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块烧透的烙铁,声音尖利得能划破我家的天花板。
那只烟斗,我爸的旧烟斗,我送人了。
就因为这事,我老婆林娟指着我的鼻子,骂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块烧透的烙铁,声音尖利得能划破我家的天花板。
“陈阳!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那是古董!古董你懂不懂!”
“我弟那个老板王总,人家是玩收藏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说那是元帅同款,是宝贝!”
“你呢?你个败家子!转手就送给那个孤老头子!你对得起谁?对得起我,还是对得起你儿子!”
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起了小山。
我没看她,眼睛盯着电视机里无声的画面,脑子里却全是我爸的脸。
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永远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脸。
还有他捏着那只烟斗,坐在门槛上,看晚霞的样子。
那只烟斗,怎么就成了古董?成了宝贝?
在我心里,它只是我爸的一部分,是他生命的延伸。
这事得从三天前说起。
我爸走了一年了,周年祭。
我妈按照老家的规矩,让我整理一下我爸的遗物。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半辈子的木工工具箱,还有就是那个烟斗。
烟斗是暗红色的,材质我也说不清,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
斗柄已经被我爸的手摩挲得油光发亮,包了一层厚厚的浆。
烟嘴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圈浅浅的牙印。
我爸是个木匠,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那个小村庄。
他不抽烟卷,就喜欢用这烟斗,装上自己种的旱烟叶,吧嗒吧嗒地抽。
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他膝盖上,闻那股呛人又安心的烟草味。
他会一边抽,一边给我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老故事。
我妈说,这烟斗是他年轻时,去县城里赶集,从一个走街串串的货郎手里换来的。
用了一副他亲手打的,给孩子睡的摇篮换的。
我爸说,那货郎告诉他,这烟斗有来头,是个大人物用过的。
我们全家都当笑话听。
一个穷木匠,能有什么大人物的宝贝。
我爸去世后,这烟斗就一直放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我妈不许任何人碰。
她说,看到这烟斗,就好像我爸还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林娟对我爸的东西,向来是不上心的。
她总嫌我爸身上有股刨花和汗水混杂的味道,嫌他沉默寡言,拿不出手。
这次整理遗物,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把那些旧衣服扔进蛇皮袋。
“这些破烂留着干嘛?占地方,还招虫子。”
我没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烟斗擦了又擦,放在手心。
那一刻,我仿佛能感受到我爸手心的温度。
第二天,我回了趟村里。
我去了李大爷家。
李大爷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交情。
两个老头,年轻时一起上山砍树,中年时一起在村口下棋,老年时就一起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我爸走了,李大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整个人都垮了。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山。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才亮起一点光。
我们聊了很久,聊我爸。
李大爷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你爸啊,是个好人呐……就是命苦……前几天我还梦见他,拿着那杆老烟枪,冲我笑呢……”
我的心猛地一酸。
临走时,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烟斗,递给了李大爷。
“李大爷,这个,您留着做个念想吧。”
李大爷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接过烟斗,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把烟斗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是这个味儿……是你爸的味儿……”
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阳子,大爷谢谢你……谢谢你……”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觉得自己做对了。
这只烟斗,只有在懂它,思念它主人的人手里,才有意义。
它不是一件东西,它是一段记忆,一份情感。
我没想到,这件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暴。
风暴的中心,是林娟的弟弟,林强。
林强在县城一家装修公司上班,老板姓王,就是林娟口中的王总。
这位王总有点闲钱,喜欢捣鼓些文玩字画,附庸风雅。
林强为了巴结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回村里的事,林娟随口跟她妈说了。
她妈又当新闻一样,在家族群里广播了。
林强看到了,不知怎么就跟他的王总提了一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总详细问了那烟斗的样子,颜色,材质。
林强哪知道,就凭着我以前发过的几张我爸的照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王总听完,一拍大腿。
“元帅同款!绝对是元帅同款!”
他告诉林强,他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在一位大收藏家手里,据说是某位开国元帅的心爱之物,价值不菲。
林强当时就懵了,随即就是狂喜。
他立刻打电话给了林娟。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林娟的咒骂还在继续,词汇越来越难听。
“你就是个!守着金山要饭的叫花子!”
“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但凡你有点脑子,我们家至于现在还挤在这破房子里吗?”
“儿子上个好点的幼儿园都得求爷爷告奶奶,你倒好,几十万,可能上百万的东西,眼睛不眨就送人了!”
“你不是送东西,你是在送我们娘俩的命!”
我猛地站起来,胸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发。
“够了!”
我一声怒吼,把林娟吓了一跳。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吞的我,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
“林娟,在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那是我爸的烟斗!是他唯一的念想!不是你用来换钱的工具!”
“我爸活着的时候,你嫌他穷,嫌他脏,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现在他死了,你连他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拿去卖钱?”
“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但很快,她就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我嫌他穷?我嫌他脏?陈阳,你说话要凭良心!”
“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家出了什么?三万块钱彩礼,还是东拼西凑的!房子是我家买的,车子是我家买的!”
“这些年,我跟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哪件衣服超过五百块了?我什么时候买过像样的化妆品?”
“我图什么?不就是图你这个人老实本分吗?”
“可你老实得都蠢了!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让我们翻身,你却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把它扔了!”
“你对得起我吗!”
她也激动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我冷笑。
“老实本分?在你眼里,老实本分就是蠢,对吗?”
“房子是你们家买的,没错,首付是你们出的。但房贷是我在还!每个月五千块,一分不少!”
“车子是你们家买的,没错,一辆十万块的国产车,你弟撞了两次,修车钱都是我出的!”
“这些年,我哪个月的工资不是全额上交?我身上超过两百块钱的时候有几天?”
“我爸生病住院,花了八万,我找你拿钱,你说什么?你说那是你爸,凭什么花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
“最后那八万块,是我找我舅舅借的!到现在还欠着三万没还!”
“林娟,你现在跟我谈良心?你配吗!”
我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股脑地全吼了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娟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大概从没想过,这些事我都记得这么清楚。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林娟像是找到了救星,逃也似的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她的弟弟林强,还有她的妈。
丈母娘一进门,看到我们这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就把矛头对准了我。
“陈阳!你长本事了啊!敢吼我女儿了!”
“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今天必须去把那烟斗给我要回来!”
林强也跟着帮腔:“姐夫,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办得太不地道了。那东西值大钱,你怎么能随随便便送人呢?王总都说了,只要东西是对的,他愿意出六位数!”
六位数。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丈母娘和林娟的眼睛里炸开了花。
她们的眼神瞬间变得贪婪而狂热。
“听见没有!六位数!”丈母娘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陈阳,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李家村,把东西要回来!”
“不然,就让娟子跟你离婚!我们林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丑陋的嘴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爸的音容笑貌,李大爷的老泪纵横,和他们此刻的贪婪嘴脸,在我脑海里交织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悲凉和决绝的笑。
我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们三个人都被我笑懵了。
“你笑什么?疯了你!”林娟尖叫道。
我慢慢止住笑,擦了擦眼角。
我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要我回去要是吧?”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以。”
林娟和丈母娘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林强也松了口气,似乎觉得我终于“开窍”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还敢提条件?”丈母娘的眉毛又立了起来。
我没理她,目光直视着林娟。
“第一,这烟斗,是我父亲的遗物。根据《继承法》,我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它完全属于我个人所有。我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
“我把它赠予李大爷,是合法的赠予行为。赠予一旦完成,所有权就发生了转移。现在,那烟斗是李大爷的。”
“你们让我去要回来,本质上,是让我去索要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这在道德上,叫无耻。在法律上,如果使用胁迫手段,那就叫抢劫。”
我的话,让他们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们显然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我,会跟他们讲法律。
“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林强不耐烦地打断我,“什么法不法的,都是乡里乡亲,说几句好话,还能不给?”
“好,那我们来说第二点。”我没有被他带偏节奏。
“你们凭什么说它值钱?就凭你那个王总一句话?”
“他出具鉴定证书了吗?他跟你们签收购合同了吗?他付定金了吗?”
“什么都没有!就凭他一张嘴,你们就让我去得罪我父亲最好的朋友,去当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去让整个村子的人戳我的脊梁骨?”
“林强,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是想巴结你老板,拿我的脸面,拿我爸的尊严去给你铺路吗?”
我每说一句,林强的脸就白一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第三。”我的声音更冷了。
“就算,我是说就算,那烟斗真的值钱。卖了钱,怎么分?”
我扫视着他们三个人。
“按照你们的意思,这钱是意外之财,是用来‘翻身’的。那是不是应该先把家里的债还了?”
“我爸看病借我舅舅的三万块,先还上,对吧?”
“还有,这套房子的房贷,还有二十年,差不多六十万。一次性还清,以后我们就没压力了,对吧?”
“剩下的钱,存起来,给我儿子当教育基金,谁也别动,对吧?”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精准地扎在他们最在意的地方。
林娟的脸色变了。
她想要这笔钱,是想换车,买包,去旅游,过上她想象中的“好日子”。
丈母娘想要这笔钱,是想给她儿子林强再买套房,娶个好媳妇。
林强想要这笔钱,是想自己开个公司,当老板。
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去还债,去为这个家的未来做长远打算。
“陈阳,你什么意思?”林娟的声音有些发虚,“那本来就是我们家的钱,怎么花,还用你来教?”
“不是我们家。”我纠正她,“是我爸的遗物换来的钱。如果你们非要这么算,那它首先应该属于我。我愿意拿出来改善家庭生活,是我的情分。但怎么用,必须我说了算。”
“你们要是同意以上三点,第一,承认你们的行为是无理索要;第二,让那个王总拿出具有法律效力的鉴定和收购意向书;第三,同意我对这笔钱的分配方案。那么,我可以豁出这张脸,去李大爷家,不是‘要’,是‘商量’,看他愿不愿意‘转让’。”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谁再说一个字,我们就去民政局。”
最后那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这场家庭战争进行倒计时。
丈母娘和林强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算计和不甘。
林娟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陌生。
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她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老实人”,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坚硬的骨头。
我知道,我把他们逼到了墙角。
他们贪婪,但他们也怕。
怕真的闹到离婚的地步,怕这件事传出去,被亲戚朋友戳脊梁骨。
更怕的是,他们精心构建的,以“为我好”为名义的道德绑架,被我赤裸裸地撕开了。
僵持了大概十分钟。
林强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一变,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
“喂,王总……”
他拿着电话,走到阳台上,压低声音,点头哈腰。
我和林娟,还有丈母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着那边的动静。
过了几分钟,林强挂了电话,走了回来。
他的脸色很奇怪,兴奋中带着一丝疑惑,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恐惧?
“姐,姐夫……”他开口了,声音有点干涩。
“王总说……他说他亲自过来一趟。”
“他要……亲自见见你,姐夫。”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个所谓的王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亲自上门,是为了鉴定烟斗,还是另有目的?
半个小时后,门铃再次响起。
林强一个箭步冲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就是王总。
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然没有军衔,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审视和威严,让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王总,您怎么还把……这位老首长给请来了?”林强结结巴巴地问。
王总没有理他,而是恭敬地对那位老人说:“周老,就是这家。”
然后,他转向我,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请问,您是陈阳,陈先生吧?”
我点了点头。
“是老陈的儿子?”那位被称为“周老”的老人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陈?
我愣了一下,我爸小名是叫“陈木头”,村里人都这么叫,什么时候有了“老陈”这个称呼?
“我爸叫陈建军。”我回答道。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锐利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惊涛骇浪。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
“陈建军?他是哪个部队的?”
“他……他没当过兵啊。”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爸一辈子都是个木匠。”
老人的眼神黯淡下去,松开了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是吗……是我搞错了……”他喃喃自语。
王总在一旁适时地开口:“陈先生,冒昧打扰了。我听林强说,您父亲留下了一只很有特点的烟斗?”
我看了林娟和林强一眼,他们都紧张地盯着我。
我心里冷哼一声,平静地回答:“是有那么一只,不过我已经送人了。”
“送人了?”王总和那位周老几乎同时开口。
周老的反应尤其激烈,他再次抓住我:“送给谁了?是不是一个叫李卫国的老兵?”
李卫国?
李大爷的名字,就叫李卫国。
我心里一惊:“您……您怎么知道?”
“带我去找他!快!”周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这已经不仅仅是值不值钱的问题了。
这个周老,他认识我爸吗?还是认识李大爷?
那只烟斗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看着林娟和丈母娘震惊又茫然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快意。
你们不是想要钱吗?
现在,事情可能比钱,要复杂得多了。
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我带您去。”
去李家村的路上,开的是王总的奥迪A6。
周老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神情凝重。
我、王总和林强坐在后排。
林娟和丈母娘非要跟着,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车里的气氛很压抑。
王总试图找些话题,缓和一下气氛。
“陈先生,实不相瞒,周老是我的老领导,也是一位资深的收藏家。他对这类的红色藏品,非常有研究。”
“周老早年参加过战争,和他的一些老战友,用的就是这种烟斗。所以,这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件藏品,更是一份念想。”
我心里一动。
难道,我爸和李大爷,真的和这位周老有什么渊源?
可我爸明明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
李大爷倒是当过兵,可他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兵,在西北待了几年就退伍了,也没听说过参加过什么战争。
车子在李大爷家门口停下。
还是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门口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李大爷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摩挲着那只烟斗,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我们一群人下车,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当他的目光和周老对上的那一刻,两个人的身体,都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李大爷手里的烟斗,“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老……老班长?”
他试探着,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喊道。
周老,也就是李大爷口中的老班长,眼圈也红了。
他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李大爷。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就这么在门口,抱头痛哭。
我和王总,林强,都看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哭了很久,两个老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周老捡起地上的烟斗,用手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的手指,在那熟悉的纹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是他……真的是他……”周老的声音哽咽了,“这只烟斗,是我亲手给他做的。我认得,这上面的缺口,是当年弹片给崩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痛苦。
“孩子,你爸……陈建军,他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陈大山?”
陈大山。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偶尔喝醉了,会拉着我的手,哭着念叨这个名字。
她说,那是给我爸起的小名,山一样稳重,山一样可靠。
但自从我记事起,就再也没听人叫过。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奶奶以前这么叫过他。”
“好……好……好……”
周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泪再次决堤。
“是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大山啊!”
他突然双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我吓了一跳,赶紧和王总一起扶住了他。
“老首长,您这是干什么!”
“让我跪!我该跪!”周老挣扎着,声音凄厉,“我欠他一条命啊!”
在李大爷的土坯房里,周老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了一个尘封了五十多年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周老还不是“周老”,而是尖刀连的班长,周铁山。
我爸,陈大山,和李大爷,李卫国,都是他手下的兵。
他们三个,是过命的交情。
那是一场惨烈的边境战役。
他们班奉命执行穿插任务,被敌人包围了。
弹尽粮绝。
最后突围的时候,一颗手榴弹在他们身边爆炸。
我爸,陈大山,在最关键的时刻,把周铁山和李卫国推开,自己却被弹片击中了后脑。
等援军赶到的时候,我爸已经没了呼吸。
战友们都以为他牺牲了。
周铁山和李卫国,亲手把他“埋”了。
在“坟”前,周铁山把这只他亲手做的,陪伴了他整个军旅生涯的烟斗,留了下来,当做是给好兄弟的陪伴。
战争结束后,陈大山被追授一等功,成了烈士。
周铁山和李卫国,也因为各自的原因,失去了联系。
李卫国退伍后,回了老家。
而周铁山,则继续在部队服役,一路高升,成了受人尊敬的老首长。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当年的战友,也一直在打听陈大山家人的下落。
可因为当年的档案在一次意外中损毁,他只知道陈大山是这个省的人,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市,哪个县。
人海茫茫,如同大海捞针。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被他们亲手“埋葬”的战友,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当年,你爸被弹片击中,我们都以为他……可没想到,他命大,被路过的山民救了。”李大爷补充道。
“但他伤到了脑子,很多事……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是哪的人,也不记得当过兵。”
“后来,他流浪到了我们村,被你奶奶看他老实,就收留了他,后来就……就成了你爸。”
“他是不是……从来没跟你们提过当兵的事?”周老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
我爸的一生,在我眼里,就是一部平淡的乡村默片。
沉默,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那看似平凡的生命里,竟然有过那样一段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岁月。
他也从来没想过去找回那段记忆。
或许,是战争的创伤太深,让他本能地选择了遗忘。
又或许,他觉得,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平平安安地守着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真相大白。
我手脚冰凉。
我为我爸感到骄傲,也为他感到心疼。
他是一个英雄,一个被遗忘了的英雄。
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竟然对他波澜壮壮的前半生,一无所知。
更让我感到羞愧和愤怒的是林娟他们。
他们竟然想把英雄的遗物,当成商品去贩卖!
周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让英雄的家人受苦了。”
“国家没有忘记他,部队没有忘记他,我这个老班长,更没有忘记他!”
“你放心,你父亲的烈士身份,我会立刻上报军区,为他恢复荣誉!你们家应该享受的抚恤和优待,一分都不会少!”
王总在一旁,也是感慨万千。
他看着林强,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林强已经吓傻了。
他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敢抬,脸色比墙皮还白。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为了巴结老板,吹的一个牛,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段惊天动地的往事。
他更想不到,自己差点就把一位战斗英雄的遗物,给倒卖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辈子都完了。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可我心里的那口气,还没出。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娟的电话。
我开了免提。
“陈阳,怎么样了?那个老头是谁啊?烟斗要回来了吗?”林娟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把手机递给了周老。
周老接过电话,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洪亮而威严的声音,说道:
“我是原xx军区副司令,周铁山。”
“陈大山,也就是你丈夫的父亲,是我的兵,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国家的一等功臣,是烈士。”
“他那只烟斗,是我送给他的。它不是古董,它是我们战友情的见证,是英雄的勋章!”
“我听说,你们想把它卖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林娟和她妈,此刻会是怎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过了足足半分钟,电话里才传来林娟带着哭腔的,结结巴巴的声音。
“不……不是的,首长……我们……我们不知道啊……我们……”
“不用解释了。”周老冷冷地打断了她。
“陈阳这个孙女婿,你们林家,配不上。”
说完,周老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回去的路上,周老坚持要亲自把我送到家。
在楼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孩子,这里面有点钱,不多,是我这个老班长的一点心意。你父亲的抚恤金下来还需要时间,你们先用这个,把日子过好。”
我坚决不收。
“周爷爷,我爸如果泉下有知,他救您,绝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知道。”周老眼圈又红了,“但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了他半辈子!你就当是……替你爸收下,了好不好?”
我拗不过他,只好暂时收下。
送走周老和王总,我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抬头看着自己家的窗户,灯还亮着。
那里,曾经是我的家。
但现在,我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林娟,面对那个被金钱和欲望扭曲了灵魂的女人。
我们的婚姻,还能继续下去吗?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客厅里,林娟和丈母娘,还有林强,三个人像三尊雕塑一样,坐在沙发上。
看到我进来,她们的表情,精彩极了。
有恐惧,有悔恨,有讨好,还有掩饰不住的贪婪。
“陈阳……你回来了……”林娟站起来,想过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姐夫……不,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林强“噗通”一声,竟然给我跪下了,“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丈母娘也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阳……阳子啊,你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妈也是老糊涂了……”
我看着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败家子,是,逼着我去当一个小人。
现在,因为周老的身份,因为“烈士”这个名头,他们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变得如此卑微,如此恭敬。
这比直接的咒骂,更让我感到恶心。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演,径直走进卧室,拿出一个文件袋,摔在茶几上。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房子,归你和孩子。车子,归你。存款,我们一人一半。”
“儿子的抚养权,我必须要。你可以随时来看他。”
我的话,像一颗真正的炸弹,在客厅里炸响。
林娟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陈阳!你……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离婚。”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就因为那只烟斗的事吗?我道歉!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it,“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还有一个儿子,你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
“不是因为烟斗。”我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挣开她的手。
“是因为,我今天才发现,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林娟,你爱的是钱,是能给你带来更好生活的男人。而不是我,陈阳。”
“以前我穷,我没本事,我认了。我努力工作,想给你和孩子一个好点的未来。”
“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你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比钱更重要的。”
“比如,尊严。比如,良知。比如,我父亲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英雄,他应得的尊重。”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只烟斗,而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陈阳你站住!”丈母娘突然尖叫起来。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爸是烈士,你是烈士的儿子!以后国家肯定会给你很多补偿!你现在跟我女儿离婚,是想独吞那笔钱吗?我告诉你,没门!”
她终于露出了她最真实,也最丑陋的面目。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了。
“你猜对了。”
“那笔钱,就算有,也和你,和你们林家,没有一毛钱关系。”
“因为它,是我爸用命换来的。你们,不配。”
说完,我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林娟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丈母娘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都没有回头。
走在小区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仿佛又看到了我爸的脸。
他还是那样,捏着他的烟斗,坐在门槛上,温和地笑着。
爸,您看到了吗?
您的儿子,没给您丢人。
就在我准备打车去我妈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又带着一丝歉意的声音。
“您好,是陈阳先生吗?”
“我是王德发,就是……林强的那个老板。”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王总?有事吗?”
“陈先生,首先,我要为今天的事情,向您和您的家人,郑重道歉。是我管教下属不严,也是我当初言语轻率,才引发了这场误会。”
他的态度很诚恳,让我心里的火气消了一些。
“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还没过去。”王总的声音严肃了起来,“陈先生,我打电话给您,除了道歉,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跟您商量。”
“周老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他委托我,一定要处理好您父亲的后事。恢复名誉,落实抚恤,这些军区那边会办。”
“但是,周老还有一个心愿。”
“他说,您父亲的墓,太简陋了。他想……为您父亲,重新修建一座陵园。”
“他说,英雄,不该被埋没在荒草之下。”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陵园?
为我那当了一辈子木匠的父亲,修建一座陵园?
“除此之外……”王总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周老还提到了那只烟斗。”
“他说,那只烟斗,是他和您父亲之间最重要的信物,意义非凡。他希望……能够把它收回来,放到为您父亲建立的纪念馆里,让后人瞻仰。”
“当然,我们不会让李大爷白白转让。我个人,愿意出一百万,作为给李大爷的补偿和养老金。另外,我也会再拿一百万,作为对您的感谢和补偿。”
“陈先生,您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百万,给李大爷。
一百万,给我。
纪念馆。
陵园。
这些词,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握着手机,站在深夜的街头,久久无法言语。
那只烟斗,我爸的旧烟斗。
它掀起的波澜,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我的人生,也因为这只烟斗,被彻底改变了航向。
前方,是光明,还是又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不知道。
来源:好学河流xs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