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家老太太找上我爹的木工房时,我正拿着一块刚打磨好的金丝楠木料,对着光看里头的纹路。
赵家老太太找上我爹的木工房时,我正拿着一块刚打磨好的金丝楠木料,对着光看里头的纹路。
木头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流动的蜜。
可我心里头,却跟塞了一团蘸了水的烂棉花似的,又沉又堵。
一个星期前,我跟这位老太太,还在地铁上闹得人尽皆知。
我从没想过,生活能这么拧巴,像一块没算好尺寸、硬要敲进去的榫头,别扭,还带着随时会崩裂的危险。我爸常说,做木工活,得顺着木头的性子来,不能硬来。可生活这活儿,谁又能时时顺着你的性子呢?
那天的事,现在想起来,脸上还一阵阵地烧。
我叫李静,今年二十七,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跟着我爸,守着他那间快要被时代淘汰的老木工房,做点定制的中式家具。手艺人嘛,图个安稳,挣个辛苦钱。
那天我刚从客户家量完尺寸回来,挤上了晚高峰的五号线。人多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连个转身的地儿都没有。我穿了条刚过膝的棉布裙子,夏天嘛,图个凉快,再正常不过了。
车厢摇摇晃晃,我抓着扶手,正放空心思琢磨客户要的那个博古架的卯榫结构,忽然觉得裙摆一凉。
我一低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正咧着嘴笑,小脏手还抓着我的裙边,把它掀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脑子“嗡”地一下,血全冲到了脸上。
我下意识地把裙子拽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可车厢里哪有地方退。
“小朋友,不可以这样。”我压着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孩子非但不听,反而觉得这是个游戏,又伸手要来掀。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可能用了大了一点,他“哇”地一声就哭了。
他这一哭,立刻捅了马蜂窝。
旁边一个烫着卷发、穿着暗红色褂子的老太太,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干什么!欺负小孩啊你!多大的人了,跟个孩子计较!”
我气得发抖:“阿姨,是他先掀我裙子,这没礼貌。”
“掀一下怎么了?!”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整个车厢的人都看了过来,“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你穿这么短不就是让人看的吗?嫌人看你别穿啊!”
这话像一盆脏水,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周围的目光,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鄙夷的,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
我气得眼圈都红了:“我穿什么,和您孙子有没有教养,是两码事!”
“嘿!你这小姑娘嘴巴怎么这么厉害!我们家孙子金贵着呢!用得着你来教训?”她拍着怀里还在干嚎的孙子,一副我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我看着她那张蛮不讲理的脸,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跟她吵?没用。动手?更不可能。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个早就下载好的音频。
然后,我把音量开到最大。
一个字正腔圆、充满磁性的男声,通过手机外放,清晰地回荡在整个车厢:
“尊敬的乘客您好,这里是文明礼仪小课堂。第一课:如何教育孩子尊重他人,尤其是女性。掀女孩子的裙子,是一种非常不礼貌且带有侵犯性的行为,家长应及时制止并道歉,而不是指责受害者……”
音频还在继续,老太太的脸,从红到紫,再到铁青。
车厢里先是寂静,随即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笑声就像会传染一样,此起彼伏。
“这招儿高啊!”
“可不是嘛,对付这种人,就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老太太抱着孙子,在众人的哄笑和指指点点中,脸涨得像猪肝。她想骂,可音频里的声音比她更大,句句在理,让她根本找不到反驳的词。
“你……你……”她指着我,你了半天,最后大概是觉得实在没脸待下去了,拉着孙子,在下一站门一开,就狼狈地挤下了车。
车门关闭,车厢里还残留着几声零星的笑声。
我收起手机,靠在扶手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解恨是解恨了。
可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打赢了一场根本就不想参加的仗,胜利的滋味,苦涩得很。
我以为这件事,就像地铁驶过的隧道,很快就会被抛在身后,成为生活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却没想到,一个星期后,那张在地铁里气得发紫的脸,会出现在我爸的木工房里,出现在我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西装革履、一脸精明的男人,看我的眼神,更是复杂得像我手头这块金丝楠木的纹理。
第一章 一截裙摆掀起的风浪
我爸的木工房,藏在市中心一条不起眼的老巷子里。
巷子很窄,两边的老房子墙皮斑驳,爬满了青苔和牵牛花。汽车开不进来,只有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叮叮当当地来回穿梭。
工房不大,也就百十来平,一进去,就是一股子好闻的木头香气,混着桐油的味道,让人心安。地上铺着一层细密的刨花,踩上去软软的,沙沙作响。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角尺……每一件都泛着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出来的温润光泽。
我爸叫李守义,守着仁义的义。他这辈子,就干了木匠这一件事。从十六岁跟着我爷爷学徒,到如今六十出头,两鬓斑白,这双手就没离开过木头。
用他的话说,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懂它,敬它,它才能在你手里,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从小就在这刨花堆里长大,耳朵里听的是锯子拉扯木头的声音,鼻子里闻的是各种木料的清香。耳濡目染,大学毕业后,我没去写字楼里当白领,而是回到了这间老工房,跟着我爸学手艺。
很多人不理解,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设计系高材生,回来当个“小木匠”,图什么?
我图的,就是这份心安。
当我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通过自己的双手,变成一件有温度、有灵魂的家具时,那种满足感,是任何KPI和PPT都给不了的。
可今天,这份心安被打破了。
赵家老太太和她儿子赵强找上门的时候,我爸正在里屋给一张花梨木的圈椅上最后一层蜡。
我正在外间,用砂纸细细打磨一块刚开好的料金丝楠。那是我为一个老客户的女儿准备的嫁妆,一个首饰盒。金丝楠木性稳定,纹理华美,做嫁妆,寓意“情比金坚”。
工房的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线被挡住了一半。
我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等他们走进来,我看清了那张脸,手里的砂纸“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是她。
地铁上那个老太太。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精彩,惊讶、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她旁边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挺括西装,头发用发胶梳得油亮,手里夹着个皮包,一股子暴发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应该就是老太太的儿子了。
“请问,李守义师傅在吗?”男人开口了,声音有点粗,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腔调。他打量着工房,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视。
我没作声,弯腰捡起砂纸,拍了拍上面的木屑。
我爸听见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手上还戴着棉布手套,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上沾着几点木屑。
“我就是,两位找我?”我爸的声音很平和,像他手里的木头一样,沉稳。
“哎哟,李师傅!”男人立刻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快步上前,从兜里掏出烟,“您就是李师傅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我爸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工房里不能抽烟,木屑多,危险。”
赵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他把烟收回去,搓了搓手:“是是是,您看我这,不懂规矩。李师傅,我叫赵强,这是我妈。我们是特地来找您的。”
我爸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那老太太,眼神里闪过一丝询问。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我爸身后,继续低头打磨手里的木料,但耳朵却竖了起来。
“李师傅,是这么个事儿。”赵强开门见山,“我妹妹下个月出嫁,我们想请您给打一套嫁妆。全套的,一个雕花的拔步床,一对顶箱柜,还有梳妆台、首饰盒什么的。要最好的料,最好的工。钱,不是问题。”
他说“钱不是问题”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下巴微微抬起。
我爸听了,没立刻答应,而是慢悠悠地摘下手套,走到一张半成品的八仙桌旁,用手轻轻抚摸着桌面。
“赵先生,我这儿的活儿,都排到明年了。您这要得急,怕是赶不出来。”我爸的语气不卑不亢。
“哎,李师傅,规矩我懂。”赵强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定金。我知道您是大师傅,您的时间金贵。我们加钱,市场价的两倍,怎么样?只要您肯接,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我爸看都没看那个信封一眼。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赵强,落在他母亲身上。
“这位大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老太太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眼神躲躲闪闪,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赵强显然还不知道地铁上的事,他笑着打圆场:“我妈她不常出门,李师傅您可能是认错了。”
“是吗?”我爸淡淡地反问,然后转头看向我,“静静,你认识这位阿姨吗?”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我能看到她眼神里的慌乱。
我扯了扯嘴角,说:“认识。一个星期前,在五号线地铁上,有过一面之缘。”
我特意加重了“一面之缘”四个字。
赵强的脸色变了。他不是傻子,看我和他妈这神情,就知道这里头有事。他转头问他妈:“妈,怎么回事?”
老太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没……没什么……就是……就是一点小误会。”
“小误会?”我冷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木头,“阿姨,您管那叫小误会?您孙子当众掀我裙子,您不但不道歉,还骂我穿得短,不知羞耻。这要是个小误会,那什么才算大事?”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工房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空气瞬间凝固了。
赵强的脸,像开了个染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难堪的酱紫色。他猛地转头瞪着他妈,眼神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妈!真有这事儿?!”
老太太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里去了,嘴唇哆嗦着,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一直把我当眼珠子一样疼,听我这么一说,他看向那母子俩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寒意。
他走过来,把我拉到他身后,像一堵山一样,挡在我面前。
然后,他看着赵强,一字一句地说:“赵先生,你这个活儿,我们不接。钱,你拿回去。我李守义手艺再好,也不伺候不懂得尊重人的人家。”
说完,他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推回到了赵强面前。
动作不大,但态度,坚决得像一块百年铁木。
第二章 木头不会说谎
我爸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强脸上。
他的表情,从震惊到羞愤,再到一丝被戳破了面子的恼怒。
“李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我今天是诚心诚意来请您做活的,您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我妈她年纪大了,说话直,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她给您闺女道个歉,行不行?”
他说着,朝我这边略微点了一下头,动作敷衍,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歉意。
那样子,仿佛是在说:我都给你面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爸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但谁都听得出里面的分量:“这不是小事。我闺女是我手心里的宝,我从小教她要自尊自爱,也教她要尊重别人。我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回头我这个当爹的,还要上赶着给欺负她的人家干活。这传出去,我李守依的脊梁骨,还要不要了?”
“再说了,”我爸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老太太,“我做的是嫁妆。嫁妆是什么?是娘家人给女儿的祝福和体面,是让她在婆家有底气的东西。这活儿,讲究的是个心顺。主家心里不顺,我这做工匠的,心里也不顺。心里不顺,手上的活儿就容易出岔子。木头不会说谎,你带着怨气做它,它出来的东西,就是歪的,就是有煞气的。这样的嫁妆,我不敢做,怕折了姑娘的福分。”
我爸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句句在理,还带着点老手艺人特有的“玄乎”。
赵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想发作,可看看我爸那张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又看看这满屋子透着“规矩”的工具和木料,他那套在生意场上“用钱开路”的逻辑,在这里,好像失了效。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下火气。
“李师傅,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承认,我妈做得不对。但是,我妹妹是无辜的。她从小就喜欢这些老东西,做梦都想要一套您亲手打的嫁zhuang。我们也是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您这儿的。您是大师傅,不能因为长辈的一点口角,就断了小辈的念想吧?”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我心里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在地铁上耀武扬威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求人的一天?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她扯了扯赵强的衣角,小声嘟囔:“强子,跟他们废什么话!不就是个木匠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有钱,还怕找不到人?走,咱不求他!”
她这话,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工房里,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赵强脸色一变,回头低声喝斥她:“妈!你少说两句!”
然后,他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师傅,我妈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爸没理他,而是看着那个老太太,缓缓开口:“大姐,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木匠,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木匠也有木匠的规矩。我这双手,做的是良心活,伺候的是懂行、懂理的人。您既然瞧不上我们这行当,那我们这手艺,也确实配不上您家金贵的门楣。”
这话,比直接骂人还打脸。
老太太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你……你神气什么!不就是会点木工活吗?我告诉你们,别给脸不要脸!我儿子想请你,是给你面子!信不信我……”
“妈!”赵强厉声打断了她,脸上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大概是真急了。
他转过来,对着我爸,竟然“噗通”一下,弯下了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李师傅,李姑娘,对不起!今天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我妈不懂事,我这个当儿子的,也没管教好我外甥。我在这里,给你们爷俩,赔个不是了!”
他这个举动,把我们都搞愣了。
包括他妈。
老太太张大了嘴,看着自己一向眼高于顶的儿子,竟然给一个“臭木匠”鞠躬道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心里也有些震动。我原以为他是个纯粹的混不吝,没想到,为了他妹妹,他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我爸沉默了。
他盯着赵强,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工房里,只剩下墙上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赵强就那么弯着腰,一直没有直起来。
许久,我爸才叹了口气。
“你起来吧。”
赵强慢慢直起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李师傅,您这是……答应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我爸摇了摇头:“活儿,我还是不能接。”
赵强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爸话锋一转,“你这个当哥的,为了妹妹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有情有义。我李守义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样吧,活儿我不接,但我可以给你指个人。”
“谁?”
“我徒弟。”我爸说着,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一下子懵了。
“爸?”
赵强也愣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她?李师傅,您不是开玩笑吧?她这么年轻……”
“年轻怎么了?”我爸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这身手艺,她学了七七八八。她做的活儿,我敢拍着胸脯说,不比市面上任何一个老师傅差。而且,她是设计科班出身,做的东西,比我这个老头子,样子更新,更巧。”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骄傲。
“这套嫁妆,就让静静来做。工钱,按我徒弟出师的价码算,一分钱不给你多要。但是,我有个条件。”
“您说!”赵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爸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老太太身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做活可以。但是,从今天起,到这套嫁妆做完交货那天,你母亲,必须亲自来我这工房,给我闺女道歉。不是口头上的,是要拿出诚意的。什么时候我闺女心里的疙瘩解了,什么时候这活儿才算完。要是她哪天不来,或者来了还是那副样子,那这活儿,随时停工,定金不退,你们另请高明。”
我爸这番话,掷地有声。
这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
这是在为我,讨回一个公道,一份尊重。
赵强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让他妈,一个长辈,天天来给一个小辈道歉?这传出去,他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老太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爸的鼻子:“你……你这是欺人太甚!”
我爸冷冷地看着她:“是你欺人太甚在先。我闺女没偷没抢,凭什么在外面受你们的气?我李守义的女儿,没这么下贱!”
赵强一把拉住他妈,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
一边是母亲的面子,一边是妹妹心心念念的嫁妆。
他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我爸已经把选择权,交到了他们手上。
接不接,全看他们自己。
工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赵强会拉着他妈拂袖而去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他转过身,对着他妈,几乎是哀求地说:“妈,算我求你了。为了小妹,你就……你就委屈一下,行吗?”
第三章 一份带刺的委托
老太太最终还是被赵强半劝半拉地留了下来。
看得出来,她一百个不情愿。那张脸拉得老长,嘴撇得能挂个油瓶,眼神跟刀子似的,时不时就往我身上剜一下。
赵强倒是把姿态放得很低。他把那个信封又推了过来,这次,是推到我面前。
“李……李师傅,”他对我爸的称呼,改口用在了我身上,听起来别扭极了,“这是定金。您看,这活儿……”
我没接,而是看向我爸。
我爸对我点了点头。
我这才把信封收下,也没数,直接放进了抽屉里。
“尺寸、样式、用料,都有什么要求?”我拿出纸笔,公事公办地问。
“料要最好的,紫檀或者黄花梨,您看着定。样式嘛,要最传统、最喜庆的,龙凤呈祥、百鸟朝凤、鸳鸯戏水这些,都得有。我妹她就喜欢这个。”赵强说起他妹妹,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图纸我来出,三天后你来看。没问题的话,就开工。”我言简意赅。
“好好好,那就辛苦李师傅了。”赵强点头哈腰,跟我说话的态度,比刚才对我爸还客气。
我知道,他这是怕我撂挑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赵强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他妈:“妈,你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态度好点,听见没?”
老太太黑着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走后,工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爸走过来,拿起我刚才打磨的那块金丝楠,摸了摸,说:“静静,心里委屈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爸,你干嘛非要我接这个活儿?还让他们来道歉,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
我爸放下木料,叹了口气:“傻孩子。爸这不是让你拉仇恨,是让你把丢掉的脸面,亲手捡回来。”
“做我们这行,手上功夫是根本,但心里的那股气,更重要。这股气,是骨气,是尊严。今天我要是就这么算了,或者直接把他们赶走,你心里这个结,就永远解不开了。以后你每次拿起工具,都可能会想起这件事,心里憋着一口气,手上的活儿怎么能做得好?”
“现在,我让他们来道歉,让你来做这个活儿。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了。他们是客,你是主。你做的每一道工序,都在告诉他们,你李静,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小姑娘,你是一个有手艺、有尊严的匠人。他们求你,而不是你求他们。”
“至于那个老太太,”我爸笑了笑,“就当是给你练手了。以后你要自己开门立户,什么样难缠的客户遇不到?就当提前实习了。”
听完我爸的话,我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慢慢给理顺了。
是啊,逃避和愤怒,都解决不了问题。
只有直面它,用自己的方式,把失去的赢回来,才能真正地释怀。
我看着我爸鬓角的白发,和他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有力的手,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有这样的父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关在画图室里。
我翻遍了我爸收藏的那些老旧的家具图谱,从明式的简约素雅,到清式的繁复华丽,寻找着灵感。
赵强的妹妹,我没见过。但从赵强的描述里,我能大概勾勒出一个轮廓:一个被家庭宠爱着、喜欢传统文化、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女孩。
她的嫁妆,不能太俗气,也不能太沉闷。要喜庆,也要雅致。
最终,我定下了一个方案。
主材用缅甸花梨,颜色红润喜庆,木性稳定。大件的拔步床和顶箱柜,以龙凤为主题,但雕刻手法上,我用了一些比较现代的线条,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呆板。梳妆台和首饰盒,则用了更精巧的百宝嵌工艺,用螺钿、玛瑙、青金石等镶嵌出花鸟图案,精致又贵气。
三天后,赵强一个人来了。
他看到图纸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李师傅,你这……这画得也太好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就照这个做,一模一样地做!”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点了点头:“材料我已经让木材厂那边留好了,都是干透了的老料。工期大概要三个月,能赶在妹婚礼前交货。”
“没问题,没问题!”赵强连连点头,“那……我妈她……”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了他母亲。
我看了看门口,说:“人呢?”
“来了来了,”赵强赶紧朝门外招手,“在外面呢,不好意思进来。”
我走到门口,果然看见老太太站在巷子口的大槐树下,一脸的不自在。
“进来吧,阿姨。”我淡淡地说。
老太太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眼神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我爸。
我爸正在检查一块木料,头也没抬,像是没看见她一样。
工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赵强给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妈来了,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没理他。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凿子,对老太太说:“阿姨,既然来了,就别站着了。我这儿缺个递工具的,您帮个忙吧。”
老太太愣住了。
赵强也愣住了。
让我妈,给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当下手?
老太太的脸瞬间涨红了:“你……你别太过分!”
我没看她,专心致志地在木料上画线,嘴里说道:“我爸说了,道歉要有诚意。光站着,算什么诚意?我这活儿忙,你要是不能帮忙,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我的态度,强硬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或许是我爸的话给了我底气。
赵强急了,他把他妈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只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凭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给她……”
赵强的声音也带着火气:“……为了小妹……你就忍忍……人家没让你下跪磕头就不错了……”
拉扯了半天,老太太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一脸不忿地走到我身边,闷声闷气地说:“要递什么?”
“角尺。”我说。
她从墙上挂着的一排工具里,找了半天,才把角尺递给我。
“凿子,三号平口。”
她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墨斗。”
“刨子。”
一个上午,我就这么使唤着她。
她从一开始的怒气冲冲,到后来的手忙脚乱,再到最后的麻木。
我爸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偶尔抬起头,看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
中午,赵强想请我们吃饭,被我爸拒绝了。
“工匠吃饭,有自己的规矩。不吃主家的饭。”
赵强只好给他妈叫了份外卖,自己也灰溜溜地走了。
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工房门口的小板凳上,默默地吃着盒饭。
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和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显得粗糙的手,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在地铁上蛮不讲理、撒泼耍横的老人,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为了儿女而不得不低头的老母亲。
人,真是复杂的东西。
我收回目光,继续画我的线。
这套嫁妆,注定不会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它带着刺,扎着我,也扎着他们。
第四章 刨花里的和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赵老太太,果真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出现在工房门口。
她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满脸写着“不服”,而是沉默地换上我给她找的一件旧工作服,然后站在我的工作台旁,等着我发号施令。
“递一下那个。”
“把地上的刨花扫一扫。”
“帮我把那块木头扶着。”
我使唤她,成了工房里一道奇特的风景。
我爸从头到尾不插手,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自己的活儿。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着我们,眼神深邃,像是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老太太的话很少,几乎没有。我跟她,除了工作上的指令,也没有任何交流。
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被强行圈在了一个笼子里。谁也不愿意先收起自己的刺,但又不得不忍受着对方的存在。
这种沉默的对峙,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给一块已经雕好了祥云图案的床头板打磨。这是个细致活,需要极大的耐心。砂纸要从粗到细,一遍一遍地过,直到木头表面光滑如镜,能映出人影来。
老太太就站在我对面,帮我扶着板子。
工房里很安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阳光从天窗照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束,空气中飞舞的木屑,在光束里,像金色的尘埃。
或许是气氛太安逸,或许是这一个月的相处,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她忽然开口了。
“你这手艺,是跟你爸学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
“嗯。”我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她又说。
我没接话。
她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学个手艺。我们那会儿,姑娘家能当个纺织工,就是顶好的工作了。可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多,我念了两年书,就下来帮衬家里了。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辈子就围着锅台和孩子转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遗憾。
我心里微微一动。
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
她穿着我那件宽大的工作服,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耳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一道浅一道。那双手,骨节粗大,皮肤干燥,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择菜时留下的绿色印记。
这双手,和我妈的手,很像。
我妈走得早,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她也是一辈子操劳,没享过什么福。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下。
“您孙子,多大了?”我问。
她没想到我会主动跟她说话,愣了一下,才回答:“六岁了,刚上幼儿园大班。皮得很,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
说起孙子,她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眼神里也有了光。
“那天在地铁上,是我不对。”她忽然说,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该那么说你。强子回来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丢了他的人。其实我知道,是我理亏。可那是我大孙子,我……我就是见不得他说一句不好。”
“他爸妈工作忙,孩子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惯得是有点没样儿了。”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无奈和愧疚,“回去我也教训他了,让他以后不准再干那样的浑事。”
我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我看着她,这个一个月来,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敌人”的老太太。
原来,她不是天生就那么蛮横。她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下一代身上的,最普通的奶奶。
她的爱,是溺爱,是护短,是不讲道理的。
但那份爱,是真的。
“阿姨,”我放下砂纸,轻声说,“那天的事,我也有不对。我不该用那种方式,让您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她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大概是没想到,我也会向她“认错”。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却莫名其妙地红了。
那天下午,我们俩的话,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的都多。
她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她怎么拉扯大一儿一女,讲她儿子赵强小时候有多调皮,讲她女儿,也就是这套嫁妆的主人,有多乖巧懂事。
“我那闺女,叫赵倩。从小就文静,喜欢看书画画。不像她哥,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野。她大学学的古建筑设计,毕业了在博物馆工作。她就喜欢这些老东西,家里的摆设,都得是中式的。她男朋友,是她大学同学,一个小伙子,人也老实本分。”
“她结婚,我跟她爸,寻思着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给她。强子现在是挣了点钱,可那些洋玩意儿,什么名牌包、钻石的,我闺女她不喜欢。她就念叨,说要是能有一套像古时候大户人家小姐出嫁时那样的嫁妆,就好了。”
“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求到你们这儿来的。你爸是这行里有名的老师傅,我们打听了好久。没想到……唉……”
她没再说下去。
但我都懂了。
我看着眼前这块光滑如玉的床头板,上面的祥云图案,在阳光下,仿佛真的在流动。
我忽然觉得,这套嫁妆,不再是一份带刺的委托了。
它被赋予了更深的意义。
它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朴素、最深沉的祝福。
从那天起,工房里的气氛,变了。
我不再刻意使唤她,她也开始主动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她会帮我把工具擦拭干净,分门别类地挂好。
她会在我忙得顾不上喝水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她甚至还学会了用刨子,虽然刨出来的木花,总是断断续续的,但她却乐此不疲。
有时候,她会带着她的小孙子一起来。
那孩子,就是地铁上那个“熊孩子”。
他叫东东。
他好像已经忘了地铁上的事,或者说,孩子的心,根本不记仇。
他很怕我爸,每次我爸一瞪眼,他就吓得躲到他奶奶身后。但他不怕我。
他会好奇地看我做活,看那些木头在我手里,变魔术一样地变成各种形状。
“姐姐,你真厉害。”他仰着头,一脸崇拜地对我说。
我笑了笑,从刨花堆里,捡了一长条卷曲的刨花,递给他。
“送给你。”
他高兴地接过去,顶在头上,像个皇冠。
赵老太太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得工房里,暖洋洋的。
或许,我爸是对的。
有些结,只有面对面,才能解开。
有些隔阂,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劳作中,会像那些被刨掉的木屑一样,随风而逝。
第五章 手艺人的心气儿
活儿干到一半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顶箱柜的门板,需要用一整块大料。我选的是一块纹理非常漂亮的花梨木,俗称“鬼脸”,是木头在生长过程中,因为枝杈扭曲而形成的特殊纹理,非常难得。
开料的时候,我爸亲自掌的锯。
可一锯下去,我们都傻眼了。
木头表面看着好好的,里面却有一道暗裂,从中间斜着贯穿了整块木板。
这在行话里,叫“夹皮”,是木头在生长时受了伤,后来虽然愈合了,但内部结构已经破坏了。这种料,做承重的大件,肯定不行。
我爸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块料,是他托了老关系,从一个木材商手里高价收来的。当时千挑万选,没想到还是走了眼。
“爸,怎么办?”我心里也急了。
工期本来就紧,现在主料出了问题,再去市面上找同样纹理、同样尺寸的,几乎不可能。
我爸没说话,他点上一根烟,蹲在地上,对着那块裂开的木板,一看就是半个多小时。
赵老太太也看出了不对劲,她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李师傅,这是……出啥事了?”
我把情况跟她一说,她的脸色也白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我闺女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这柜子要是做不出来……”她急得直搓手。
“别急,”我爸掐了烟,站起身,语气倒是很镇定,“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卯,只有想不到的招儿。让我想想。”
那天晚上,我爸一宿没睡。
第二天我到工房的时候,看见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精神却很亢奋。
他拉着我到那块废料前,用粉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圈。
“静静,你看。”
我凑过去一看,愣住了。
我爸的意思,是把这块裂开的料,一分为二。利用那道裂纹的走向,把它设计成两扇对称的柜门。裂纹本身,经过处理,可以做成一个天然的、独一无二的装饰。
“爸,这……这能行吗?这不合规矩啊。柜门讲究的是‘一块玉’,用整料,寓意圆满。咱们这么一弄,不是成了残次品了?”我有些犹豫。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爸说,“这块料,纹理是顶级的,就这么扔了,可惜。再说,什么叫圆满?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这道裂痕,是这块木头经历过的伤疤。我们不掩盖它,而是把它变成它的一部分,让它变得更独特。这不也是一种圆满吗?”
“这叫‘随心不逾矩’。做手艺,不能死守着老规矩,得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心气儿’。”
我爸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思路。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墨守成规呢?
设计,本身就是创造。
我立刻来了灵感,我重新画了图纸。我把那道裂纹,设计成了一条蜿蜒的山脉,旁边用浮雕的手法,雕刻出松树和仙鹤,寓意“松鹤延年”。这样一来,原本的瑕疵,反而成了一幅画的点睛之笔。
我把新图纸拿给赵强和他母亲看。
赵强一开始也有些犹豫,觉得用“破料”做嫁妆,不吉利。
但赵老太太,这次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我们这边。
她这一个多月,天天在工房里待着,虽然不懂什么卯榫结构,但也看出了门道。她知道一块好木料有多难得,也知道我们为了这套家具,花了多少心血。
“我觉得李师傅说的对。”她对她儿子说,“这东西,好不好,关键是看做的人,用没用心。李师傅和他闺女,是真把这活儿当回事在做。我相信他们。”
赵强见他妈都这么说了,也不再坚持。
“行,那就按你们说的办。”
问题解决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我对我爸,更加佩服了。
他不仅教会我手艺,更在教我做人,教我一个手艺人该有的担当和智慧。
那天,赵强特意留了下来,说要请我们吃饭。
这次,我爸没有拒绝。
他说:“活儿干了一半,主家心里顺了,我们工匠心里也顺了。这顿饭,可以吃。”
饭局就设在巷子口的一家小饭馆。
赵强还特意把他妹妹赵倩也叫来了。
我终于见到了这套嫁妆的主人。
赵倩是个很文静秀气的姑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身上有股书卷气。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好奇。
“李静姐,谢谢你。我哥都跟我说了,要不是你,我这嫁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我笑了笑。
饭桌上,气氛很融洽。
赵强讲了他创业的艰难,从一个跑工地的包工头,到如今开了一家小有规模的装修公司。他身上那股暴发户的气息,在褪去之后,其实也只是一个努力为家人打拼的普通男人。
赵老太太则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看你这孩子,天天在工房里吃灰,都瘦了。”
那亲热的样子,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不快。
我爸话不多,只是偶尔喝口酒,笑呵呵地听着我们聊天。
酒过三巡,赵强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爸,也看着我,脸色有些涨红。
“李师傅,李姑娘。之前的事,是我赵强不对,是我妈不对。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们。我今天,借着这杯酒,正式给你们赔罪了!”
说着,他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只要钱给到位了,什么大师傅请不来?直到我遇见了你们爷俩,我才知道,我错了。”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手艺,比如良心,比如……这股子心气儿。”他有些笨拙地用了我爸的词。
“我赵强今天把话放这儿,以后,你们爷俩就是我赵强的恩人,是我家的贵人。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一句话!”
我爸笑了,他也端起酒杯,站起来,碰了一下赵强的杯子。
“赵老板,言重了。”他说,“我们就是个做手艺的,本本分分,挣个辛苦钱。没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比什么都强。”
“以后啊,好好对你媳妇,好好孝顺,好好疼妹。家和,才能万事兴。”
那一刻,我看着灯光下,这几个原本不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人,竟然真的像一家人一样,推杯换盏,笑语晏晏。
我忽然觉得,生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会给你设置各种各样的难堪和障碍,但只要你扛过去,迈过去,它又会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你补偿。
那道裂开的木板,就像我们之间曾经的裂痕。
如今,它被我爸的智慧,和我们所有人的善意,重新弥合,并且,变成了一道更独特的风景。
第六章 一件会呼吸的嫁妆
最后的工序,是上漆和打蜡。
这是个慢工出细活的步骤,急不得。
我用的是最传统的生漆工艺,也叫“大漆”。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天然树脂,环保,而且能深入到木头纹理里,对木材起到最好的保护作用。
上漆的过程很繁琐,要先用细棉布,将调好的漆,一遍遍地擦到木头上,每上一遍,都要等它在恒温恒湿的漆房里自然阴干,然后再用极细的砂纸打磨,再上下一遍。
如此反复,至少要十几遍。
这样出来的漆面,温润如玉,光泽内敛,能把木头本身的纹理和色泽,最完美地展现出来。
赵老太太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操作,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活儿,可真够精细的。”她感叹道。
“好东西,都是磨出来的。”我说,“人也是。”
她听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人也是。不磨一磨,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知道,她这话,是在说她自己,也是在说她儿子。
这几个月,她几乎成了工房的半个主人。她甚至还跟我爸学会了怎么分辨不同的木材。有时候,她会拿着一块小料,对着光看半天,嘴里念念有词:“这是紫檀,性子烈。那是花梨,脾气温。”
那样子,真有几分像个老木匠了。
东东也常来。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调皮捣蛋的熊孩子了。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画图,看我雕刻。有时候,我会给他一些没用的边角料和一把小锉刀,让他自己磨着玩。
他磨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但他却宝贝得不行。
有一天,他拿着一个他磨了好几天的小木块,献宝似的递给我。
“姐姐,送给你。”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来是心形的木块。
“这是什么?”我笑着问。
“这是我的心。”他一本正经地说,“奶奶说,姐姐是好人,让我把心送给好人。”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我摸了摸他的头,郑重地把那块“心”收进了口袋里。
“谢谢你,东东。这是姐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赵老太太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眶红红的。
交货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
赵强开了一辆大卡车来,还带了几个工人。
当那套嫁妆,一件件地从工房里搬出来,摆在巷子口的阳光下时,所有人都被惊艳了。
那红润的缅甸花梨,在阳光下,流淌着华美的光泽。
拔步床上的龙凤雕刻,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腾云而去。
顶箱柜上,那道由裂痕改造而成的山脉,和旁边的松鹤图,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大气磅礴,又充满了意趣。
梳妆台上的百宝嵌,流光溢彩,精美绝伦。
整套家具,就像是会呼吸一样,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和手艺人的温度。
巷子里的老街坊们,都围了过来看热闹,啧啧称奇。
“老李,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这是你闺女做的?哎哟,真是青出于蓝啊!”
我爸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自豪的笑,但他没说话,只是把所有的光环,都留给了我。
赵倩也来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看着眼前这套即将陪伴她一生的家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走到那对顶箱柜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柜门上那道独特的“山脉”。
“李静姐,”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它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它不完美,”我说,“但它是独一无二的。”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完美,才更真实。谢谢你。”
赵强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大红包,要塞给我爸。
我爸摆了摆手,没接。
“工钱,你已经付过了。我们手艺人,不收额外的谢礼。这是规矩。”
他又转头对赵倩说:“闺女,以后好好过日子。这套家具,你好好用,能传代。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能保你家宅安宁。”
赵倩红着眼,对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李师傅。”
赵老太太拉着我的手,拍了又拍,嘴里不停地说:“好孩子,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这一次,我感觉到的,却是无比的温暖。
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一定得收下。”她说,语气不容拒绝,“这不是钱。是我……我给你的一点心意。”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银手镯。
样式很老旧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擦得很亮。
“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妈给我的。”赵老太太说,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戴着。现在,我把它给你。就当……就当是老婆子我,给你赔罪了。也希望你以后,能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我拿着那对手镯,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对手镯的分量,早已经超过了它本身的价值。
它代表着一个长辈,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美好的祝福。
我没有再推辞。
我对着她,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阿姨。”
第七章 巷子里的传承
赵家的嫁妆,送走了。
工房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倒让人有些不习惯。
赵老太太,第二天没有再来。
我心里,竟有了一丝小小的失落。
我爸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怎么,还想让人家天天来给你当下手啊?”
我脸一红:“哪有。”
“人啊,就是这样。处久了,就有感情了。”我爸说,“不管一开始是多大的矛盾,只要心是肉长的,总有捂热的时候。”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我继续接着零散的活儿,画图,开料,雕刻,打磨。
只是,偶尔在递工具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喊一声“阿姨”,然后才反应过来,身边已经没人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赵强忽然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工装,看着有些拘谨。
“李师傅,李姑娘。”赵强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打招呼。
“赵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爸放下手里的活儿。
“嗨,别叫我老板了,叫我强子就行。”赵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来,是……是想求您个事儿。”
“说吧。”
赵强把他身后的年轻人推到前面。
“这是我表弟,叫王浩。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外面混了两年,啥也没学会。我舅妈愁得不行,托我给他找个正经事做。我就想……李师傅,您这儿,还收徒弟吗?”
我跟我爸都愣住了。
收徒?
我爸已经很多年不收徒弟了。
他说,现在这社会,人心浮躁,没人能静下心来学这门苦手艺了。之前也收过几个,都是干了没俩月,就嫌累,嫌赚钱慢,跑了。
他也就死了这条心。
“强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爸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学木工,苦得很。三年学徒,五年出师,十年才能摸到点门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上没一层茧子,身上没几处伤,根本出不来。你这表弟,看着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这个苦?”
那个叫王浩的年轻人,被我爸看得脸都红了,他低着头,小声说:“我……我能吃苦。”
赵强赶紧说:“李师傅,你放心。这小子要是敢偷懒,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我是真觉得,这门手艺,不能就这么断了。太可惜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工具和木料,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敬畏。
“自从上次请您做了那套嫁妆,我是真开了眼了。我以前觉得,我们搞装修的,贴个木皮,打几个钉子,就算木工了。现在才知道,那跟您这比,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就想,让这小子跟着您,学点真本事。不求他以后能成什么大师,只要能学到您一半的手艺,以后开个小店,养家糊口,总没问题。也算是,给咱们这老手艺,留个香火。”
我爸沉默了。
他看着王浩,看了很久。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块璞玉,看它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许久,他才开口:“想学可以。但拜师,有拜师的规矩。”
他转身,从神龛上,取下了我爷爷,也就是他师父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点了一炷香。
“跪下。给祖师爷,磕三个头。”
王浩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赵强。
赵强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还愣着干嘛!让你跪你就跪!”
王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牌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敬一杯茶。”
我端来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王浩接过去,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爸:“师父,请喝茶。”
我爸接过茶,喝了一口。
然后,他看着王浩,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李守义的关门弟子。我教你的,不光是手艺,还有规矩。第一条规矩,就是心要正。手上的活儿可以慢慢练,但心要是歪了,做出来的东西,就是邪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师父。”王浩的声音,洪亮了许多。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充满仪式感的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爸也是这样,跪在我爷爷面前,磕头,敬茶。
也仿佛看到了,这门古老的手艺,在这条不起眼的老巷子里,如何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它或许不赚钱,或许很辛苦,或许正在被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所遗忘。
但是,总有一些人,在默默地坚守着。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守着的,不只是一门手艺。
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对“家”的理解和传承。
第八章 没有结束的故事
王浩留了下来。
工房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我爸对他,比对我当年严厉多了。
每天天不亮,就让他起来扫地、劈柴、磨刨子。
光是磨刨子这一项,就让他磨了整整一个月。
我爸说:“心不静,气不平,连一块铁都磨不好,还想磨木头?”
王浩一开始也叫苦,但赵强隔三差五就来“视察”,看见他偷懒,是真的上手揍。一来二去,他也就不敢了,老老实实地沉下心来,从最基础的功夫开始练。
赵老太太,也成了工房的常客。
她不是来“道歉”了,而是真的闲不住,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
她每天下午,都会提着一个保温桶来,里面是她煲的汤。
“给你们补补身子。”她说。
她会笑呵呵地看王浩练功,嘴里念叨着:“好好学,以后出息了,给你师父长脸。”
有时候,赵倩和她丈夫也会在周末的时候过来,带一些点心水果。
他们会坐在我爸的茶台前,听我爸讲那些木头的故事。
我们两家,因为一套嫁妆,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竟然真的处得像亲戚一样。
地铁上那件不愉快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它就像一块木头上的瑕疵,已经被我们用时间和善意,打磨掉了。
留下的,是更温润、更结实的情感纹理。
那天,我正在设计一个新的样式。
我把东东送我的那块心形木块,拿了出来,放在图纸上。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想设计一系列小件的木工作品,比如手机支架、小夜灯、音乐盒。样式要新颖,要有趣,还要能让人亲手体验。
我想开一个体验工坊,让更多像赵倩、像东东一样,对传统手艺感兴趣的年轻人、小孩子,能有一个地方,可以亲手触摸到木头,感受到刨花飞舞的快乐。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爸说了。
我爸听了,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他会反对,会觉得我不务正业。
没想到,他却笑了。
“好啊。”他说,“你爷爷传给我,我传给你。现在,你想把它传给更多的人。这是好事。”
“时代不一样了。咱们这老手艺,也不能总守着老规矩。也该换个活法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里,有感慨,也有欣慰。
“只要这做东西的心没变,这手艺,就死不了。”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但其实,我知道,它没有结束。
它只是刚刚开始。
就像一块木头,在被雕琢成器物之后,它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它会走进一个家庭,陪伴一代又一代的人,见证他们的欢笑和泪水,承载他们的记忆和情感。
直到有一天,它也变成了“老东西”,身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而那些痕迹,就是它最美的纹理。
至于我,我依然是那个守在老巷子里的小木匠。
每天和木头打交道,听着锯子和刨子的声音,闻着木头的清香。
我的生活,简单,平静,但也充满了力量。
因为我知道,我手里的每一块木头,都可能成为一个故事的开始。
就像那截被掀起的裙摆,谁能想到,它会掀起这样一场风浪,又最终,归于这样一片温暖的港湾呢?
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吧。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
但只要你守住心里的那份正直和善良,守住手里的那份踏实和专注,那么,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最终,都能把它,变成你生命里,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来源:大气漂流瓶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