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今天产检,我请了假陪你去。”我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林晚嘴边,讨好地看着她。
“你今天产检,我请了假陪你去。”我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林晚嘴边,讨好地看着她。
她正靠在沙发上看一本育儿杂志,闻言眼皮都没抬,张嘴接了橘子,含混不清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又自己去?”我挨着她坐下,拿起另一瓣橘子,“这都快五个月了,你一次都不让我陪。人家老婆都恨不得老公全程陪护,你怎么总把我往外推?”
林晚翻了一页杂志,指着上面一张婴儿床的图片:“你看这个好看吗?原木的,没有漆,安全。”
她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
我心里有点闷,但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点不快又被压了下去。从知道她怀孕那天起,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我,陈阳,一个三十出头的建筑设计师,画过无数张图纸,设计过几十栋大楼,但没有一张图纸,比规划我们孩子的未来更让我心潮澎湃。
我把婴儿房的墙漆换成了最环保的硅藻泥,颜色是她喜欢的暖米色。我淘了两个月的二手市场,才找到一张她心心念念的旧式摇摇马。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小学学区,盘算着是不是该换套大点的房子。
我对我们未来的家,未来的生活,有了一张清晰的,精确到毫米的蓝图。
而林晚,是这张蓝图的核心。
可最近,这张蓝图上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我不理解的偏差。就是产检这件事。
第一次产检,她说刚怀孕,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己去就行,让我在家好好画图。我信了。
第二次,她说挂的是专家号,人多,我去了也只能在外面干等着,浪费时间。我也信了。
第三次,第四次……她总有理由。
同事老王总在我面前炫耀,说他老婆产检,他每次都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听胎心的时候,他比他老婆还激动。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我也想听,想感受那个小生命在我触不到的地方,蓬勃地跳动。
“晚晚,”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就让我去一次,行吗?我也想看看咱们的宝宝。”
她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虽然很细微。
她放下杂志,终于正眼看我,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不是不耐烦,也不是嫌弃,倒像是一种……疲惫的决心。
“陈阳,医院里都是细菌,人又多,你工作那么忙,别折腾了。我每次都拍了B超单给你看,不都一样吗?”她语气很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她拿起桌上的B超单,递给我。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我看了无数遍。一个小小的影子,蜷缩在那里。医生说,一切正常。
看着她平静的脸,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她就是这种性格,独立惯了。我再坚持,倒显得我不信任她,小题大做。
“好吧。”我收回手,心里那点小小的疙瘩,暂时被抚平了,“那你自己路上小心,打车去,别挤公交。”
“知道了,啰嗦。”她笑了笑,重新拿起杂志。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低头看书的样子很安静,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她,心想,算了,只要她和孩子都好,这些小事,由她去吧。
我以为这只是我们婚姻生活蓝图上的一点点微调,无伤大雅。
我不知道,这张蓝图的地基,已经裂开了一条我看不见的缝。
那条裂缝的第一次显现,是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提前下班,想给她一个惊喜。我买了她最爱吃的那家店的榴莲千层,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
客厅里没人。我以为她在卧室午睡。
换鞋的时候,我踢到了一个东西。是林晚的帆布包,她今天出门产检背的那个。包的拉链没拉好,里面的东西洒出来一些。
我蹲下身去捡,一张折叠的宣传册滑了出来。
我随手捡起来,准备塞回包里,目光却被宣传册上的几个字钉住了。
“神经内科疾病科普手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神经内科?为什么是神经内科?
产检,不应该是在妇产科吗?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大脑飞速运转。
是她拿错了?不可能,这册子很新,明显是刚从医院拿的。
是帮朋友拿的?她哪个朋友有神经系统的毛病?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
还是……给她家里人拿的?岳母身体一向很好,岳父前年刚做了全面体检,一切正常。
一个又一个的可能性被我推翻,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我最不敢想的那个。
我打开册子,里面详细介绍了几种常见的神经系统疾病,配着大脑的解剖图。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我一个也看不懂,但它们像一只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把册子胡乱塞回她的包里,站起身,感觉有点头晕。
客厅里很安静,阳光依旧很好,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走到婴儿房门口,看着里面我亲手布置的一切。那匹被我擦得锃亮的小木马,安静地立在墙角。墙上暖米色的涂料,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可那本神经内科的册子,像一个不祥的预兆,给这片温暖的色调上,投下了一块浓重的阴影。
我不敢问她。
我怕一问出口,那个我不敢想的猜测就会变成现实。我怕打破此刻的平静,哪怕这种平静只是假象。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心神不宁。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她吃饭的口味没什么变化,孕吐反应也早就过去了。她会像以前一样,跟我讨论晚上看什么电影,会因为我没把袜子丢进脏衣篮而念叨我。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但有些细节,在我心里被无限放大。
我发现她午睡的时间变长了。以前她只是靠在沙发上眯一会儿,现在常常一睡就是一下午。
她偶尔会扶着额头,轻轻地揉。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总说是怀孕的正常反应,有点累。
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却对着空调按了半天。我笑着提醒她拿错了,她也笑了,说自己“一孕傻三年”。
当时我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细节像一根根小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失眠。夜里,我躺在她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眼睛却瞪着天花板,直到天色发白。
那本神经内科的册子,像一个幽灵,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知道真相。
下一个产检日,我告诉林晚,公司有个紧急项目,要去邻市出差两天。
她信了,还叮嘱我路上开车小心,注意休息。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一丝破绽。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是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可现在,我们之间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而这堵墙,是她亲手砌起来的。
我没有去邻市。
我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像一个蹩脚的侦探,等待着我的目标出现。
上午九点,林晚出门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孕妇裙,背着那个帆布包,步伐有些缓慢。
她没有打车,而是走到了公交站。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明明跟她说过,让她打车去。
我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上的那辆公交车后面。我的手心全是汗,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现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公交车在市妇幼保健院门口停下。
我松了口气。看来,是我想多了。她确实是来产检的。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她走进医院大门。我想,或许那本册子真的只是个误会。等她做完检查,我就上去接她,跟她坦白我的跟踪行为,然后好好道个歉。
我在车里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心里盘算着等下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我看到林晚从妇幼保健院里走了出来。
这么快?产检项目那么多,半个小时怎么可能做得完?
我心里的疑云再次升起。
我看到她没有在门口等车,而是沿着人行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立刻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她走了大概十分钟,拐进了另一家医院。
我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名字——市中心医院。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市中心医院的神经内科,是全市最权威的。
我把车停好,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医院大楼。大厅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看着指示牌,找到了神经内科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张挂号单。她的身边没有我,没有家人,只有来来往往的陌生病人和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
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没有上前。我躲在楼梯间的门后,远远地看着她。我看到她走进了一间诊室,门上挂着牌子——王主任。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这位王主任的资料。
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主攻方向:颅内肿瘤的诊断与治疗。
“颅内肿瘤”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她每次说的“产检”,都是来这里。
原来,她每次拿回家的B超单,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的道具。
原来,她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这么大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在楼梯间站了多久。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一团乱麻。我想冲进去,想抱着她,想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过了很久,诊室的门开了。林晚走了出来,王主任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几张片子,似乎在叮嘱着什么。
林晚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们交谈了几句,王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回了诊室。
林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朝电梯口走去。
我看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等她进了电梯,我才从楼梯间走出来。我走到那间诊室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开门,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整理着病历。他看到我,有些意外。
“医生,您好。”我的声音有些发干,“我是林晚的爱人,陈阳。”
王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怎么样了?”我终于挤出几个字。
王主任把一张CT片子插在观片灯上。那张黑白的影像,我看不懂,只觉得刺眼。
“情况不太乐观。”王主任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她的大脑里,长了一个胶质瘤。”
“胶质瘤……”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感觉舌头都僵了。
“通俗点说,就是脑癌。”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阳光很刺眼,街上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手里攥着一张化验单。是刚才在王主任诊室外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看到林晚把它揉成一团丢了进去。
我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展开。
上面是林晚的名字,诊断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胶质母细胞瘤,IV级。
我虽然不懂医学,但“IV级”这个字眼,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回到车里,坐了很久。
我拿出手机,搜索这个病。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跳进我的眼睛。
“恶性程度最高的脑肿瘤。”
“生存期短,预后极差。”
“妊娠期激素水平的变化,可能会加速肿瘤生长。”
我关掉手机,把头埋在方向盘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她为什么坚持一个人来“产检”。
我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疲惫。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拿错遥控器。
我更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爱我了。她怕我担心,怕我承受不住。她想一个人,把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扛下来。
她想给我,给我们这个家,留下一片完整的,没有阴霾的天空。
可她怎么那么傻。
我们是夫妻啊。夫妻,不就是应该同舟共济,共担风雨的吗?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车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她为什么这么傻,哭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
我们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有那么长的未来,我们的孩子,还有四个月就要出生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林晚已经做好了饭菜。
“出差顺利吗?”她给我盛了一碗汤,笑意盈盈地问。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她瘦了,虽然因为怀孕,脸颊圆润了一些,但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她的笑容里,藏着多大的痛苦和伪装。
“还行。”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看出我的异样。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我好几次想开口,想告诉她,我都知道了。我想抱着她,对她说,别怕,有我。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该怎么开口?
我该怎么面对她?
我怕我的追问,会变成对她的二次伤害。我怕我的关心,会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外壳,瞬间坍塌。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我习惯了用理性的思维,用精准的计算,去构建稳固的结构。
可现在,我的人生,我的家庭,这个我最珍视的结构,出现了最致命的裂痕。而我,却找不到任何一张图纸,任何一个公式,来修复它。
我开始了一种双面生活。
在林晚面前,我还是那个体贴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丈夫和准爸爸。
我会和她一起讨论孩子的名字,是叫“陈安”,还是叫“陈诺”。
我会拉着她的手,在小区里散步,跟她说,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就在这片草地上教他走路。
我会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假装听到了孩子的心跳,然后夸张地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是个运动员,踢得这么有劲。
每当这时,林晚都会笑得很开心。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看着她的笑,我的心,一半是温暖,一半是酸楚。
而背着她,我像一个疯狂的学者,一头扎进了医学的海洋。
我买了几十本关于神经外科和肿瘤学的专业书籍,每天看到深夜。那些晦涩的医学术语,我一个个地查,一个个地记。
我加入了各种病友群,听他们分享治疗经验。
我托了所有的关系,把林晚的病历,匿名发给了北京、上海所有顶尖的脑外科专家。
我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胶质母细胞瘤IV级,是医学界面临的巨大挑战。目前没有根治的办法。
唯一的希望,是尽快手术,然后辅以放疗和化疗。
但是,她怀孕了。
手术需要全麻,放化疗的药物,对胎儿都有致命的影响。
几乎所有的专家都给出了同一个建议:立即终止妊娠,进行治疗。
这个建议,像一把冰冷的刀,插在我的心上。
终止妊娠。
这意味着,我们要亲手放弃这个我们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我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光。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把这个建议告诉林晚,她会怎么样。
我更不敢想象,如果为了治疗,我们放弃了孩子,而最终,治疗还是失败了……那林晚,和我,该如何面对剩下的人生?
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救她,还是保孩子?
这个选择题,太残忍了。
我开始频繁地去市中心医院。我不敢让林晚知道,就偷偷地去找王主任。
王主任是个好医生。他没有不耐烦,每次都耐心地解答我的问题。
“陈先生,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王主任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作为医生,我的建议永远是,优先保大人。”
“没有……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很难。”王主任摇了摇头,“妊娠会改变母体的激素环境,有研究表明,这可能会刺激胶质瘤的生长。我们现在等于是在和时间赛跑。拖得越久,手术的难度越大,预后也越差。”
“如果……如果坚持到孩子出生呢?等孩子生下来,再做手术。”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风险太大了。”王主任的表情很严肃,“没人能保证,她的身体能撑到那个时候。而且,肿瘤在发展,可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比如颅内高压,癫痫,甚至偏瘫……这对她和孩子,都是巨大的危险。”
我走出王主任的办公室,感觉天都塌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走着。
我走过妇产科,看到一个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怀孕的妻子。那个妻子脸上,是幸福的,带着点娇气的笑容。
我走过儿科,听到里面传来孩子清脆的哭声。那哭声,充满了生命力。
我走过肿瘤科,看到走廊里坐着一个个面色憔悴的病人和家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绝望的气息。
妇产科,儿科,肿瘤科。
天堂,人间,地狱。
我们一家三口,就卡在这三者的交界处,进退维谷。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和她谈谈。
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扛着,也不能再让我一个人煎熬。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必须一起面对。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她讨论孩子的事情。
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晚晚,”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谈谈吧。”
林晚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坦然。
“你想……谈什么?”她问。
“我想谈谈你的‘产检’。”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在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王主任那里。”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跟着你去了。”我没有隐瞒,“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不该跟踪你。但是晚晚,我太担心你了。”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所以,你都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嗯。”我点了点头,“胶质母细胞瘤,IV级。”
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像在用刀子,把自己和她,都凌迟了一遍。
林晚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安静地流着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她的孕妇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也不是恐惧的眼泪。
那是她强撑了那么久的坚强,终于卸下的声音。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沙哑,“为什么一个人扛着?你知不知道,我……”
我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怕。”她在我的怀里,闷闷地说,“我怕你让我放弃孩子。”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什么都懂。她不是不知道病情的严重性,也不是不知道医生的建议。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她认为对的选择。
“医生都跟我说了。”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他们说,最好的方案,是马上拿掉孩子,做手术。”
“那你……”
“我不。”她打断我,眼神无比坚定,“陈阳,我不要。”
“为什么?”我看着她,几乎是在恳求,“晚晚,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孩子我们可以以后再要,只要你好好的,我们……”
“没有以后了。”她轻轻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知道这个病。我查过了。手术,放疗,化疗……就算一切顺利,我还能有多少时间?一年?两年?”
我无法回答。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陈阳,你听我说。”她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结婚五年了。这五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我拥有了你,拥有了一个家。现在,老天爷又给了我们一个孩子。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很圆满了。”
“不,不圆满!一点都不圆满!”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变老,要看着孩子长大,要带他去环游世界。我们的蓝图才画了一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没有放弃。”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我是在用我的方式,去完成我们的蓝图。”
“陈阳,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延续。如果……如果我真的没时间了,我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东西。留下一点,我们爱过的证据。”
“他不是证据!他是一个生命!”我几乎是在吼。
“我知道。”她没有被我的激动吓到,反而更加平静,“所以,我要把他生下来。让他代我,陪着你。让他代我,看看这个我们曾经那么热爱的世界。”
“这不公平!”我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这对他不公平,对你更不公平!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因为我是他妈妈。”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因为我是你妻子。”
“我爱你,陈阳。正因为我爱你,我才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为了多活那不确定的一两年,就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更不能让你,在将来的某一天,人财两空,什么都没剩下。”
“我宁愿什么都没剩下!我只要你!”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她说了很久,我听了很久。
我才知道,她是在第一次产检时,因为突发性的头晕和视力模糊,被医生建议去做个脑部检查,才发现了这个晴天霹雳。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了她的伪装。
她每次去王主任那里复查,都会顺便去妇产科,开一张一切正常的B超单回来给我。
她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都藏在了那张温柔的笑脸背后。
她甚至已经开始,为她的“身后事”做准备。
她偷偷地联系了律师,咨询了遗嘱的事情。
她开始整理我们这些年的照片,每一张背后,都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了当时的故事。
她甚至,在给我们的孩子,写信。从一岁,写到十八岁。她想告诉他,他的妈妈,是多么地爱他。
我听着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片一片地凌迟。
我试图用理性的分析,用专家的建议,用我对未来的恐惧,去说服她。
我说,我们可以去美国,去德国,找最好的医生。钱不是问题,我把房子卖了,把公司股份卖了,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治。
我说,我们还年轻,等你病好了,我们还可以做试管,还可以领养。我们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拥有一个孩子。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出生就没有妈妈,他会有多可怜?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度过没有你的余生?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和她的决定对抗。
但最后,我输了。
输给了她那句,无比平静,却重如泰山的话。
她说:“陈阳,如果注定要失去,我选择失去我自己。而不是,失去我们爱情的结晶。”
“让我把他生下来。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妻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那一刻,我看着她,泪流满面。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谓的“理性”,所谓的“为她好”,在她的母性和爱情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自私。
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想让她放弃孩子,选择那个成功率更高的方案。
我害怕未来的孤独,所以我试图用责任和情感,去捆绑她的决定。
我从头到尾,想的都是“我”会怎么样。
而她,想的却是,如何在我们注定残缺的未来里,给我,给这个家,留下最宝贵的念东西。
她不是在选择死亡。
她是在选择,用她独有的方式,向死而生。
我开始陪着林晚,去市中心医院。
我们不再去妇产科,而是直接去神经内科。
王主任看到我们一起出现,并不意外。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和理解。
我们和王主任,以及妇产科的专家,一起开了一个会。
会议的气氛很凝重。
专家们依然坚持,终止妊娠,是最佳方案。
林晚的态度,也依然坚决。
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对所有专家说:“我们尊重医生的建议,但我们,也做出了我们的选择。我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希望,各位专家能帮我们,制定一个,在保住孩子的前提下,对大人伤害最小的方案。拜托了。”
我说完,站起身,对着所有的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最终,专家们被我们说服了。
或者说,是被林晚作为一个母亲的决心所打动。
他们为林晚制定了一个严密的监控方案。
每两周做一次核磁共振,密切观察肿瘤的变化。
使用对胎儿影响最小的药物,来控制颅内压和预防癫痫。
妇产科和神经外科的专家,随时待命,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
方案定在怀孕32周时,进行剖腹产。因为那个时候,胎儿的肺部基本发育成熟,早产的风险相对较小。
孩子出生后,立即转入新生儿科监护。
而林晚,将在剖腹产手术的同时,由神经外科的团队,进行开颅手术,切除肿瘤。
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方案。
两台大型手术同时进行,对产妇的身体和心理,都是巨大的考验。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两全的希望。
那段日子,很难熬。
林晚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在变差。
她的头痛越来越频繁,有时候疼得整夜睡不着。我只能抱着她,给她按摩,讲故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的视力也开始下降,看东西变得模糊。她不再看书,也不再看电视。我们就一起听音乐,听广播。
有一次,她右边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气,连杯子都拿不稳。
我吓坏了,连夜带她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是肿瘤压迫到了运动神经。
那天晚上,她躺在病床上,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陈阳,”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我有点怕。”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说:“别怕,有我呢。我就是你的右手,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从那天起,我真的成了她的右手。
我帮她梳头,帮她刷牙,帮她穿衣服。
我把饭菜做好,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吃。
我们的角色,好像调换了过来。以前,总是她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她。
这个过程,很辛苦,但我甘之如饴。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照顾她一天,她和孩子,就离安全,更近了一天。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压抑。
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哭了好几天。她劝我们,听医生的,保大人。
岳母也从老家赶了过来,每天以泪洗面。
我把他们都请出了我们的家。
我对他们说:“这是我和晚晚两个人的决定。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我们最需要的,不是眼泪和劝说,是安静和支持。”
我把婴儿房,重新布置了一下。
我把那匹小木马,搬到了我们的卧室。
我对林晚说:“你看,儿子每天都在这里看着我们,给我们加油呢。”
林晚笑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我说:“我感觉就是。一个像你一样,温柔,又像我一样,坚强的小子。”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我们做了很多事。
我们拍了一套孕妇照。
林晚的头发因为药物的影响,掉了很多。摄影师建议戴假发,她拒绝了。
她说,她想让孩子看到,妈妈最真实的样子。
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长裙,靠在我的怀里,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牵着我。她笑得很灿烂,仿佛所有的病痛,都不存在。
我们还录了很多视频。
我教她,怎么给未来的宝宝,换尿布,冲奶粉。虽然她的右手不方便,但她学得很认真。
她给宝宝唱摇篮曲,讲故事。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
她说,万一以后,她没机会亲口讲给宝宝听,就让他看视频。
每录一次,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但我必须笑着,配合她。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信念,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怀孕32周的那天,终于到了。
林晚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扇厚重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和我妈,还有岳母,在外面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残忍。
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和林晚的过去。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图书馆。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学校门口的那家麻辣烫店。
我向她求婚,是在我们一起设计的第一个项目工地上。
……
那些画面,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我不敢去想,如果……如果她出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只能不停地祈祷。
求满天的神佛,求命运,求所有我能想到的,虚无缥缈的力量。
求他们,把我的爱人,还给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
一个护士抱着一个被包裹着的小婴儿,走了出来。
“恭喜,是个男孩,四斤六两,母子平安。孩子需要马上送去新生儿科。”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生命,大脑一片空白。
我当爸爸了。
我妈和岳母,都围了上去,喜极而泣。
我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
我的妻子,还在里面。
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又过了五个小时。
那五个小时,比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都要漫长。
当王主任满身疲惫地走出来,对我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肿瘤全切”的时候,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我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都用完了。
林晚被推了出来,转入了ICU。
她还处于麻醉昏迷中,脸上罩着氧气罩,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隔着玻璃,看着她。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苍白。
但我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战士。
她赢了。
我们赢了。
林晚在ICU待了三天,才转到普通病房。
她醒来后,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呢?”
我把手机里,孩子的照片和视频,拿给她看。
小家伙在保温箱里,睡得很香甜。虽然很小,但能看出,眉眼像她,鼻子像我。
她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好小。”她说。
“医生说,他很健康。”我握着她的手,“老婆,你辛苦了。”
她摇摇头,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恢复期。
林晚要接受为期半年的放疗和化疗。
那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恶心,呕吐,脱发,白细胞降低……所有的副作用,她都经历了一遍。
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孩子在新生儿科待了一个月,也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
我给他取名,陈诺。
一诺千金的诺。
这是她对孩子的承诺,也是我们对彼此,对未来的承诺。
我学着做一个超级奶爸。
换尿布,喂奶,拍嗝,哄睡……我做得越来越熟练。
每天,我都会抱着小诺,去病房看林晚。
小诺好像知道,病床上躺着的是他最亲爱的妈妈。每次看到林晚,他都会咧开嘴笑,手舞足蹈。
而林晚,只要看到儿子,所有的痛苦,好像都能烟消云散。
她会用她那只还不太灵活的左手,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脸颊。
她的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那半年,很难。
但我们一家三口,都挺过来了。
林晚的最后一个疗程结束那天,我去接她出院。
阳光很好。
我抱着小诺,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慢慢地向我走来。
她的步伐,还有些不稳。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但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行李。
她伸出手,抱过了我怀里的小诺。
小诺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低头,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陈阳,我们回家吧。”
“好。”我笑着,眼眶却湿了,“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她最喜欢的歌。
小诺在安全座椅里,睡着了。
林晚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陈阳,”她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也没有放弃他。”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傻瓜。”我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放弃你们。”
我没有告诉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也曾动摇过。
是她的勇敢,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是她对生命的热爱,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占有,不是控制。
爱,是尊重,是成全,是哪怕在最黑暗的隧道里,也愿意陪着对方,一起走向那不确定的,微弱的光。
出院后,我们卖掉了市区的房子,在郊区买了一栋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不再去设计院上班,而是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在家办公。这样,我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她和孩子。
林晚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
她的右手,在康复训练下,慢慢恢复了力气。
她的头发,也重新长了出来,是那种细细软软的,像小诺的胎发。
我们每天一起,在院子里种花,种菜。
傍晚,我们会带着小诺,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小诺长得很快,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
每个月,我们都会去医院复查。
每次拿到“一切正常”的报告单,我们都会像孩子一样,击掌庆祝。
我知道,那颗定时炸弹,并没有被完全拆除。
它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卷土重来。
但我们,都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那天,是小诺的一周岁生日。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岳母和我妈也来了。
我们给小诺戴上生日帽,点上蜡烛。
在“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林晚抱着小诺,我搂着林晚,一起吹灭了蜡烛。
小诺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奶油,笑得像个小傻子。
晚上,把所有人都送走后,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客厅里,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上,她抱着小诺,笑靥如花。我站在她身后,满眼都是她。
“陈阳,”她轻声说,“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我也是。”我亲了亲她的额头。
“你说,我们的蓝图,现在画到哪一步了?”她问。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张蓝图,没有终点。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就会一直,画下去。”
她笑了,把头,更深地埋进我的怀里。
窗外,月光如水,洒进我们小小的,却无比温暖的家。
我知道,未来仍有未知。
但此刻的安宁与幸福,是如此真实。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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