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多年后,当我女儿高烧不退,我抱着她深夜冲向医院急诊室,听着她在怀里微弱的哼唧声时,我的脑海里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1995年那趟绿皮火车。
二十多年后,当我女儿高烧不退,我抱着她深夜冲向医院急诊室,听着她在怀里微弱的哼唧声时,我的脑海里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1995年那趟绿皮火车。
我会想起那个在卫生间门口,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硬塞进我手里的女人,和她那句几乎被火车轰鸣声彻底淹没的“谢谢你”。
那笔钱,她坚持了整整十年。每年一张汇款单,从天南海北的不同城市寄来,汇款人的名字永远是“林秀兰”,附言栏里却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还款”。直到第十年,最后一张汇款单上附了一张小纸条,字迹比以前舒展了许多:“陈大哥,孩子上大学了,是个男孩,很争气。大恩不言谢,祝你一生平安。”
自那以后,林秀兰这个名字就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仿佛那十年间的执着,只是为了给那个发生在火车上的、仅有三十多个小时的故事,画上一个郑重的句号。
可这一切漫长故事的起点,不过是那张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又湿又软,几乎要化开的、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只有五个字:卫生间,等你。
第1章 摇晃的目光
1995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而又湿热的气息。我,陈建军,刚刚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毕业,揣着毕业证和父亲东拼西凑来的八百块钱,登上了南下广州的绿皮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一半是闯荡世界的豪情,一半是对未知的忐忑。八百块,是我未来三个月,甚至半年的全部家当。我把它们缝在内裤的口袋里,每隔一会儿就要下意识地摸一下,感受那份厚实带来的虚假安全感。
火车像一条疲惫的绿色巨龙,喘着粗气,载着满车厢南腔北调的梦想和辛劳,哐当哐当,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黑夜。我买的是硬卧,中铺。过道的窗户开着,混杂着煤烟味的野风灌进来,吹散了车厢里泡面、汗味和廉价香烟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对铺的那个女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地看我的。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梳着那个年代很常见的齐耳短发。她长得不算是顶漂亮,但五官很柔和,尤其是一双眼睛,很亮,只是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她带着一个孩子,看起来也就一岁多,裹在一张小小的薄被里,睡得很沉。
起初,我并没太在意。长途旅行,大家闲着无聊,互相打量再正常不过。我低头看我的书,是一本泛黄的《平凡的世界》,偶尔翻一页,一抬头,总能撞上她的目光。
她不躲不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犹豫,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我一个二十二岁的毛头小子,哪里经过这个。被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这么盯着,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又觉得不妥,只好尴尬地对她笑笑,然后迅速把视线挪回到书页上。可那些铅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她那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去广州打工啊?”
是睡在我下铺的大叔先开的口,他是个去东莞探亲的木匠,嗓门洪亮,人很健谈。
我赶紧应道:“是啊,大叔,毕业了,过去找找机会。”
“广州好啊,遍地是黄金!”大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不过坏人也多,你一个学生仔,可得留个心眼。”
我点点头,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大叔提醒”。
这时候,对铺的女人忽然轻轻地开了口,声音很柔,带着点南方口音:“你……是大学生?”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主动跟我说话。我有些拘谨地回答:“嗯,刚毕业。”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然后又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的情绪似乎更浓了。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年代,社会上正流传着各种各样南下淘金的故事,其中不乏一些桃色陷阱的传闻。我读过一些地摊文学,上面把某些独自出行的女人描绘得既神秘又危险。
难道……她把我当成了某种可以下手的目标?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紧摇摇头,为自己的龌龊想法感到羞愧。人家还带着孩子呢,我怎么能这么想她。可她那毫不避讳的、持续的注视,又实在让我无法不多心。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人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火车单调的“哐当”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我躺在中铺,翻来覆去睡不着。下铺大叔的呼噜声震天响,而我的脑子里,却全是白天那个女人的眼神。
我悄悄探出头,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朝对面看去。
她也没睡。她侧身躺着,面对着墙壁,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她怀里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安稳,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呓语。她立刻转过身,熟练地将孩子搂得更紧些,用脸颊贴着孩子的额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忧伤的雕塑。
那一刻,我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为孩子忧心忡忡的、疲惫的母亲。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难处,也许她的丈夫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行,眼神里的愁苦和警惕,都是生活刻下的痕迹。
我缩回头,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第2章 汗湿的纸条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尿意憋醒。
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时,才发出一声沉重而规律的巨响。我轻手轻脚地从铺位上爬下来,摸索着穿上鞋,准备去车厢连接处的卫生间。
就在我路过她下铺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抓住了我的裤脚。
我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我猛地回头,对上了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是她,林秀兰。
她半坐起身,一只手还抱着熟睡的孩子,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裤脚。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这是干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各种离奇的猜测又一次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她见我僵在原地,眼神里的焦急更甚。她松开我的裤脚,飞快地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团塞进了我的手心,然后迅速缩回手,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手里捏着那个尚带着她体温的纸团,愣在原地,手心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纸团很小,被捏得很紧,甚至有些潮湿。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我的肋骨。
我做贼似的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卫生间。
“哐当——”
我反锁上卫生间的门,整个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铁皮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火车连接处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和厕所混合的怪味,却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摊开手,借着头顶那盏昏黄的、忽明忽暗的灯泡,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边缘毛糙。上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却因为主人的紧张而显得有些歪歪扭扭。
只有五个字:卫生间,等你。
这五个字,像五颗烧红的钉子,瞬间烙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真遇上传说中的“那种事”了。
我的脸烫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半夜三更,偷偷塞给我一张这样的纸条。这暗示,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可为什么是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张丢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面孔。我既不像有钱人,也不像什么风流倜傥的人物。我身上唯一的“资产”,可能就是那股还没被社会磨平的学生气。
难道……她就是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拒绝?还是去?拒绝的话,会不会显得我太不解风情,甚至有些侮辱人?可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我还是个连女孩子手都没怎么牵过的愣头青,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更何况,她还是个有夫之妇,还带着孩子!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甚至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想扔进脚下的便池冲走,可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想起了她白天看我时那复杂的眼神,想起了她半夜抱着孩子无声哭泣的背影。一个被逼到要在火车上用这种方式寻求慰藉的女人,她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我的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瞬间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怜悯。
也许,我该去见她。不是为了别的,至少该去听听她想说什么。就算我帮不了她,当面把话说清楚,也比这样不清不楚地躲着要好。
我把那团纸塞进口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即将奔赴一个九死一生的战场。我打开卫生间的门,外面的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
我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脚下是剧烈晃动的铁板,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看看。一个男人,总不能当缩头乌龟。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一些,然后迈开步子,朝着我们那节车厢走去。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然而,当我走到我们那个隔间时,却发现她的铺位上是空的。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孩子也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人呢?难道她已经等不及,自己先去了?
我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另一头的卫生间。
那个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第3章 刺耳的啼哭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犹豫了足足半分钟。
门缝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安静得有些诡异。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陈建军,我对自己说,你是个男人,是个读过书的大学生,不管里面是什么情况,你都得有担当。
我一咬牙,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和我脑海中预演过的任何一个香艳或尴尬的场面,都截然不同。
狭小、肮脏的卫生间里,林秀兰正蹲在地上。她没有看我,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孩子身上。那个小小的孩子,此刻正躺在她用自己的外套铺成的简易垫子上,小脸烧得通红,嘴里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哼唧声,身体还在一阵阵地抽搐。
林秀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孩子的脸上。她用自己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胸口,嘴里反复念叨着:“宝宝不难受,宝宝不难受,妈妈在……”
她的声音沙哑、颤抖,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乱七八糟的龌龊想法,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击得粉碎。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原来,她约我来这里,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听到了开门声,猛地抬起头。当她看到是我时,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所覆盖。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孩子……孩子这是怎么了?”我蹲下身,声音有些干涩。
“发烧,烧得很高。”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我以为是坐火车累着了,捂一捂汗就好了。可谁知道越来越烫,刚刚……刚刚还抽了……”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那温度,烫得我心里一惊。这绝对是高烧!在火车这种密闭、卫生条件又差的环境里,小孩子高烧不退,是会出大事的。
“得赶紧送医院!下一站是哪里?停车了马上下车!”我急切地说。
我的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抱着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没用的……我……我没有钱……”她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家当,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几个钢镚,摊在手心里给我看,“我就剩这点钱了,连买张站台票都不够,更别说去医院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孩子的爸爸呢?你没跟他一起来吗?”我问。
提到“孩子的爸爸”,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和恨意。她摇了摇头,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被谁抢走一样,什么话也没说。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家庭,恐怕也出了问题。
一个女人,独自带着生病的孩子,身无分文地在路上奔波。她该有多么的无助和彷徨。
我终于懂了她白天看我的那个眼神。那不是什么暧昧的试探,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在绝望中,对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陌生人,进行的一次又一次的观察和评估。她在判断,我值不值得她冒着被误解、被羞辱的风险,去开口求助。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学生”,却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从地摊文学上看来的阅历,把她的绝望,揣测成了不堪的动机。
我的脸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微弱却清晰:“因为……你一直在看书。我觉得,爱看书的人,心不会太坏。而且……你长得有点像我弟弟,我弟弟也是个学生……”
这个理由,简单得让我几乎要掉下泪来。
原来,在她眼里,我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学生气,那本被我当做旅途消遣的《平凡的世界》,竟然成了她在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微光。
“哐当——哐当——”
火车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向前行驶,仿佛要将我们带向一个没有尽头的未来。而在这节摇晃的车厢里,在这个肮脏的卫生间里,一个年轻母亲的哭声,和一个婴儿痛苦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乐章。
我看着她怀里那个因为高烧而小脸通红的孩子,再看看她那张被泪水和焦虑布满的脸,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必须帮她。
第4章 内裤里的八百块
“你等我一下,别走开!”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回跑。我的铺位,我的行李,我那缝在内裤里的全部家当,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冲回隔间,下铺的大叔被我的动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小伙子,闹肚子啊?”
我没时间解释,胡乱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爬上中铺。我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然后颤抖着手,解开裤腰带,摸向那个我一路都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缝在内裤上的小口袋。
那八百块钱,被我的体温捂得暖烘烘的。它们是我父亲半年的烟钱,是我母亲起早贪黑卖菜攒下的积蓄,是我未来在广州那个陌生城市里站稳脚跟的唯一依仗。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理智在我的脑海里疯狂叫嚣:陈建军,你疯了吗?这钱给了她,你怎么办?你到了广州,吃什么,住哪里?你怎么找工作?你跟她非亲非故,万一她是个骗子呢?现在社会上骗子那么多,专门挑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学生下手!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说:那是个孩子!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今天要是见死不救,你这辈子读的书,你心里那点做人的良知,就全都白费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两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交战,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眼前浮现出林秀兰那张绝望的脸,浮现出那个孩子通红的小脸和痛苦的呻吟。
骗子?
一个骗子,会哭得那么伤心吗?一个骗子,会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孩子当垫子,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蹲在冰冷的地板上吗?一个骗子,会用那种看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不,她不是。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一咬牙,不再犹豫。我用最快的速度,从那个布包里数出了七百块钱。我给自己留下了一百块,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一百块,至少能让我在广州撑上几天,不至于饿死街头。
我把那七百块钱整整齐齐地叠好,塞进口袋,然后迅速整理好衣服,从铺位上爬了下来。
我再次回到那个卫生间门口,推开门。
林秀兰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一尊绝望的望夫石。看到我回来,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也许在她看来,我这样一个穷学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没有说话,直接走到她面前,蹲下,将那叠得厚厚的七百块钱,塞进了她的手里。
“拿着。”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秀兰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沓钱,又抬头看看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沓钱,对于95年的一个普通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她反应过来后,立刻像触电一样,要把钱推还给我。
“孩子要紧!”我按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钱是拿来救命的,不是拿来看的。你先拿着给孩子看病,剩下的,以后再说。”
“可是……可是我拿什么还你?我连家都没有了……”她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动和无措。
“那就等你有了再还。”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叫陈建军,江苏淮安人。这是我的大学地址,毕业后档案会暂时留在那儿。你以后要是想还钱,就往这个地址寄。”
我从口袋里掏出笔和那张写着“卫生间,等你”的纸条,在它的背面,写下了我的名字和学校的地址,然后塞还给她。
“你……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吗?”她攥着钱和纸条,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笑了笑,是那种学生式的、有点傻气的笑。
“我赌你不是。”我说,“再说,就算我赌输了,也就七百块钱。可万一我赌赢了,救的可是一条人命。”
我的话音刚落,林秀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有绝望,有委屈,有感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默默地站起身,退出了卫生间,把空间留给了她。
我靠在车厢连接处的挡板上,听着风声和她的哭声,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口袋里只剩下的一百块钱,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
但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坦荡。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对的事。这就够了。
第5章 武汉站的别离
天色微亮时,火车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汽笛,速度缓缓降了下来。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柔和的声音:“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武汉长江大桥,有在武昌站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武昌站,一个大站。
林秀兰抱着孩子回到了铺位上,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神情已经镇定了许多。孩子被她喂了点水,似乎安稳了一些,依旧昏睡着,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她默默地收拾着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车厢里的人们陆续醒来,开始洗漱、吃早点。下铺的大叔一边啃着干硬的馒头,一边好奇地问我:“小陈,昨晚看你跑了好几趟厕所,没事吧?”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事,大叔,可能水土不服。”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林秀兰。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火车稳稳地停靠在武昌站的站台上。站台上人声鼎沸,充满了南来北往的嘈杂和活力。
林秀兰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大哥……”她改了口,声音很轻,却很郑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份恩情,我林秀兰记一辈子。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先别说这些,赶紧带孩子去看病。”我帮她把那个小小的布包提起来,“武汉有大医院,同济、协和都很有名,你找人打听一下。”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她抱着孩子,我提着包,我们一前一后地挤下火车。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江城的湿气,扑面而来,让我精神一振。
站台上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把布包递给她,最后叮嘱道:“一个人在外面,凡事多留个心眼。钱要省着点花,先紧着孩子。”
她接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你拿着。就当……就当是个念想。”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成色很旧的银手镯,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这很可能是她的嫁妆,甚至是祖传的东西。
我立刻把手镯推了回去:“不行,这个我不能要。你留着,万一以后还有急用呢?”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她,“快去医院吧,别耽误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把手镯收了回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对我鞠了一躬,然后抱着孩子,毅然决然地转身,汇入了出站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那个单薄瘦弱的背影,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的渺小和无助。她走得很急,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匆忙的旅客撞倒,但她始终把怀里的孩子护得紧紧的。
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
站台上响起了催促上车的哨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我转身准备上车,继续我那趟前途未卜的南下之旅。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陈建军——”
我猛地回头,看到林秀兰正站在出站口的栏杆旁,拼命地向我挥手。她把孩子托付给旁边一位好心的大妈暂时抱着,自己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喊。
站台上的噪音很大,但我还是听清了她喊的每一个字。
“陈建军!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等着!”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愣在原地,心里百感交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也抬起手,用力地朝她挥了挥。
火车缓缓开动,她的身影,连同那个喧闹的站台,都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小,最终化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我回到车厢,坐在空荡荡的铺位上,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裤里的口袋,那仅剩的一百块钱,薄薄的一层,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下铺的大叔凑过来,好奇地问:“小陈,刚才那个女的,你认识啊?”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说:“萍水相逢。”
是啊,萍水相逢。我和她,就像两条在命运长河中偶然交汇的浮萍,短暂的相遇之后,便又各自漂向了未知的远方。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医院,不知道她的孩子能不能转危为安,更不知道,她那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究竟是一句郑重的承诺,还是一句被现实冲刷后,终将无影无踪的誓言。
火车继续前行,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的广州之行,还没开始,就已经变得无比艰难。
但我并不后悔。
第6章 第一张汇款单
抵达广州的时候,我几乎是身无分文。
那剩下的一百块钱,在支付了剩下的路费和买了几顿最便宜的盒饭后,已经所剩无几。我像一粒沙子,被抛进了这座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瞬间就被巨大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所淹没。
最初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我住过七八个人一间的地下室,铺位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我啃过最硬的馒头,喝过自来水。为了省两块钱的公交车费,我顶着南方的烈日,徒步走过大半个城市去面试。
我被拒绝过,被骗过,也曾有好几次,在深夜里饿着肚子,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太愚蠢了。那七百块钱,如果还在,我的处境会好上千百倍。
有好几次,我都想到了放弃,想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回到父母的身边。
可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林秀兰在武汉站台上那个决绝的背影,和她那句声嘶力竭的呐喊:“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尚且有那样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命运,我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退缩?
那段萍水相逢的经历,像一根看不见的鞭子,在我的身后,默默地抽打着我,催促着我,不许我倒下。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终于在一家小型的外贸公司找到了一个业务员的工作。没有底薪,全靠提成。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没日没夜地跑业务,背产品资料,学着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生活,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奔波和辛劳中,慢慢地,有了一点点起色。我从地下室搬到了城中村的单间,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一扇能看见阳光的窗户。
一年后,我已经基本在广州站稳了脚跟。我对那七百块钱,早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林秀兰和那个孩子,就像我青春里做过的一场遥远的梦,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醒来后,便又被现实的忙碌冲得无影无踪。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早就忘了我的名字,忘了那个地址。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我刚跑完一个客户,累得满头大汗地回到公司。前台的小姑娘递给我一封信,说:“陈建军,有你的信,是从你老家的大学转过来的。”
我有些纳闷,毕业一年了,谁还会往学校寄信给我?
我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绿色的邮政汇款单。
汇款金额:一百元。
汇款人:林秀兰。
地址:广东省东莞市石龙镇。
附言:还款。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站在人来人往的公司走廊里,一瞬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我的眼眶,毫无征兆地就湿了。
她没有忘记。她真的找到了我。
一百块钱,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不算什么大数目了。但这张汇款单的意义,却远远超过了它本身的价值。它像一个迟到了一年的回音,告诉我,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我赌赢了。
它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信义和善良存在。
我能想象,这一年里,她过得有多么不容易。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生过大病的孩子,在东莞那样的工业城市里,要付出多少汗水和辛劳,才能在安顿好生活之余,攒下这一百块钱,寄给我这个几乎已经快被她遗忘的“恩人”。
那个“还款”的附言,写得那么简单,却又那么有力量。它代表着一个普通女人的尊严和承诺。
我把那张汇款单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不仅为她感到高兴,也为我自己感到庆幸。
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一时的私心,而错过这场跨越千里的君子之约。
从那以后,每年的夏天,我都会收到一张来自林秀兰的汇款单。有时候是一百,有时候是两百。汇款的地址一直在变,从东莞到深圳,再到惠州,最后又到了某个我没听过名字的小县城。
我能从这些地址的变迁中,大致勾勒出她这十年来颠沛流离,却又始终在努力向上的生活轨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书信,只有这每年一次的、雷打不动的汇款单。
它像一个无声的约定,一条连接我们两个陌生人的、坚韧的纽带。
我从来没有去兑换过这些汇款单。我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全都珍藏在一个铁盒子里。我知道,她寄钱给我,是为了还她的心安。而我不去取钱,是为了守我的初心。
这份情义,早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
第7章 十年后的纸条
第十年的夏天,我收到了最后一张汇款单。
金额是三百块,正好凑齐了当年我给她的七百块钱。
这一次,汇款单上附了一张小小的纸条,是夹在里面的。纸条上是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但比十年前,显得从容和有力了许多。
“陈大哥,孩子上大学了,是个男孩,很争气。考上了武汉的一所重点大学。我们娘俩的生活现在很安稳,我在一个小镇上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生意还过得去。当年的大恩不言谢,这笔钱,终于还清了。以后,我不会再寄了。祝你一生平安。林秀兰。”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心里却觉得有千斤重。
十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十年,她用来抚养一个孩子,偿还一笔救命的恩情。她做到了。
孩子考上了武汉的大学。这个安排,像是命运的一个轮回。当年,武汉是他们母子绝望的终点,和重生的起点。现在,它成了那个孩子梦想开始的地方。这里面,蕴含着林秀兰多少无言的期许和纪念。
我仿佛能看到,在某个南方小镇温暖的灯光下,一个历经沧桑却眼神坚毅的女人,在写下这张纸条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欣慰的笑容。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林秀兰的任何音讯。她就像一个江湖侠客,在报答完恩情之后,便悄然隐退,消失于人海。
我把那张纸条,和那沓从未兑换过的汇款单,一起放进了那个铁盒子里,锁了起来。锁住的,是我青春里最宝贵的一段回忆。
又过了很多年,我也早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生活平淡而幸福。当年的那个愣头青陈建军,已经变成了一个为女儿学区房而焦虑的中年男人。
那趟绿皮火车上的经历,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的妻子。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觉得,那份记忆太珍贵,也太私人,它是我内心深处一个温暖的角落,不必与人分享。
直到有一天,我女儿深夜发高烧,上吐下泻,我和妻子急得团团转,抱着她就往医院跑。在急诊室的长廊里,我抱着滚烫的女儿,看着她难受得紧蹙的小眉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那一刻,二十多年前,在火车卫生间里,林秀兰抱着她那个同样发着高烧、浑身抽搐的孩子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忽然间,就彻底理解了她当年的那种绝望和无助。那种作为父母,宁愿自己承受所有痛苦,也想让孩子好起来的心情。
原来,有些情感,只有当你走到了同样的境地,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我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默默地说:林秀兰,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年轻、最一无所有的时候,用你的故事,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你让我相信,人性深处,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比利益更重要的。比如善良,比如承诺,比如一个陌生人在你最绝望时,向你伸出的那只手。
那趟1995年的绿皮火车,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但它载着我,从青春的起点,驶向了人生的腹地。它让我明白,人生这趟漫长的旅程,我们真正能带到终点的,不是你拥有了多少,而是你付出了什么,以及,你曾被怎样地温柔对待过。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写着“卫生间,等你”的、皱巴巴的纸条。
它曾让我误入歧途,却最终,把我引向了生命里最光明的地方。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