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缅甸花梨木,卯榫结构,没用一颗钉子。木料是我托了多少人情,才从边境弄回来的。我用了半年的心血,一刀一刀地刻,一遍一遍地磨,木头上的纹路,比我手上的老茧还熟。
我亲手砸了那套给儿子预备的婚房家具。
那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缅甸花梨木,卯榫结构,没用一颗钉子。木料是我托了多少人情,才从边境弄回来的。我用了半年的心血,一刀一刀地刻,一遍一遍地磨,木头上的纹路,比我手上的老茧还熟。
可最后,我举起了那把跟了我三十年的斧子。
一斧子下去,桌角应声而裂,那声音,比我自己的骨头断了还疼。
都说爱是蜜糖,能滋养人。可我老婆翠花的爱,是一碗加了糖的砒霜,她亲手喂给儿子李军,一喂就是二十多年。
而我,只是个眼睁睁看着的旁观者,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我叫李卫民,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木匠,在昆明城边上守着一间铺子,靠手艺吃饭。我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讲究的是规矩,是分寸。一块木头,哪里该动刀,哪里该留白,心里得有数。做人也一样。
可这个道理,翠花不懂,李军更不懂。
我们这个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歪掉的?或许,是从李军第一次哭着要一个玩具,翠花跑了三条街给他买回来的时候?又或许,是他上了初中,打游戏彻夜不归,翠花悄悄塞钱给他,还瞒着我的时候?
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条叫“溺爱”的河,最初只是涓涓细流,不知不觉就汇成了淹没一切的洪水。
而我,这个家的顶梁柱,却成了最先被洪水冲垮的那片堤坝。
第1章 一碗加了糖的砒霜
“爸,给我五万块钱。”
那天下午,日头正毒,我正在铺子里给一张太师椅上最后一层蜡。铺子里弥漫着木蜡油和松木的混合香气,那是我闻了几十年的味道,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李军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带着一身的汗味和说不清的浮躁。
他往一张半成品的板凳上一坐,二郎腿翘得老高,说出的话,就像是路边摊贩在吆喝,理所当然,不带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一块棉布慢慢擦拭着手指上的蜡油。
“干什么用?”我问,眼皮都没抬。
“跟朋友合伙做点生意,卖普洱茶,现在网上直播带货可火了。”他说的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着一种虚妄的光,“前期投点钱,很快就能回本,到时候,我给你和妈换个大房子。”
我心里“呵”了一声。
这样的话,我听了不下十遍了。从前年说要开网吧,到去年说要搞养殖,每一次都说得天花乱坠,每一次都像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影,只留下一屁股还不清的债。
“你上次搞养DHA蛋鸡的钱,还清了?”我盯着他。
李军的脸瞬间就垮了,眼神躲闪起来,“那不是……行情不好嘛。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稳赚的。”
“天底下没有稳赚的生意。”我把棉布放下,拿起一把小刻刀,继续修整椅子扶手上的一个回形纹,“钱,我没有。你这么大个人了,要用钱,自己挣去。”
“我怎么挣?你这破木匠铺子,一个月能挣几个钱?累死累活的,还不够人家一顿饭钱。”他不耐烦地站起来,在铺子里踱步,看什么都不顺眼,“爸,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这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你就该脚踏实地。”我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声音也沉了下来,“我这手艺,你要是肯学,饿不死你。可你呢?锯子都拿不稳,就想着一步登天。”
“学那玩意儿有啥用?老古董了!”他一脚踢开地上的几块木屑,满脸的鄙夷,“现在谁还稀罕你这手工做的破烂玩意儿?人家都买欧式、现代的!”
我的心,像被那木屑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这间铺子,我这身手艺,养活了他二十多年,到头来,在他嘴里,成了“破烂玩意儿”。
我没再说话,只是手里的刻刀越握越紧。
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铺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最后,还是李军先败下阵来。他知道从我这里是撬不出一个子儿的。
“行,你厉害!我找我妈要去!”
他撂下这句话,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这一去,翠花那道防线,根本不堪一击。
晚上回到家,翠花已经做好了饭。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她给我盛好饭,递到我手里,眼神却不敢看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心虚。
我扒了两口饭,实在没胃口。
“你是不是又给他钱了?”我问。
翠花的手一抖,筷子上的菜掉在了桌上。她连忙夹起来,低着头,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孩子……孩子想做点正事,当妈的,总不能拖后腿吧。”
“正事?”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胸口一股火直往上撞,“他哪次是正事?你把咱们攒着养老的钱都给他折腾光了,还不够?”
“卫民,你小声点。”翠花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军军都快三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我心里急啊。他要是能把这生意做起来,以后说媳妇也有底气不是?”
“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对象,是谁惯出来的?是你!”我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你就是这么爱他的?把他养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他要钱你就给,他要天上的月亮,你是不是也得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我……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翠花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总不能看着他去偷去抢吧?他跟我要,总比跟外人借高利贷强啊!”
这叫什么话?这是什么逻辑?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跟她讲道理,永远都讲不通。在她的世界里,儿子就是天,儿子的所有要求都是合理的,都必须被满足。哪怕是错的,她也要闭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满足他。
那碗加了糖的砒霜,她不仅喂给了儿子,也亲手灌给了自己。
那一晚,我俩分房睡的。我躺在铺子里的那张硬板床上,闻着熟悉的木头味,却一夜无眠。
我仿佛看到了我们这个家的未来,就像一块有了裂纹的木头,无论我用多好的手艺去修补,那道裂痕也永远都在。稍一用力,就会彻底崩碎。
而那股摧毁一切的力量,就源自我最亲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翠花给了李军多少钱,但没过几天,他就开回来一辆半新不旧的二手车,在我们那条老街上招摇过市。
街坊邻居见了,都说李军出息了,会赚钱了。翠花听了,脸上笑开了花,仿佛那些钱不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而是儿子真的赚回来的一样。
只有我知道,那辆车,是用我们未来的安稳换来的。
车轮滚滚,碾过的不是马路,是我们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根基。
第2章 车轮下的裂痕
李军有了车,人也跟着“体面”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拖鞋在街上晃荡的无业青年,而是换上了崭新的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每天早出晚归,看起来真像个忙着“谈生意”的大老板。
翠花看着儿子的变化,喜不自胜。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李军做好吃的,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她逢人就说,我家军军现在是做茶叶生意的,认识的都是大老板。
那份骄傲,是发自内心的。
我看着她那张被希望照亮的脸,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或许,让她做几天美梦也好。现实这盆冷水,迟早会泼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我依旧每天守着我的木匠铺子,锯木头,刨木花,打磨,上蜡。手里的活计,是我对抗这个浮躁世界的唯一方式。木头是诚实的,你付出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光泽。
不像人,尤其是被宠坏了的人。
李军的“生意”到底做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开口要钱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爸,今天跟客户吃饭,你先给我拿五百,回头报销。”
“爸,车子该保养了,给一千。”
“爸……”
每一次,他都先来找我。见我这里是铁板一块,就转头去找翠花。而翠花,总是有求必应。
家里的积蓄,像水龙头没拧紧一样,哗哗地往外流。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李军又一次开口要钱时,把他堵在了门口。
“你的生意,到底赚到钱没有?”我问。
“快了快了,正在铺渠道呢。”他一边不耐烦地应付我,一边往屋里张望,显然是在找翠花。
“你别找了。”我挡在他面前,“家里的钱,已经被你掏空了。把她的金镯子都当了。”
李军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就被一种理直气壮所取代。
“当了就当了,等我赚了大钱,给她买个更大的!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做大事,哪能没有前期投入?”
“你那叫投入吗?你那叫挥霍!”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开着车,拉着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天天在外面胡吃海喝,这就是你的生意?”
“你懂什么!”他被我戳中了痛处,声音也高了八度,“那是人脉!是资源!跟你这种一辈子守着破木头的老顽固说不通!”
“我老顽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气笑了,“我靠这身手艺,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吃穿,我老顽固?你要是有我一半的脚踏实地,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屋里的翠花。
她跑出来,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把李军拉到自己身后。
“卫民,你又冲孩子发什么火?”她红着眼睛瞪着我,“军军在外面打拼多不容易,你不支持就算了,怎么还在家里给他气受?”
“我给他气受?”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只觉得一阵荒谬和无力,“翠花,你醒醒吧!你看看他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他不是在打拼,他是在啃老!在吸我们的血!”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妈!”李军从翠花身后探出头来,满脸的愤怒,“我妈爱我,有错吗?你就是嫉妒!嫉妒我妈对我好!”
嫉妒?
我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懵了。
我辛辛苦苦撑起这个家,盼着儿子能成才,盼着他能走正道。到头来,在他眼里,我的严格要求,竟然成了“嫉妒”。
那一刻,我的心,比被最钝的凿子凿过还要疼。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回了我的铺子。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铺子里喝了半瓶白酒。酒很烈,烧得我喉咙疼,可心里的那股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
我这一辈子,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我知道,再好的木料,如果长歪了,就只能当柴烧。
我的儿子,是不是也已经长歪了?歪到连我都扶不正了?
没过多久,那盆冷水,终究还是泼了下来。
那天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交警队打来的,说李军酒驾,撞了人,车被扣了,人也进了局子。
我和翠花赶到医院的时候,被撞的是一个骑电动车的小伙子,腿断了,还在抢救。
翠花当场就吓瘫了,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强撑着,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垫付医药费,跟伤者家属道歉,去交警队做笔录。
等我从局子里见到李军时,他一脸的颓废和惊恐,酒已经醒了。
他看到我,第一句话不是忏悔,不是关心伤者。
他说:“爸,你得想办法把我弄出去,我不想坐牢。”
我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眼神里的自私和怯懦,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失望,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整个拘留室都安静了。
李军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你现在知道怕了?”我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喝酒开车的时候,怎么不怕?你花着的养老钱在外面充大款的时候,怎么不怕?你把这个家当成你取之不尽的银行时,怎么不怕?”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记住,李军。”我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你犯了法,就得自己承担后果。这是你欠的债,你必须自己还。”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拘留室。
身后,传来了翠花的哭喊声,她扑在铁栏杆上,撕心裂肺地叫着儿子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如果这次再心软,这个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车轮下的裂痕,已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而我们,都在悬崖边上。
第3章 朽木
李军因为酒驾肇事,被判了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翠花来说,像是天塌了一样。她整个人都垮了,头发白了一大半,人也瘦得脱了形。她每天都在自责和悔恨中度过,不停地对我说:“都怪我,都怪我没教好他。”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我拿出家里剩下的所有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够了赔给那个受伤小伙子的钱。人家看我们态度诚恳,又都是普通人家,最后签了谅解书。
家,一下子就空了。不只是钱空了,人心也空了。
翠花不再像以前那样护着儿子了,她开始反思。我们俩之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很多个晚上,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谁也不说话,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坐就是半宿。
我以为,这次的教训,足够深刻了。
我以为,李军出来后,会脱胎换骨。
我以为,我们这个家,还有救。
可我忘了,一块朽木,就算泡在水里再久,也变不成坚实的栋梁。它只会烂得更快。
半年后,李军出来了。
他瘦了,黑了,人也沉默了许多。
我和翠花去接他,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翠花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地往他碗里夹。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
吃完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几乎没出过房门。每天就是吃饭,睡觉,上网。
翠花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刺激到他。她对我说:“孩子在里面受了苦,让他好好歇歇,缓缓劲儿。”
我虽然心里不认同,但也没说什么。
我希望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不是另一场灾难的序幕。
可是我错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李军终于走出了房门。他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他把我跟翠花叫到客厅,郑重其C地宣布:“爸,妈,我想通了。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和翠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想跟你学手艺。”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爸,我想学做木匠。”
我愣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曾经把我这门手艺贬得一文不值的儿子,现在,主动要跟我学手艺?
巨大的惊喜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激动得站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连声说:“好!好!好!只要你肯学,爸一定把会的都教给你!”
翠花更是喜极而泣,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这个家,终于要拨云见日了。
第二天,李军就跟着我进了铺子。
我从最基础的教起,认识木材,使用工具,画线,开料。
我把我的经验倾囊相授,告诉他不同的木头有不同的“脾气”,要顺着它的纹理来,不能硬来。
起初的几天,李军表现得还不错。他很有耐心,也很专注。虽然动作笨拙,常常弄伤自己的手,但他没有抱怨一句。
我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看着他被刨花染黄的衣衫,心里充满了希望。
我觉得,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然而,这份希望,就像是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个星期后,新鲜感过去了。
李军开始变得不耐烦。他嫌认识木材枯燥,嫌画线麻烦,嫌开料太费力气。
“爸,就不能直接用电锯吗?非得用这手拉锯,多慢啊。”
“爸,这榫头尺寸差了一点点,有那么要紧吗?差不多就行了呗。”
“爸,我手都起泡了,今天能不能早点收工?”
他的抱怨越来越多,手里的活也越来越敷衍。一块好好的料子,到了他手里,不是尺寸不对,就是卯榫不合。
我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给他纠正,给他讲道理。
“卫民,做我们这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榫卯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严丝合缝。松一分,家具就不牢靠;紧一分,木头就容易开裂。做人做事,也是这个道理。”
他嘴上“哦哦”地应着,眼神却飘向了窗外,心思早就不在木头上了。
终于,在一次我让他练习刨平一块木板时,他彻底爆发了。
他把手里的刨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冲我吼道:“我不干了!这活儿根本不是人干的!又脏又累,还赚不到钱!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学这个!”
刨子在水泥地上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也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想学手艺,他不是真的想脚踏实地。
他只是在监狱里待怕了,出来后想找个避风港,想在我这里,在翠花那里,找一个心安理得继续逃避现实的借口。
他不是浪子回头。
他只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彻头彻尾的朽木。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让你滚出我的铺子。”我指着门口,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我这里,不养废物。”
他愣愣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次,我没有看他的背影。
我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那把刨子。
刨刃上,磕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我的心,也像是被磕出了一个缺,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第4章 那个叫“小雅”的姑娘
李军从我的铺子里“滚”出去之后,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整天待在家里,靠着翠花过活。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姑娘叫小雅,是在网上认识的,长得挺水灵,说话也甜。她似乎对李军的过去一无所知,只当他是个暂时落魄的“潜力股”。
李军把她哄得团团转,说自己家是开家具厂的,他爸是老板,他现在只是在“考察市场”,很快就要大展拳脚。
翠花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
她觉得,只要儿子能结了婚,收了心,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为了留住小雅,翠花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简直比对亲闺女还亲。
家里因为小雅的到来,似乎有了一点生气。
可我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
这份所谓的爱情,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就像一件用了胶水的家具,表面看起来严丝合缝,可稍微一用力,就会散架。
我跟翠花提过我的担忧。
“你别老把人往坏处想。”翠花不以为然,“军军现在有女朋友了,这是好事。咱们当老的,就该帮他一把,让他把这个家建成。”
“怎么帮?继续拿钱给他填窟窿吗?”我反问。
“不然呢?”翠花看着我,理直气壮,“他要结婚,总得有套婚房吧?总得给人家姑娘彩礼吧?咱们不帮他,谁帮他?”
我无言以对。
在翠花的世界里,父母为子女倾尽所有,是天经地义的。
我拗不过她,也或许是,我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丝的幻想。或许,婚姻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或许,为了小雅,为了未来的孩子,李军真的能扛起责任?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而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许。
很快,李军就向我们摊牌了。
小雅家里提出,结婚可以,但必须在城里买一套房,写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彩礼,不多要,八万八,图个吉利。
这个要求,在今天看来,并不过分。
可对我们这个已经被掏空的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翠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最后,她下了一个决心。
她对我说:“卫民,咱们把这老宅子卖了吧。”
我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这栋老宅子,是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比我的年纪都大。铺子里的一桌一椅,一刀一刻,都刻着我们李家几代人的记忆和心血。
这里不只是一栋房子,是我的根。
“卖了老宅子,我们住哪?”我问她,声音都在抖。
“我们可以去租个小点的房子住。”翠花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卫民,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为了军军,咱们就牺牲这一次吧。等他结了婚,日子过好了,以后会孝顺我们的。”
“牺牲?我们牺牲的还少吗?”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为了他,咱们的养老钱没了。为了他,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现在,你还要我把祖宗留下的基业也卖了?翠花,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翠花也激动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他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没钱结不成婚,打一辈子光棍!卫民,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连忙扶住她。看着她苍老的、布满泪痕的脸,我的心软了。
这个女人,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系在儿子一个人身上。我跟她争,跟她吵,又有什么用呢?
我斗不过她那份深入骨髓的母爱,哪怕那份爱,是盲目的,是毁灭性的。
“房子,不能卖。”我叹了口气,做了最大的让步,“这是底线。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把我这些年攒下的几块好料子,那些我原本打算留着给自己打一副寿材的顶级红木,都拿了出来。
我跟几个老主顾打了电话,他们知道我的手艺,也知道我轻易不卖这些压箱底的宝贝。听说我要出手,都赶了过来。
最后,木料卖了二十多万。
钱,是凑够了。
可我的心,也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我把一张存着钱的卡给了翠花,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铺子。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铺子里,喝了一整天的闷酒。
我看着空荡荡的料子房,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跟着空了。
我守着祖宗的规矩,守着手艺人的本分,勤勤恳恳一辈子。我以为,只要我做得正,行得端,就能给儿子做个好榜样。
可到头来,我守住了一切,却唯独没能守住我的儿子。
他用最轻松的方式,否定了我一生的坚持。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我只知道,从我拿出那些木料开始,我心里的一样东西,就已经死了。
第5章 最后的刨花
钱的问题解决了,婚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翠花和小雅一家商定了婚期,就在三个月后。
翠花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十岁。她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卫民,你看,一切都好起来了。等军军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就会懂事了。”
我看着她满是期盼的眼睛,没有说话。
我只希望,这一次,她的期盼不要再落空。
为了给儿子一份像样的结婚礼物,也为了弥补我心里对这门亲事的不安,我决定,亲手为他们打造一套全新的婚房家具。
我要用我最好的手艺,最好的木料,告诉所有人,我李卫民的儿子结婚,不是寒酸的,是有底气的。
这底气,不是用钱堆出来的,是用我这双老茧遍布的手,一刨一凿打磨出来的。
我选了我珍藏多年的一批缅甸花梨木。这种木头,纹理绚丽,木性稳定,做出来的家具,能传代。
我把自己关在铺子里,从画图纸开始,每一个尺寸,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我要做的,不只是一套家具,是一件可以传家的艺术品。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魔怔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深夜。锯子、刨子、凿子的声音,成了我生活里的主旋律。
木屑纷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落满了我的头发和肩膀。
李军偶尔会来铺子里转一圈,看着那些渐渐成型的家具,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惊叹和喜爱。
“爸,你这手艺,真是绝了。”他抚摸着打磨光滑的床头柜,由衷地赞叹。
那一刻,我心里是满足的。
我觉得,他或许能从这些木头里,看到我的用心,读懂一个父亲沉默如山的爱。
翠花每天都会给我送饭来。她看着渐消瘦,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也没有劝我停下来。她知道,这是我表达父爱的方式。
只有小雅,那个即将成为我们家媳妇的姑娘,从头到尾,没有来铺子看过一眼。
她似乎对这些“老土”的红木家具,没有丝毫兴趣。她更喜欢拉着李军,去逛那些金碧辉煌的商场,看那些设计现代的板材家具。
翠花说,小雅是不好意思来,怕打扰我。
我没说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加快了手里的进度。
两个多月后,一套包含了大床、衣柜、梳妆台、书桌、太师椅的全套家具,终于完工了。
当最后一件家具上完蜡,摆在铺子里时,整个空间都仿佛被点亮了。
花梨木独有的香气,混合着木蜡油的味道,沁人心脾。家具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每一处线条都流畅优美,每一个卯榫都严丝合缝。
我抚摸着那光滑的桌面,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这套家具,倾注了我半生的心血和技艺,也寄托了我对儿子未来生活最美好的祝愿。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一个虽然波折,但终究圆满的结局。
然而,就在婚礼前一个星期,最后的风暴,还是来了。
那天晚上,李军和小雅一起回了家,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翠花热情地迎上去,他们却爱答不理。
晚饭时,气氛压抑得可怕。
终于,小雅放下了筷子,看着我和翠花,开门见山地说:“叔叔,阿姨,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你说,小雅。”翠花连忙说。
“我爸妈的意思是,除了房子和彩礼,男方这边,最好还能拿出一笔钱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再买一辆好点的新车。”小雅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们说,不能让我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这笔钱,不多,二十万。”
二十万!
我和翠花都愣住了。
我们家,哪里还拿得出二十万?别说二十万,两万都拿不出来了。
“小雅……”翠花的声音有些发颤,“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二十万,我们实在是……”
“阿姨,我知道你们困难。”小雅打断了她,“但是,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爸妈也是为了我好。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那这婚……”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军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局外人。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看着他,冷冷地问:“李军,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李军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爸,小雅说的……也有道理。结婚,是得风光点。”
我明白了。
这不是小雅一个人的意思。这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的。
或者说,这是李军为了满足小雅,再一次向我们伸出了手。
只是这一次,他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
“钱,一分都没有了。”我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会没有呢?”李军急了,他站了起来,“爸,你那间铺子,地段那么好,现在起码值个百八十万吧?你把它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卖掉铺子!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当场。
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一手养大的人,他竟然,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一个还没过门的媳妇,让我卖掉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卖掉李家几代人传承下来的心血!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看到翠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只是低下头,选择了沉默。
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
那代表着,她默认了,甚至,是支持儿子的这个想法。
为了儿子的婚事,她愿意牺牲掉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尊严,我的根。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人,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我,是个外人。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慢慢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我走回我的铺子,那个唯一属于我的地方。
我看着满屋子那套红得发亮,红得刺眼的婚房家具。
那是我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寄托。
可现在,它们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为谁辛苦为谁忙?
我守着这点手艺,这点规矩,又有什么意义?
我这一生的坚持,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变卖,换取他们“幸福”的工具。
铺子里,还剩下最后一点刨花,那是打磨家具时留下的。
我抓起一把,闻了闻。
很香。
那是木头生命最后的芬芳。
也是我这个老木匠,最后的尊严。
第6章 最后一斧
夜,很深了。
我一个人坐在铺子里,没开灯。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那套花梨木家具上,泛着一层清冷的光。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我此刻的绝望和荒唐。
我脑子里很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李军的话,翠花的沉默,小雅的理所当然,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疼,但是不流血。
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人,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我靠着这双手,养活了老婆孩子,撑起了这个家。我以为,我活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可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没能教好我的儿子,没能引导好我的妻子。我用我的固执和沉默,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滑向深渊。
我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我当初也像别的父亲一样,不管对错,只要儿子开心就好,是不是今天就不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我早点放弃我那点可笑的坚持,把铺子卖了,换成钱,让他们去挥霍,他们是不是就会对我笑脸相迎,说我是一个“好父亲”?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
就像一块被虫蛀空了的木头,外表看着还完整,里面,却已经千疮百孔。
门,被推开了。
是翠花。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卫民,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她把面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沙哑。
我没有动。
“卫民,你别跟孩子置气了。”她在我身边坐下,低声说,“我知道,卖铺子的事,是军军不对。可他也是被逼的啊。小雅那边催得紧,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我冷笑一声,“他的办法,就是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吗?”
“你别这么说……”翠花的眼泪又下来了,“铺子卖了,咱们可以再租一个小的。只要军军能把婚结了,咱们受点委屈,算什么呢?”
“我们受的委屈,还少吗?”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翠花,你告诉我,在你心里,儿子,是不是比我重要?比这个家重要?比我们几代人的根都重要?”
她被我问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哭,不停地流泪。
她的眼泪,在过去,是我的软肋。
可现在,我只觉得烦躁。
“你走吧。”我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卫民……”
“走!”我吼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铺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面,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站起来,走到那套家具面前。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大床的床沿。冰凉,光滑,像一块美玉。
这里面,有我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啊。
我曾幻想着,我的孙子,会在这张床上出生,长大。
我曾幻想着,这套家具,会见证着我们李家,开枝散叶,一代代传承下去。
多么可笑的幻想。
一个连根都不要的人,谈什么开枝散叶?
一个把啃老当成理所当然的人,又怎么配拥有这一切?
我是在为谁做嫁衣?
我是在为一个谎言,一个骗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欲望黑洞,打造华丽的祭品吗?
不。
我不愿意。
我李卫民,做了一辈子规矩的木匠,绝不能让我的心血,我的手艺,去成全这样一桩荒唐的买卖。
我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把跟了我三十多年的开山斧。
斧柄是上好的柞木做的,被我的手磨得油光锃亮。斧刃,依旧锋利。
我提着斧子,走回到那张婚床前。
我高高地举起斧子,月光在斧刃上,闪过一道寒光。
我的手在抖,心在滴血。
这砸下去的,不只是一套家具。
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希望。
是我作为一个丈夫,对那份盲目母爱的彻底决裂。
是我作为一个手艺人,对自己毕生心血的残忍献祭。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炸开。
花梨木应声而裂,木屑四溅。
那声音,像是这个家,彻底崩塌的声音。
我没有停。
一斧,又一斧。
衣柜,梳妆台,太师椅,书桌……
我像一个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亲手创造出来的美好,一件一件,全部摧毁。
我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
直到我再也举不动斧子,瘫坐在地上。
满屋的狼藉,满地的碎片。
每一块碎片,都曾经是我的骄傲。
现在,它们成了我心上,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天,亮了。
不是外面的天亮了。
是我心里的天,在一片废墟之上,亮了。
第77章 废墟上的新芽
我砸了家具的第二天,李军和小雅就搬走了。
他们没有跟我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跟翠花正式告别。
翠花想拦,李军只是冷冷地推开她,说:“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小雅跟在后面,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翠花瘫坐在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我没有去扶她。
我只是站在铺子的废墟里,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心,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
这个家,散了。
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翠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
她每天以泪洗面,怨我,恨我,觉得是我亲手毁了儿子的幸福。
我懒得解释。
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连沟通的欲望都没有了,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我开始动手,清理铺子里的那些碎片。
我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按照原来的纹路,试图拼接。
当然,拼不回去了。
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我们的家一样。
我把那些还能用的碎料,分门别类地放好。那些彻底成了废柴的,我把它们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火光冲天,映红了翠花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她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没有了李军,家里安静得可怕,也……清净了许多。
我重新开始接活。街坊邻居知道我家的变故,都唏嘘不已。有人同情我,也有人觉得我做得太绝。
我不在乎。
我用那些碎掉的花梨木料,做了一些小玩意儿。笔筒,镇纸,小梳子,手串。
每一件,都做得格外用心。
那些曾经承载着巨大希望的木头,在经历了毁灭之后,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这像不像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
有一天,一个老主顾来我这儿取他订的椅子。看到我做的那些小东西,爱不释手。
他问我:“老李,你这是想通了?”
我想了想,说:“想没想通不知道,但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翠花,也开始慢慢地变了。
或许是长时间的冷静,让她终于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
或许是李军的决绝,让她彻底寒了心。
她不再哭了,也不再怨我了。
她开始走出家门,跟街坊邻居说说话,跳跳广场舞。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给我带了一份我最爱吃的凉米线。
她把米线放在我面前,低声说:“卫民,对不起。”
我正在打磨一个手串,手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头发白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我许久未见的清明。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说。
我们俩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几十年的夫妻,一个眼神,就够了。
那一声“对不起”,不是为某一件具体的事。
而是为一个母亲,对自己那份泛滥成灾,最终酿成苦果的爱,迟来的忏悔。
我们没有和好如初,因为有些裂痕,永远都在。
但我们,和解了。
和对方和解,也和自己和解。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那个叫“李军”的空洞,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我们谁也不提他。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说她是小雅的朋友。
她说,小雅和李军,早就分手了。
离开家之后,李军没有去找工作,还是靠着小雅生活。当小雅的积蓄被他花光之后,两个人就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最后,在一次李军又动手打了小雅之后,小雅彻底失望,选择离开。
李军一个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过得……很不好。
挂了电话,我沉默了很久。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翠花。
她听完,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心疼,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说:“这是他的命,让他自己去闯吧。闯得头破血流,他才能知道,路,该怎么走。”
我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真的长大了。
一个六十岁的老母亲,终于学会了放手。
第8章 等待一棵树自己长大
又过了一年。
我的铺子,重新开张了。
地方没变,还是那个老院子。只是铺子里的陈设,有了些变化。
除了那些大件的家具,我还开辟了一个小角落,专门摆放我用那些碎木料做的小玩意儿。
没想到,这些小东西,很受欢迎。
很多人来我这里,不为买家具,就为求一个我亲手做的木梳,或者一个手串。
他们说,我的东西里,有故事。
翠花成了我的帮手。
她帮我招呼客人,打包,算账。我们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得倒也默契。
我们的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祥和。
我们都老了,不再有力气去争吵,去怨恨。只想守着彼此,安安稳稳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关于李军,我们偶尔也会从街坊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说他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盘子,吃了很多苦。
也说他好像跟了一个装修队,在学贴瓷砖。
我们听了,只是点点头,谁也没有主动去联系他。
我们都在等。
等他自己想明白,等他自己走回来。
不是回来要钱,不是回来啃老。
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男人,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就像等待一棵被扶歪了的树,我们不能再用外力去强行纠正它。
我们只能给它空间,给它时间,等待它自己,慢慢地,朝着有光的方向,重新生长。
这个过程,可能会很长,很慢。
甚至,可能永远也等不到。
但,这是他必须自己走的路。
也是我们,作为父母,必须完成的,最后一堂课:学会退出。
那天,是中秋节。
我和翠花在院子里摆了张小桌子,放了月饼和石榴,准备吃饭。
院门,被敲响了。
我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李军。
他黑了,瘦了,穿着一身沾满涂料的工作服。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还有一个小小的月饼礼盒。
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浮躁和理直气壮,多了一丝胆怯,一丝愧疚,和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踏实。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最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爸,妈,我错了。”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
屋檐下的翠花,看到这一幕,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干粗活而变得粗糙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马上扶他起来。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转身走进铺子,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把盒子递给他。
他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用花梨木的边角料雕刻而成的木梳。
梳子上,刻着两个字:平安。
“起来吧。”我说,“回家,吃饭。”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
那一晚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
我们一家三口,时隔两年,又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没有人提过去。
李军给我们讲了他在外面的经历,讲他怎么被骗,怎么饿肚子,怎么一步步学会靠自己的力气吃饭。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和翠...花,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我的儿子,那棵曾经被我们合力养歪了的树,在经历了狂风暴雨之后,终于,开始努力地,把自己长直了。
他或许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但至少,他学会了,如何扎根于大地。
这就够了。
吃完饭,李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桌上。
“爸,妈,这是我攒的钱,不多,五千块。我知道,这跟以前我拿走的没法比。但是,这是我……自己挣的。”
翠花把信封推了回去。
“自己留着吧,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
我看着那个信封,又看了看儿子。
我拿起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块的。
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了他。
“这一百,就当是你这个月,给家里的生活费。”我说,“以后,每个月,按时交。”
李军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走后,翠花不解地问我:“你干嘛还要他的钱?”
我把那张一百块钱,小心地抚平,夹进了我的记事本里。
“翠花,这不是钱。”我说,“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是一个儿子的本分。我们不能再剥夺他承担责任的权利了。”
翠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天,满屋子被砸碎的花梨木的香气。
那是一种毁灭的香,也是一种新生的香。
有时候,不破,不立。
爱,也是如此。
来源:情绪加工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