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十年后,当我满头白发,牵着同样步履蹒跚的晚秋在公园里散步时,孙子总会缠着我问,“爷爷,你是怎么把这么好的奶奶骗到手的?”
几十年后,当我满头白发,牵着同样步履蹒跚的晚秋在公园里散步时,孙子总会缠着我问,“爷爷,你是怎么把这么好的奶奶骗到手的?”
我总会笑着,指指街角那个早已不在的馄饨摊旧址,告诉他,我们的故事,是从一碗滚烫的馄饨,和一句改变了我一生的闲话开始的。
那碗馄饨的香气,仿佛飘过了往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暖了我在车间里冻得发僵的手,也慰藉了我们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每一个夜晚。它提醒着我,人生最好的东西,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需要你放下所有的预设和偏见,才能遇见。
但故事真正开始的那天,1987年的那个秋夜,我心里尝到的,只有苦涩。
第1章 一碗凉透了的心
1987年的秋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刮在脸上,像砂纸一样磨着人心里那点仅存的体面。
我叫陈建军,二十七岁,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份相当不错的铁饭碗了。可这饭碗再铁,也架不住我这长相普通、嘴又笨的德行,在相亲市场上屡战屡败。
今天见的这个,是纺织厂工会王阿姨介绍的,叫李莉,在百货公司站柜台。王阿姨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她皮肤白,眼睛大,又是城里户口,多少小伙子排着队呢。
我们约在厂门口新开的“红叶咖啡厅”。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到,把那件压箱底的蓝色涤卡上衣又拽了拽,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坐下后,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一遍遍用手指摩挲着那本菜单。菜单上的字我不认识几个,但价格却像一个个巴掌,扇得我脸颊发烫。
李莉踩着点来的,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风衣,头发烫着大波浪,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看到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坐到我对面。
“陈建军同志,是吧?”她开口了,声音清脆,但透着一股疏离。
“是,是,李莉同志,你好。”我赶紧站起来,又觉得不妥,尴尬地坐了回去。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公开处刑。我努力找着话题,从厂里的生产任务,聊到最近报纸上说的国家大事,可李莉的回应永远是“哦”、“是吗”、“还行吧”。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她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上,时不时抬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
我口干舌燥地讲完一个自以为有趣的笑话,她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拿起小勺搅了搅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忽然问:“陈同志,听说你是八级车工?”
我心里一喜,以为她对我的技术感兴趣,连忙点头:“还没到八级,刚评上六级,不过我们车间刘师傅说,我再干两年,肯定能评上。”
“哦,”她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那一个月工资,连奖金加班费都算上,能有一百块吗?”
我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我的工资,加上所有补贴,一个月撑死也就八十出头。在厂里,这已经是年轻人里相当高的收入了。可我看着她,看着她手腕上那块精致的上海牌女士手表,忽然觉得那八十多块钱,轻飘飘的,像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我有些狼狈地回答:“差……差不多吧。”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晚上还要去朋友家看录像,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站起身,连句“再见”都没说,就踩着她那双半高跟的皮鞋,笃笃笃地走远了,留给我一个潇洒又决绝的背影。
我一个人在咖啡厅里坐了很久,直到服务员过来提醒我,他们要打烊了。走出咖啡厅,晚风更冷了。街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垂头丧气的怪物。
我不想回家,我怕我妈王秀英那张写满期盼的脸,怕她追问“怎么样啊,那姑娘看上你没?”我该怎么回答?说人家嫌我工资低?还是嫌我这个车工配不上她那个售货员?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巷子口。一股混合着肉香和碱水味的热气,从一个简陋的棚子里飘了出来。那是老林师傅的馄饨摊。
老林大概五十多岁,人很和善,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偶尔加夜班,下班晚了,就会来他这儿吃一碗。
“建军?今天没加班啊?”老林看到我,麻利地从滚水里捞起一个碗,用热汤烫了烫。
“没,林师傅,给我来碗馄……来碗面吧。”我忽然不想吃馄饨了,那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像极了别人看我时圆滑又客套的眼神。我想吃面,长长的,实在的,能一根根嚼碎了咽下去。
“好嘞,一碗阳春面,多加猪油和葱花!”老林吆喝了一声,手里的长筷子在锅里搅动,水汽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碧绿的葱花,金黄的猪油,飘在清亮的面汤上,香气扑鼻。我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很烫,烫得我舌头发麻,可我顾不上了,我只想用这种滚烫的感觉,去驱散心里的那片冰凉。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我感觉胃里暖和了,可心里那股憋屈劲儿,还是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我把碗往前一推,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一张张数着。
老林收拾着旁边的桌子,眼角的余光似乎一直在我身上。他没催我,等我数好了钱,才走过来,用抹布擦了擦我面前的桌子,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了,小伙子?看你今天这面吃得,跟谁赌气似的。”
我没抬头,闷闷地说:“没什么。”
“嗨,年轻人,谁还没点烦心事。”老林笑了笑,声音很温和,“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处对象的事?”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老林正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嘲笑,只有一种长辈的关切。那眼神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我没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八成是又去相亲了吧?”老林像是猜到了,他把抹布往肩上一搭,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现在的姑娘,眼光高。也难怪,都想过好日子。”
“我……”我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说我工作努力,人也老实,可这些话在李莉那种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后,我只是泄气地低下头,“可能是我配不上人家吧。”
“瞎说!”老林把声音压低了些,“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过日子,是看人,又不是看人身上那层皮。有的人,穿得再光鲜,心是凉的。有的人,看着普普通通,心是热的。建军,你是个好小伙子,踏实,肯干,就是嘴笨了点。别灰心。”
老林的话,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我冰冷的心里。我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昏黄的灯泡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那么亲切。
他看着我,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建军啊,”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神秘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骄傲,朝我这边凑了凑,“别老听那些介绍人瞎咧咧。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跟别人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别的客人,才一拍大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对我说道:
“我家女儿,也很漂亮。”
第2章 晚秋的清风
老林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您……您女儿?”我有些错愕。我一直以为老林是个孤老头子,没想到他还有个女儿。
“对啊,”老林嘿嘿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今年二十三,比你小几岁。高中毕业,没找着正式工作,就在家里帮我。人嘛,长得随她妈,不丑。”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听出那份藏不住的自豪。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个馄饨摊主的女儿,没工作,这要是让我妈知道了……我几乎能想象出她那张写满“不行”的脸。可转念一想,李莉那样的“体面人”我都高攀不上,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更何况,老林师傅给我的感觉,亲切又实在,他的女儿,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
“林师傅,我……”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老林看出了我的窘迫,摆了摆手:“我就是跟你这么一提。你这孩子我看着顺眼,觉得踏实。成不成,还得看你们年轻人自己的缘分。别有压力。”
说完,他站起身,又去忙活他的摊子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就像长了草。下班后,总会鬼使神差地绕到那条巷子。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馄饨摊的生意很好,老林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我并没有看到他女儿的身影。
我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失落的是那份好奇没得到满足,庆幸的是我不用立刻面对那种尴尬的局面。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厂里线路检修,难得放了半天假。我没什么事,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巷子。远远地,我看到馄饨摊前,除了老林,还有一个清瘦的身影。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个穿着浅蓝色碎花布衫的姑娘,扎着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她正低着头,熟练地用一根竹片往馄饨皮里刮着肉馅,然后手指灵巧地一捏,一个圆滚滚的馄饨就成型了。她的动作很快,很流畅,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阳光透过棚子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没有李莉那种咄咄逼人的时髦,也没有涂着鲜红的指甲,但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和从容,让人看着心里很舒服。
我想,这应该就是老林的女儿了。
我站在巷口,踌躇了很久,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走过去?说什么?说“林师傅,我来看你女儿了”?那也太唐突了。掉头走?可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比锅炉房里的火炭还要烫。
她的眼睛很亮,像秋天夜里最清澈的星星。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抹浅浅的红晕飞上了她的脸颊。她没有躲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包她的馄饨,只是手上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
就是这一个点头,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我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摊子走过去。
“林师傅,生意好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哟,建军来了!”老林一抬头看到我,笑得合不拢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厂里放假。”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那个姑娘。
“来,我给你介绍,”老林热情地拉过我的胳膊,指着那个姑娘说,“这是我闺女,林晚秋。晚秋,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陈建军,陈师傅。”
“陈师傅好。”她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有些拘谨地对我笑了笑。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阵晚风。
“你好,你好,林……晚秋同志。”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叫我师傅,叫我建军就行。”
“晚秋,快,给建军搬个凳子。”老林在一旁张罗着。
林晚秋搬来一张小板凳,放在我身边,又给我倒了一碗晾好的白开水。她的手指很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因为常年泡在水里,指尖有些微微泛白。
我忽然想起了李莉那双精心保养的手。同样是手,一双是用来展示美丽的,一双,是用来创造生活的。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晚秋这双手,更好看。
那天下午,我就坐在馄饨摊的小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林和晚秋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老林在说,晚秋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或者在我们说到好笑的地方时,抿着嘴偷偷地笑。
我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
通过聊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晚秋”,是她那位当过私塾先生的爷爷给起的,取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诗句。她喜欢看书,摊子底下的小箱子里,放着好几本旧书,有《红楼梦》,有《青春之歌》,书页都翻得卷了边。
她不像李莉那样,句句不离工资、房子,她跟我聊的是书里的故事,是她觉得哪个人物最可怜,哪段情节最感人。我虽然没看过几本书,但听她讲,却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发现,和她待在一起,我一点也不紧张。我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找话题,也不用担心说错话会被她看不起。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舒服,就像这秋日的午后,暖洋洋的,让人想打盹。
临走的时候,老林非要给我下一碗馄饨,不收钱。晚秋亲手煮的,端到我面前时,热气腾腾。
“多加了紫菜和虾皮,你尝尝。”她轻声说。
我尝了一个,味道鲜美极了。我由衷地赞叹道:“真好吃,比国营饭店的都好吃。”
她听了,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低下头,小声说:“你喜欢就好。”
那一刻,看着她羞涩的笑容,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老林师傅说得没错。
他家女儿,是真的很好看。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而是一种耐看的,越看越有味道的好看。
第3章 母亲的叹息
自从那天下午见过林晚秋之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条巷子飘。
我开始有了“借口”。有时候是下班顺路,买一碗馄饨当晚饭;有时候是周末,借口去附近的旧书摊淘书,然后“恰好”路过。每一次,我都能看到晚秋。她或是在低头包馄饨,或是在灶台前忙碌,或是在没客人的间隙,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我们之间的交流,从一开始的点头问好,到后来能聊上几句。我跟她讲厂里的趣闻,讲我操作的车床有多么精密;她跟我讲书里的悲欢离合,讲她今天又学会了一道什么新菜。
我发现她不仅心灵手巧,而且心思非常细腻。有一次我跟她抱怨厂里食堂的饭菜总是油太大,第二天我去吃馄饨,她特意给我盛了一碗清汤的,说:“今天这碗没放猪油,你尝尝会不会好一点。”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长这么大,除了我妈,还从没有一个姑娘这么关心过我。
和晚秋在一起的时光,轻松又愉快。我渐渐忘了相亲失败的烦恼,也忘了李莉那张写满挑剔的脸。我甚至开始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可我妈王秀英不这么想。
眼看着我就要二十八了,在那个年代,这绝对算得上是“大龄男青年”。我妈比我还急,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
这天我刚下班回家,我妈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建军,跟你说个好消息!”她满脸喜色,“你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邮电局的,正式工!姑娘长得可水灵了,家里条件也好,她爸是他们局里的一个小领导呢。”
我一听又是相亲,头都大了,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妈,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我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人家姑娘条件这么好,肯见你一面,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别不识好歹!”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妈更是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真的?谁家的姑娘?干什么工作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我顿时慌了神。我还没跟晚秋挑明关系,我们之间,连手都没牵过,算得上“喜欢的人”吗?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跟我妈介绍她?说她是个在街边摆摊卖馄饨的?
看着我支支吾吾的样子,我妈的脸色又从晴转阴。她是个精明人,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建军,你老实跟妈说,那姑娘是干什么的?”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觉得早晚都得说,不如现在就坦白。
“她……她家是开馄饨摊的。”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什么?”我妈以为自己听错了,拔高了音量,“馄饨摊?就是那种在街边支个棚子,风吹日晒的?”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妈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建军,你是不是昏了头了?”过了好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我们家是工人家庭,你爸在厂里也是个小组长,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让你学技术,当上六级工,是为了让你娶一个街边摊贩的女儿吗?”
“妈,晚秋她人很好……”
“好?好有什么用?”我妈激动地打断我,“她能给你一个体面的家庭吗?你领着她出去,跟同事朋友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卖馄饨的’,你脸上有光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会戳着我们家的脊梁骨说,老陈家的儿子,没出息,找了个不三不四的!”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得我心口生疼。
“她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勤劳,善良,比我之前见的那些姑娘都好!”我忍不住为晚秋辩解。
“勤劳?善良?这些能当饭吃吗?”我妈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我告诉你,这事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你趁早跟那个姑娘断了,明天老老实实去跟邮电局的姑娘相亲!”
“我不去!”我也来了犟脾气。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我脸上。我被打蒙了,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妈。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我妈的手也在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声音里带了哭腔:“建军,妈是为你好啊!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过好的。你听妈一句劝,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不欢而散。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没睡。
我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她说的那些,都是现实。在那个讲究“成分”和“单位”的年代,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街边摊贩,确实会被人看不起。我如果真的和晚秋在一起,不仅我自己,我们整个家,都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闲言碎语。
我退缩了吗?
我问自己。
脑海里浮现出晚秋的脸,她低头看书时安静的侧脸,她听到笑话时弯起的眉眼,她把那碗没放猪油的馄饨递给我时温柔的叮嘱……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然后,我又想起了李莉,想起了她那双审视我的眼睛,和那句冷冰冰的“一个月能有一百块吗?”。
两相对比,我心里那杆秤,慢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偏向了一边。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我妈坐在饭桌前,眼睛红肿,显然也一夜没睡好。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鸡蛋饼,但谁都没有动。
“想通了?”她哑着嗓子问。
我走到她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妈,邮电局的那个,我不去。我想……我想请晚秋来我们家吃顿饭。”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哀。
我知道,这场家庭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4章 一顿尴尬的饭
我妈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的妥协,不是因为被我说服,而是一种无奈的、带着考验意味的让步。她冷着脸对我说:“好,你让她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把你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我知道,这顿饭,对晚秋来说,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这件事告诉了晚秋和老林。老林听了,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晚秋则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脸色有些发白。
“建军,要不……还是算了吧。”过了很久,晚秋才小声说,“阿姨她……可能不会喜欢我。”
“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有我呢。我妈就是脾气急了点,人是好人。她见了你,了解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话说得坚定,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周末那天,我起了个大早,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去接晚秋。她穿了一件新做的粉色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条鱼和一些水果。
“建军,这是我爸让我带给叔叔阿姨的,一点心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里又心疼又感动。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我能感觉到,坐在后座的她,身体绷得紧紧的。
到了家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我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爸陈志国坐在一旁,一边抽着烟,一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
“爸,妈,我们回来了。”我硬着头皮说,“这是林晚秋。”
“叔叔好,阿姨好。”晚秋怯生生地叫人,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我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我们家不缺这个。”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晚秋的手僵在半空中,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
还是我爸反应快,赶紧站起来接过东西,打着圆场:“哎呀,来就来了嘛,孩子一片心意。快坐,快坐。”
我拉着晚秋在沙发上坐下,离我妈远远的。
接下来的时间,简直是煎熬。我妈摆明了不待见晚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爱答不理。我爸想缓和气氛,问了晚秋几个问题,比如家里几口人,平时都喜欢干什么。晚秋都小声地、规规矩矩地回答了。
可我妈一开口,就充满了火药味。
“小林是吧?”她终于正眼看了晚秋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不满意的商品,“听说你没工作?”
晚秋的脸更白了,她点了点头:“嗯,阿姨,我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我爸。”
“那也叫个事儿啊?”我妈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一个姑娘家,整天在街边抛头露面,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像什么样子。以后嫁了人,我们陈家的脸,往哪儿搁?”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我妈厉声喝止我,然后又转向晚秋,“我们建军,虽然不是什么大干部,但好歹也是国营大厂的六级工,是正经工人阶级。我们家对儿媳妇没别的要求,就一点,身家清白,工作体面。你这个条件……实在是差得有点远。”
晚秋的头越埋越低,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我看到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她那件崭新的粉色上衣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起身,一把将晚秋拉到我身后,直视着我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妈,您要是觉得晚秋配不上我,那是我没本事,是我配不上她!她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偷不抢,比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的人干净多了!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辈子,我非林晚秋不娶!”
“你……你这个逆子!”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秀英,你少说两句!”我爸也急了,站起来拉住我妈。
屋子里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晚秋,却轻轻地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看着我妈。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怯懦,反而多了一丝平静和倔强。
“阿姨,”她开口了,声音虽然还在微微颤抖,但却异常清晰,“您说得对,我没有体面的工作,我的家庭条件也比不上你们。我配不上建军。”
我心里一紧,刚想说话,她却对我摇了摇头。
她继续看着我妈,说道:“但是,阿姨,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工作和家庭,而是看那个人的人品,看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开心。建军他是个好人,他踏实,善良,懂得心疼人。跟他在一起,我很安心。”
“我虽然只是个摆馄饨摊的,但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不觉得我的工作丢人。”
“今天,谢谢叔叔阿姨的招待。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她对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我愣在原地,完全被晚秋刚才那番话镇住了。我从没想过,平时那么文静柔弱的她,身体里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我只看到她那单薄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骄傲。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姑娘,我娶定了。谁也拦不住。
第5章 灶台边的承诺
那顿不欢而散的饭局之后,我和我妈陷入了冷战。
家里终日弥漫着低气压,谁也不跟谁说话。我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唉声叹气。我妈用沉默表达着她的抗议,她不再催我相亲,但也不再给我好脸色,做饭、洗衣,都像是完成任务,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我知道她在逼我,逼我在她和晚秋之间做出选择。
而我,也用我的固执回应着她。我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后,就直奔老林的馄饨摊。
我心里充满了对晚秋的愧疚。那天在我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真怕她会因此退缩,不再理我。
可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对我微笑着。只是那笑容里,藏着一丝我能看懂的疲惫和忧伤。
“建军,你别跟犟了。”她一边帮我盛馄饨,一边轻声说,“她也是为你好。”
“她那不叫为我好!”我有些激动,“她根本不了解你,就凭你的出身给你定了罪。这不公平!”
晚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建军,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阿姨的想法,我能理解。换成我是她,我可能也会这么想。”
她的通情达理,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老林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叹了口气,走过来说:“建军,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说的话,糙是糙了点,理却不糙。你和晚秋要是真在一起,以后要面对的闲话,少不了。你想好了吗?”
我看着晚秋那双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老林布满沧桑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师傅,我想好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跟晚秋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我转向晚秋,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郑重地说道:“晚秋,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虽然现在工资不高,也没什么大本事,但我保证,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会努力工作,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看不起你。”
我的声音在发抖,手心里全是汗。
晚秋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滴进了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里。
老林看着我们,眼角也有些湿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建军……”晚秋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我急切地回答,“比我车床上刻的零件尺寸都真!”
晚秋“噗嗤”一声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像雨后的太阳,明亮又温暖。
她点了点头,很轻,却又很重。
“我愿意。”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拉着她的手,在那个小小的馄饨摊前,许下了我一生的承诺。
然而,现实的阻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我妈知道我跟晚秋“私定终身”后,气得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我爸急得团团转,厂里的老邻居、亲戚朋友轮番上阵,都说我不孝,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要把亲妈气死。
一时间,我成了众矢之的。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一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边是我深爱的姑娘,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我去看我妈,她就把脸转向墙壁,不理我。我给她端水送饭,她直接打翻在地。
我去找晚秋,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她从来不跟我抱怨,只是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多陪陪阿姨,说她自己没关系。
她越是这样懂事,我心里就越是坚定。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我妈的病一直不见好,还发起了高烧。我爸急得没办法,让我去请医生。可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路上的积水都快没过膝盖了,我跑了好几家诊所,医生都出诊了。
我冒着大雨回到家,浑身湿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看到晚秋和老林撑着伞站在门口,浑身也都被雨水打湿了。晚秋手里,还端着一个用棉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瓦罐。
“建军,我听说阿姨病了,心里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晚秋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刚熬的姜丝鱼汤,驱寒的,你快让阿姨趁热喝了。”
我愣住了。我从没跟她说过我妈病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老林解释说:“是你们邻居张大妈,今天来买馄饨时说的。这孩子一听就急了,非要过来看看。”
我看着晚秋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她手里那罐滚烫的鱼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把他们让进屋。我爸看到他们,也是一脸的惊讶和感动。
晚秋顾不上擦干自己身上的雨水,就径直走到我妈的床边。我妈烧得迷迷糊糊的,看到晚秋,挣扎着想把脸转过去。
晚秋却在床边蹲了下来,用她那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妈滚烫的额头。
“阿姨,您别生气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哭腔,“都是我不好。您要是不喜欢我,我……我以后再也不见建军了。您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建军他会心疼死的。”
躺在床上的我妈,身体猛地一颤。
晚秋把鱼汤倒在碗里,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妈嘴边:“阿姨,您喝一口吧。喝了,身上暖和了,病就好得快了。”
我妈紧闭着嘴,不肯张开。
晚秋也不放弃,就那么举着勺子,耐心地等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十分钟,我妈那紧闭的眼角,忽然滑下了一滴泪。
她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嘴。
第6章 一碗馄饨的温度
我妈喝下了那碗鱼汤。
虽然只喝了小半碗,但她的身体,就像一块被冻僵的土地,终于有了一丝解冻的迹象。那天晚上,她的高烧退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她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我,也不是我爸,而是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晚秋。
晚秋守了她一夜。
我妈看着晚秋那张带着倦容的脸,眼神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从那天起,我妈虽然还是没给晚秋什么好脸色,但她不再提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事了。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坚冰,已经被晚秋用善良和真诚,融化了一个角。
我和晚秋的婚事,就这么在一种微妙的默许中,定了下来。
我们没有办什么像样的婚礼,只是请了两家人和几个最要好的同事朋友,在家里吃了顿饭。没有新家具,没有三转一响,我只是用我攒下的所有积蓄,给晚秋买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和一对小小的金耳环。
结婚那天,晚秋穿着那件红大衣,站在我身边,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我妈看着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我们给他们敬茶的时候,她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塞到了晚秋手里。红包很薄,但我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妥协和祝福。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真实。
我们和我爸妈住在一起,房子不大,难免会有磕磕碰碰。我妈是个勤快又挑剔的人,一开始,她总是看晚秋不顺眼。嫌她菜切得不够细,嫌她地拖得不够干净。
晚秋从来不跟她争辩,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努力地去做得更好。
每天早上,她都起得很早,给我们做好早饭。知道我妈肠胃不好,她就每天早上熬小米粥。知道我爸爱吃面食,她就学着蒸馒头、烙饼。家里的家务,她抢着干,把不大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下班回家,我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我的脏衣服,总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晚秋用她的勤劳和善良,一点点地,改变着我妈对她的看法。
我妈的态度,是从一件小事开始转变的。
那是一个冬天,我妈的老毛病关节炎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床。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我的工资也降了。家里没什么钱,我妈舍不得去医院,就想用土方子,每天用热毛巾敷。
晚秋知道了,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就回了娘家。我以为她是被我妈的冷言冷语气跑了,心里正着急,她却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
她带回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好几包中药。
“建军,这是我托一个老中医给我妈开的方子,活血化瘀的,对关节炎特别好。你快给阿姨熬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药花光了她陪嫁过来的一百多块钱。那笔钱,她一直存着,说要留着以后急用。
我妈躺在床上,听着我们在外屋的对话,沉默了很久。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挑剔过晚秋。她会主动问晚秋,馄饨摊的生意怎么样,会提醒她天冷了多穿件衣服。饭桌上,她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晚秋碗里,嘴里还念叨着:“你太瘦了,多吃点。”
我们家,终于有了家的温度。
老林的馄饨摊,晚秋嫁给我之后就没再去帮忙了。老林说,嫁了人,就要以婆家为重。他一个人守着那个小摊子,风里来雨里去。
我和晚秋过意不去,一有空就去帮忙。每次去,老林都乐呵呵的,给我们煮上一大碗馄饨,馅儿放得足足的。
看着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最高兴的就是我爸。他逢人就夸,说自己有福气,娶了个好老婆,儿子又给他找了个好儿媳。
日子就像巷口那条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在平淡中缓缓向前延伸。
几年后,我们的儿子小虎出生了,给这个家带来了更多的欢声笑语。我妈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对晚秋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亲。
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八级车工,后来又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我们的生活,一点点好了起来。我们搬了新家,虽然不大,但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天地。
我实现了我的承诺,让晚秋过上了好日子。她不用再风吹日晒,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看她喜欢的书。
但我知道,在她心里,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小小的馄饨摊。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靠在我身边,轻声说:“建军,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吃面的样子,愁眉苦脸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我就会笑着搂住她:“要不是那天受了委屈,我怎么能遇到你呢?说起来,我得感谢那个看不起我的李莉。”
我们俩相视而笑。
是啊,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你以为的挫折和难堪,或许正是命运为你安排的,通往幸福的拐角。
第7章 迟来的歉意
岁月如梭,转眼间,儿子小虎都上了小学。
我们从老房子搬了出来,住进了厂里分的单元楼。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这些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大件”,一件件地搬进了家门。
我妈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那年冬天,她因为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住进了医院。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晚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比我这个亲儿子做得还要周到。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她是老太太的亲闺女,听说是儿媳妇,个个都伸出大拇指,羡慕得不得了。
我妈躺在病床上,看着为她忙前忙后的晚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感动,有欣慰,还有一丝深深的愧疚。
有一天下午,我提着饭盒走进病房,看到晚秋正坐在床边,给我妈读报纸。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又安详。我妈安静地听着,脸上是难得的平和。
看到我进来,晚秋对我笑了笑,放下报纸,准备去给我妈打水洗脸。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我妈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晚秋……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我妈的声音有些沙哑。
晚秋愣了一下,顺从地坐了回去。我也好奇地站在一旁。
我妈看着晚秋,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妈,您怎么了?”我有些担心。
我妈没理我,只是紧紧地抓着晚秋的手,那双曾经那么有力、如今却干枯瘦弱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晚秋……我对不住你。”
过了很久,我妈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晚秋和我,都愣住了。
“当年……你第一次上我们家,我……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给你气受了。”我妈的声音哽咽了,“是我不好,是我狗眼看人低。我只看到你家是摆摊的,没看到你是个多好的孩子……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这个婆婆,做得不称职。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说着,两行老泪,顺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晚秋的眼圈也红了。她反手握住我妈的手,摇了摇头,声音也带着哭腔:“妈,您别这么说。您说的那些话,我从来没往心里去过。我知道,您是为了建军好,是天底下所有当妈的心。”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养大了建军,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孝顺您,是应该的。”
婆媳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病房里,只听得见她们俩压抑的哭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这个迟到了十多年的道歉,终于化解了我妈心里最后的一丝芥蒂,也让我和晚秋这么多年的坚持与付出,得到了最圆满的肯定。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才算是真正地、从心底里,融为了一体。
我妈出院后,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是那个挑剔、强势的婆婆,而是一个慈祥、温和的老太太。她把晚秋真正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着她;天气变了,第一个提醒她加衣服。
有一次,邻居张大妈来串门,又说起当年我“瞎了眼”,放着邮电局的正式工不要,非要娶个卖馄饨的。
还没等我开口,我妈就把脸一板,对着张大妈说:“老张,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工作不工作的,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人品。我们家晚秋,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能娶到她,是我们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大妈被抢白得一脸尴尬,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着我妈那副“护犊子”的模样,和晚秋相视一笑。
我们都知道,那些曾经的偏见和风雨,都已经过去了。
第8章 最美的风景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和晚秋都步入了老年。
我从机械厂的副主任位置上退了下来,我爸妈和老林,也都在岁月的长河中,安详地离我们而去。我们的儿子小虎,早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我们俩搬回了那条老巷子附近的一套小房子里。这里虽然没有新城区那么繁华,但我们喜欢这里的安静和熟悉。
每天吃过晚饭,我都会牵着晚秋的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她的头发白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走路也慢了,但我牵着她的手,感觉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温暖、踏实。
那个曾经的馄饨摊,早已在城市的变迁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光鲜亮丽的连锁便利店。但每一次路过那个街角,我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肉香和碱水味的香气。
孙子小名叫石头,最喜欢听我们讲过去的故事。
“爷爷,你快说说,你是怎么追到奶奶的?”他总是眨着好奇的大眼睛问。
我就会清了清嗓子,把那个1987年的秋夜,那个失意的年轻人,那个温暖的馄饨摊,和那位善良的摊主,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
“你爷爷当年啊,傻乎乎的,”晚秋总会在一旁笑着补充,“第一次见我,脸红得像个大苹果。”
“那你还不是答应他了!”我“不服气”地反驳。
“那是因为啊,”晚秋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嘴笨,但心是热的。过日子,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吗?”
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总会总结一句:“我知道了!奶奶是被爷爷的一碗阳春面骗到手的!”
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一碗面,一碗馄饨,开启了我们一生的缘分。
回首这大半辈子,我们经历过贫穷,也享受过富足;我们面对过偏见,也收获了理解;我们有过争吵,但更多的是相濡以沫。我们就像两棵相互依偎的树,在时光的风雨中,把根紧紧地缠绕在一起,长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走进老林的馄饨摊;如果老林没有对我说出那句“我家女儿很漂亮”;如果我因为世俗的偏见而退缩……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庆幸我当年的落魄,庆幸我当年的勇敢,更庆幸我遇到了晚秋。
她不是那种光芒万丈的女人,她就像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不刺眼,却足以照亮我生命中所有的黑暗,驱散我所有的寒冷。
“建军,在想什么呢?”晚秋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转过头,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这夕阳,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我知道,这辈子,我看过最美的风景,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不是什么绚烂的晚霞。
而是几十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那个低着头、安静地包着馄饨的姑娘,一抬头,对我露出的那个,温柔了整个岁月的微笑。
来源:无双风声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