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三年的雨,好像比现在要实在得多,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坑,带着一股子凉透了的泥土腥气。
那是个下雨的晚上。
一九九三年的雨,好像比现在要实在得多,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坑,带着一股子凉透了的泥土腥气。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厂区泥泞的土路,奔着家属院那片唯一亮着灯的小二楼去。
是厂办王主任打的电话,声音急吼吼的,说厂长家的门坏了,让我赶紧去看看。
厂长。
还是个女厂长。
这两个词儿在我脑子里一过,就像两块大石头,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们厂,是个半死不活的纺织厂,全厂上下千把号人,就指着她一个女人。
听说她是从市里空降下来的,手腕硬得很,来了不到半年,就把几个倚老卖老的老油条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平时在车间里远远见过几面,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块冰。
这样的一个人,家里的门会坏?
我心里犯嘀咕,车链子在雨里“哗啦啦”地响,像是在替我打退堂鼓。
家属院那栋小楼,是厂里最好的房子,红砖墙,水泥地,跟我们住的筒子楼比,就是皇宫。
我把车停在楼下,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廉价的雨衣根本不管用,浑身都湿了半截。
我站在二楼那扇深红色的木门前,犹豫了半天,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突兀。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三下,加了点力气。
门里传来一阵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很轻,很慢,然后“咔哒”一声,门轴发出酸涩的呻吟,门开了一道缝。
一股暖气混着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扑在我冰冷的脸上。
是雪花膏的味道,我妈也用这个牌子。
但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更清淡一些,像是雨后花园里被淋湿的栀子花。
门后的那张脸,让我愣住了。
不是厂里那张结着冰的脸。
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丝质睡衣,很薄,领口开得有点低,能看见一小片白得晃眼的皮肤。
头发是散着的,乌黑潮湿地贴在脸颊上,几缕发丝还粘在嘴唇上。
她的眼睛很大,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那双在厂里能把人瞪个对穿的眼睛,此刻像两汪被雨水打乱的深潭,盛满了疲惫和脆弱。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忘了说话,就那么傻站着,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滴,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滩水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回过神来,抬手把粘在嘴角的发丝拨开,然后咬了咬嘴唇。
一个很轻微的动作。
“你进来吧,没别人。”
她的声音很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沙砾感,跟平时在广播里听到的那种清亮果断,完全是两个人。
我“哦”了一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屋里很暖和,也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一颗缓慢而固定的心跳。
她把门关上,那声音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好像隔绝了整个世界。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那双沾满了泥水的解放鞋,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脏脚印。
“对不住,厂长,我……我把地弄脏了。”我窘迫得脸发烫。
“没事。”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到客厅,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双男士的蓝色塑料拖鞋,放在我脚边。
“换上吧。”
我看着那双拖鞋,比我的脚要大上好几个号,崭新崭新的,像是从来没人穿过。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脱了鞋,把脚塞了进去。
脚底接触到冰凉的塑料,一股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哪扇门?”她问。
“王主任说……是卧室门。”我小声回答。
她没说话,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背影很瘦,睡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走廊的尽头有两扇门,一扇开着,透出卧室昏黄的灯光,另一扇紧紧关着。
她停在那扇紧闭的门前,指了指。
“就是这扇。”
我走上前,把工具包放在地上,开始检查。
门是老式的木门,刷着厚厚的红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了。
问题出在锁芯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钥匙插不进去,也转不动。
我拿出工具,开始捣鼓。
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不说话,也不催。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我身上。
空气里只有我捣鼓锁芯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和她清浅的呼吸声。
那股栀子花的香味,越来越浓。
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这活儿其实不难,平时在车间,十几分钟就能搞定。
但那天晚上,我的手好像有点不听使唤,越急越乱。
“不着急,慢慢来。”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嗯”了一声,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好像松了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重新开始。
这一次,顺利多了。
我找到问题,是锁芯里的一根小弹簧错位了,用镊子把它拨正,再滴上几滴机油。
“咔嚓。”
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松了口气,站起身,回头对她说:“好了,厂长。”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辛苦了。”
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门把手。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她的手,停在门把手上,却没有转动。
她好像在犹豫,在害怕。
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又不敢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挂钟的“滴答”声,像是在敲打着我的神经。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动了门把手。
门,被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从门里涌了出来。
是樟脑丸的味道,混着旧书本的纸张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阳光的味道。
就好像,这个房间把很多年前的一个晴天,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
房间里的灯没开,只有走廊的光照进去,勾勒出里面家具的轮廓。
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大大的书柜。
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但是,又感觉很久没人住过了。
她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她的身影被光拉得很长,投在房间的地板上,显得那么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走。
就那么陪她站着,像一尊雕像。
“这是我儿子的房间。”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
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有儿子。
厂里的人都说,她是一个人从市里来的,无牵无挂。
“他叫亮亮。”
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他喜欢看书,喜欢做航模,他说长大了,要当飞行员,开着飞机,带我去看全世界。”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外面的雨,好像下得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要敲碎这屋里的寂静。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沉默着,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谢谢你。”她说。
“不……不客气,厂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以后,别叫我厂长了。”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叫我……徐姐吧。”
我愣住了。
徐姐?
这个称呼,太亲近了,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她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在水面上漾开的一圈涟*,转瞬即逝,“我叫徐婉。”
徐婉。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真好听。
“很晚了,雨也大,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她说。
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徐姐,我……我得回去,宿舍关门了。”
“那就睡沙发。”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像在厂里下达命令一样。
我不敢再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她好像很满意我的顺从,转身去卧室给我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被子很厚,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香。
“委屈你了。”她把被子放在沙发上。
“不委屈,不委屈。”我赶紧说。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墙上那只不知疲倦的挂钟。
我躺在沙发上,盖着那床柔软的被子,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脑子里,全是她那双红红的眼睛,和那个叫“亮亮”的,我从未见过的男孩。
那个房间,就像一个时间的琥珀,把一个男孩所有的生命痕迹,都凝固在了里面。
而那扇坏掉的门,就像一道封印。
今天晚上,我亲手解开了这道封印。
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痛苦的开始,还是……解脱的开始?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我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了小米粥的香气。
我赶紧叠好被子,走到厨房门口。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的样子,反而更显得年轻。
“醒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笑。
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的,像两道月牙。
“徐……徐姐,早上好。”我有些不自然。
“去洗把脸,马上就能吃了。”
她指了指卫生间。
我洗漱完出来,她已经把早饭端上了桌。
一碗小米粥,两个白煮蛋,还有一碟酱菜。
很简单,但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快吃吧,吃完我让司机送你回厂里。”
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喝粥的声音。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好像不是一个来修门的工人,她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厂长。
我们就像……就像一对普通的邻居。
吃完早饭,我坚持要自己走,她也没再勉强。
临走前,她叫住我。
“这个,你拿着。”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十块钱。
“徐姐,这太多了,修个门用不了这么多。”我连忙推辞。
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一百多块。
“拿着。”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厂长的威严,“这是你应得的。”
我拗不过她,只好收下。
走出那栋小楼,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窗帘拉着,什么也看不见。
我捏着口袋里那五十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那不仅仅是工钱,更像是一种……封口费。
封住我昨晚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她,还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是高高在上的厂长,我是在泥里打滚的工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王主任又找到了我。
“小陈,你再去厂长家一趟。”
“又……又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说是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漏水。”
我背上工具包,又一次骑着我那辆破车,去了她家。
还是那扇门。
还是她开的门。
这一次,她穿得很正常,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头发也盘起来了。
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徐厂长。
只是,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进来吧。”
还是那句话,但语气已经完全不同。
我换上那双蓝色的拖鞋,跟着她进了厨房。
水龙头确实在滴水,不严重。
我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
活儿干完,我准备走。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回头,看见她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苹果,放在了桌上。
“吃个苹果再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她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长长的果皮连成一串,都没有断。
“我听王主任说,你是厂里手艺最好的木工?”她一边削苹果,一边问。
“谈不上最好,就是……瞎鼓捣。”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那个书柜,有点晃,你下次有空,帮我看看?”
“行,没问题。”我连忙答应。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自己又拿起一个,慢慢地吃着。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吃着苹果。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孤独。
从那以后,我成了她家的常客。
今天修书柜,明天修椅子,后天又说窗户关不严。
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好像都约好了似的,轮流着坏。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坏,是她故意找的借口。
每次去,她都会给我准备好吃的。
有时候是一盘水果,有时候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有时候,她会包饺子。
她包的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皮薄馅大,特别好吃。
她说,这是亮亮最喜欢吃的馅。
每次提到“亮亮”这个名字,她的眼神就会变得特别温柔,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亮亮的故事。
亮亮从小就聪明,学习特别好,是学校里的第一名。
亮亮喜欢画画,墙上贴的那些画,都是他画的。
亮亮动手能力很强,那个大书柜,就是他爸带着他一起做的。
她讲得很平静,就像在讲一个邻居家的孩子。
但我知道,每讲一次,她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次。
我成了一个最忠实的听众。
我从来不打断她,也不发表任何意见,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
有时候,她会让我去亮亮的房间,帮她整理东西。
那个房间,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我把亮亮做的那些航模,一个个擦干净,摆放整齐。
我把他看过的那些书,分门别类,重新码好。
《航空知识》、《舰船知识》、《十万个为什么》……
每一本书,都像是那个男孩留下来的一个脚印。
我在书柜的最下面,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是亮亮的日记。
“我一直没敢看。”她说,“我怕……我承受不了。”
我把盒子擦干净,放回了原处。
有些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我和她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在厂里,我们依然是厂长和工人。
她见到我,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也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过。
我们之间,像隔着千山万水。
但只要一踏进她家的那扇门,所有的身份、地位、隔阂,都消失了。
我们是朋友,是……家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享受那种感觉。
在她家,我能找到一种在冰冷的宿舍里找不到的温暖。
那种温暖,叫“家”的味道。
厂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看到我经常出入厂长家。
有人说,我一个临时工,能转正,肯定是走了厂长的后门。
那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很烦,也很委屈。
有一次,车间里的一个刺头,喝了点酒,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是厂长养的小白脸。
我二十出頭的年纪,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个。
我跟他打了一架。
两个人都在地上滚得跟泥猴一样。
最后,被拉开了,两个人都挂了彩。
这件事,闹到了厂里。
按照规定,打架斗殴,是要开除的。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次死定了。
我也这么觉得。
我甚至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卷铺盖走人了。
但是,处理结果下来,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那个刺头,被开除了。
而我,只是记了个大过,扣了一个月奖金。
我知道,是她保了我。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她家。
不是她叫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
我站在她家门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开门的瞬间,她看到我脸上的伤,愣住了。
“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低着头。
她把我拉进屋,从药箱里拿出红药水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我处理伤口。
棉签沾着冰凉的药水,擦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疼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其实很疼,但心里,更疼。
“为什么打架?”
“他们……他们乱说。”
“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
她拿着棉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过了好久,她才放下手里的东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
她说。
“是我……连累了你。”
我看着她,这个在厂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在她这句“对不起”里,烟消云散。
“不怪你。”我说,“是我自己冲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第一次,跟我说起了她的过去。
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了市里的机关。
他们很相爱,很快就有了亮亮。
原本,是幸福的一家三。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三年前,她的丈夫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一年后,亮亮,他们唯一的儿子,被查出了白血病。
她卖了房子,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没能留住他。
亮亮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他说,妈妈,别哭,我想去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那里没有病痛,我可以在天上,开着飞机,保护你。
她的人生,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申请调到这个偏远的小城,来到这个半死不活的工厂。
她想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冰,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因为她害怕,害怕再有任何的温暖。
她怕自己一旦拥有,就又会失去。
“直到……你出现。”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很像他。”
“不是长相,是那股子……傻劲儿。”
“亮亮也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也喜欢把东西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每次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了他。”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白她为什么会让我走进那个尘封的房间。
原来,我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影子的替代品。
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又有点……心疼。
心疼她。
这个把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扛在肩上的女人。
“徐姐,”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以后,你要是想找人说话,就找我。”
“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但是……我会听着。”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有没有资格,去触碰她的脆弱。
最后,我只是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递给了她。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变了。
不再仅仅是倾诉者和倾听者。
我们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去她家。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任何借口。
下班了,我就会习惯性地骑着车,去她家看看。
帮她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只是陪她坐着,看一会儿电视。
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聊厂里的事,聊她的烦恼。
她说,厂子效益不好,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她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她说,市里又给了新的指标,完不成,厂子可能就要被别的厂合并了。
我听着,也跟着她一起发愁。
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我开始想,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人微言轻。
但是,我有一双会干活的手。
我利用下班时间,把厂里那些老旧的机器,一台一台地检修,保养。
我把我从书上学到的那些知识,都用上了。
我发现,很多机器的效率低下,不是因为机器本身老化,而是因为一些小零件的磨损和错位。
我把我的发现,写成了一份报告,交给了她。
她看了我的报告,眼睛都亮了。
她立刻召集了厂里的技术员,成立了一个技术革新小组,让我当组长。
很多人不服气。
一个临时工,凭什么当组to长?
她力排众议,把这个担子,压在了我的肩上。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里。
我带着几个年轻的工人,没日没夜地研究,实验。
我们把那些老掉牙的机器,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我们改进了传动装置,优化了润滑系统。
一个月后,我们改造的第一台机器,试运行成功。
效率,比原来提高了百分之三十。
全厂都轰动了。
接下来,我们把所有的机器,都进行了改造。
厂子的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
那一年年底,我们厂不仅完成了市里下的指标,还超额完成了。
厂里发了年终奖,是建厂以来,最多的一次。
工人们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庆功宴上,她喝了很多酒。
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
“小陈,”她说,“这杯酒,我敬你。”
“你是我们厂的功臣。”
我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
“徐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她摇摇头,“是你,救了我们厂。”
“也是你……救了我。”
最后那句话,她说的很轻,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她,在嘈杂的人声和灯光里,我好像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冲动。
我想告诉她,我……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疼,也烧得我心里发烫。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
她也没有回市里。
除夕夜,我们两个人,在她家,包了一顿饺子。
还是韭菜鸡蛋馅的。
我们一起看春晚,听着外面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她忽然对我说:“小陈,我们去亮亮的房间,陪他说说话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进那个房间,她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墙上那些画,和书架上那些航模。
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枕头,就像亮亮还睡在上面一样。
“亮亮,新年快乐。”
“妈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叫……陈阳。”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我的名字。
陈阳。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跟你一样,聪明,能干,也……很善良。”
“妈妈现在,不那么孤单了。”
我站在她身后,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跟亮亮说着话。
我的眼眶,一点点地湿了。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陈阳,还是……亮亮的影子?
或许,两者都是。
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相互取暖,相互慰藉。
春节过后,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
我们的产品,甚至卖到了国外。
她成了市里的明星企业家,经常上报纸,上电视。
她越来越忙,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一个星期,也见不到她一面。
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去她家看看,帮她打扫一下卫生,浇浇花。
但是,屋子里总是空荡荡的。
我开始感到一种……失落。
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
习惯了听她说话,习惯了看她微笑,习惯了她做的韭菜鸡蛋馅饺子。
我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悯。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恐慌。
她比我大十岁。
她是厂长,我是工人。
她是亮亮的妈妈,而我……只是亮亮的影子。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这是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她。
她打电话给我,我借口说忙。
她在厂里碰到我,我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我以为,只要我离得够远,这份不该有的感情,就会慢慢淡下去。
但是,我错了。
我越是躲着她,心里就越是想她。
我像个傻子一样,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是我偷偷报名的成人高考。
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学的是机械设计。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我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想看到她为我高兴的样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拿着通知书,冲到了她家。
我敲开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思念,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徐姐,我……”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她的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欣喜,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要走了?”她问。
“嗯。”
“什么时候?”
“下个月。”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这是好事。”
“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生疼。
“徐姐……”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表白?还是告别?
最后,我只是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她点了点头,眼眶红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为我践行。
还是在她家。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们喝了点酒。
借着酒劲,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
“徐姐,在你心里,我……到底是谁?”
她看着我,眼神很清澈,也很悲伤。
“你就是你。”
“你是陈阳。”
“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她顿了顿,继续说:“陈阳,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是你,把我从黑暗里拉了出来。”
“但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这辈子,心里已经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她的心,已经随着亮亮,一起死了。
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温暖了她一段路,但终究要离开的过客。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明白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徐姐,祝你……幸福。”
第二天,我走了。
我没有让她送我。
我一个人,背着行囊,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小城。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徐婉。
大学四年,我像疯了一样学习。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专业课和图书馆里。
我想用忙碌,来忘记那段过去,忘记那个女人。
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
我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我以为,只要不听,不看,不想,就能忘了。
但我还是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突然惊醒。
梦里,全是她穿着淡粉色睡衣,站在门口,对我说“你进来吧,没别人”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国企,做设计工作。
我工作很努力,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升职,加薪,买了房,买了车。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我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我发现,我再也无法像当初那样,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了。
我的心,好像缺了一块。
那一块,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叫徐婉的女人身上。
十年后,因为一个项目,我回到了那个小城。
小城变化很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纺织厂,已经不在了。
听说,在几年前的国企改制浪潮中,被一家私企收购了。
原来的厂房,已经变成了一个高档小区。
我开着车,在那个小区门口,停了很久。
物是人非。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这个城市吗?
过得……好吗?
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当年的家属院。
那栋小二楼,还在。
只是,已经变得很破旧了。
墙上的红砖,已经褪色,露出了里面的水泥。
我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着二楼那个熟悉的窗户。
窗户后面,会是她吗?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上了楼。
我站在那扇深红色的木门前,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十年了。
我抬起手,想敲门,但手却悬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怕。
我怕开门的,不是她。
我也怕,开门的,是她,但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
“你找谁?”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我找徐婉。”
“徐婉?”那个女人想了想,“哦,你说的是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徐厂长吧?”
“她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我急切地问,“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女人摇了摇头,“听说,是回市里了。”
“她……她一个人吗?”
“是啊,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一个人。
她还是一个人。
“那……这个房子?”
“哦,她把房子卖给我了。”女人说,“她说,她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伤心地。
是啊,这里,是她的伤心地。
有她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回忆。
或许,也有……我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楼。
线索,就这么断了。
世界这么大,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
回到酒店,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
徐婉。
纺织厂。
出来了很多信息,都是关于她当年作为优秀企业家的报道。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关于她近况的线索。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到了一条新闻。
是三年前的。
“我市优秀企业家徐婉女士,将其名下所有资产,捐赠给市儿童白血病基金会……”
新闻下面,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比十年前,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皱纹。
但她的眼神,依然那么坚定,那么清澈。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站在一群孩子的中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她的亮亮。
她把对儿子的爱,给了所有需要帮助的孩子。
新闻的最后,提到了一句。
“据悉,徐婉女士将前往西部山区,做一名支教老师。”
西部山区。
我立刻订了去西部的机票。
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哪个学校,哪个村子。
我只能一个一个地找。
我开着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
我找了很多个学校,问了很多人。
终于,在一个偏远得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小山村里,我找到了她。
那是一所很破旧的学校,只有几间土坯房。
我到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
我站在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她正在教孩子们念书。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清亮,带着一丝沙哑,但却充满了慈爱和耐心。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她就像一个天使。
我看着她,眼泪模糊了视线。
十年了。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
下课铃响了。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教室里冲了出来。
她收拾好课本,走出教室。
她看到了我。
她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也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们隔着一个操场,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最后,是她,先朝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
“你……”
她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来了。”
我说。
简单的三个字,却包含了我十年的思念。
她笑了。
眼角,有泪光闪烁。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找了很久。”
“你……过得好吗?”
“不好。”我摇了摇头,“没有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我看着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徐姐,不,徐婉。”
“十年前,我不敢说。”
“十年后,我不想再错过了。”
“我爱你。”
“跟亮亮无关,只因为,你就是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伤,有永远也抹不去的痛。”
“我不想去替代谁,我只想,陪着你。”
“陪你一起,把剩下的路,走完。”
“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哭了很久,然后,对我伸出了手。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光滑,布满了老茧,但却很温暖。
我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一刻,我感觉,我那颗漂泊了十年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
我辞掉了工作,留在了那个小山村。
我和她一起,当起了老师。
我们没有结婚,也没有任何仪式。
我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生活在了一起。
白天,我们一起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晚上,我们一起做饭,散步。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富足。
我们很少提起过去。
但我们都知道,过去,一直都在。
每年亮亮的生日和忌日,她都会给他做一个航模。
然后,我们一起,到山顶上,把航模放飞。
看着航模,在蓝天白云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亮亮,你看,妈妈现在,很幸福。”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
但是,爱,可以抚平伤口的褶皱。
我可以,用我余生的爱,去温暖她,去陪伴她。
这就够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我们相遇的那个雨夜。
想起她穿着淡粉色的睡衣,红着眼睛,对我说:“你进来吧,没别人。”
那扇坏掉的门,像一个命运的开关。
它为我打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房间,更是通往一个女人内心最深处的世界。
也是通往,我这一生,最盛大,最温柔的救赎。
来源:喜庆的小猫3aPo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