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爷爷今年八十有五,腰板却直得很,每天雷打不动在那棵古樟树下支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半天。村里人都习惯了这道风景,谁路过都会喊一声”张爷”,他就笑眯眯地点点头,有时候还会掏出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招呼小孩子过去。糖纸皱皱巴巴的,有点潮,不知道在他口袋里
那棵树活了四百多年,比我们村子的历史还长。我估摸着,它见证过几十任村长,几代人的悲欢离合。
张爷爷今年八十有五,腰板却直得很,每天雷打不动在那棵古樟树下支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半天。村里人都习惯了这道风景,谁路过都会喊一声”张爷”,他就笑眯眯地点点头,有时候还会掏出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招呼小孩子过去。糖纸皱皱巴巴的,有点潮,不知道在他口袋里装了多久。
这事儿得从上个月说起。那天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一进村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老樟树那儿,张爷爷坐在他那把褪了色的竹椅上,面前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领头的是咱们刘镇长。
我把车停在路边的杂草丛里,那儿有块砖头垫着,专门给停车用的。走近了才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老人家,这树必须得砍。”西装男说话带着股外地口音,“咱们这要建商业广场了,政府规划好的,工程队马上就进场。”
张爷爷嘴唇哆嗦着,但声音出奇地稳:“这树砍不得。”
“张爷爷,”刘镇长蹲下来,声音放得特别轻,“这是上面定的规划,咱们整个清水镇要发展,要建设新农村。您看这路多窄,树又占地方。”
“发展可以,树不能砍。”张爷爷摇摇头,眼神像扎了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见隔壁李大妈拿着刚洗的青菜,水还滴答着;供销社的王叔叔手里提着半袋化肥,上面印着红色的”农家乐”三个字,已经掉了色;还有刚放学的孩子们,书包上挂着脏兮兮的小公仔。
那个西装男显然没了耐心:“老人家,不是我们不尊重你,这是城市化进程,个人必须服从集体。树再好,也得让路。”
张爷爷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包得严严实实,用线缝着边。他颤巍巍地拆开线头,从里面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
“这是我们张家的族谱,”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你们看看最后一页。”
刘镇长接过去,那西装男凑过来,两人一起翻开。
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刘镇长的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上;那西装男眼睛瞪圆了,手都有点抖。
“这…这…”刘镇长结巴起来,“这是真的吗?”
张爷爷点点头:“我祖上从明朝就开始记了,一代一代传下来,没断过。”
西装男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张爷爷面前。这一跪,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老人家,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树的来历。”他声音都变了调,“您放心,这树不会动,一片叶子都不会碰。”
后来他们走了,只留下一村子的人面面相觑。当晚,我去张爷爷家里,想打听个究竟。
他家屋子不大,泥砖墙上贴着2012年的农历,已经泛黄。电视机上摆着他老伴的黑白照片,相框掉了漆。茶几是用旧门板改的,上面搁着个破收音机,天线上系了根红绳,据说能增强信号。
“爷爷,那族谱上到底写了啥啊?”我递给他一包烟,是县城超市打折的,硬盒中华。
张爷爷没接烟,从炕头下面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几根自己卷的烟,烟丝粗细不匀。他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
“那树啊,是朱元璋亲手栽的。”
我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朱元璋?明朝开国皇帝那个?”
“对,”他吐出一口烟,“洪武年间,朱元璋微服私访到咱们这儿,住在我祖上家里。临走时,他亲手在村口栽了这棵树,说是报答我祖先的款待,还封了我老祖宗做了个小官。”
“真的假的啊?”我半信半疑。
张爷爷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族谱上记得清清楚楚,还有朱元璋的手谕。这事儿啊,我们家代代相传,守了几百年了。我爷爷守,我爹守,轮到我,我也得守着。”
我算是明白了为啥那帮人态度转变那么快。要是这事是真的,那树可就是活文物了,国宝级的。
第二天,镇上来了一帮人,穿得正经,带着相机和测量工具。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女人,文物局的,姓孙。
他们在树周围忙活了一整天,量尺寸、取样、拍照,煞有介事。
孙局长拿着个什么仪器照着树干扫来扫去,还拿放大镜看树皮上的纹路。
“根据树的年轮和生长状况,初步判断树龄在四百年以上,符合明代末期到清代初期的特征。”她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
我在旁边听着,心想这不是废话嘛,村里老人都知道这树老得很。
张爷爷就坐在他那把旧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群人折腾。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树影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哪是树。
中午时分,有人搬来桌椅,支在树下。刘镇长亲自倒茶,态度比见了县长还恭敬。张爷爷只是笑笑,像是习惯了看人世间的变化。
“张老先生,您家族谱能否借我们研究几天?”孙局长满脸期待,“我们会妥善保管,尽快归还。”
张爷爷犹豫了一下:“那东西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视线。”
刘镇长赶紧打圆场:“要不这样,孙局长就在村委会办公室研究,您可以亲自在场监督。”
最后商定好了,张爷爷点点头。
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保护古树”行动开始了。没过几天,县电视台来人拍片,说是要做专题报道;省里的专家也赶来考察,戴着白手套翻看族谱,不时发出惊叹。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有的还特意穿了件干净衣服,希望能上个镜。李大妈把她那盆养了十年的兰花都搬出来了,说是要”烘托氛围”。
一时间,这棵树成了全村的骄傲,大家看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树下多了个石碑,写着”明代御栽樟树”,底下一行小字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这事本来该就这么完了,谁知半个月后,县里忽然来了辆黑色轿车,下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个熟面孔—文物局的孙局长。但这次她面色凝重。
他们径直去了村委会,没过多久,就听到村支书用大喇叭喊:“村里的父老乡亲们,有重要情况通报,请大家到村委会广场集合…”
那天下着毛毛雨,地上湿漉漉的。人们撑着五颜六色的伞,三三两两往村委会走。我远远看见张爷爷也来了,拄着根竹棍,背有点驼了。
孙局长站在台阶上,拿着个扩音喇叭:“经过我们文物部门的专业鉴定,张老先生家的族谱…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但关于朱元璋亲手栽树的记载,经专家组研究认为,存在较大疑点。”
台下嗡的一声,大家议论纷纷。
“首先,根据史料记载,朱元璋南巡路线从未经过我们这一带;其次,族谱上的所谓手谕,笔迹与朱元璋留存的书法不符;再者,树龄虽然有四百多年,但无法确证是朱元璋所栽。”
我看向张爷爷,他站在人群边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竹棍的手指节发白。
“所以,关于这棵树的历史传说,只能作为民间故事流传,不能作为文物依据。虽然这棵树因年代久远,仍属于古树名木保护范围,但保护级别需要降低。”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刘镇长走上前,接过喇叭:“老少爷们别着急,树是要保的,但原定的广场建设也得继续。我们会采取保护性迁移措施,把树安全移到新建的文化公园里…”
“不行!”一声断喝划破嘈杂,是张爷爷。他拄着竹棍走到前面,声音洪亮得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树不能挪!祖宗定下的规矩,树就是要在村口,守着村子!”
刘镇长面色尴尬:“张爷爷,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张爷爷突然把手中的竹棍一扔,直挺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树不能动,谁动树,我就死在这儿!”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张爷爷花白的头发上,顺着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张爷爷天天守在树下,风雨无阻。村里人轮流给他送饭,劝他回家休息,他就是不肯。
这事很快在网上传开了。“百岁老人跪守祖树”的视频被人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点击量蹭蹭往上涨。各路媒体闻风而来,村口那条泥巴路被踩得坑坑洼洼。
一个星期后,县里的领导坐不住了,亲自来村里协调。结果谈了一上午,最后决定:树不动,广场规划绕着树走。
当刘镇长宣布这个决定时,张爷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
风波过去了,村里恢复了平静。工程队进场了,在树的周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还专门建了个亭子,起名叫”御树亭”。
我有次路过,看见张爷爷还是坐在那把旧椅子上,身边多了几个游客模样的人,正听他讲那棵树的故事。
事情本该这么结束,但三个月后,出了个大转折。
那天,县城来了几辆大轿车,车牌不是咱们这儿的。下来几个穿着考究的人,带头的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他们直奔张爷爷家。
我那会儿正好在隔壁李大妈家修水管,听见动静就探头看了一眼。
没过多久,村支书家的小孙子飞奔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大事了!来了个大人物,说是朱元璋的后人!”
这消息一出,全村轰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往张爷爷家赶。
到了那儿,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和张爷爷坐在堂屋里说话,桌上摊开两本厚厚的册子。
我挤到门口,听见那人说:“我们家族一直在寻找明太祖南巡时留下的痕迹,祖上有记载,说他曾在一个叫’清水’的地方,赐树给一户姓张的人家。我们找了几十年,终于在一个地方志中发现了线索…”
张爷爷面色平静:“那你们现在相信我祖上的记载了?”
那人点点头:“我们在家谱中查到,太祖确实有一次秘密南巡,没有记入正史。而且,我们请专家重新鉴定了那份手谕,发现用的是当时太祖私下常用的一种笔法,很少有人知道…”
这下子,文物局那些人脸可就挂不住了。孙局长连忙解释说鉴定有误,需要重新评估。
结果第二天,省里来了专家组,连夜重新鉴定。三天后,正式公布结果:“经综合研究,确认该树极有可能为明太祖朱元璋南巡时亲手所植,手谕真伪待进一步研究,但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研究价值。”
一时间,我们村成了香饽饽。县里专门拨款,在树周围建了个小公园;电视台来拍纪录片;就连那个商业广场的投资商也改了主意,把广场设计成了”明文化主题”,还特意在中央留出一块地方,远远地能看见那棵树。
张爷爷依然每天坐在树下,只是身边多了个玻璃展示柜,里面放着族谱的复制品。游客们络绎不绝,纷纷掏出手机拍照,还有人非要和张爷爷合影。
去年冬天,张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按照他的遗愿,村里人把他埋在了那棵树的旁边。
今年清明节,我去给他上坟,看见坟前摆满了鲜花。树更粗了,枝叶更茂盛了,像一把巨大的伞,庇护着张爷爷和整个村子。
我站在树下,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回家翻出那天我偷听到的录音。那是张爷爷临终前跟他孙子的对话:
“爷爷,那树真的是朱元璋栽的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张爷爷微弱的笑声:“傻孩子,重要吗?”
“族谱上不也写着嘛…”
“族谱是真的,树也是真的,至于朱元璋…谁知道呢。”老人的声音飘忽起来,“我爷爷告诉我爹,我爹告诉我,这树就是村子的魂。谁要是动了它,村子就完了。”
“那您为啥要编那个故事?”
“谁说是编的?”张爷爷的声音忽然变得有力,“我只是把祖上传下来的话说出来了。至于信不信,那是他们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
“孩子,记住,树比人活得长,它会看着你们,看着你们的子孙。守好它,就是守住了根。”
我把录音关掉,仰头看那棵古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斑驳陆离。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张爷爷其实还在这里,和这棵树融为一体,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
那年夏天特别热,树下乘凉的人比往年多了一倍。我有时会想,如果张爷爷没有那本族谱,如果他没有坚持到底,这树还会在这里吗?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命运。树选择了张爷爷,张爷爷选择了守护,而今天的一切,不过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那棵老树依然站在村口,见证着时光流转,人来人往。它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就像张开的臂膀,拥抱着每一个归人。
至于那个关于朱元璋的传说,真真假假,又有谁能说得清呢?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了这个村子的集体记忆和骄傲。
每当夜深人静,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总觉得那是张爷爷在讲述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传递给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