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冷不丁一问,把我从一壶普洱的香气里拽了出来。他刚结了婚,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跟电视上演的似的,今天为谁洗碗能辩论半小时,明天为周末回谁家能冷战一整天。
“爸,你当初是咋看上我妈的?”
儿子冷不丁一问,把我从一壶普洱的香气里拽了出来。他刚结了婚,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跟电视上演的似的,今天为谁洗碗能辩论半小时,明天为周末回谁家能冷战一整天。
我放下手里的紫砂壶,瞅了瞅厨房里忙活的那个身影。她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夕阳的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都快六十的人了,身板还是那么直。
“怎么说呢,”我咂摸了一下嘴里的茶香,“大概就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选你妈是错的,但我心里有个声音,说这辈子就她了。”
儿子撇撇嘴,一脸的不信,觉得我是在讲什么陈年旧调的浪漫故事。
他不懂。他没经历过我们那个年代。
一九八二年,我从军校毕业,授了衔,肩上扛着一颗星,心里揣着一团火。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能走到这一步,在我们村里,那是祖坟冒了青烟。我爹娘来信,字里行间都是让我踏实肯干,早点找个本分姑娘,回老家盖三间大瓦房,光宗耀祖。
那时候的我,对未来所有的想象,都跟“责任”和“荣誉”这两个词绑在一起。婚姻,在我看来,也是责任的一部分,是找一个能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能让我毫无后顾之忧的“后勤部长”。
我的“稳定假象”,就是这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人生轨道:在部队里建功立业,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双儿女,然后安稳地走向人生的终点。简单,明确,像我每天走的队列一样,一步都不会错。
直到我遇见了林惠,我的妻子。
那次相遇,一点也不浪漫。
是部队组织的一次演习,我在匍匐前进的时候,手掌被一块尖利的石头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卫生员做了简单包扎,但口子太深,建议我去体系医院处理。
我就这样,捂着手,坐着颠簸的军用吉普,到了那座白色的建筑。
医院里有股独特的来苏水味,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给我处理伤口的就是林惠。她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亮,也很静,像秋天里的一汪湖水。
她没多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清洗我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很细,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在我翻开的皮肉上擦过,我一个在训练场上摔打惯了的硬汉,竟然没觉得有多疼。
我忍不住打量她。她的手很白,手指修长,跟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手,布满了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土,那是土地和枪械留下的印记。而她的手,是属于手术刀和听诊器的,干净、精准。
“忍着点,要缝针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脆,像玉石碰在一起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她的手。我看着那根细细的缝合针,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我的伤口上跳舞。她缝得很仔细,针脚匀称,最后打的结,也小巧而牢固。
包扎好后,她抬起头,摘下口罩,对我笑了笑。
就是那个笑,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脸很干净,不施粉黛,但就是让人觉得好看。不是那种张扬的美,是一种很舒服,很耐看的美。
“好了,记得按时换药,别沾水。”她一边写着病历,一边嘱咐我。
“谢谢你,林医生。”我站起来,有些笨拙地敬了个军礼。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条清晰的人生轨道,开始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易察uc觉的岔路。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去医院换药,哪怕伤口早就不用去了。有时候是帮战友带个东西,有时候是说自己哪里不舒服。
我们就这样熟悉了起来。我知道了她是城里长大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她从小就喜欢看书,考上医学院,毕业后就分到了这家医院。
我们聊的话题,天南海北。我给她讲我们部队的趣事,讲拉练时看到的漫天星斗,讲我在射击比赛上拿的名次。她听得津津有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她也给我讲她的世界。讲她在解剖课上的趣事,讲她如何从一个细微的症状上判断出复杂的病情,讲她最喜欢的一本叫《红与黑》的外国小说。
很多东西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我喜欢看她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个全新的,让我着迷的世界。
我意识到,我陷进去了。
我不再想找一个“后勤部长”,我想要一个能跟我聊星星,也能跟我聊书本的伴侣。我想要林惠。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直属领导,也是待我如子的王政委时,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他听完,慢慢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卫国啊,”他语重心长地开口了,“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是个好苗子。你的个人问题,组织上也很关心。”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这个林医生……你们俩,合适吗?”
“政委,我们很谈得来。”我急切地辩解。
“谈得来是一回事,过日子是另一回事。”王政委站起来,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操场上训练的士兵。“你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什么?是服从命令,是随时准备开赴前线。你今天在这里,明天可能就在千里之外的边防哨所。一年能回几次家?你能给家庭多少时间?”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她是医生,还是大医院的医生。她的工作也很忙,手术一台接一台,下了手术台还要值班。你们俩,一个在军营,一个在医院,谁来照顾家?以后有了孩子,谁来带?”
“更何况,”他叹了口气,“她是城里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儿,你呢?你是农村出来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能一样吗?人家从小喝的是牛奶,吃的是面包,你能习惯吗?你从小吃的是窝窝头,啃的是咸菜,人家能受得了吗?”
王政委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我心里。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被爱情的冲动冲昏了头,刻意地忽略了它们。
现在,这些问题被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
一个尖锐的伦理困境出现了:是选择一份看起来门当户对,能让我安心在部队发展的“合适”婚姻,还是选择一份充满未知和困难,但我真心渴望的爱情?
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选择,它牵扯到我的前途,我的家庭,以及林惠的幸福。
我第一次感到了迷茫。那条笔直的人生轨道,彻底被这个叫林惠的姑娘,打乱了。
王政委的办公室里,空气像是凝固了。窗外是战士们嘹亮的口号声,一声声,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政委,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卫国,你回去好好想想。”王政委拍了拍我的肩膀,“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凭一时冲动。组织上是为你好。”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办公楼。操场上,战友们正在进行障碍训练,龙腾虎跃。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更快、更高、更强。可现在,我的心里却被一团乱麻塞满了。
政委的话,句句在理。
军人和医生,听上去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两个无法咬合的齿轮。我们的时间,永远是错开的。我紧急集合的时候,她可能正在手术台上;她半夜被叫回医院抢救病人的时候,我可能正在深山里执行任务。
家,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很可能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甚至连一起睡觉都成为奢望。
还有家庭背景的差异。这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鸿沟。我给家里写信,说了我和林惠的事。没过多久,就收到了我爹的回信。信是我妹妹代笔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个字都透着焦虑。
信里说,村里人都说城里姑娘娇气,眼光高,怕我这个农村小子配不上人家,将来到了她家要受气。还说,知识分子家庭规矩多,我们家是泥腿子出身,怕我去了会让人家笑话。信的末尾,我爹用他那仅会写的几个字,重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句:“儿啊,找个知根知底的,踏实。”
我能想象到我爹写信时的样子,他一定是坐在院子里的那张小板凳上,眉头紧锁,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让妹妹把他的担忧写下来。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过上安稳日子。在他们看来,娶一个城里的女医生,就像是把房子盖在了沙滩上,看着好看,但不牢靠。
这些压力,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我约了林惠出来。我们在医院附近的小公园见了面。月光很亮,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
我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林惠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卫国,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依然清澈明亮。我把王政委的话,我家里的顾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没有丝毫隐瞒,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有权知道我们未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切。
我说完,心里忐忑不安。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说“我们算了吧”,我也能理解。
林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问我:“卫国,这些都是别人说的。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难。”
这是我的真心话。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想象过没有她的生活,那条清晰的轨道又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但我发现,那条轨道变得灰暗,没有了色彩。
林惠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担心的,都有道理。路远,我们就想办法挪近点。时间少,我们就把每一分钟都过好。至于家庭背景,日子是咱们俩过,不是过给他们看的。只要我们俩的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的话,简单,却充满了力量。像一束光,照进了我被迷雾笼罩的心。
但现实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林惠的父母那里。他们是开明的知识分子,没有像我父母那样直接反对,但他们的担忧,以一种更温和,也更具压力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他们邀请我去家里吃饭。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一栋老式的家属楼,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淡淡的墨水味。她的父亲是一位历史学教授,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她的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气质温婉。
饭桌上,他们没有问我收入多少,家里几口人。他们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一下子就窘住了。我一个大头兵,除了部队发的学习材料和几本军事杂志,我哪有时间看什么书。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我喜欢看《孙子兵法》。
林惠的父亲笑了笑,说:“兵法是好,讲的是谋略。但生活,不全是谋略。”
他又问我,对当前的经济改革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更是让我如坐针毡。我每天在部队里,接触的都是训练和命令,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的。我只能凭借在报纸上看到的几篇文章,说了几句“摸着石头过河”之类的套话。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我能感觉到,他们并不是在刁难我,他们只是想通过这些问题,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了解我和他们的女儿,在精神世界上,是否能够沟通。
而结果,显而易见。
饭后,林惠送我出门。在楼道里,我能听到屋里她母亲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小惠,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站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林惠。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为难和疲惫。
那一刻,我做出了第一次痛苦的抉择。我对她说:“林惠,要不……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在疼。我不是不爱她,我是太爱她了。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和她的家人产生隔阂,不想让她为了我,去承受那些本不该她承受的压力。
我看到林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有哭,只是倔强地看着我,问:“李卫国,你是个军人。军人,是会轻易放弃阵地的吗?”
她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是啊,我是一个军人。在训练场上,我从不服输。在演习中,我寸土不让。可为什么在我们的感情面前,我却想到了退缩?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的沉重压力和破坏力。它不仅来自外界,更来自我的内心。我的自卑,我的怯懦,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我以为爱她,就是让她不受委屈。但我错了。真正的爱,是应该和她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风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部队坚硬的板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惠的那句话:“军人,是会轻易放弃阵地的吗?”
这句话,比王政委的教导,比我父亲的担忧,都更有分量。它拷问的,是我的信念,我的担当。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在怕什么?
怕配不上她?怕她的父母看不起我?怕我们未来的生活会很辛苦?
这些都是事实,但这些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吗?
我翻来覆去地想,想起了我刚入伍的时候。我一个农村娃,普通话都说不好,队列走得顺拐,体能也跟不上。那时候,班长和战友们也没少笑话我。我也曾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觉得自卑,觉得抬不起头。
可后来呢?我不服输。别人练一个小时,我就练两个小时。别人跑五公里,我就跑十公里。我的普通话,是跟着广播一个字一个字学的。我的军姿,是顶着墙角站出来的。
不到一年,我成了同年兵里的训练标兵。
我能克服训练上的困难,为什么就不能克服生活上的困难?
书,我没读过多少,但我可以学。经济改革,我不懂,但我可以去了解。生活习惯不同,我们可以互相迁就,互相适应。
最关键的是,林惠她愿意和我一起。我有什么理由先打退堂鼓?
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承受别人的质疑和自己的纠结。我必须主动去做点什么。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转变成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去面对?”
我真正想要的,是和林惠共度一生。
我该如何面对?我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军人一样,去攻克这个“堡垒”。
这个“堡垒”,就是林惠的父母。我必须让他们看到我的诚意,我的决心,我的能力。不是用嘴说,而是用行动。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向部队请了几天假,这是我入伍以来,第一次因为私事请假。
我没有直接去找林惠,而是去了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
我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扑向了那些我从未认真看过的书籍。我找到了林惠提过的那本《红与黑》,找到了很多关于西方文学、历史、哲学的书。我还买了几本关于当前经济政策解读的册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部队的招待所里,拼命地读书。很多地方我看不懂,就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我把书里的精彩段落,把自己的想法,都记在一个本子上。
我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过。这比我研究任何一次作战地图都要投入。
一个星期后,我拿着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再次敲响了林惠家的门。
开门的是林惠的母亲。她看到我,有些意外。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阿姨,我想和叔叔再谈一次。”
林惠的父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紧张局促。我把我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叔叔,阿姨,我知道,上次我表现得很差。我是一个军人,我的世界很小,除了训练就是任务。对于你们所熟悉的领域,我一无所知。这几天,我读了一些书,也思考了一些问题。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想向你们请教。”
林惠的父亲接过我的笔记本,翻开了。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专注。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我画着横线的段落下停留了很久。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人,就在他们家的客厅里,进行了一场长谈。
我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回答者,我成了一个主动的提问者和学习者。我把我对《红与黑》里于连的理解,对当前改革开放的困惑,都坦诚地说了出来。
我承认我的无知,但我更表达了我强烈的求知欲。
林惠的父亲,这位博学的历史教授,开始和我讨论起来。他给我讲法国大革命的背景,讲市场经济的本质。他的话,为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林惠的母亲,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给我们添茶。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渐渐地,有了一些变化。
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渐晚。
最后,林惠的父亲合上我的笔记本,递还给我。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卫国,书本的知识可以慢慢学。但一个人的品质,是学不来的。你很真诚,也很勇敢。”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我盼了很久的话:“我和你阿姨,把小惠交给你,我们放心。”
我站起来,眼眶发热,朝着他们,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次,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感激。
我走出门的时候,林惠正在楼下等我。她看到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爸妈,都跟你说了?”
我点点头,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我没有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宣判,而是主动出击,为自己的幸福,争取到了胜利。
我以为,只要双方父母同意了,我们未来的路,就会是一片坦途。
但生活,很快就给我上了更深刻的一课。
我和林惠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双方的亲人和几个要好的同事、战友,简单地吃了顿饭。
我们的小家,安在医院分的单身宿舍里。房间不大,但被林惠收拾得温馨又整洁。墙上贴着我们俩的合影,照片上,我穿着军装,她穿着白大褂,笑得特别灿烂。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我们依然很忙,经常见不到面。但只要一有空,我就会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接她下班。有时候她手术做得晚,我就在医院门口的路灯下等她。看着她疲惫地从大楼里走出来,看到我之后脸上露出的笑容,我觉得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争论半天。她不会做饭,就在旁边给我打下手,结果总是帮倒忙,不是把盐当成糖,就是把酱油打翻。我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笑话她,她就追着我打。
小小的房间里,总是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我开始理解,王政委他们所担心的那些差异,在真正的感情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我喜欢吃我娘做的手擀面,她喜欢吃西餐店的面包。于是,我学着给她烤面包,她也学着给我擀面条。虽然我们做的都不地道,但吃在嘴里,心里是甜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命运的考验,总是在你最幸福的时候,不期而至。
婚后第二年,我所在的部队接到了紧急命令,要开赴西南边境,执行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命令下来得很突然,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天。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惠时,她正在灯下备课,准备第二天科室的业务学习。她听完,手里的笔停住了,沉默了很久。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们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我却要奔赴一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地方,而且归期未定。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道歉。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但她没有哭。她走到我面前,帮我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子,轻声说:“你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我嫁给你的那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笑了笑,“家里有我,你放心。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记得给我写信。”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未来。我们约定,等我回来,我们就要一个孩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要出发了。
林惠坚持要送我到车站。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吃的和干净的内衣。
车站上,汽笛长鸣,到处都是告别的军人和家属。我看着林惠,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里。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
“我等你。”她说。
我转身上了火车,不敢再回头。我怕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动摇。
火车缓缓开动,我从车窗里,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一直站在站台上,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到了边境,环境的艰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驻扎在深山老林里,潮湿,闷热,毒虫遍地。任务繁重而危险,我们每天都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度过。
和家里的联系,只能依靠信件。信件要通过军邮,翻山越岭,一来一回,常常需要一两个月。
每一封来自林惠的信,都是我最宝贵的精神食粮。
她在信里,从来不提自己的辛苦。她总是告诉我一些开心的事。她说她评上了主治医师,她说她做的第一例大手术很成功,她说她父母身体都很好,让我不要挂念。
她还会在信里给我抄一些她喜欢的诗,她说,希望这些美好的文字,能给我带去一些慰藉。
看着她娟秀的字迹,我仿佛能看到她坐在灯下写信的样子。这些信,是我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任务持续了将近一年。
就在我们即将完成任务,准备返程的时候,我接到了王政委转来的一封电报。
电报是林惠的母亲发来的,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林父病重,速归。
看到电报的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疯了一样地找到王政委,申请立刻回家。王政委看着我血红的眼睛,沉默了很久,批准了我的假期。
我用最快的速度,转了几次车,终于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当我冲进医院,跑到岳父的病房时,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林惠坐在病床边,正在给她父亲一口一口地喂着流食。
她瘦了,瘦得厉害,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她身上的白大褂,显得空空荡荡。
她看到我,先是愣住了,然后,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但她没有哭,只是对我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岳母在一旁,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她告诉我,岳父是在三个月前突发脑溢血,送来医院抢救。虽然命保住了,但半个身子都动不了了。
这三个月,林惠就像一个陀螺。
白天,她要在医院里应付自己繁重的工作,查房,手术,写病历。下了班,她就要立刻赶到岳父的病房,给他喂饭,擦身,按摩,处理大小便。晚上,她就睡在病房外面的折叠床上,半夜要起来好几次,给岳父翻身。
她自己的家,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我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岳父,再看看眼前憔悴得不成样子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
在她一个人扛起所有重担,心力交瘁的时候,我远在千里之外。
王政委的话,我父母的担忧,她父母当初的顾虑,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比清晰的现实,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根本给不了她幸福,我给她的,只有拖累和苦难。”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的心里。
我所珍视的婚姻,我引以为傲的责任感,在这一刻,似乎都崩塌了。我被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我以为我是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可现实却是,她一个人,顶着狂风暴雨,走了那么远的路。
那天晚上,我让岳母先回家休息,由我来守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岳父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林惠靠在椅子上,也睡着了。她太累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地皱着。
我脱下我的军大衣,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开始反思,我们的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因为爱她,把她拉进了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充满艰辛的生活。我太自私了。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等岳父的病好一些,我就和她离婚。放她走,让她去找一个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能给她安稳生活的人。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念头,让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后半夜,林惠醒了。
她看到我坐在旁边,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问:“怎么不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我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林惠,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把我的想法,我的愧疚,我的自责,都说了出来。我说,我不配做她的丈夫,我给不了她幸福。
我说:“等爸的身体好一些,我们……我们就分开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说完,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等待着她的回答,也许是哭泣,也许是默认。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李卫国,”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异常坚定,“你看着我。”
我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泪水,也没有责备。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穿透了我的伪装,直达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你觉得,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她问。
我摇了摇头。
“因为你穿着军装,很威风?因为你是军官,工作稳定?”她自问自答,“都不是。”
“我选择你,是因为那天,你捂着流血的手,坐在我的诊室里,眼神那么干净,那么真诚。我选择你,是因为你跟我聊起你的理想时,眼睛里有光。我选择你,是因为你是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男人。”
她顿了顿,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卫国,当我选择你的时候,我没有选择一个轻松安逸的生活。我选择的是你这个人。我嫁给一个军人,我就知道,我的生活里会有等待,会有分离,会有很多需要我一个人去面对的困难。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依然努力地把话说完。
“这几个月,是很苦,很累。我每天都盼着能收到你的信。但你知道吗?最难熬的,不是照顾我爸有多辛苦,不是工作有多累。最难熬的,是每次看到新闻里说边境有危险,我都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怕你出事。”
“我的父亲病了,有我这个当医生的女儿在,有现代的医疗技术在,我们能挺过去。但是你,你在前线,如果出了一点意外,我该怎么办?”
“我们是一个整体,卫国。你守着大家,我守着我们的小家。这不叫拖累,这叫分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你。我只为你感到骄傲。”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幸福,就是我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为她提供物质上的富足,让她免受一切风雨。我把我的责任,定义为一种“保护”。
可我错了。
在她的世界里,幸福的定义,是两个人有着共同的信念,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是即使相隔千里,心也紧紧地连在一起。是互相理解,互为支撑。
我以为她在独自承受苦难,其实,在她心里,我们一直在一起战斗。
我的爱,是基于一种大男子主义的“给予”和“保护”。而她的爱,是基于一种更深刻的“理解”和“同行”。
那一刻,我获得了对情感,对婚姻,一种全新的,更深刻的理解。
我不再认为我的职业是婚姻的障碍,我开始明白,我的职业,我所坚守的信念,恰恰是她爱我的根基。而她对事业的执着,对家庭的坚守,也同样是我力量的源泉。
我们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因为婚姻的困难而彼此消耗。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因为共同的信念而彼此成就。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一万倍。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说那种混账话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这一次,我知道,那不是委屈的泪水。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沉浸于无用的自责和愧疚中。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照顾岳父和这个家里。
我向部队申请了长假,得到了批准。
在医院里,我成了一个“编外男护工”。我跟着林惠,学会了如何给病人翻身,如何拍背,如何做康复按摩。我的手,曾经只熟悉枪械和训练器材,现在,却能熟练地操作各种医疗器械。
我每天给岳父擦洗身体,喂他吃饭,陪他说话。一开始,岳父因为生病,情绪很差,经常发脾气。我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
林惠的同事们,都对我这个穿着军装的“护工”感到好奇。他们看到我一个大男人,做起这些琐碎的护理工作,比女人还要细心,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林惠看在眼里,脸上总是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不再把家务活看作是女人的事。我开始学着做饭,一开始做得很难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林惠和岳母从来不嫌弃,总是吃得干干净净。慢慢地,我的厨艺也像模像样了,甚至还学会了几道岳父爱吃的家乡菜。
我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宿舍,重新粉刷了一遍。我还去旧货市场,淘了一个二手的书架,把我从她家搬来的那些书,整整齐齐地摆好。
我开始主动地融入她的世界。
晚上,等岳父睡了,我们会一起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聊聊天。她会给我讲白天遇到的病例,我会给她讲我在部队里学到的急救知识。我们发现,我们的专业,在很多地方,竟然是相通的。
我也会把我读书的心得讲给她听。我告诉她,我最喜欢于连的坚韧,但不喜欢他的不择手段。她会笑着说,我的点评很“李卫国”。
我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
我不再是一个在她世界之外的旁观者,我成了她生命中,一个真正的参与者。
几个月后,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岳父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虽然还需要拄着拐杖,但已经可以下地走路,生活也基本能够自理了。
出院那天,岳父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他说:“卫国,我这辈子,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小惠嫁给了你。”
我的假期也结束了,需要归队了。
这一次的告别,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林惠把我送到车站,她的脸上,没有了上次的担忧和不舍,而是充满了平静和信任。
“去吧,”她帮我理了理衣领,“家里有我,放心。”
我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等我回来。”我说。
“我等你。”她说。
同样的话,但这一次,我们彼此的心里,都充满了无比坚定的力量。
我们建立了一种新的平衡。
这种平衡,不是靠我放弃事业,或者她牺牲工作来换取的。而是建立在深刻的理解和信任之上。
我们接受了彼此的职业带来的聚少离多,并把每一次的相聚,都当成节日一样来庆祝。
我归队后,我们的信,写得更勤了。
我不再只报平安,我会把我在部队的所见所闻,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信里。我给她讲我们新来的小战士有多调皮,讲我们又掌握了什么新装备。我想让她知道,即使我不在她身边,她也从未缺席我的生活。
她也一样。她会把她手术的成功,把她和同事的趣事,甚至把家里水管坏了这样的小事,都写给我。
我们的生活,通过这一封封信,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几年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了,也有了调动的机会。我放弃了去更好单位的机会,选择了一个离家最近的驻地。虽然地方偏了点,但开车只需要三个小时,我每个周末,都能回家。
我们的儿子,也在这个时候出生了。
儿子的到来,让我们的家,更加完整。
我开始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我给他换尿布,喂奶,讲故事。我把我在部队里学到的坚毅、勇敢、守纪律的品质,一点一点地教给他。
林惠则用她的温柔和智慧,教会了儿子善良、悲悯和热爱知识。
我们俩,就像两棵不同品种的树,扎根在同一片土地上,虽然枝叶伸向不同的方向,但我们的根,却在地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地方。林惠也从一个年轻的医生,变成了医院里受人尊敬的主任医师。我们的儿子,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小的宿舍,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生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依然喜欢看我的军事杂志,她依然喜欢读她的文学名著。
我们还是会为了一些小事争论,比如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但我们从不争吵,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生活的调味剂。
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一起去散步,一起去旅行,一起去看望双方的父母。
王政委早就退休了,有一次我们去看他,他还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卫国啊,当初是我看走眼了。你和林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笑了笑,我知道,我们不是天造地设,我们是百炼成钢。
……
“爸,爸?想什么呢?”
儿子的声音,又一次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到林惠已经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把果盘放在桌上,很自然地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
我张开嘴,咬了一口。很甜。
我看着儿子,回答了他最初的那个问题。
“我当初看上你妈,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有多优秀。”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林惠,她的头发在夕阳下,泛着银色的光。
“是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看懂我军装下的那颗心。也只有她,愿意陪着我,把我们那条看起来崎岖不平的路,一步一步,走成一条康庄大道。”
“我这一辈子,打过枪,扛过炮,也拿过不少荣誉。但对我来说,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让我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一年,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娶了你妈。”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林惠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嘴上说着“老不正经,跟孩子说这些干嘛”,但她的眼角,却笑成了一朵温柔的菊花。
阳光正好,茶香袅袅,身边有她。
这,就是我奋斗了一辈子,换来的,最让人羡慕的人间烟火。
来源:温柔山雀tq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