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王总监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五点四十五分了。
当王总监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五点四十五分了。
再过十五分钟,如果我不能准时把针头扎进女儿玥玥的胳膊,她今天的血糖就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把她小小的身体冲撞得七零八落。
“陈雷!你什么意思?啊?”
王总监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他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块烧透的烙铁。
“这一个星期,第六次了!第六次让你加个班,你次次都准点走人!公司养你这么多年,现在项目最关键的时候,你给我摆谱?”
“全项目组的人,就你特殊?就你腕儿大?”
“你是不想干了是吧!”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拳头在身侧握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像一根锚,勉强把我即将被怒火点燃的理智,固定在原地。
我没有看他,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死死盯着墙上的挂钟。
分针,又往前跳了一格。
五点四十六分。
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一个月前,我还是王总监口中最得力的干将,是公司里人尽皆知的“拼命三郎”。
我叫陈雷,今年三十九岁。
在这个一线城市里,我像一棵最普通的树,扎根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做一名技术员。
从二十五岁毕业进公司,到三十九岁成为资格最老的技术骨干,十四年,我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都耗在了这间办公室的方寸之间。
我习惯了凌晨三点的城市,习惯了泡面和咖啡因的味道,习惯了妻子深夜打来电话时那句压抑着担忧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加班,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项目攻坚的时候,我曾经连续一个月睡在公司的行军床上,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王总监还只是个项目经理,他会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瓶红牛,感慨地说:“老陈,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我用血汗和健康,换来了还算体面的薪水,换来了这座城市的立足之地,换来了女儿玥玥一年比一年灿烂的笑脸。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虽然辛苦,但有盼头地过下去。
直到一个月前,玥玥倒在了学校的操场上。
医院的诊断书,像一记重锤,把我所有的生活规划和人生信仰,砸得粉碎。
“1型糖尿病,终身性的。”
医生冷静的宣判,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老婆林晚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我抱着她,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手臂上还扎着针管的玥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塌了。
那几天,我和林晚就像活在噩梦里。
我们查阅了无数资料,咨询了所有能找到的专家,得到的答案都一样:这个病,无法治愈,只能通过严格的胰岛素注射和饮食控制来维持。
“关键是定时定量。”医生反复叮嘱我们,“每天四针,三餐前一针,睡前一针,时间误差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吃饭也要精确到克,碳水、蛋白质、脂肪都要计算。这比养个婴儿还要精细,是一场持久战,一辈子都不能松懈。”
我看着那支比圆珠笔粗不了多少的胰岛素笔,和细如牛毛的针头,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一个天天跟代码和服务器打交道的大男人,连给自己缝个扣子都笨手笨脚,现在却要每天四次,亲手把这冰冷的针头,扎进我心爱女儿的身体里。
出院那天,玥玥拉着我的手,小声问:“爸爸,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七岁的女儿,那么懂事,那么可爱,她甚至还不知道“终身性”意味着什么。
我蹲下来,强忍着眼泪,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不会的,玥玥,爸爸在呢。这只是一个小感冒,我们每天按时打针吃药,很快就会好的。”
我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言,心却像被撕裂一样疼。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被精准地分割成了以分钟为单位的模块。
早上七点,起床,给玥玥测血糖,打第一针。
七点半,准备精确到克的早餐。
中午十二点,林晚赶回家,打第二针,准备午餐。
晚上六点,是我的任务,打第三针,准备晚餐。
晚上九点半,睡前最后一针。
我们家的墙上,贴满了各种表格:血糖记录表、饮食换算表、运动时间表。
曾经温馨的小家,变成了一个纪律严明的“战场”,我和林晚,就是女儿的守护神,也是最紧张的士兵,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而我,那个曾经把公司当家的“拼命三郎”,第一次,有了比工作更重要,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回家,给我的女儿,注射那支能稳住她生命的胰岛素。
第一次拒绝加班,是在玥玥出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下午五点半,部门例行开周会,王总监在会上意气风发地宣布,我们接到了一个大客户,项目奖金丰厚,但时间紧,任务重,要求全员进入“战时状态”。
“今晚大家辛苦一下,加个班,我们先把整体框架讨论出来!”王总监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同事们一片应和,只有我,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四十。
我必须走了。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第一个站了起来,走到王总监身边,低声说:“王总,不好意思,我家里有点急事,今晚得先回去。”
王总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第一个“掉链子”的会是我。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摆了摆手:“行,老陈你有事就先忙,注意安全。”
我如蒙大赦,抓起背包就往外冲。
那天,我踩着五点五十九分的点,把车停到楼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打开门时,林晚和玥玥正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看到我,林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顾不上说话,洗手,消毒,抽药,一气呵成,准时在六点整,把针打进了玥玥的胳膊。
玥玥很勇敢,只是在针头扎进去的瞬间,小小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我笑,说:“爸爸,我不疼。”
我的心,在那一刻,酸涩又柔软。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然而,我低估了这场“持久战”对我在职场上带来的冲击。
第二天,王总监找到我,问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实话。
我不想把女儿的病情当成博取同情的工具,也不想让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家的私事,用那种怜悯的眼光看我。
我只是含糊地说:“家里小孩身体不太好,最近需要人照顾。”
王总监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嗯,家庭重要,我理解。不过项目这边,你也要多上心。”
我连声答应。
为了弥补不能加班的亏欠,我把自己的工作效率提到了极致。
我不再参与午休时的闲聊,不再刷手机看新闻,八小时之内,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大脑和双手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
每天,我都是组里第一个完成当天任务的人,代码质量甚至比以前还要高。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把本职工作做到无可挑剔,准时下班,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很快,第二次、第三次加班要求接踵而至。
“老陈,晚上留一下,有个技术难点要攻克。”
“对不起王总,我得回去。”
“陈雷,客户临时要改需求,今晚大家一起通个宵!”
“抱歉王总,我真不行。”
我的拒绝,一次比一次艰难,王总监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
办公室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理解,慢慢变成了不解,甚至夹杂着一丝鄙夷。
我听见有人在茶水间窃窃私语。
“陈工最近怎么了?天天到点就跑,比谁都积极。”
“不知道啊,听说家里有事,谁家没事啊?就他特殊?”
新来的实习生小李,更是把“积极”写在了脸上。每次王总监要求加班,他总是第一个响应,声音洪亮,还时不时地在开会时,意有所指地说:“年轻人嘛,就该多吃点苦,为公司创造价值,不能总想着自己的三瓜两枣。”
王总监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欣赏。
我成了团队里的异类。
那个曾经被大家依赖和尊敬的“陈工”,变成了一个不合群、自私、没有集体荣誉感的“老油条”。
我心里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受。
有好几次,我都想冲到王总监面前,把玥玥的诊断书拍在他桌上,告诉他,我不是在摆谱,我是在救我女儿的命!
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又可悲。
我不想用家里的不幸来当挡箭牌。
我只想靠自己的专业能力,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完成我的工作,然后回家,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直到今天,项目最关键的一个节点,一个致命的BUG在上线前突然爆出,必须在今晚解决,否则将造成巨大的损失。
王总监下了死命令: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今晚必须搞定!
下午五点半,他再次找到我,语气已经带着压抑的怒火:“陈雷,今天,没得商量。你必须留下。”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钟,艰难地,但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
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了王总监积压已久的怒火。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陈雷!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加不加这个班!”
王总监的咆哮,像战鼓一样捶打着我的耳膜。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茫然。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愤怒、疲惫和心酸,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回避王总监的目光。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加。”
我说。
“我再说一遍,我不加班。”
王总监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温顺得像绵羊的我,会用这种眼神和语气跟他说话。
“你……”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好,好,陈雷,你行!你给我等着!”
我没有再理会他,转身,抓起背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知道,我这十四年的职业生涯,可能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极不体面的句号。
我可能会被辞退,会失去这份赖以养家糊口的工作。
但那一刻,我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在办公室的外面,在那扇门的后面,有比我的职业、我的尊严、我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我女儿的命。
我走出公司大楼,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掏出手机,看到林晚发来的十几条微信。
“老公,你到哪了?”
“路上堵车吗?”
“玥玥一直在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老公,你快点啊,我害怕……”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一路风驰电掣,我闯了两个红灯,终于在六点零五分赶到了家。
晚了五分钟。
一进门,就看到林晚抱着玥玥坐在沙发上,母女俩的眼睛都红红的。
玥玥一看到我,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我肚子疼……针……快给我打针……”
林晚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我不敢打,我手抖得厉害,我怕扎错地方……”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我冲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一切,颤抖着手,把那救命的药剂推进了女儿小小的身体。
打完针,玥玥的哭声渐渐小了。
我抱着她,她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软弱无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因为血糖的剧烈波动,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我抬头,看着墙上我们一家三口曾经笑得无比灿烂的合影,再看看怀里受苦的女儿,和一旁默默垂泪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
凭什么?
我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四年,为公司卖了十四年的命,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现在,我的女儿病了,我只是想尽一个父亲最基本的责任,每天准时回家给她打一针救命的药,为什么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为什么就要被指着鼻子羞辱,被当成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罪人?
那一刻,我心中的怒火,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旺。
但火焰的尽头,却是一片冰冷的灰烬。
我累了。
真的累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给HR打了个电话,请了事假。
电话那头的HR语气很微妙,她说:“陈工,王总监已经把你的情况报上来了,说你顶撞上司,无故缺勤,严重违反公司纪服从……”
我平静地打断她:“我没有无故缺勤,我请了事假。至于顶撞上司,如果拒绝不合理的加班要求也算顶撞,那我无话可说。”
“陈工,你……”
“另外,”我继续说道,“请转告王总监和公司法务,我的劳动合同上,并没有强制加班的条款。过去十四年,我为公司贡献的无偿加班时间,如果按照劳动法来计算,不知道是一笔多大的数字。我从未计较过,但那不代表公司可以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义务。”
“我所有的工作,都在八小时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这一点,项目记录和代码提交记录都可以证明。如果公司仅仅因为我拒绝加班而对我进行任何形式的处罚,或者以此为由辞退我,那么我们劳动仲裁委员会见。”
我的语气异常冷静,冷静到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或许,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时候,反而会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久,HR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的,陈工,你的意见我会转达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很蓝,云很白。
但我知道,我的职场,已经阴云密布。
林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轻声说:“老公,别怕。大不了,我们就不干了。我还有点积蓄,我们一起想办法。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是啊,只要家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去公司。
公司那边也没有再联系我,仿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用这难得的时间,全身心地陪着玥玥。
我带她去公园,教她认识各种植物。
我陪她画画,她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说要送给爸爸。
我给她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了。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活可以这么平静和美好。
这些年,我拼命地往前跑,像一头被蒙住了眼睛的驴,以为跑得越快,就能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
可我却忘了,她们真正需要的,或许不是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车子,而仅仅是我的陪伴。
我错过了太多玥玥成长的瞬间。
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那些时候,我大多都在公司,在电脑前,在无休止的会议里。
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如果不是这场病,我是不是永远都醒悟不过来?
我开始反思,我这三十九年的人生,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家里陪玥玥做手工,门铃突然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竟然是王总监。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神情憔悴,眼窝深陷,完全没有了那天在办公室里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陈雷……”王总监看到我,嘴唇动了动,表情十分复杂,有尴尬,有懊悔,还有一丝恳求。
我没让他进门,只是平静地问:“王总,有事吗?”
他把果篮递过来,我没有接。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说:“老陈,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我看着他,没说话。
“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他搓着手,显得坐立不安,“公司……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
“你走之后,那个BUG,小李他们几个搞了三天三夜,都没搞定。他们改了你的核心代码,结果……引发了连锁反应,整个系统底层架构都崩了。”
王总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昨天,客户的系统全面瘫痪,所有的业务都停摆了。现在客户要跟我们解约,还要我们赔偿巨额的违约金。公司的声誉,全完了。”
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老陈,我知道,整个公司,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个架构是你一手搭建的,每一行代码你都了如指掌。你回来吧,算我求你了,你回来帮帮公司。”
“只要你肯回来,条件你随便开!职位、薪水,都好说!”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玥玥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她刚睡醒,看到门口的陌生人,有些害怕地躲到我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王总监的目光,落在了玥玥身上。
然后,他的视线,被我放在玄关柜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五颜六色的收纳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血糖仪、采血针、试纸,和一支胰岛素笔。
盒子上,还贴着玥玥自己画的,一个笑脸太阳的贴纸。
王总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的目光从那个药盒,缓缓移到我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巨大的愧疚。
“你……你家里……”他指着那个盒子,声音都在颤抖,“你每天那么着急回家,就是为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弯下腰,把玥玥抱了起来,柔声说:“玥玥乖,爸爸跟叔叔说几句话,你先进去好不好?”
玥玥懂事地点点头,自己回了房间。
我直起身,重新看向王总监。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比那天在办公室里骂我的时候,还要红。
那是一种羞愧到无地自容的红。
他看着我,嘴巴张了几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突然,他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迅速浮现出的五道指印。
“我……我他妈就是个混蛋!”他低吼道,眼睛里泛起了泪光,“老陈,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以为……我以为你就是想偷懒,想摆老资格……我从来没想过,你家里……你……”
他语无伦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的面前,窘迫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气,也随着这一巴掌,烟消云散了。
我恨他吗?
或许吧。
但我更恨的,是那种把人当成机器,肆意压榨,毫无人性的公司文化。
王总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那个体系的受害者。他被业绩,被KPI,被老板的压力,逼成了一个不近人情的管理者。
我叹了口气,说:“王总,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的平静,让他更加无措。
“老陈,你……你原谅我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王总,家,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家要是没了,人就什么都没了。”
“你也是有家庭的人,你应该懂。”
王总监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抽泣。
许久,他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老陈,公司现在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知道我不配再求你,但看在我们同事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公司里还有那么多兄弟要养家糊口的份上,你……拉兄弟一把吧。”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对那家公司,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
但他说得对,公司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背负着家庭重担的普通人。如果公司倒了,他们怎么办?
还有我亲手写下的那些代码,搭建的那个系统,就像我的另一个孩子。
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毁掉,我于心不忍。
我看着王总监,缓缓地说:“我可以回去解决问题。”
他眼中立刻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我的条件。”
“你说!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从今天起,我实行弹性工作制。我可以远程办公,也可以来公司,但必须保证我每天下午六点能准时离开。”
“没问题!”
“第二,这次解决问题的项目奖金,我要拿总额的百分之三十,并且要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单独签订协议,税后发放。”
王总监的脸色变了一下,百分之三十,那是一笔天文数字。但只犹豫了一秒钟,他就咬着牙点头:“好!”
“第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在周一的全员大会上,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就那天在办公室里对我的无端指责和羞辱,向我,公开道歉。”
王总监的身体,猛地一僵。
让他当着全公司的人道歉,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关乎他作为一个总监的威信和颜面。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我没有逼他,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知道,这第三个条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所有像我一样,默默承受着不公,却不敢发声的普通员工。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我们有家庭,有底线,有不可被践踏的尊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王总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我回公司了。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周一的全员大会上,王总监站在台上,当着几百名员工的面,拿起话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讲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隐瞒和辩解,然后,他转向我,九十度鞠躬。
“陈雷,对不起。是我错了。”
全场一片哗然。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上台,从他手里接过话筒,只说了一句话。
“我接受你的道歉。希望我们每个人,在努力工作的同时,都不要忘了,我们为什么而出发。”
从那天起,公司的加班文化,悄然发生了改变。
虽然依旧忙碌,但王总监再也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留下。
而我,成了公司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我用三天时间,力挽狂澜,修复了系统,为公司挽回了无法估量的损失。
那笔丰厚的奖金,也如期打到了我的卡上。
我用这笔钱,给玥玥换了最好的动态血糖仪和胰岛素泵,大大减轻了她每天挨针的痛苦。
我还给林晚报了一个高级营养师的课程,让她能更科学地照顾玥玥的饮食。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和王总监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称兄道弟的关系,只剩下纯粹的工作和敬畏。
我和那些曾经疏远我的同事,也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最重要的是,我的心,变了。
我不再把公司当成我人生的全部。
我开始学习理财,规划着有一天,能够彻底摆脱这种为人打工的命运,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或许是开一个小的软件工作室,或许是回到老家,陪着父母和妻女,过一种更慢,但更真实的生活。
那天之后,王总监又来找过我一次,私下里。
他给我递了一根烟,自己点上,沉默地抽了很久。
烟雾缭绕中,他轻声说:“老陈,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这句谢谢,指的是我救了公司,还是……救了他。
他告诉我,那天从我家回去后,他大病了一场。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远在老家,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每天他回家时,她们都已经睡了。
他说:“我好像,也当了十几年的混蛋。”
我弹了弹烟灰,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混蛋。
大多数人,都只是被生活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只是有的人,在洪流中迷失了自己。
而有的人,像我一样,因为一场意外,被迫靠岸,才终于有机会,看清来时的路,和远方的风景。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和生活的这场仗,还要打很久很久。
但现在,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心里,有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那座堡垒的名字,叫“家”。
它是我所有奋斗的意义,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谁,也别想再碰它。
来源:快乐星球常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