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有预兆,也没有告别。前一天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打牌,第二天就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脸上挂着一种释然的微笑。医生说是心脏骤停,来不及抢救。但我总觉得,舅舅是故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不拖泥带水,像他的为人一样。
舅舅走了,一夜之间。
没有预兆,也没有告别。前一天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打牌,第二天就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脸上挂着一种释然的微笑。医生说是心脏骤停,来不及抢救。但我总觉得,舅舅是故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不拖泥带水,像他的为人一样。
舅舅没有儿女,六十八岁的人,一辈子没结婚。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怪人李顺”。他总说:“老子乐得轻松,儿孙债,不欠也罢。”母亲去世早,外婆把他和我妈拉扯大。我妈嫁到县城,他就一个人守着老宅,日子过得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收拾舅舅遗物那天,我从他床板底下翻出一个铁盒子。锈迹斑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胶带,写着”账本”两个字。我记得小时候来舅舅家玩,总看见他往这个盒子里塞东西,却从来不让人碰。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硬皮笔记本,还有几沓发黄的借条。笔记本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毛了,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借出账目明细”几个字,字迹工整,一看就是舅舅的手笔。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
1993年4月18日,借给刘建国200元,用于孩子上学。约定两年内还清,无息。
1993年5月2日,借给王大妮50元,用于买药。一个月内还清,无息。
后面还有很多类似的记录,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我随手翻到中间,看到一条格外引人注目的记录:
1995年12月8日,借给赵明山3000元,用于竞选村支书。约定五年内还清,无息。注:他承诺当选后会帮村里修路。
这个赵明山不就是现在的镇长吗?我有些吃惊。3000元,在九十年代可是一笔巨款啊。很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这个数。舅舅居然借了这么多钱给他?
我继续往后翻,发现账本后面还贴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年轻的赵明山和舅舅站在一起,背景是村口的小学。照片背面写着:“赵明山竞选成功当天,承诺三年内修好通往县城的路。”
这时我才想起来,小时候村里确实修了条路。那条路修得并不好,没几年就坑坑洼洼了,但毕竟比之前走土路要强。原来这也有舅舅的功劳?
“你在看什么呢?”表哥拎着烟酒进来,准备摆舅舅的灵堂。
“舅舅的旧账本。”我合上本子,“你知道舅舅和赵镇长的事吗?”
表哥一愣,嘴巴张了张,像是在组织语言。“那都是老黄历了,你舅舅这人就这样,爱管闲事。”
我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借三千块可不是闲事啊。”
表哥摆摆手,径直走到厨房,“你还别说,这些年,有些人是真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去的。”
舅舅的葬礼很简单。村里来了不少人,但官方代表只有村主任孙大壮,赵镇长没来,听说去市里开会了。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葬礼后,我决定留在村里处理舅舅的遗物。清理房子时,我又找到了几封信,都是舅舅写的草稿,没有寄出去。其中一封信是写给赵明山的,上面赫然写着:
明山兄:
借款至今已二十余年,多次催要未果。村路年久失修,你当初承诺三年修好,如今破败不堪。念在往日情分,不愿对簿公堂,但也请你莫要忘了初心。
李顺
信纸已经泛黄,看字迹应该是前几年写的。舅舅最终没有寄出这封信,也许是不想撕破脸皮,或者已经放弃了。
我越发好奇这段往事。晚上,我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刘根子喝酒。他爹就是村里的老支书,对村里的事知道得多。
刘根子的脸被酒泡得通红,抽着烟说:“你舅舅啊,是村里有名的’活善人’。谁家有困难,他都会搭把手。那会儿谁家娶媳妇、盖房子,只要是正经事,去找你舅舅借钱,从来没有吃过闭门羹。”
“那他借出去的钱,都能要回来吗?”我问。
刘根子笑了笑,“大多数人都还了,可有些人嘛…”他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眼睛望向远方,“有钱就变了。”
“赵明山也是这样?”
刘根子的眼睛一下子警觉起来,“赵镇长啊,那可是大人物,我可不敢乱说。不过你舅舅和他的事儿,村里老人都知道。”
“什么事儿?”
刘根子往我碗里倒了点酒,压低声音说:“当年赵明山就是个普通农民,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有点小聪明,想竞选村支书,但没有启动资金。是你舅舅借了他3000块,才让他有底气去拉票。”
“那他后来……”
“还钱?做梦!”刘根子嗤之以鼻,“一步登天的人,哪还记得来时路?村支书、乡长、副镇长,一步步爬上去了。听说最近还要提副县长呢。”
我皱着眉头,想起账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舅舅怎么不去要?”
“去了啊,不过…”刘根子摇摇头,“听我爹说,赵明山每次都说等等,等等,等到现在…你舅舅人都没了。”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院子里的蝉鸣声格外嘹亮,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特有的燥热和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去镇政府找赵明山。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带上舅舅的账本和那些借条,我骑着摩托车赶往镇上。
镇政府是栋气派的三层楼房,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看起来就不好接近。我在前台说明来意,被告知赵镇长不在,出差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不确定,”前台小姑娘头也不抬,“你有事可以找副镇长或者写个申请。”
我心里发堵,转身要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你找赵镇长什么事啊?”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穿着朴素但干净的衬衫,戴着副眼镜。
“我是李顺的外甥,想找赵镇长谈一下我舅舅的事。”
那人一听我舅舅的名字,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李顺?他…还好吗?”
“前天刚走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些旧账。”
中年男人沉默了片刻,拉住我的手臂,低声说:“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间僻静的办公室,关上门,自我介绍说他是镇政府的老职员刘福,和我舅舅是老相识。
“李顺是个好人,真的。”刘福叹了口气,“镇上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包括赵镇长。”
我拿出账本和借条,“那为什么赵明山借的钱一直不还?舅舅生前多次催要,他就是拖着。”
刘福看了看那些纸,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事…说来话长。当年赵镇长确实借了钱,但后来…”他犹豫了一下,“他可能觉得自己当上干部了,就不用还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嘘,小声点。”刘福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赵镇长现在可不一般,马上要提拔了。这个时候闹出这种事,对谁都不好。”
“对谁不好?对他不好吧?”我怒气冲冲地说,“我舅舅活了大半辈子,勤勤恳恳做人,从不欠别人的,却被人这样欺负。就因为人死了,这债就可以赖掉?”
刘福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年轻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借钱不还,这还有什么灰色地带?”
刘福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会找机会跟赵镇长提这事。”
我不甘心地离开了镇政府,心里憋着一股火。回到舅舅的老屋,我又翻出那些信件和照片,想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这时,我发现铁盒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拿出来一看,是一张报纸剪报,上面有一段文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本报讯 我县大力推进反腐倡廉建设,欢迎广大群众举报干部违法违纪线索。举报电话:0373-xxxxxxx。
旁边还有舅舅潦草的笔记:“若三十年后他还不认账,就把账本交给有关部门。”
我愣住了。舅舅是打算举报赵明山?但他最终没这么做,或许是不忍心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即使这个人辜负了他的信任。
第三天早上,我正准备收拾行李回城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推开门,看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赵明山。他比照片上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但眼神依然锐利。
“你就是李顺的外甥?”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点点头,有些惊讶他会亲自找来。
赵明山看了看四周,低声说:“咱们屋里说。”
进屋后,他环顾了一圈舅舅简陋的家具,神情有些恍惚。“多少年没来过这儿了…”他喃喃自语。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泡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赵明山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三万块,当年的3000元,加上这么多年的利息。”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现在才想起来还钱?”
赵明山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一直记着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三十年,您找不到一个还钱的机会?”我冷笑道,“我舅舅找过您多少次了?”
赵明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年轻人,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一个乡镇干部,要有多少关系网要维护,你知道吗?我每年光送礼就得十几万。如果我当初没听李顺的鼓励去竞选,或许现在还在村里种田呢。”
我愤怒地拍了桌子,“所以这就是您的理由?因为当官了,就可以不讲诚信了?”
赵明山面色阴晴不定,最后长叹一口气,“你有所不知。李顺不仅借我钱,还给我出了不少主意。他说,要想当好干部,就得先学会做人。没想到…是我辜负了他。”
我从怀里掏出舅舅的账本,“不只是您一个人。这本子里记录的,有多少人跟您一样,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赵明山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人里,有不少现在都是各级干部了…”
“我知道。”我冷冷地说,“舅舅临终前想举报您们,但最终没有。这是他的善良,但不是您们可以利用的理由。”
赵明山合上账本,突然问:“你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您当着村民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亲自到舅舅坟前道歉,还有,把您当年承诺的路修好。”
赵明山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这…不太现实。我马上要提拔了,这时候闹出这种事…”
“那您说怎么办?”我打断他,“我手里有所有证据,包括您亲笔写的借条,还有当年的照片。如果您不愿意,我可以把这些都寄给纪委。”
话音刚落,我妈突然推门进来了。她本来在城里,听说赵明山来了,特意赶回来。“你们在说什么呢?”她警惕地问。
看到我妈,赵明山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原来他们是同村长大的,年轻时还有点儿青梅竹马的意思。后来我妈嫁给了城里人,赵明山则留在了村里。
“李姐…”赵明山站起来,声音有些哽咽,“李顺他…对不起了。”
我妈看了看桌上的信封和账本,明白了几分。“明山,你当年是不是答应过我哥,要是你当上干部,就给村里修条好路?”
赵明山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哥临终前还念叨着这事儿呢。”我妈接着说,“不是为了那三千块钱,是为了你这个人。”
赵明山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舅舅为什么一直不肯拿这事去举报。或许在他心里,赵明山仍是那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只是暂时被权力迷了眼。
“你知道吗,”我妈继续说,“我哥生前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推上了仕途。他说,没想到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接戳进了赵明山的心窝。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李姐,我…我对不起大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村里人都被一阵喧闹声惊醒。走出门,只见赵明山带着十几个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站在舅舅家门口。他穿着朴素的衬衫和西裤,不像平时那样西装革履。
“乡亲们,”他提高嗓门说,“今天我来是要向大家,特别是向李顺老哥认错。三十年前,是他借钱支持我竞选村干部,还答应给村里修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食言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赵明山继续说:“我已经安排了施工队,从下周开始重修通往县城的路,用最好的材料。这不是镇里的项目,是我个人出资。”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讶的议论声。
赵明山走到舅舅的灵前,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李顺老哥,对不起,是我忘了初心。你放心,我不会再辜负你的期望。”
我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刘根子凑过来,小声说:“没想到啊,赵镇长竟然真的来认错了。”
“人都是会变的。”我说,“但良心这东西,埋得再深,也总有被唤醒的一天。”
舅舅的账本,我后来还给了赵明山。他说要亲自去找那些曾经借过钱的人,一一了结。至于他能做到多少,我不知道,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
那条路,真的修好了。不仅如此,赵明山还在路边建了个小亭子,名叫”顺心亭”,以纪念舅舅。
年底时,我又回村里看了看。听村里人说,赵明山没能如愿提拔,原因不明。但他反而活得更像个人了,不再那么官腔十足,办事也更为民着想了。
坐在顺心亭里,我望着远处连接县城的平坦大路,心里默默地对舅舅说:您看,路修好了,人也回来了。
有时候我在想,舅舅留下那本账本,到底是为了要回那些钱,还是想唤醒那些曾经有梦想的人?也许,在他心里,后者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毕竟,有些账,不是用钱就能还清的。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