快就要搬离这个承载了我们所有记忆的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收拾东西到很晚。
林薇的房间,一直紧紧地关着。
我把我们的相册,我们一起买的各种小摆件,都小心翼翼地装进箱子。
收拾到最后,我看到了一个被她塞在衣柜最深处的旧箱子。
我打开了它。
里面,全是她和江风的东西。
从小到大的合影,江风写给她的信,江风送她的第一个洋娃娃……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少年时代的江风,眉眼清秀,意气风发。
少女时代的林薇,扎着马尾,满眼都是对他毫不掩饰的崇拜。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本日记。
是她大学时的日记。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日记里,记录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
“今天,江风哥说他想创业,我觉得他好厉害,他一定能成功的。”
“为了支持他,我把这个学期的奖学金都给他了。我要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他说,等他成功了,就回来娶我。我好开心。”
“今天,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很担心他。”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联系我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我去找他了。他的公司,已经人去楼空。我找不到他了。”
“有人告诉我,他欠了很多钱,已经回老家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妈妈说,他不想拖累我。我不信。如果真的为我好,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
“江风哥,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我合上日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傻,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二十年的付出,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所以,当江风再次以一个“落难者”的形象出现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
你看,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遇到了困难。
你看,他还是需要我的。
我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我抱着那个箱子,走到了她的房门前。
我敲了敲门。
“薇薇,我们谈谈。”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眼睛红肿,神情憔悴。
我把箱子放在她面前。
“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薇薇,”我蹲下来,平视着她,“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爱这个家,你只是……放不下过去。”
“你觉得,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应该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所以,当他再次需要你的时候,你觉得你的机会来了。你觉得只要帮他东山再起,你就能证明,你当年的青春,没有错付。”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最隐秘的那个房间。
她再也支撑不住,蹲下身子,抱着那个箱子,失声痛哭。
“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啊……”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哭了出啦。
“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我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可是他呢……他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
“现在他回来了,他说他过得不好,他说他需要我……我能怎么办?我能不管他吗?我如果不管他,那我过去那些年,算什么?算一个笑话吗?”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
我不再怪她,我只心疼她。
心疼这个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一颗破碎的心的傻姑娘。
“薇薇,”我等她哭声渐歇,才柔声说,“过去,回不去了。你的人生,不应该为了证明一段错误的过去而活。”
“你的人生,应该是你自己的。”
“你看看我,看看这个家。这才是你的现在,你的未来。”
“那个日记本,最后那句话,你自己已经给了自己答案,不是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也有一丝,正在破冰的清明。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的过去,聊我的过去,聊我们的相遇,聊我们未来的路。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交心。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人来了。
在我们准备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林薇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那个装满了她和江风回忆的箱子,搬到了楼下的垃圾桶旁。
她没有烧掉,也没有扔掉,她只是平静地,把它放在了那里。
就像是,和一个纠缠了自己半生的旧梦,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
“陈阳,”她说,“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握紧她的手,笑了笑:“我们是夫妻。”
我们搬进了一个租来的小房子里。
房子不大,但被我们收拾得很温馨。
我联系了上海的医院,预约了专家的手术。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林薇准备住院的前两天,江风的电话,打到了林薇的手机上。
当时,我正在厨房做饭。
林薇接起电话,开了免提。
“薇薇啊,最近怎么样啊?”江风的声音,听起来春风得意。
“挺好的。”林薇的语气很平淡。
“哈哈,那就好!我跟你说个好消息,我那个项目,成了!多亏了你那笔钱,让我抓住了机会!等我回款了,哥请你吃大餐!”
“是吗?恭喜你。”
“哎,对了,我听说……你们把房子卖了?”江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嗯,卖了。”
“怎么回事啊?遇到什么困难了?怎么不跟我说呢?你跟我说,我肯定帮你啊!”他话说得冠冕堂皇。
林薇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缓缓地开了口。
“江风,我要做手术了,肿瘤。”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风才干巴巴地说:“啊?手……手术?严不严重啊?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阵子了。”林薇说,“之前给你的那七十万,就是我的手术费。”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我能想象到,江风此刻,脸上那精彩的表情。
“薇薇……你……你怎么不早说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和责备,“你要是早说这是你的救命钱,我怎么可能要呢!”
林薇轻轻地笑了。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释然,和一丝嘲讽。
“我现在说了,也不晚。”
“我后天住院,手术费还差一点。你那辆车,卖了应该够了。”
她的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颗炸雷,在电话那头炸响。
“卖……卖车?”江风的声音都变了调,“薇薇,你开什么玩笑!这车是我的门面,我刚谈成一个大项目,全指着它呢!这要是卖了,我的生意就全完了!”
“你的生意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林薇淡淡地问。
这个问题,和当初我问她的那个问题,一模一样。
只不过,提问的人,和回答的人,换了位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江风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薇薇,你听我说,钱的事,我再想办法。你先找朋友周转一下,等我项目回款了,我加倍还你!真的!”
又是“项目回款”。
又是“加倍奉还”。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只是,听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姑娘了。
林薇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按下了挂断键。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
像是雨后的天空,洗去了所有的阴霾,干净,透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江风,那个盘踞了她二十年青春的男人,终于,被她亲手,从心底里请了出去。
林薇的手术很成功。
肿瘤是良性的,切除得很干净。
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我就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医院陪着她。
我们租的房子,虽然小,但每天都充满了阳光。
出院后,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我们开始重新规划我们的生活。
没有了房子,我们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们不用再背负沉重的房贷,我们可以把钱花在更多我们喜欢的事情上。
我们去了一直想去的云南,看了洱海的日出。
我们养的猫,也越来越胖。
有一天,我们在小区楼下散步,看到了一辆很眼熟的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来,是江风。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神色也很尴尬。
“薇薇,陈阳哥。”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有事吗?”林薇的语气,像是在问一个陌生人。
江风从车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这里是五万块钱。我……我最近手头也紧,只能先还你们这么多了。剩下的,我以后一定……”
林薇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他,平静地说:“不用了。”
“江风,这笔钱,就当我为你我那段死去的青春,买的单吧。”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我回头看了一眼。
江风还愣在原地,手里举着那个信封,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阳光下,他那辆曾经无比耀眼的豪车,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回到家,林薇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老公,我们再买个房子吧。”
“嗯?”
“买个小一点的,不用那么辛苦。然后,我们再生个孩子。”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这一次,我们一起,为我们自己的家努力。”
我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暖暖的。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个房子,但我们赢回了一个家。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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