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酒杯递到我嘴边,带着一股浓烈的白酒香气,混杂着酒店包厢里空调和饭菜的味道。我回过神,接过杯子,和眼前这个脑满肠肥,几乎已经认不出的“老同学”碰了一下。
“老李,发什么呆呢?来,喝一杯!这么多年不见,你是一点没变啊!”
酒杯递到我嘴边,带着一股浓烈的白酒香气,混杂着酒店包厢里空调和饭菜的味道。我回过神,接过杯子,和眼前这个脑满肠肥,几乎已经认不出的“老同学”碰了一下。
他叫王海,上学时瘦得像根豆芽菜,现在自称“王总”,名片烫金的,头衔是一家什么科技公司的创始人。
我笑了笑,把杯里的酒喝干,喉咙里火辣辣的。
“王总才是风采依旧。”我客气地回了一句。
这是我们毕业二十五周年的同学会,地点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发起人是当年的班长,如今在体制内不大不小是个领导。人来了四十多个,差不多坐满了四个大桌。
大家的变化都很大,又好像都没变。男人大多挺起了肚子,头发稀疏了,话题离不开项目、股票和孩子在哪所名校。女人呢,保养得好的,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但眼角的细纹和略显疲态的眼神,还是泄露了被生活打磨过的痕迹。
整个包厢里,像一口烧开了的水锅,人声鼎沸。敬酒的,聊天的,加微信的,拍合影的,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着一个“混得还不错”的角色。
我也在其中,微笑着,点头,喝酒,交换名片,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叫李诚,四十七岁,一家不大不小的国企里做财务,不上不下,安安稳稳。妻子是中学老师,儿子今年高三,正在冲刺。我的生活就像我做的账本,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平平整整,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波澜。
我不太适应这种场合,总觉得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层看不见的面具。他们说的那些辉煌,我听着,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人身上。
他叫周晟。
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怎么变的人,还是那么瘦,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他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只是偶尔端起茶杯喝一口水。
有人去给他敬酒,他也是站起来,用茶水和人碰一下,然后就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他整个人,和这个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滴清水,掉进了滚油里,既不沸腾,也不蒸发,就那么固执地待着。
我记得上学时,他就是这样,话不多,但成绩极好,尤其是物理,总能用最简洁的办法解开最复杂的题。我们关系还不错,都喜欢看武侠小说,偶尔会交换着看。
后来,他考去了外省一所顶尖的大学,我们渐渐就断了联系。只听说,他毕业后进了一家研究所,做技术工作。
“周晟现在干嘛呢?还是那么个闷葫芦。”旁边有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小声议论。
“听说是搞什么研发的,一辈子就那样了,死工资。”另一个人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
饭局进行到一半,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周晟站了起来。他走到班长那一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班长正喝在兴头上,大手一挥,似乎说了句“这才到哪儿啊”。
周晟只是微微躬了躬身,没再多说,然后就转身,穿过一张张觥筹交错的酒桌,朝门口走去。
他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朝我点了点头。
我也朝他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句“路上慢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像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出了这个热闹的秋天。
门被推开又关上,外面走廊的光亮闪了一下,包厢里的喧闹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又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最早离席的人,可能才是我们这群人里,活得最明白的一个。
可我那时还不懂,他那份清醒的背后,到底扛着些什么。
同学会的第二天,班长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很长的文字。
我当时正在单位对账,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看了一眼。
那段文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群里激起了千层浪。
班长说,周晟的妻子,得了尿毒症,一直在做透析,现在情况不太好,急需换肾,但肾源和后续的费用,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周晟昨天之所以提前离席,是因为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妻子身体出现了紧急状况。
班igh长在文字的最后,发出了一个募捐倡议,希望同学们能伸出援手,帮帮我们这位曾经的同学。
群里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班长带头,发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红包封面上写着:周晟加油,我们与你同在。
紧接着,王海,“王总”,发了一个五千的。
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
红包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两百,五百,一千,两千……金额和封面上祝福的话语,在屏幕上飞快地滚动。
这不再是单纯的捐款,它变成了一场竞赛,一场关于财力、情谊和面子的公开展示。
有人发了红包,还会附上一句:“不多,一点心意,希望弟妹早日康复。”
下面立刻有人回复:“xx总敞亮!”“还是老同学情谊深啊!”
我捏着手机,指尖有些发凉。
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动,那些红色的方块,像一块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眼睛有些不舒服。
我不是不愿意帮忙。但是,以这种方式,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像一场公开的表演,每个人都在舞台上,用金钱扮演着一个有情有义的角色。而周晟,那个我们名义上要帮助的人,却被推到了聚光灯下,像一个需要被审视和怜悯的标本。
他的困境,他的家庭,他最私密的痛楚,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四十多个“老同学”面前,成了一场集体狂欢的背景板。
我能想象到周晟的感受。以他的性格,那种沉默而骄傲的性格,他会愿意这样吗?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班长单独发给我的消息。
“李诚,你也在群里表个态吧。我知道你条件不错,工作稳定。大家都在看呢,别让人觉得咱们班的同学情淡了。”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家都在看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纱布。
原来,这不仅仅是帮助,更是一场需要被“观看”的表演。我的参与,我的捐款数额,都将被放在一个无形的坐标系里,被衡量,被评价。
我的沉默,会被解读为冷漠。我的捐款如果少了,会被解读为小气,或者“混得不好”。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不是来自周晟的困境,而是来自这个名为“同学情”的集体。
我打开微信钱包,看着那个“转账”按钮,犹豫了很久。
我想给周晟打个电话,问问他,这真的是他需要的吗?
但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自从毕业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最终,我还是在群里发了一个红包。两千块。这是我一个星期的工资。
我没有在封面上写任何话。
发出去之后,我立刻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但又让自己很不舒服的任务。
我不敢再看群里的消息,我怕看到那些“李诚仗义”的夸赞,也怕看到有人拿我的金额和别人比较。
那天下午,我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财务报表,一个数字也看不进去。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周晟离开时那个沉默的背影。
他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一旦他的困境被公开,就会演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他提前离席,是不是就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那种被“集体”和“舆论”裹挟的无力感。我做了一件看起来“正确”的事,但我的内心,却无比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同学群里的募捐热潮还在继续。
班长每天都会公布一个“爱心榜”,把捐款人的名字和金额列出来,像一张光荣榜。总金额已经突破了十万。
群里一片赞扬之声,大家都在感慨,还是老同学靠得住,这情谊比金子还真。
有人提议,选个代表,把这笔钱亲自送到周晟手上,还要拉个横幅,拍张照片,发到群里,让周晟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看着这些讨论,我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这哪里是送温暖,这分明是去“视察”,去展示自己的善举,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道德优越感。
周晟,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群里说过一句话。他就像一个失语的人,被安排,被代表,被消费。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不想再通过这个喧闹的微信群去了解他,去“帮助”他。我想去看看他,亲自问问他,到底需要什么。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为自己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找一个出口。
我向单位请了两天假,理由是家里有事。妻子有些不解,但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多问,只是叮嘱我路上开车小心。
我从班长那里要来了周晟的地址和电话。班长还挺高兴,以为我是要作为“先遣代表”去慰问,特意嘱咐我多拍几张照片回来。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我一个人去,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李诚。
周晟在邻市,开车过去大概三个小时。
出发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他有些沙哑和疲惫的声音。
“喂,哪位?”
“周晟,是我,李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回忆我是谁。
“……李诚?哦,想起来了。有事吗?”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疏离。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现在在你家附近,方便吗?”我撒了个小谎,我其实还在高速上。
他又沉默了。我能听到电话里传来隐约的、机器运转的滴滴声。
“不用了,我这边挺乱的,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的心意我领了。”他拒绝了,很干脆。
“我不是来让你招待的。”我急忙说,“我就是……就是路过,顺便看看老同学。马上就走,不耽误你事。”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
或许是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他最终松了口:“那你过来吧。把地址发给我。”
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些忐忑。我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到来,对他来说,究竟是安慰,还是一种打扰。
导航把我带到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这里的楼房,墙皮都有些剥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这和我预想的,一个顶尖大学毕业生、研究所工程师的住所,相去甚远。
周晟的家在三楼。我敲了敲门,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是周晟。他比同学会上看起来更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他身上穿着一件旧毛衣,袖口磨破了。
屋子里的景象,让我心里一沉。
很小的一居室,客厅里堆满了各种医疗用品和药盒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她非常瘦,脸色蜡黄,身上插着管子,旁边一台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这就是他每天面对的“战场”。
我的到来,像一个闯入者,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周晟没有请我坐,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麻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警惕。
“你……怎么来了?”他先开了口。
“我来看看你。”我把手里提的水果和牛奶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嫂子她……还好吧?”
我的声音很小,我怕吵到他妻子。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一个旧沙发,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病历和化验单。
“喝水吗?”他问。
“不用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我来的时候,在路上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安慰的话,鼓励的话。但此刻,站在这间被病痛和贫穷填满的小屋里,我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自己都不信。
说“你要坚强”?他已经扛起了所有,我的鼓励像一句风凉话。
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群里的事,我知道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谢谢你们。”
这句“谢谢”,他说得没有一点温度。
“班长他们……也是一番好意。”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干巴巴地解释。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像是自嘲的笑容。
“好意?”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心上,“李诚,你知道吗?自从你们开始‘献爱心’,我每天要接十几个电话。”
我愣住了。
“有八百年不联系的亲戚,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快不行了,想打听我这房子以后归谁。”
“有楼下的邻居,看见我就绕着走,生怕我找他们借钱。”
“还有我妻子的单位,领导也知道了,打电话来‘慰问’,言下之意是让她安心养病,她的岗位已经找人顶了。”
他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们在群里发的那些照片,那些金额,传得比什么都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周晟是个需要别人可怜的穷光蛋了。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别人看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你懂吗?”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帮助他,是在为他雪中送炭。但我从没想过,我们的“善举”,在别人眼中,会变成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他的生活,把他钉在一个“失败者”和“受助者”的耻辱柱上。
“那笔钱……我不会要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跟班长说过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这笔钱能解决很多问题!”
“解决问题?”他笑了,笑声里充满了疲惫,“李诚,你以为我缺的只是钱吗?”
“我缺的是一个健康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家。我缺的是时间,是精力。我缺的是我儿子能像你儿子一样,安安心心准备高考,而不是每天放学后要先跑到医院,给他妈送饭。”
“这些,是你们的十万块钱能买来的吗?”
他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我自以为是的善良。
“你们给的钱,带着围观,带着审视,带着高高在上的同情。我收下这笔钱,就要一辈子背着这份‘恩情’。我走到哪里,都得记着,我是靠同学的施舍才活下来的。我妻子的命,是用我的尊严换来的。”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不管结果怎么样,这是我们夫妻俩自己的事,我不想让它变成一场给外人看的表演。”
屋子里,只剩下那台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以为我主动来找他,是脱离了“集体”的清醒之举。但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打扰。我的慰问,我的关心,都建立在我自己的想象之上。我根本不了解他的处境,不理解他内心的骄傲和挣扎。
我,和群里的那些同学,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们都只是站在岸上,对着一个溺水的人大声喊“加油”,甚至扔下一些我们自认为有用的东西,却从没想过,他真正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只不说话、但能稳稳抓住的手。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
我的善意,我的同情心,在残酷的现实和一个人坚守的尊严面前,显得那么廉价,甚至可笑。
我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那个旧沙发上。
周晟没有再看我,他转身走回折叠床边,俯下身,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妻子的额头。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个曾经在物理竞赛中轻松解开所有难题的少年,如今,正面对着一道生活给出的、无解的难题。
而我,我们这些所谓的“老同学”,却用我们自以为是的“帮助”,给他这道难题,又增加了一道附加题,关于人性,关于尊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周晟家的。
回程的高速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车窗外,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掠去,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周晟的话,他平静而疲惫的眼神,还有他妻子那张蜡黄的脸,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我一直以为,同学会,是为了重温旧情,是为了在疲惫的中年生活里,找回一点青春的慰藉。
我一直以为,同学情,是在一方有难时,大家能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但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可能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们的同学会,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比”。比谁的职位高,谁的车子好,谁的孩子有出息。那一张张笑脸背后,是精心计算过的炫耀和不动声色的试探。
我们的募捐,也不是单纯的“帮助”,而是一场更大规模的“攀比”。比谁更“有情有义”,比谁更“财大气粗”。周晟的苦难,成了我们展示自身优越感的最佳道具。
我们消费着他的不幸,来成全我们自己的“善良”。
我们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施舍我们的“温暖”。
我们甚至都没有问过他一句:你需要吗?
这才是最残忍的地方。
我想起周晟在同学会上,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样子。他不是孤僻,也不是不合群。他只是早就看透了这场聚会的本质。
他的世界里,有比事业、财富、人脉更重要、也更沉重的东西。他的生活,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参与我们这场虚伪的和平年代的“演习”。
他提前离席,不是不念旧情,而是他的现实,已经容不下任何虚情假意。
他才是那个最清醒的人。清醒地活在自己的现实里,清醒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也清醒地和我们这群活在幻觉里的人,划清了界限。
而我们,包括我,都像一群醉汉,在名为“中年”的酒局上,推杯换盏,吹嘘着各自并不那么精彩的人生,互相麻痹,互相取暖,却对那个唯一保持清醒、想要提前退场的人,指指点点。
车子驶入熟悉的收费站,ETC的提示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忽然想明白了。
真正的关心,不是大张旗鼓的宣告,不是人尽皆知的捐助。
它应该是沉默的,是尊重的,是设身处地地去想,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你想给什么,而是他需要什么。
这才是关键。
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妻子给我留了盏灯,桌上还有温着的饭菜。儿子已经睡了,他的房门上贴着一张“请勿打扰”的纸条。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事。
我退出了那个同学微信群。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
我知道,我的这个举动,肯定会引起很多猜测。他们可能会说我清高,说我小气,说我不合群。
但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想再参与那场表演了。
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查阅关于尿毒症和肾脏移植的资料。我利用我的专业知识,研究各种医保政策,商业保险的报销条款,以及一些公益基金会的救助申请流程。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所有可能有用的信息,整理成了一份清晰明了的文档。哪些费用可以报销,比例是多少;哪些药物在医保目录内;申请大病救助需要准备哪些材料,流程是怎样的。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可能像天书一样复杂。但对于我这个做了二十多年财务的人来说,只是日常工作。
做完这些,我给周晟发了一条短信。
“周晟,我是李诚。我整理了一些关于医保和救助申请的资料,或许对你有用。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发给你。另外,我认识一个省人民医院肾内科的医生,是我妻子的远房亲戚,人很好,业务也精通,或许可以帮你咨询一下。不给你打电话了,怕打扰你。你方便的时候回复我。”
我没有提钱,一个字都没提。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为他提供一点真正实际的帮助。
这种帮助,是安静的,是不需要被围观的,是能保留他最后尊严的。
发完短信,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手机响了,是周晟的短信,只有一个字。
“好。”
看到这个字,我的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从那天起,我和周晟开始了一种新的联系方式。
我们不打电话,只通过短信交流。他通常是在深夜回复我,言简意赅。
我把整理好的资料分批发给他,他会告诉我哪些用得上,哪些他已经了解了。我帮他联系了那个医生亲戚,他们通过电话,医生给出了一些很专业的建议。
我还发现,他妻子的很多自费药,可以通过一些慈善赠药项目申请,我把申请的渠道和表格都找好,发给了他。
我们聊的,全都是这些具体而琐碎的事情。我们从不谈同学会,不谈捐款,不谈那些虚无缥缈的“同学情”。
我们就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面对着一个共同的敌人——病魔。
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和强大。他一个人,几乎扛起了一切。为了方便照顾妻子,他辞掉了研究所的工作,在家里接一些零散的编程项目,通宵达旦地赶工。他学会了做腹膜透析,每天四次,严格按照流程操作,比护士还专业。
他把妻子的病情、治疗方案、费用开支,都用表格记录得清清楚楚,就像在做一个科研项目。
他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向我诉过一次苦。
有一次,他深夜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儿子的成绩单,年级第一。
他只配了两个字:“还好。”
我能想象到,这两个字背后,包含着多大的辛酸和慰藉。
我也开始反思我自己的生活。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对着一堆没有生命的数字,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我抱怨过工作的乏味,抱怨过生活的平淡,抱怨过妻子对我的不理解。
但和周晟比起来,我所拥有的一切——健康的家人,安稳的工作,平静的生活——是多么的珍贵。
我以前总觉得,人到中年,就是一场不断的失去。失去青春,失去激情,失去梦想。
但周晟让我看到,人到中年,更是一场不断的坚守。坚守责任,坚守爱,坚守一个家的完整。
这种坚守,远比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更需要勇气。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
周晟妻子的病情,时好时坏。肾源一直没有等到。
我的儿子,也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紧张。妻子比儿子还焦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说话都小心翼翼。
我能做的,就是当好后勤,准时接送,不在家里制造任何噪音。
高考那天,我开车送儿子去考场。
校门口挤满了家长,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期盼和不安。
儿子下车前,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考成什么样,你都是爸妈的骄傲。”
儿子点点头,背着书包,汇入了人群。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周晟。
他的儿子,此刻应该也在某个考场里,奋笔疾书吧。那个孩子,比同龄人,一定承受了更多。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周晟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儿子考完了。他说感觉还不错。”
“那就好。辛苦你们了。”我回复。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条。
“李诚,谢谢你。”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我看着这三个字,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他谢的不是我帮他整理的那些资料,也不是我帮他联系的那个医生。
他谢的是,我给了他一份不被打扰的尊重,一份平等的友谊。
出成绩那天,我儿子考得不错,超了重点线五十分。妻子高兴得哭了。
我给周晟发了信息,问他儿子的成绩。
他回得很快,一个学校的名字,全国顶尖的学府,也是他当年上的那所大学。
后面还跟着一句话:“子承父业了。”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这是他们一家在漫长的黑暗中,看到的一束最亮的光。
暑假的时候,我提出,想请他们一家吃个饭,就我们两家人。
周晟这次没有拒绝。
我们约在一家环境很安静的家常菜馆。
我见到了他的儿子,一个很高很瘦的男孩,眉眼间有周晟的影子,但比他父亲多了一丝开朗。
他的妻子也来了,她坐着轮椅,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她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
我们聊孩子们的专业,聊大学里的趣事,聊我们年轻时看过的武侠小说。
我们没有提病情,也没有提钱。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桌子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不是什么“施助者”和“受助者”,我们就是两家人,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带着各自的家庭,坐在一起,分享着生活中的一点点甜。
饭后,周晟坚持要买单。我没和他争。
我明白,这是他坚守的尊严。
送他们回家的时候,在楼下,周晟的妻子忽然对我说:
“李哥,谢谢你。老周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周晟,点了点头。
“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次,我说出这句话,不再觉得苍白。因为我知道,支撑这句话的,不是虚无的祝福,而是他们一家人顽强的生命力,和我们之间,那种不言自明、彼此尊重的陪伴。
后来,我听说,班长他们把那笔募捐的钱,以“同学会互助基金”的名义,捐给了一个公益组织,专门用于资助贫困学生。
他们在群里发了证书和照片,又是一片赞扬之声。
我看着那些消息,心里很平静。
或许,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找到了一个出口。
生活还在继续。
周晟妻子的肾源,终于等到了。手术很成功。
虽然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
我的儿子,去了他心仪的大学,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和妻子,也开始学着适应没有孩子在家的日子,重新找回二人世界的节奏。
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
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在我的生活里,渐渐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符号。
但我手机的通讯录里,一直存着周晟的号码。
我们联系得并不频繁,有时候一两个月才发一条信息,问问近况。
但我们都知道,在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可以不设防、不伪装去交流的。
这就够了。
那个秋天的同学会,像一场大梦。
梦醒之后,我才真正看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它不是一场供人参观的演出,不是一场需要用掌声和鲜花来证明价值的比赛。
它就是你身边的一粥一饭,是你家人的一个微笑,是你和一个老朋友之间,那份沉默却坚实的懂得。
那个最早离席的人,他不是不合群,他只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地,明白了这场人生的游戏规则。
他用他的清醒,教会了我,什么才是人到中年,最重要的东西。
不是面子,不是金钱,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光环。
而是真实,是责任,是守住你内心最珍视的那份宁静和尊严。
来源:勇敢的海浪hAwzk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