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河对岸是一片荒了的野地,春天长荠菜,秋天开满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外婆家的老屋,在镇子最南边,靠着一条早就干涸的小河。
河对岸是一片荒了的野地,春天长荠菜,秋天开满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我童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那片野地里打滚。
记忆里,外婆总是在那扇朝南的窗户后面,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我。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窗台上一个旧木盒照得温润。
那盒子里,装着我们家最大的秘密。
一个传了二十一年的故事。
还有一对,不属于我们家的耳环。
我第一次被允许打开那个盒子,是七岁那年。
外婆牵着我的手,掌心干燥温暖,带着皂角的清香。
盒子是暗红色的,边缘的漆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
打开时,有一声轻微的“咔嗒”。
里面铺着一层褪了色的蓝色丝绒,一对耳环静静躺在上面。
那是两枚小小的玉坠,质地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温润细腻,像凝固的羊脂。
被雕成了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
花苞尖上,还镶着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钻石,像清晨凝在花瓣上的露珠。
在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贫穷的小镇,这样精巧的东西,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真好看。”我小声说,不敢伸手去碰。
“是啊,好看。”外婆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谁的呀,外婆?”
外婆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兰花苞,眼神飘得很远,仿佛穿过了窗外的野地,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
这个故事,我后来听过很多遍。
每次的细节都差不多,但外婆语气里的怀念,却一次比一次浓。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一个夏末,天,也是这么一个黄昏。
晚霞烧得通红,把河水都映成了橘色。
外婆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很轻,怯生生的,敲了两下就停了,像是怕惊扰了谁。
外婆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姑娘。
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外婆说,她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皮肤雪白,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穿着一身得体的浅蓝色连衣裙,虽然风尘仆仆,但依旧看得出料子极好。
只是那双眼睛里,全是惊惶和无助,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阿姨,”她开口,声音有点抖,“我……我能跟您讨口水喝吗?”
外婆看着她脚上一双半高跟的皮鞋,鞋跟上沾满了泥,裙摆也有些撕裂的痕迹。
一看就是走了很远的路,而且是慌不择路地走。
“进来吧,孩子。”
外婆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水,又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那个年代,两个荷包蛋,是顶顶隆重的招待了。
姑娘端着碗,眼泪先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面汤里。
她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哭。
哭完了,才狼吞虎咽地把一整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
“谢谢您,阿姨。”她放下碗,脸上还挂着泪,却对着外婆,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天晚上,她就留下了。
外婆问她叫什么,从哪儿来,遇到什么事了。
她只说,她叫舒云,林舒云。
剩下的,一概摇头。
外机灵的舅舅那时候还年轻,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妈,这人来路不明,别是逃犯吧?”
外婆瞪了他一眼,“你看她那样子,像是能做坏事的人吗?分明是遇上难处了。”
“那也不能随便留个陌生人在家啊,万一……”
“没有万一,”外婆打断他,“人在难处的时候,拉一把,是积德。”
林舒云就在外婆家住了下来。
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前发呆,看着窗外。
但她手很巧,会帮外婆做针线活,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绣出来的。
她还会认字,甚至会说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外国话。
晚上,她会教我妈妈(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认字,念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江南三月的风。
妈妈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字拼在一起,可以这么好听。
镇上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外婆家来了个“仙女”一样的姑娘。
闲言碎语也跟着来了。
“怕不是跟人私奔的吧?”
“我看像城里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
“成分不好吧?可别连累了老太太一家。”
外-婆一概不理。
她照样给林舒云做饭,天冷了,还翻出自己当年的嫁妆,一件半新的棉袄,给她穿上。
林舒云抱着那件带着樟脑丸味道的棉袄,又哭了。
她说:“阿姨,您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外婆拍拍她的背,“说什么还不还的,谁还没个难处。”
她住了大概半个多月。
一天早上,外婆起床,发现她不见了。
枕头上放着那对玉兰花耳环,用一张手帕包着。
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阿姨,保重。我去去就回。”
字迹娟秀,却能看出落笔时的仓促和决绝。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对耳环,外婆收了起来。
舅舅说:“妈,这可是好东西,能换不少钱呢。”
外婆摇头,“这是人家留下的念想,也是个信物。她说了会回来,我们就得给她留着。”
这一留,就是二十一年。
我从小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对那个叫林舒云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逃跑?
她说的“去去就回”,为什么一去,就再也没有了音信?
我大学学的是珠宝设计,或许就是因为从小看着那对耳-环。
它的设计,它的工艺,都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毕业后,我在一家知名的珠宝设计公司工作。
每天和各种璀璨的宝石、贵金属打交道。
我看过比那对玉兰花名贵百倍的珠宝,却没有一件,能像它一样,让我觉得有“灵魂”。
它承载了一个女人的命运,和一个家庭的承诺。
今年,外婆八十岁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把我当成我妈妈,问我:“阿禾她爹今天出工了吗?”
但唯独关于林舒云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我休假回家看她。
她又拉着我,让我把那个木盒子拿出来。
她颤抖着手,打开盒子,看着那对耳环,看了很久很久。
“阿禾啊,”她忽然说,“外婆这辈子,没什么不放心的事了。就是这个林姑娘……”
她的声音很低,像叹息。
“她说她会回来的……这都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外婆怕是等不到她回来了。”
“你帮外婆……找到她,好不好?把耳环还给她。”
“就跟她说,我们都挺好的,让她别惦记。也算了了外婆一个心愿。”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知道,这是外婆最后的执念。
“好。”我握住她干枯的手,“外婆,我答应你,我一定找到她。”
大海捞针。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
二十一年前,没有网络,没有监控,没有实名制。
一个一心想躲起来的人,要怎么找?
唯一的线索,就是“林舒云”这个名字,和那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耳环。
我回到工作的城市,开始了我的“寻人计划”。
我把耳环的照片发到了公司的设计师群里,还有一些收藏家的论坛。
我没说来历,只问有没有人见过类似风格或者工艺的作品,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很快,一位前辈给了我回复。
他说这种“花苞嵌碎钻”的工艺,在二十多年前,是海市一家老牌珠宝行“周氏金店”的独门绝活。
特别是这种写意的玉雕风格,很像他们家一位姓宋的老师傅的手笔。
但宋师傅已经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
海市。周氏金店。
第一个明确的地点出现了。
我立刻请了年假,买了去海市的机票。
心口莫名地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
我离那个二十一年前的秘密,是不是近了一步?
海市的“周氏金店”还在,就在最繁华的南京路上,是一栋气派的民国小洋楼。
如今已经是全国连锁的大品牌了。
我走进店里,说明了来意。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李的经理,四十多岁,很客气。
他看了我带来的耳环照片,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小姐,您这对耳环……能让我看看实物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拿出了那个旧木盒。
李经理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只。
他对着灯光,又拿出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
“没错,是宋师傅的手艺。”他放下耳环,语气很肯定。
“这种玉料的切工,还有这个‘藏针法’的镶嵌,只有他会。”
“那您知道,这对耳环是为谁定做的吗?”我紧张地问。
李经理摇摇头,“时间太久了。二十多年前的订单,那时候都还是手写记录,档案室里堆积如山,恐怕很难查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宋师傅有个徒弟,叫王艺,现在是我们这儿的首席工艺师。他或许会有点印象。”
希望再次燃起。
在李经理的引荐下,我见到了王艺师傅。
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两鬓斑白,但眼睛很亮,手上布满了老茧。
他看到那对耳环时,愣了很久。
“玉兰……是你啊。”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他告诉我,这对耳环,他记得。
因为太特别了。
“当年,是林家的大少爷,亲自来找我师傅定做的。”
林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哪个林家?”
“还能是哪个林家,”王师傅笑了笑,“在海市,做远洋航运起家的那个林家。”
他回忆道:“那位林少爷,是为了给他妹妹,林舒云小姐,准备的嫁妆。”
林舒云。
名字对上了。
“她要嫁给谁?”
“好像是……姓陆。也是个大家族,做地产的。两家联姻,当年在海市是天大的新闻。”
王师傅叹了口气,“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那位林小姐,在婚礼前一个星期,跑了。”
“整个海市都轰动了。林家把脸都丢光了,到处找她,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消息了。有人说她偷渡出国了,有人说她找了个穷地方躲起来了。谁知道呢。”
王师傅把耳环放回盒子里,“这东西,就是她的订婚信物之一。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会在这里见到它。”
信息量太大,我的脑子有点乱。
林舒云,海市航运大亨林家的千金。
为了逃避和地产大亨陆家的联姻,逃婚了。
然后,一路逃到了千里之外,我们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被我外婆收留。
逻辑似乎都通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她为什么要逃婚?
仅仅是因为不爱那个姓陆的男人吗?
大家族的联姻,身不由己是常态,能让她做到抛弃一切逃跑,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还有,她纸条上写的“我去去就回”,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不像是一去不复返的诀别,更像是有什么未尽之事,要去处理。
处理完了,就会回来。
可她没回来。
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向王师傅和李经理道了谢,离开了周氏金店。
站在繁华的南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二十一年前,林舒云是不是也曾站在这里,内心充满了彷徨和挣扎?
我决定,从林家和陆家入手。
但这种老牌豪门,隐私保护得极好,我一个普通人,根本无从查起。
我在海市待了三天,一无所获。
网上能查到的,都是些商业新闻,关于家族内部的私事,一概没有。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先回家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在海市的一个设计师朋友,听我说了这件事,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说林家?我想起来了,我老师好像跟林家有点交情。他是个老画家,以前林家老爷子很喜欢收藏他的画。”
我立刻拜托朋友,希望能引荐一下,见一见这位老画家。
朋友很给力,当天下午就约好了时间。
老画家姓黄,住在法租界一栋很安静的老洋房里。
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一只懒洋洋的猫趴在窗台上晒太阳。
黄老先生很清瘦,精神矍铄,泡得一手好茶。
听完我的来意,他沉默了很久。
“林舒云……那个孩子,可惜了。”他叹了口气。
“您认识她?”我急切地问。
“认识。她小时候,还跟我学过几天画。”黄老先生的眼神里,满是惋惜。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自由,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就离家出走那么简单。”
“那是因为什么?”
黄老先生看着我,缓缓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不已的秘密。
“因为她心里,有个人。”
“那个人,叫陈默。”
陈默。
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年轻人。”
黄老先生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陈默那孩子,家里穷,但有股子傲气,画画是他的一切。”
“舒云来我这儿学画,认识了他。”
“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个是穷小子,才华横溢,敏感自尊。”
“他们俩,就那么好上了。”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
在洒满阳光的画室里,穿着白裙子的富家小姐,崇拜地看着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却在画板前挥洒自如的青年。
是偶像剧里才会有的情节。
“林家怎么可能同意?”我问。
“当然不同意。”黄老先生苦笑,“林老爷子知道后,勃然大怒。他把舒云关在家里,不准她再见陈默。”
“然后,就给她安排了和陆家的婚事,想断了她的念想。”
“舒云那孩子,性子外柔内刚。你越逼她,她越反抗。”
“她逃婚,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和陈默私奔。”
“但其实,不是。”
黄老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
“就在她被关起来的那段时间,陈默出事了。”
“他被查出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立刻手术,手术费是一笔天文数字。”
“对于林家来说,那笔钱不算什么。但对于陈默,那就是一条命。”
“舒云求她父亲,求她哥哥,给陈默出这笔手术费。她承诺,只要他们救陈默,她就乖乖嫁给陆家。”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林家……同意了吗?”
“同意了。”黄老先生说,“但他们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舒云,亲自去跟陈默说分手。而且不能告诉他真相。要让他以为,是她贪慕虚荣,选择嫁入豪门,抛弃了他。”
“他们要彻底断了陈默的念想,也断了舒云的后路。”
太残忍了。
我简直不敢想象,林舒云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跟她心爱的人,说出那些绝情的话。
“她去了。”黄老生生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天,陈默在医院,刚做完检查。舒云穿着一身名牌,化着精致的妆,出现在他面前。”
“她说,‘我们结束了。我要结婚了。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我想明白了,爱情不能当饭吃。’。”
“陈默当时就愣住了,他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舒云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眼泪。说完,转身就走。”
“陈默追了出去,在医院走廊里,拉住她。他问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舒-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真的。’”
“然后,她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流了下来。
原来,她不是逃婚。
她是去“赴死”。
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去换爱人的一条命。
那她为什么又从婚礼前跑了?
“因为,她拿到了钱。”黄老先生说。
“林家信守承诺,在她答应婚事后,就匿名把一笔钱,打到了医院的账户上,足够陈默所有的手术和治疗费用。”
“舒云确认钱到账,手术安排好之后,她就跑了。”
“她不想嫁给陆家。她完成了交易,她觉得她自由了。”
“她大概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等陈默好了,或许……或许还有机会。”
“所以,她一路逃到了我们镇上。”我接口道。
“应该是。”
“那她为什么又走了?还留下了‘我去去就回’的字条?”
这个问题,黄老先生也答不上来。
“她离开林家后,就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陈默呢?他手术成功了吗?”
“成功了。”黄老先生点点头,“手术很成功。他康复后,就离开了海市。听说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应该恨死舒云了吧?”
“应该是。”
一个以为自己被抛弃,远走他乡。
一个为了救他,牺牲了一切,下落不明。
这都是什么样的命运捉弄。
我忽然明白了那句“我去去就回”。
她或许是放心不下陈默的术后情况,想偷偷回去看一眼。
或许,她从什么渠道,听说了家里因为她逃婚而发生的巨大变故,她良心不安,想回去承担责任。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她是个善良又有担当的姑娘。
可她为什么,一去不回?
二十一年,杳无音信。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回去之后,被林家控制住了。
再也没能逃出来。
告别了黄老先生,我心里五味杂陈。
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但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却越来越重。
我决定,要去见一见陆家的人。
虽然希望渺茫,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当年那场联姻的男主角,陆家的公子,陆景明。
他现在,应该是陆氏集团的董事长了。
要见到这种级别的人物,比登天还难。
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托了无数人,最后,通过我前老板的关系,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
不是正式的会面。
而是一个慈善晚宴。
陆景明会出席。
我花光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件得体的晚礼服,混进了那个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合。
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景明。
他大概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儒雅沉稳,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度。
他正在和几个人交谈,身边站着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士,应该是他的夫人。
我端着一杯香槟,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等他们交谈的间隙,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陆先生,您好。我姓何,是一名珠宝设计师。很冒昧打扰您。”
陆景明看了我一眼,眼神礼貌而疏离。
“何小姐,有事吗?”
“我……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一个……二十一年前,您认识的人。”
“她叫,林舒云。”
当我说出这个名字时,我清楚地看到,陆景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身边的夫人,脸色也微微一变。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陆景明挥手让身边的人先离开,然后示意我跟他走到宴会厅一个安静的角落。
“你是谁?”他盯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为什么打听她?”
我把外婆的故事,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包括那对玉兰花耳环。
陆景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悲伤。
“原来……原来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喃喃自语。
“她当年,到底为什么离开?”我看着他,“她不是已经答应嫁给您了吗?”
陆景明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因为,她是个傻瓜。”
“一个……我这辈子见过,最傻的傻瓜。”
他告诉我,当年,他其实知道陈默的存在。
他对林舒云,是一见钟情。
他知道她不爱他,但他想,婚后,他可以用时间,用真心,去打动她。
他甚至,也知道了林舒云是为了给陈默筹钱,才答应的婚事。
“我很佩服她。”陆景明说,“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能有那样的勇气和担当,我自问做不到。”
“所以,我跟她父亲说,演一场戏就好。我们办一场婚礼,让陈默那边安心手术。等事情了了,我们就对外宣布性格不合,和平离婚。”
“我不想逼她。”
我的心,又是一震。
原来,这位被“抛弃”的未婚夫,竟然也是一个深情而善良的人。
“那她为什么还要跑?”
“因为她不知道。”陆景明苦笑,“我们都瞒着她。她以为,她真的要嫁给我,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她拿到钱,确认陈默手术没问题之后,就逃了。她觉得她对所有人都仁至义尽了。”
“她逃走后,林家和陆家为了脸面,对外封锁了消息。只说婚礼延期。”
“我们在暗地里,到处找她。”
“那后来……找到了吗?”
陆景明点了点头。
“找到了。”
“大概在她离开海市一个月后,我们在邻省的一个小火车站,找到了她。”
一个月后。
那正好是她从我外婆家离开的时间。
她说“我去去就回”,也许,她就是想去火车站,打听一下海市的消息,或者,买一张更远的车票。
结果,被抓住了。
“她被带回林家,彻底软禁了起来。”
“她父亲觉得,她让整个家族蒙羞,非常生气。”
“她被关了多久?”
“很久。”陆景明的眼神暗了下去。
“整整五年。”
五年。
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五年,就在一间屋子里,看着窗外的天空度过。
我无法想象那种绝望。
“五年后,林老爷子身体不行了,才把她放了出来。”
“那时候,她已经……像变了一个人。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她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了一个艺术基金会。”
“以陈默的名字。”
“专门资助那些有才华,但家境贫寒的年轻画家。”
“她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投了进去。”
“她自己,则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
“后来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后来……”陆景明的眼圈红了。
“她身体一直不好。被关了五年,落下了病根。加上心情郁结……”
“十年前,她就走了。”
“因为……肺癌。”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走了。
那个在故事里鲜活了二十一年的女人,那个我一直想找到的林舒云。
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以为,我会找到一个白发苍苍,但依然优雅美丽的妇人。
我会把耳环还给她,告诉她,我外婆一直念着她。
然后,她会对我微笑,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剩下的部分。
可现实是,她连一个背影,都没有留给我。
“她临走前,还在念着两个地方。”陆景明的声音,带着哽咽。
“一个,是她和陈默当年常去的画室。”
“还有一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她说,那里有位好心的阿姨,给了她一碗荷包蛋面。”
“她说,她对不起那位阿姨,答应了要回去,却没有做到。”
“她让我,如果有一天,能有机会,一定要替她去道个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记得那个小镇,记得我外婆,记得那碗面的温暖。
“那陈默呢?”我擦干眼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他还好吗?他知道这一切吗?”
陆景明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手术康复后,以为舒云真的抛弃了他,心灰意冷,就出国了。”
“他在国外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但终身未娶。”
“舒云不让我们告诉他真相。她说,让他恨着她,总比让他怀着愧疚,活一辈子要好。”
“她说,她欠他的,已经还清了。她不希望,他再欠她什么。”
傻瓜。
真是个傻瓜。
陆景明说得对。
她是我听过的,最傻的傻瓜。
从晚宴出来,我走在海市深夜的街头,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盒子。
它现在,变得无比滚烫,也无比沉重。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找到了真相。
一个充满了牺牲、误解和遗憾的,悲伤的真相。
我可以回家,把这个结果告诉我外婆。
告诉她,林姑娘一直记着她的好,也让她不必再等了。
这趟旅程,似乎已经可以画上句号。
可是,我不甘心。
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应该就这样结束。
林舒云用自己的一生,守护了一个秘密。
她不希望陈默活在愧疚里。
可她难道就希望,陈默带着对她的误解和怨恨,孤独终老吗?
她难道就希望,她那份深沉到极致的爱,永远被埋葬在尘土里,无人知晓吗?
不。
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爱,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要找到陈默。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哪怕,这违背了林舒云的意愿。
但我觉得,陈默有权利知道真相。
而林舒云的爱,也应该被看见,被铭记。
寻找陈默,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些。
通过黄老先生,和陆景明提供的艺术基金会的信息,我很快就查到了他的下落。
他现在定居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普罗旺斯。
一个以薰衣草和阳光闻名的地方。
我再次请了假,办了签证,买了飞往法国的机票。
这一次,我的心情很平静。
我不是去探寻秘密,我是去传递一个迟到了二十一年的讯息。
我是一个信使。
普罗旺斯的小镇,美得像一幅油画。
石头砌成的房子,爬满了常春藤。
窗台上开满了鲜花。
空气里弥漫着薰衣草和面包的香气。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陈默的画室。
那是一栋临街的小房子,门口挂着一个手写的木牌:
“Chen's Gallery”。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画室里很安静。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背对着我,站在一幅巨大的画架前。
他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亚麻衬衫,身影专注而孤寂。
他应该就是陈默了。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带着艺术家的敏感和忧郁。
“Bonjour(你好)。”他开口,声音有些苍老。
“您好,陈先生。”我用中文回答,“我从中国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有些生疏的中文问:“你……找我?”
我点点头。
“我受一位故人所托,给您带了样东西。”
我走上前,把那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旧木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盒子。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又缩了回来。
“打开看看吧。”我说。
他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当他看到那对玉兰花耳环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了那里。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其中一只。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玉兰……”
他叫出了和王艺师傅,一模一样的称呼。
“是她……是她让你来的?”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十年前,已经不在了。”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画架,才没有倒下。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她……她那么年轻……”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从他突发心脏病,到林舒云答应联姻换取手术费。
从她在他面前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到她为了确认他手术成功才逃走。
从她逃到我外婆家,留下耳环和那句“我去去就回”。
到她被抓回林家,软禁五年。
再到她出来后,成立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
最后,到她十年`前,在孤独和病痛中离世。
我讲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和他的心上。
陈默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只有眼泪,无声地,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断滑落。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画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呜咽。
他蹲下身,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哭声里,有二十一年的怨恨,二十一年的不解,二十一年的孤独。
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无尽的悔恨和心痛。
我没有去安慰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场彻底的宣泄。
我静静地退到一边,看着这个被命运捉弄了一生的男人,为他逝去的爱人,献上迟到了二十一年的眼泪。
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
“谢谢你。”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跟我来。”他说。
他领着我,穿过画室,走上二楼。
二楼是他的起居室,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但他推开了另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房间。
一个……让我瞬间失语的房间。
满屋子,全是画。
墙上挂着,地上堆着,画架上立着。
所有的画,都只有一个主题。
玉兰花。
含苞的,盛放的,在晨光中的,在月色下的。
千姿百态,神情各异。
但每一朵,都画得那么深情,那么温柔。
“我恨了她二十一年。”陈默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我也……画了她二十一年。”
“我以为,是她背叛了我。我告诉自己,要忘了她。”
“可是,我做不到。”
“我每画一朵玉兰,就像又见到了她一次。”
“我骗自己,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相信爱情。”
“可其实,我只是……想她。”
他走到房间最里面的一个画架前,掀开了上面盖着的绒布。
那是一幅没有完成的肖像画。
画上的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玉兰树下,笑靥如花。
正是年轻时的林舒云。
“这是我当年,想送给她的画。还没画完,她就……”
他没再说下去。
他从画架后面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耳环。
也是玉兰花苞的形状,只不过,是用象牙雕的。
花蕊的部分,点了一粒小小的红珊瑚。
“这是我当年,用我所有的积蓄,请人雕的。我想送给她,跟她说,等我好了,等我成功了,我一定会给她买好多好多,比这好一百倍的东西。”
他拿起桌上那只和田玉的耳环,和我手里的象牙耳环,放在一起。
一对。
一对分离了二十一年,跨越了生与死的恋人。
一对在各自的世界里,孤独地思念着对方的信物。
在这一刻,终于团聚了。
我从法国回来了。
外婆已经住进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我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枯瘦的手。
我把在法国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给她看。
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陈默画室里满屋的玉兰花,还有那对终于重逢的耳环。
我把这个故事,完整的,讲给她听。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睁开眼睛。
但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
讲完故事的第三天,外婆走了。
走得很安详。
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她没有遗憾了。
她完成了她的承诺,也了却了她的心愿。
后来,我辞去了珠宝公司的工作。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在我的家乡小镇,就是外婆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开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就叫“玉兰”。
我做的第一件作品,不是为了销售。
我用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仿照那对耳环的样式,重新设计了一对。
但又有些不同。
我把林舒云的那只,和陈默的那只,融合成了一对。
一半是和田玉,一半是象牙。
花蕊,一半是钻石,一半是红珊瑚。
我叫它,“重逢”。
我把这对“重逢”,寄给了远在法国的陈默。
不久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对“重逢”耳环,被安放在一幅新的画作前。
画上,是一棵开得无比绚烂的玉兰花树。
树下,站着一对相拥的恋人。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微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照片背后,是陈默苍劲有力的字迹:
“爱是唯一的救赎。”
我把照片,和那对最初的玉兰花耳环,一起放进了那个旧木盒里。
这个故事,结束了。
但爱,和善良,会一直流传下去。
就像外婆当年,在那个黄昏,对一个陌生姑娘,伸出的那双手。
就像林舒云,为了爱人,甘愿牺牲一切的勇气。
就像陆景明,成全和守护的君子风度。
也像陈默,用一生去等待和思念的深情。
它们,都比最璀璨的珠宝,更动人,也更永恒。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