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方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埋怨,又带着点无可奈何。我正蹲在阳台上给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浇水,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又来了,你那个新疆战友,比闹钟还准时。”
妻子方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埋怨,又带着点无可奈何。我正蹲在阳台上给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浇水,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每年一到十月底,一个从新疆石河子寄来的纸箱,就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不用看寄件人,我就知道,是马卫国,我那个在部队里睡上下铺的兄弟。
我走到门口,那个熟悉的黄色纸箱就靠在门边,上面用粗大的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字迹歪歪扭扭,跟他人一样,透着一股子蛮劲。
“今年又是什么?核桃还是红枣?”方慧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问。
“还能有啥,老马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辈子就认那几样东西。”我笑着说,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吃力地把箱子拖进屋,用钥匙划开胶带。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干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上面是厚厚一层大红枣,个个饱满得像小灯笼;下面是薄皮核桃,用手一捏就能开。
这是我和老马的默契。二十多年了,从我转业回到这个南方小城,他就没断过。
方慧凑过来看了一眼,拿起一颗红枣,“看着是好,就是每年都这么多,也吃不完,最后不是送人就是放坏了。你跟他说说,让他别寄了,现在什么买不到?这运费都够买多少斤了。”
“你懂什么。”我瞪了她一眼,“这叫情分,是拿钱买不到的。”
方慧撇撇嘴,没再说话。她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每年一边念叨,一边还是会把红枣洗干净,给我泡茶喝。
我抓了一把核桃,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熟练地翻出那个存了十几年,却几乎没打通过的号码。
“喂,老马吗?”
电话那头,和往常一样,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机械女声。
我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意外。老马在山里管着一个果园,信号时好时坏是常事。以前我们还写信,后来有了电话,但他那个地方,信号塔跟宝贝似的,得找个山头才能打出去。这几年,我们之间的联系,就靠着这个每年一次的包裹,和我这个每年一次打不通的电话维系着。
我捏开一个核桃,把饱满的果仁递给方慧。她没接,指了指我的手机,“打不通?”
“嗯,老样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失联。你这个战友,真是个怪人。”
我笑了笑,没反驳。老马就是这么个怪人,倔,认死理,但心眼好得像山泉水,清澈见底。我想象着他现在可能正扛着锄头,在夕阳下的果园里忙活,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这箱红枣和核桃,就是我们之间最坚固的纽带。它告诉我,在遥远的天山脚下,还有一个兄弟记挂着我。这份记挂,让我在这个日益陌生的城市里,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路。
我以为,这箱特产就是我们友谊的见证,每年一次,永不缺席。
直到我五十二岁这年,儿子徐阳的一个决定,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
那天晚饭,徐阳突然宣布:“爸,妈,我辞职了。”
我和方慧都停下了筷子。徐阳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工作不错,薪水也高,是我们老两口的骄傲。
“好好的,辞什么职?”方-慧急了。
“不想干了,太累了。”徐阳扒拉着碗里的饭,“我想出去走走,来一场自驾游,一路向西,去新疆。”
“新疆?”我心里咯噔一下。
“对啊,”徐阳眼睛发亮,“都说北疆的秋天最美,我想去看看。爸,你不是有个战友在新疆吗?叫马叔叔的,正好我顺路去看看他。”
方慧一听,脸色缓和了不少,“去看看也好,你马叔叔每年都寄东西来,咱们还没上门道谢过呢。正好,你把他家的地址问清楚,别到时候找不到人。”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去新疆,去看老马。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盘桓了二十多年,却因为工作、家庭,种种原因一再搁浅。现在,儿子替我把它提了出来。
一股久违的热血涌上心头。
“好!我支持你!”我一拍桌子,“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好多年没见老马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咱们爷俩好好聚聚!”
“真的?”徐阳又惊又喜。
“当然是真的!”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我明天就去请年假。你把车准备好,咱们这就出发!”
那个晚上,我兴奋得几乎没睡着。我翻出压在箱底的旧相册,找到那张我们新兵连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年轻人都穿着宽大的军装,笑得一脸灿烂。我一眼就找到了老马,他站在最后一排,个子最高,皮肤最黑,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照片背后,是他的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赠战友徐建军,友谊长存。马卫国。”
我摩挲着那张照片,脑海里全是当年的情景。我们一起在训练场上爬泥坑,一起在深夜站岗时聊理想,一起分一瓶罐头,一起憧憬着退伍后的生活。
他说,他家在新疆,那里有吃不完的瓜果。他说,等他以后有了自己的果园,一定每年都给我寄最好吃的。
他做到了。二十多年,一诺千金。
而我,却连他家的具体地址都说不清楚。每次包裹上的地址,都只写到石河子市下面的一个镇,再往下就没有了。我打过几次镇上的邮局,想问问具体是哪个村,对方也说不清楚,只说每次都是一个中年女人来寄的,放下东西就走。
我一直以为是老马的婆姨,也没多想。老马那个人,不拘小节,大概觉得我能收到就行了。
现在要去见他,我必须得弄个准信。
第二天,我开始翻箱倒柜,想找找以前的信件。信没找到,却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通讯录。那是我们退伍时,全连的人互相留的。
我找到马卫国的名字,下面记着一个座机号码。我试着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座机早不用了。
我又翻了翻,找到了我们老排长的电话。排长姓李,转业后回了河北老家,这几年我们偶尔还会在战友群里聊几句。
电话接通了,老李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建军啊,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老排长,跟你打听个事儿。”我开门见山,“你还有马卫国的联系方式吗?就是新疆那个。”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
过了好几秒,老李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建军,你……找他有事?”
“我儿子要去新疆自驾,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看看老马。”我兴奋地说,“这小子二十多年没见了,就每年寄点土特产过来,电话也打不通,神神秘秘的。”
老李又沉默了。这次的沉默,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老排长?你在听吗?”
“建军……”老李的声音听起来很犹豫,“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跟他家里人联系过?”
“没有啊。就每年收到东西,给他打个电话,也打不通。怎么了?”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建军,你听我说,”老李的语气变得很郑重,“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家每年给你寄东西,是份心意。你收着,念着他的好,就行了。别……别去打扰人家了。”
“什么意思?”我有点急了,“老排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马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老李的回答很含糊,“就是……他家里的情况,可能不太方便。你大老远跑过去,别给人家添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们是过命的兄弟,他家有困难,我能不帮一把?”
“建军!”老李的声调高了一些,“你听我一句劝。心意到了就行了。真的,别去了。”
说完,他匆匆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手心全是汗。老李的话像一团迷雾,把我心里的兴奋和期待全都浇灭了。
不方便?添麻烦?
老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是生病了?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晚上,方慧看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把和老李的通话内容跟她说了一遍。
方慧听完,也皱起了眉头,“会不会是老马家里条件不好,怕你去了,他们招待不起,脸上挂不住?”
“不可能!”我立刻反驳,“老马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就算他穷得只剩一碗饭,也会分我半碗。他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那会是什么?”
我也答不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新疆之行,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徐阳看出了我的犹豫,问我:“爸,你到底怎么了?还去不去了?”
我看着儿子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突然下定了决心。
去!必须去!
不管老马家出了什么事,我都要亲眼去看看。如果是他病了,我得去照顾他。如果他家有困难,我砸锅卖铁也得帮他。我不能让我的兄弟一个人在遥远的新疆扛着。
我不能让这份二十多年的情分,只停留在每年一箱的红枣核桃上。
我没有再联系其他战友。我有一种直觉,他们可能都知道些什么,但都在瞒着我。既然他们不肯说,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我找出历年来老马寄包裹的箱子,把上面的地址一个个抄下来。虽然不详细,但都指向了石河子市的那个镇。
只要到了那个镇,我就不信我打听不到一个叫马卫国的人。
半个月后,我和徐阳开着他的越野车,踏上了西行的路。
车子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秀美,逐渐变成了北方的苍茫。我的心也随着车轮的滚动,越来越沉。
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发呆。徐阳以为我是旅途劳累,时不时地递水给我,讲些网上的段子想逗我开心。
我只是勉强地笑笑。
他不知道,我的心里装着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谜团。
开了四天车,我们终于进入了新疆地界。广袤无垠的戈壁,远处连绵的天山,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这就是老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我们按照导航,找到了那个叫“红山”的镇。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平房,风沙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在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馆住下。
放下行李,我一刻也等不了,拉着徐阳就出去打听。
“师傅,跟您打听个人。”我拦住一个在路边晒太阳的大爷,“您认识一个叫马卫国的人吗?大概五十多岁,个子很高,以前当过兵。”
大爷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下,“马卫国?哪个马卫国?”
“就是……家里应该有个果园的。”我补充道。
“哦……”大爷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老马家啊。认识,怎么不认识。”
我心里一喜,看来找对地方了!“那他家住在哪儿?我们是他战友,从南方过来看他。”
大D爷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指了指镇子外的一个方向,“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大概五公里,路边有个村子,叫白杨村。他家就在村口第一家。”
“谢谢您了!”我激动地道谢,拉着徐阳就要走。
“等等。”大爷又叫住了我们。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了摆手,“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他的眼神,和老李在电话里的语气,如出一辙。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和徐阳开车来到白杨村。村子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村口第一家,是一个用土坯围起来的院子,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
院子里种着几棵白杨树,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推门进去。我害怕,害怕门后是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徐阳看出了我的紧张,拍了拍我的肩膀,“爸,来都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正在院角的水井边洗衣服,她背对着我们,身形有些佝偻。
“请问……这里是马卫国的家吗?”我试探着问。
女人闻声回过头。她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相仿,但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头发也有些花白。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慌乱。
“你们是?”
“我是他战友,徐建军。从江苏过来的。”我指了指身后的徐阳,“这是我儿子。”
女人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她没有立刻请我们进屋,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嫂子,老马呢?”我急切地问,“他在家吗?我们大老远来看他。”
女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转过身,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地说:“他……他不在。”
“不在?去果园了?”我追问,“嫂子,你告诉我们果园在哪儿,我们自己去找他。”
女人没有回答我,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徐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女人,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嫂子,”我的声音开始发抖,“老马他……到底怎么了?”
女人终于抬起头,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落。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还没反应过来。
“走了,不在了。”她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走了快十年了。”
十年了。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只有无尽的哀伤。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这不可能。他每年都给我寄东西,上个月,我还收到了他寄来的红枣和核桃。”
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把包裹的照片翻给她看,但手抖得厉害,怎么也划不开屏幕。
“东西……是我寄的。”女人低声说。
“你寄的?”我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先进屋吧,外面风大。”
我和徐阳跟着她走进屋里。屋子很简陋,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几乎没什么装饰。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
遗像上的人,穿着一身军装,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是马卫国。
是那个年轻的、鲜活的、永远留在我记忆里的马卫国。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徐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五十二岁了,自以为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早已心硬如铁。但在那一刻,我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每年给我寄特产的兄弟,那个我以为一直在天山脚下过着平淡日子的兄弟,原来,早已不在人世了。
而我,这个他口中最好的战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整整十年。
我在悲痛和荒谬中,度过了十年。
女人给我们倒了水,她自我介绍叫李秀英。她坐在我们对面的小板凳上,开始讲述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卫国是十年前走的。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在镇上的一个工地上打零工,脚手架没搭稳,从上面摔了下来。”
“人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他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交了你们这几个过命的战友。”
“他说,他答应过你,每年都给你寄家里最好的红枣和核桃。他说,他人可以不在,但答应兄弟的事,不能不算数。”
“他让我……替他继续寄下去。别告诉你们,就当他还活着。”
李秀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答应他了。他走了以后,每年秋天,我就去镇上最好的干果店,挑最大最甜的红枣,最薄皮的核桃,给他那几个战友一人寄一箱。”
“地址和名字,都是他以前写在一张纸上的。我怕写错了,每次都照着抄。他的字不好看,我的字也不好看。”
“我不敢留我的电话,怕你们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一直用他以前那个早就停机的手机号。”
“我就是想……让他活在你们心里。我怕你们知道了,以后就没人再念着他了。”
我听着李秀英平静的叙述,心如刀割。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老李为什么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明白了那个镇上的大爷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他们都知道,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不,不是蒙蔽。
这是一个女人,用十年时间,为她逝去的丈夫,编织的一个善意的、沉重的谎言。
她用这种方式,延续着丈夫的承诺,守护着丈夫心中那份比生命还重要的战友情。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无法想象,这十年来,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的。每年,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邮局寄出那些本该由她丈夫寄出的包裹。
那一个个沉甸甸的纸箱里,装的哪里是红枣和核桃。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至死不渝的承诺,和一个女人深沉如海的爱。
“嫂子……”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对不起。谢谢你。
这些话,在这样一份沉重的情感面前,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那天下午,李秀英带我们去了马卫国的墓地。
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一个孤零零的土坟,墓碑是用水泥砌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我跪在坟前,把带来的一瓶白酒,洒在了地上。
“老马,兄弟来看你了。”
“你这个家伙,骗得我好苦啊。”
“你放心,以后,嫂子和孩子,就是我的亲人。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
我对着冰冷的墓碑,说了很多很多。
说了我们当兵时的趣事,说了我转业后的生活,说了我那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方慧每年收到包裹时的念叨。
我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徐阳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给我递纸巾。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红了眼眶。
从墓地回来,李秀英坚持要留我们吃饭。
饭桌上,我见到了老马的儿子,马小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眉眼间有几分老马的影子,但不爱说话,显得很靦腆。
我了解到,小军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补贴家用。李秀英身体不好,常年要吃药。家里的果园,因为缺人手,也荒废得差不多了。
这个家,过得很清苦。
吃饭的时候,李秀-英不停地给我和徐阳夹菜。桌上只有两样素菜,和一盘炒鸡蛋。但她把鸡蛋全都夹到了我们碗里。
“嫂子,你别忙了,你也吃。”
“你们吃,你们大老远来的,是客。”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鸡蛋,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到自己每年收到包裹时的心安理得,想到自己还曾因为打不通电话而有过一丝抱怨。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
我这个所谓的“过命的兄弟”,在老马去世后的十年里,对他家里的困境一无所知。我享受着他用生命换来的承诺,却从未想过去探究这承诺背后的真相。
晚饭后,我把徐阳叫到一边,把身上带的现金都掏了出来,又让徐阳把卡里的钱也取了出来,凑了两万块钱。
我把钱用信封装好,塞给李秀英。
“嫂子,这点钱你拿着,给孩子用,也给你自己看病。”
李秀英说什么也不肯收,拼命地往我怀里推。
“建军兄弟,这使不得!我替卫国给你寄东西,不是图你这个。你要是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们,也是看不起卫国!”她的情绪很激动。
“嫂子,你听我说。”我按住她的手,“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报答。这是我这个当兄弟的,该尽的一份心。老马不在了,我就是小军的叔。叔叔给侄子一点钱,天经地义。”
“你要是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不认老马这个战友。”
我把话说得很重。
李秀英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没再推辞,默默地收下了那个信封。
我和徐阳在白杨村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们准备离开。
临走时,李秀英和小军把我们送到村口。李秀英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晒干的红枣。
“建军兄弟,这个你带上。这是自家树上结的,不值钱,就是个心意。”
我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和那袋并不饱满的红枣,知道这可能是她家果园里仅剩的收成了。
我没有拒绝。
我郑重地接过那个布袋,对她说:“嫂子,你放心。以后每年,我都会来看你和小军。”
我又转向小军,“小军,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给叔叔打电话。这是我的号码。”
我把写着我电话的纸条塞到他手里。
小军抬起头,看着我,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叔,谢谢你。”
“傻孩子,跟叔客气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就像在拍年轻时的老马。
车子启动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母子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徐阳都沉默了很久。
是徐阳先开的口。
“爸,我以前一直不太理解,你为什么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马叔叔那么上心。现在我懂了。”
“你们那个年代的感情,真的……很不一样。”
我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是啊,不一样。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微信,没有视频通话。情分,是靠一封封信,一个个电话,一次次实实在在的帮助建立起来的。
承诺,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
回到家,方慧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就知道出事了。
我把在新疆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方慧听完,也沉默了。她坐在沙发上,抹了半天眼泪。
“这个李秀英,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哽咽着说,“老马能娶到她,是福气。”
“是啊。”
“以后,咱们得帮帮他们。”方慧看着我,眼神很坚定,“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也不能让英雄的家人受苦。”
我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开始每个月都给李秀英寄些钱过去,不多,但足够她看病和日常开销。
我让徐阳帮小军在网上找了些农业技术的视频和资料,鼓励他把家里的果园重新打理起来。
每个周末,我都会给小军打个电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况,聊聊果树的种植。一开始他还有些拘谨,后来慢慢地,话也多了起来,会跟我说说村里的新鲜事,问问我身体怎么样。
电话里,我仿佛听到了老马的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十月底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小军打来的。
“叔,家里的红枣和核桃熟了。我给你和婶婶寄了一些过去,你注意查收。”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喜悦和自豪。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来自新疆的包裹。
还是那个熟悉的黄色纸箱,但上面的字迹,不再是歪歪扭扭,而是变得清秀工整了许多。
寄件人那一栏,写着两个名字。
马卫国。
马小军。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红枣和核桃。红枣比往年的更大更饱满,核桃也更干净。
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是小军写的:
“叔,这是我们自己家果园今年结的果子。第一批最好的,寄给你尝尝。我妈说,我爸的承诺,以后由我来继续。”
我拿着那张纸条,手微微颤抖。
我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天山脚下,一个年轻的身影,接过了父亲的锄头,也接过了父亲那份沉甸甸的承诺。
生命会逝去,但情分和承诺,却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
我拿起一颗红枣,放进嘴里。
很甜。
比我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一颗枣,都要甜。
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我52岁了,半辈子过去了。我曾经以为,我看透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事无常。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比如,一个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承诺。
比如,一个女人跨越十年的守护。
比如,一份足以超越生死的兄弟情。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方慧的电话。
“老婆子,晚上早点回家。小军寄来的新枣到了,我给你泡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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