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我车子的绿色小点,在高速公路的灰色线条上,彻底静止了。
我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的时候,手心全是汗。
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我车子的绿色小点,在高速公路的灰色线条上,彻底静止了。
它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一种冰冷的、带着报复快感的平静,瞬间包裹了我。
像是在三伏天,一头扎进了深井里。
手机紧接着就炸了,是林伟,我的丈夫。
我没接。
让他炸。
手机不知疲倦地响着,震动着,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我手心里拼命挣扎。
我把它翻了个面,屏幕朝下,扣在冰凉的实木茶几上。
世界清静了。
客厅里很暗,我没有开灯。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脏兮兮的灰蓝色,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抹布,把城市罩在底下。
空气里有股子雨水和泥土混合起来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要下雨了。
林伟的电话终于停了,紧接着,是他弟弟林峰的。
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扯了扯嘴角。
他们大概是商量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还是没接。
我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木质的纹理硌着脚心,有种踏实的凉意。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云层压得很低,像是一床厚重的棉被,要把整个世界都捂死。
我的车,那辆墨绿色的,有点复古款式的沃尔沃,我叫它“老绿”。
此刻,它应该正孤独地停在高速公路的应急车道上。
车窗紧闭,车门锁死。
像一个被主人遗弃的,忠诚又沉默的铁皮盒子。
林伟和林峰,大概正围着它团团转,一个抓耳挠腮,一个破口大骂。
我能想象到林峰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他可能会狠狠地踹一脚轮胎,然后骂一句脏话。
林伟呢?他会拦着他,一边赔着笑脸,一边不停地给我打电话。
他的眉头会紧紧地皱在一起,嘴里念叨着:“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总是这样。
永远都是一副状况外的无辜模样。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被卷入麻烦的可怜人。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婆婆。
我终于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婆婆惯常的嘘寒问暖,而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咆哮。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把车锁在高速上,你是想害死他们吗!”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平静地“喂”了一声。
“你还有脸喂!赶紧把车给我解开!你弟弟要去见多重要的客户你知道吗!这单生意要是黄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的弟弟?”我轻轻地反问。
电话那头噎了一下,随即是更猛烈的爆发:“林峰不是你弟弟吗!你这个当嫂子的,就是这么对自家人的?一点小事,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妈,”我打断了她,“那不是一点小事。”
“那是我爸留给我的车。”
“你……”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听了。
“就先这样吧,我在开车,不方便。”
我撒了个谎,然后挂断了电话。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我说的不是假话。
那确实是我爸留给我的车。
那辆老绿,是我爸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他是个老派的机械工程师,痴迷于那些叮当作响的零件和齿轮。
退休后,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了这辆二手淘来的老沃尔沃上。
他把车子拆得只剩一个空壳,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清洗、打磨、更换。
车间的灯,经常一亮就是一整夜。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他的车间里。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奇特味道。
我爸从不嫌我碍事。
他会一边摆弄着那些我看不懂的零件,一边跟我讲它们各自的原理。
“你看这个,”他举起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活塞环,“它就像人的关节,要严丝合缝,又得灵活自如,差一分一毫,这颗‘心脏’就跳不动了。”
他的手很大,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
但这双手,却能把一堆冰冷的钢铁,变成一个会呼吸、会奔跑的生命。
老绿重生的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
是个秋天的午后,阳光很好,金灿灿的,透过车间的天窗洒下来,给地上的每一个零件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我爸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像一头沉睡已久的雄狮,终于苏醒。
那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音乐。
我爸拍了拍引擎盖,脸上是那种孩子得到心爱玩具时的笑容,纯粹又满足。
他说:“闺女,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它会替我,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后来,我爸生病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已经没办法下床了。
他躺在病床上,人瘦得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在提到老绿的时候,才会重新亮起来。
他会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
“要按时给它做保养。”
“别用那些劣质的机油。”
“下雨天别停在树底下,鸟屎有腐蚀性。”
“有空的时候,多开它出去跑跑,车子不能总放着,放着就放坏了。”
我一一应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我爸走了以后,老绿就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我开着它上班,开着它去超市,开着它去郊外散心。
每一次握住那个被我爸的手盘得温润光滑的方向盘,每一次闻到车里那股淡淡的皮革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我都觉得,我爸还在我身边。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老绿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辆代步工具。
它是我的铠甲,是我的软肋,是我和我爸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
这些事,林伟是知道的。
我跟他讲过很多次。
在他第一次提出,要把车借给林峰开去“撑场面”的时候。
在他第二次,因为林峰的车限号,又想开我的车的时候。
在他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我都明确地拒绝了。
并且,我把原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我说:“林伟,家里的另一辆车,你可以随便开,也可以随便借给任何人。但是这辆,不行。”
“它对我意义不一样。”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
林伟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一辆破车嘛,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他的语气里,总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蔑。
他不懂。
他永远不懂。
在他眼里,那只是一辆“破车”。
在他眼里,我那些珍之重之的情感,都是“小题大做”和“无理取闹”。
就像今天早上。
我出门上班前,还特意看了一眼车库,老绿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擦得锃亮,像一块墨绿色的宝石。
我当时还觉得心里很踏实。
结果呢?
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车辆APP的推送。
“您的车辆正在高速行驶中,请注意安全。”
我当时就懵了。
我的车钥匙,明明就在我的包里。
我立刻给林伟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风声呼呼的。
“喂?老婆,什么事啊?我这儿忙着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虚。
“林伟,我的车呢?”我开门见山。
“车?车在车库里啊。”他还在撒谎。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收到APP提示,车在上高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林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点讨好的笑意:“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是这样,阿峰那边有个客户特别急,他的车又刚好送去保养了,我就寻思着,先把你的车借他用一下,救个急嘛。”
“你把备用钥匙给他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对啊,就用一下,下午就给你开回来了。多大点事儿啊。”
多大点事儿啊。
又是这句话。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
那些被我压抑了很久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瞬间爆发了。
我没有再跟他废话。
挂了电话,我直接打开了那个APP。
找到了那个“一键锁车”的功能。
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我就是要让他们在高速上懵一次。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东西,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的。
我就是要让林伟明白,有些底线,一旦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
砸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很快,雨点就连成了线,哗啦啦地冲刷着这个世界。
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起来。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车水马龙,都像是褪了色的旧照片。
我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猜,是高速交警。
我接了。
“喂,请问是车牌号为XXXXX的沃尔沃车主吗?”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是的,我是。”
“您的车停在应急车道上,我们接到报警,说车辆无法启动,是出现了故障吗?”
“不是故障。”我平静地说,“是我锁的。”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
“……是您锁的?”
“是的。”
“女士,您知道在高速公路上无故停车是多危险的行为吗?而且现在还下着大雨!”对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知道。”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车上的人,不是我。”
“那您为什么……”
“警察同志,”我打断他,“车是我本人的,我的丈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的备用钥匙给了他弟弟,让他把车开走了。我现在要求他们,立刻下车,把我的车,留在那里。”
“至于他们人,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罚款还是扣分,都和我没关系。”
“我的车,我会自己叫拖车去取回来。”
我说完这一长串话,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我的声音,竟然可以这么冷静,这么决绝。
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好吧,女士,我们了解情况了。我们会让他们先下车,到安全地带等待。但是您的车停在这里,还是存在安全隐患,希望您能尽快处理。”
“谢谢,我会的。”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雨水把玻璃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好像把我的心,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和林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
他知道我不吃香菜,知道我喜欢看文艺片,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必须抱着一个枕头。
他会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我说,想去看海。
第二天,他就买好了去海边的火车票。
我说,那家新开的甜品店看起来不错。
下班的时候,他就会提着那家的招牌蛋糕,出现在我公司楼下。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我们结婚以后吧。
是从他把我带回他家,见到他那一大帮亲戚开始。
是从他妈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嫁到我们林家,就是我们林家的人了,以后要多为林伟和阿峰着想”开始。
是从林峰第一次理直气壮地找我借钱,而林伟在一旁帮腔说“都是一家人,别那么小气”开始。
我渐渐发现,在林伟的世界里,有一个排序。
他的家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而我,这个所谓的“妻子”,不过是一个需要融入他们家庭的外人。
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我的底线,在“一家人”这个沉重的词语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喜欢安静,喜欢周末待在家里,看看书,侍弄一下花草。
可他们家,偏偏喜欢热闹。
每个周末,婆婆都会打来电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今天都回来吃饭啊,我炖了汤。”
于是,我只能放下手里的书,换上衣服,跟着林伟,去那个充满了喧闹和油烟味的房子里,扮演一个贤惠的儿媳妇。
我要在厨房里帮婆婆打下手,听她唠叨东家长西家短。
我要在饭桌上给公公和林伟夹菜,听他们高谈阔论那些我毫无兴趣的天下大事。
我还要应付林峰和他老婆的各种明示暗示,今天说看上了一款新手机,明天说孩子报的兴趣班又涨价了。
而林伟,总是那个和稀泥的人。
他会笑着说:“嫂子是文化人,不懂我们这些俗事。”
然后转头,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对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别让他们觉得你不好相处。”
我忍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婚姻就是这样,充满了妥协和忍让。
我爱林伟,所以我愿意为他,去适应他的家庭。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我的忍让,能换来他的理解和尊重。
但我错了。
我的退让,只换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
他们开始越来越自然地,侵入我的生活。
婆婆会不打招呼,就用备用钥匙打开我家的门,然后像个视察工作的领导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地怎么这么脏,也不知道拖一下。”
“冰箱里怎么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饮料,一点都不健康。”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
林峰呢?他更是把我们家当成了他的免费仓库和酒店。
他会把他的渔具、高尔夫球杆,堆在我家的储藏室里。
他会喝醉了酒,半夜三更地跑来敲门,倒在我们的沙发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走。
而林伟,永远都是那句话:“他是我弟,我能怎么办?”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温水煮着的青蛙。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到后来,水温越来越高,我已经被烫得遍体鳞伤,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跳出去了。
直到今天。
他们动了我的车。
他们动了我心底里,那块最柔软、最不容侵犯的地方。
那根紧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断了。
雨渐渐小了。
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黑暗像一个温柔的茧,把我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门锁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林伟回来了。
他打开门,看到一室的黑暗,愣了一下。
“老婆?怎么不开灯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按下了玄关的开关。
灯光亮起,有些刺眼。
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林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我,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雨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换了鞋,走到我面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上。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我淡淡地说。
“我不就是借了一下车吗!至于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跟阿峰在高速上淋了两个小时的雨!阿峰的客户也等不及走了!几百万的单子,就这么黄了!你满意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几百万的单子?”我轻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林伟,在你心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的车,在你眼里,值多少钱?”
“我爸留给我的念想,在你眼里,又值多少钱?”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次,那辆车对我有多重要,你听进去过一个字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他的心里。
林伟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是在为我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倒计时。
“林伟,”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很平静地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这只是一个酝酿了很久,终于说出口的决定。
林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
“离……离婚?你说什么?就因为这点小事?”
“小事?”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林伟,这不是小事。”
“这不是一辆车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争吵的事。”
“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
“在你心里,我,我的家人,我的感受,我的底线,都比不上你的家人,你的面子,你的‘一家人’。”
“我在这段婚姻里,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只是一个附属品,一个需要不断妥协、不断退让,来维持你家庭和睦的工具人。”
“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那些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和疲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林伟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浮上了一层水汽。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是那个自信的,甚至有些自大的林伟。
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以为,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像以前一样,忍下来,然后原谅他。
他从没想过,我会提出离婚。
“不……不能这样……”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把抓住我的手,“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说气话,好不好?”
他的手很凉,还带着雨水的湿气。
我轻轻地,却很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我没有说气话。”
“林伟,我们回不去了。”
“从你把我的车钥匙,交到你弟弟手上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去了。”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我说,他听。
我把这些年,我受的所有委D屈,一件一件,都说了出来。
从他妈第一次不打招呼就闯进我们家,到林峰喝醉了酒睡在我们的沙发上。
从他为了他家的事,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妥协,到他轻描淡写地把我爸留给我的车,称为“一辆破车”。
我说的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
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林伟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只是在害怕失去我。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都会留下一道疤。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林伟还在睡,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没有叫醒他。
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然后,我走到了车库。
我叫的拖车公司,已经把老绿送了回来。
它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上还带着泥点和雨水的痕迹。
看起来,有点狼狈。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的车身。
“对不起啊,老伙计。”我轻声说,“让你受委屈了。”
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还是那股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拧。
引擎发出一声熟悉的轰鸣。
低沉,而有力。
我开着老绿,驶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小区。
天刚蒙蒙亮,路上还没有什么车。
我打开车窗,清晨微凉的风,吹了进来,拂过我的脸颊。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但我知道,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一个没有林伟,没有他那些家人的,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
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的尽头,喷薄而出。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世界。
也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突然想起了我爸。
想起了他把老绿的钥匙,交到我手里的那个下午。
他说:“闺女,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是啊。
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可以看见海的悬崖边。
我下了车,靠在老绿的车身上,看着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
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伟。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着。
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是接了。
“老婆,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我在看海。”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还会回来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
我看着远处的海鸥,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
“林伟,”我说,“你知道吗?我爸以前跟我说,人就像一辆车,要有自己的方向盘,要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这些年,我的方向盘,一直握在你的手里。”
“现在,我想把它拿回来了。”
“对不起。”
我说完,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也把婆婆的,林峰的,所有与他们家有关的人的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负了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我在海边待了一整天。
看着日出,看着日落。
看着潮起,看着潮落。
直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我才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决定了,我要去旅行。
开着老绿,去那些我一直想去,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成的地方。
去看看雪山,看看草原,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去完成,我爸没有完成的梦想。
也是,去寻找,一个全新的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路上。
我去了云南,在洱海边,看苍山雪,听风吹过古城的屋檐。
我去了西藏,在纳木错旁,感受圣湖的纯净和天空的辽阔。
我去了新疆,在喀纳斯湖畔,惊叹于那如同上帝调色盘般的美景。
我开着老绿,翻山越岭,穿过城市,也穿过无人区。
老绿就像一个最忠诚的伙伴,无论路况多么艰难,它都从未掉过链子。
它的引擎声,是我旅途中最动听的背景音乐。
我遇到了很多人。
有背着画板的流浪画家,有骑着摩托车环游中国的老夫妻,有辞掉工作来寻找人生意义的年轻人。
我们会在路边的客栈相遇,会围着篝火,喝着酒,聊着各自的故事。
天亮之后,又各自奔赴下一段旅程。
没有人问我的过去,我也不关心他们的未来。
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短暂交汇的过客。
这种感觉,很好。
在旅途中,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我学会了换轮胎,学会了看地图,学会了和陌生人打交道。
我发现,原来离开林伟,我不仅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更好。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别人的菟丝花。
我就是我。
一棵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独立的树。
有一天,我把车开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那里的路很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老绿的底盘被刮了好几次,我听着都心疼。
我把车停在一个小村庄里,想找个地方,给它好好检查一下。
村子很小,也很穷。
只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破旧的修车铺。
铺子的老板,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
他看到我的车,眼睛都亮了。
“哟,好车啊!”他围着老绿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这车,得有年头了吧?保养得可真好。”
我笑了笑,说:“是啊,我爸留下来的。”
“难怪呢。”他点了点头,然后钻到车底,开始帮我检查。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摆弄着那些工具。
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爸。
一样的专注,一样的投入。
仿佛他们手里摆弄的,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有生命的艺术品。
检查完了,他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底盘有点刮伤,我帮你处理一下。不过,你这车,有个小毛病,不影响开,但最好还是修一下。”
他指着引擎里的一个零件,给我讲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我问他:“那能修吗?”
他摇了摇头:“我这儿没配件。这车太老了,配件不好找。得去大城市,专门卖老车配件的地方才行。”
我有点失望。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别急,我有个老朋友,就在省城开这种店。我帮你问问。”
他拿出一部很老旧的按键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他在电话里,跟对方详细地描述了那个零件的型号和规格。
挂了电话,他对我说:“有了!他说他店里刚好有最后一个,是原厂的。他帮你留着,你直接过去取就行。”
我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我问他修理费多少钱。
他摆了摆手,憨厚地笑了:“不用钱,举手之劳。你一个女孩子家,开这么远的路,不容易。”
我坚持要给,他却怎么也不肯收。
最后,我只好从后备箱里,把我带的一些特产,硬塞给了他。
离开那个小村庄的时候,我的心里,暖暖的。
这个世界,虽然有像林伟和林家人那样的自私和冷漠。
但同样,也有着像修车铺老板这样的,淳朴和善良。
我开着车,去了省城。
按照那个老板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家汽配店。
店面不大,但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零件,琳琅满目。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零件图册。
他就是老板的朋友,叫阿哲。
我说明了来意。
他从货架的最顶层,取下来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那个我需要的零件。
闪着崭新的金属光泽。
“就是这个了。”他说,“你运气真好,这可是最后一个了。以后,估计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把零件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零件。
这是我爸的心血,是老绿的“心脏”,也是那些陌生人给予我的,温暖的善意。
阿哲帮我把零件换上了。
他的技术很好,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发动车子,引擎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更加平稳有力了。
为了感谢他,我请他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
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老车爱好者。
他的父亲,也曾经是一个修车师傅。
我们聊起了各自的车,各自的父亲,聊起了那些叮当作响的旧时光。
我们发现,我们竟然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那是一种,只有同类才能懂的,惺惺相惜。
后来,我在那个城市,多待了几天。
阿哲会开着他那辆同样很有年代感的甲壳虫,带我到处去逛。
我们会去逛那些藏在小巷子里的旧货市场,去淘一些老车的模型和海报。
我们会去郊外的废车场,看着那些被遗弃的,锈迹斑斑的钢铁躯壳,想象它们曾经的辉煌。
和阿哲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放松,很舒服。
我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刻意去讨好谁。
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我知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他了。
但我也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我心里那道因为林伟而留下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
我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所以,在离开那个城市的前一天晚上,我拒绝了阿哲的表白。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想谈感情。”
“我还没有,从上一段失败的婚姻里,完全走出来。”
阿哲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温柔。
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你继续你的旅行,去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什么时候,你想停下来了,就告诉我。”
“我的店,会一直在那里。”
“我,也会一直在那里。”
我开着老绿,再次上路了。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也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期许。
我的旅行,还在继续。
我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风景,也听了更多的故事。
我把我的经历,都写在了我的旅行日记里。
我给它取名叫,《老绿的漫游》。
我没有再联系过林伟。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他已经和我办了离婚手续。
也许,他还在等我回去。
但这些,都和我无关了。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写满了自由,写满了阳光,也写满了,无限的可能。
有一天,我把车开到了我父亲的故乡。
那是一个很小的,依山傍水的小镇。
镇上的时间,好像流得很慢。
青石板路,白墙黑瓦,一切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找到了我家的老宅。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那棵我小时候最喜欢爬的桂花树,还在那里。
只是,已经没有人,在树下,为我做桂花糕了。
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走了进去。
屋子里,落满了灰尘。
阳光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在空气中,照出了一道道光束。
我看到了墙上,还挂着我爸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把老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我又去镇上,买了很多花籽,撒在了院子里。
我每天,就种种花,看看书,或者开着老绿,去山里转转。
日子过得,平静而又充实。
我开始尝试着,给阿哲写信。
我把我每天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信里,寄给他。
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他的信,写得很有趣。
他会给我讲他店里发生的趣事,会给我画一些可爱的简笔画,还会给我寄一些他淘来的,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我们的信,越写越长,也越写越频繁。
我们聊生活,聊理想,聊过去,也聊未来。
我感觉,我的那颗冰封了很久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他的温暖,所融化。
春天的时候,我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五颜六色的,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
我听到,院门口,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我回头。
一辆黄色的,可爱的甲壳虫,停在了我的门口。
阿哲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裤,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
他站在阳光下,对我笑着。
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来了。”他说。
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放下手里的水壶,向他跑了过去。
我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怎么才来啊。”我带着哭腔说。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路有点远,我的车,没你的老绿跑得快。”
我知道,我的旅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找到了,那个我想停靠的,港湾。
后来,我和阿哲,就在这个小镇上,定居了下来。
我们一起,把老宅,重新装修了一遍。
我们开了一家小小的,很有情调的民宿。
民宿的名字,就叫“老绿的院子”。
阿哲把他那些宝贝零件,都搬了过来。
他在院子的一角,给自己建了一个小小的车间。
有空的时候,他就会在那里,叮叮当当地,摆弄着他的那些宝贝。
就像我爸以前一样。
而我,就负责打理我们的民宿,招待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
我会给他们讲,我和老绿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们,人生就像一场旅行,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
有时候,林伟会给我发来消息。
他会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会回他一句:很好。
然后,再没有别的话。
我们之间,已经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听说,他后来,又结婚了。
娶了一个,他妈妈很喜欢的,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也为我自己,感到庆幸。
幸好,我当初,勇敢地选择了离开。
才有了现在,这片属于我自己的,海阔天空。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和阿哲,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喝着茶。
老绿,就安安静静地停在不远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它墨绿色的车身上,泛着柔和的光。
阿哲突然问我:“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后悔。”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是啊。
那个在高速公路上,按下“一键锁车”的瞬间,不仅仅是锁住了一辆车。
更是我,对自己过去那段卑微、妥协的人生的,一次彻底的告别。
是我,为自己,重新夺回人生方向盘的,一个开始。
我转过头,看着阿哲。
他也正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我最喜欢的,温柔的笑意。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爱,是尊重,是理解,是把你放在心上,而不是把你当成附属品。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值得被爱,也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他笑了,反手握紧了我的手。
“傻瓜,”他说,“应该我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停下来,走进我的世界。”
微风拂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最美好的样子吧。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