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站长叫林慧,是我们粮站的负责人。她比我大十来岁,三十多,人很利落,头发总是盘得整整齐齐,白衬衫的领口永远是干净的。
“陈阳,你过来一下。”
是林站长的声音。
我“哎”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账本,小跑着过去。
林站长叫林慧,是我们粮站的负责人。她比我大十来岁,三十多,人很利落,头发总是盘得整整齐齐,白衬衫的领口永远是干净的。
在我们这个单位,她是个有点特别的存在。大家背后都说,她男人在省里有门路,她来这儿不过是过渡一下。
但我总觉得不像。我看过她用算盘,那手指头拨得像飞一样,比站里几十年的老会计还快。
那时候是1992年,我刚从乡下来城里两年,在粮站当个保管员,一个月工资九十多块。
我的人生规划得明明白白:攒钱,盖房,然后回老家,跟爹妈看好的姑娘小菊结婚。
小菊我见过两面,话不多,脸总是红红的,是个本分人。我爹说,过日子,本分最重要。
我觉得我爹说得对。
所以我在粮站干活特别卖力,不多话,让干啥干啥。林站长对我印象不错,有时候会多指点我几句业务上的事。
我对她,就是对领导的那种尊敬,带点儿年轻人对能干前辈的仰视。
“三号库那边的防雨布,好像被风吹开了一个角,天看着要下雨,你跟我去搭把手,把它重新盖好。”林慧看着窗外,天色确实阴沉得厉害。
“好的,林站长。”我立刻应下。
三号库在粮站最里边,平时不怎么用,存的都是些陈米,有些年头了。那地方偏,路也不好走。
我跟在林慧身后,她步子快,高跟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
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一个女人,撑起这么大一个粮站,真是不容易。
到了三号库,一股陈旧的米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们合力把那块巨大的防雨油布扯回原位,用粗麻绳重新固定好。我爬上爬下,出了一身汗。
“好了。”我拍拍手上的灰,从半人高的米袋垛上跳下来。
林慧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擦擦汗。”
我愣了一下,没敢接。城里女人的手帕,都是香的。
“不用不用,林站长,我用袖子就行。”我赶紧摆手,在工服袖子上一抹。
她收回手,也没说什么,转身准备去拉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
就在这时,外面“轰隆”一声,一道闪电把整个仓库照得雪白。
紧接着,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顶上。
风太大了,那扇我们进来时虚掩着的铁门,“哐当”一声,被风狠狠地带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号库的门锁是老式的,外面是个大铁栓,里面只能用一个很小的旋钮别住。但那个旋钮早就坏了,我们平时都是靠外面的铁栓锁门。
刚才风那么大,把门带上的力道,很可能把外面那个已经有些松动的铁栓给震到位了。
林慧也想到了,她脸色变了变,快步走过去,用力推了推那扇铁门。
铁门纹丝不动。
她又试着转动里面的小旋钮,那东西早就锈死了,根本拧不动。
“陈阳,你来试试,力气大。”她退开一步,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我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用肩膀抵住铁门,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撞。
“砰!”
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我肩膀生疼,但它还是没开。
“砰!”
“砰!”
连着撞了好几下,除了扬起更多的灰尘,一点用都没有。
我停下来,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心里一点点往下沉。
“没用的。”林慧的声音很平静,但有点发飘,“这门,从里面打不开。”
雨越下越大,敲在屋顶上,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外面擂鼓。
仓库里没有窗户,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点微弱的光。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那点光也快要消失了。
我们被困住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一个上司,一个下属。
在1992年一个国营单位的废弃仓库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不是怎么出去,而是: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的工作,我回乡下的婚事,我爹妈在村里的脸面……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别急。”林慧开口了,她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划着了,点燃了墙角一盏积满灰尘的马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我们周围一小片地方,也照亮了她有些发白的脸。
“天黑了,喊也没人听得见。等吧,等到明天早上,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自然会来找。”她的声音很稳,像是在安排一件普通的工作。
可我知道,这事一点都不普通。
一个晚上,足够让唾沫星子把人淹死。
我没说话,找了个米袋坐下,把头埋进膝盖里。
我能听到雨声,风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时间过得很慢。
马灯的火苗“噼啪”地跳动着。
“冷吗?”林慧忽然问。
我抬起头,摇了摇头。其实有点冷,南方的初秋,一场大雨就能把暑气全带走。仓库里又阴又潮。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仓库深处。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没多久,她回来了,手里抱着两件旧的军大衣。这是以前冬天给值夜班的人备下的,后来有了新库房,就扔在这儿了。
她递给我一件。
一股浓浓的樟脑丸味道。
“穿上吧,夜里会更凉。”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大衣很沉,披在身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才稍微好了一点。
我们两个人,隔着几步远,各自裹着军大衣,沉默地坐着。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爹妈的脸,一会儿是未婚妻小菊那双不大但很清澈的眼睛。我想象着村里人会怎么议论我,说我在城里学坏了,跟一个“有夫之妇”不清不楚。
我们单位那些人,尤其是几个碎嘴的婆娘,她们会怎么添油加醋地描述这件事。
我越想,身上越是发冷,比这仓库的潮气还冷。
“在想什么?”林慧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听起来有点空洞。
“在想明天怎么办,是吗?”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陈阳,你今年多大了?”她问。
“二十二。”
“二十二……”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真年轻啊。”
她抱着膝盖,看着马灯的火苗,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嫁人了。”她说。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们单位的人,没人敢跟她聊这些家常。
“他是个工程师,常年在外地跑项目。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见了几面,觉得条件都合适,就结婚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刚结婚那会儿,也想着夫唱妇随,过点小日子。后来有了孩子,他工作又忙,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应付工作,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林站长还有个孩子。
“有时候夜里醒了,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会想,这日子,就这么过一辈子吗?”
她说完,仓库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雨声。
我忽然觉得,她身上那种凌厉干练的气场,好像被这昏黄的灯光和哗哗的雨声给融化了。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站长,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我也有个没过门的媳妇。”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是吗?什么样的姑娘?”她侧过头看我。
“就……我们村的,人挺老实的。”我磕磕巴巴地说。
“你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
我喜欢小菊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娶她是“应该”的。我爹妈满意,她家里也本分,我们两家知根知底。这在村里,就是一门顶好的亲事。
我从来没想过“喜欢”或者“不喜欢”。
见我半天不说话,林慧又笑了笑,把头转了回去。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结婚不讲究这个。讲究的是成分,是家庭,是两个人能不能搭伙过日子。”
“现在不一样了,你们年轻人,可以想想自己想要什么了。”
自己想要什么?
我坐在米袋上,裹着发霉的军大衣,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雨渐渐小了。
仓库里安静下来,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有些困了,眼皮直打架。
“睡吧。”林慧说,“靠着米袋睡会儿,我守着灯。”
我“嗯”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把头靠在柔软的米袋上。米袋散发着谷物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气味。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睁开眼,发现身上的军大衣被人掖了掖。
林慧就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马灯里的油快烧完了,火苗变得很小,忽明忽暗。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醒了?”她轻声问。
“嗯。”我坐直了身体,觉得有点不自在。
“做噩梦了?”
“没有。”
“你刚才一直在说胡话。”她说,“喊着‘不是我’,‘别说了’。”
我心里一紧。原来我睡着了,还在为这件事煎熬。
“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事。”她摇摇头,“我睡不着。”
我们又沉默了。
外面的天,应该还是黑的。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漫长的时间。
“陈阳。”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怕吗?”
我老实地点点头:“怕。”
“怕丢了工作,怕娶不上媳妇,怕人戳脊梁骨?”
她说的每一样,都正中我的心事。
“嗯。”
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这些年,我也怕。”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一个站长,丈夫又有本事,她怕什么?
“我怕行差踏错一步,对不起他家里的名声。我怕孩子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我怕我辛辛苦苦干出来的这点成绩,被人一句话就抹杀了。”
“所以,我活得像个尺子,一言一行,都得量着来。不能错,一点都不能错。”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我忽然觉得,我们俩,虽然身份、年纪、经历都天差地别,但此刻,在这间被世界遗忘的仓库里,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动弹不得。
“你知道吗,我刚来粮站的时候,没人服我。”她忽然换了个话题。
“他们都说我是靠男人上位的花瓶。开会的时候,那些老油条当着我的面就敢讲荤话。我去仓库盘点,他们故意把账本弄得乱七八糟。”
“我怎么办?我不能哭,也不能闹。我只能一个一个地学,一笔一笔地算。他们下班了,我还在办公室里对账。冬天盘库,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我就用嘴哈着气,继续写。”
“花了一年时间,我把整个粮站的烂账都理顺了。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小瞧我。”
我听得有些出神。我只看到她如今的风光,却从不知道她背后还有这些事。
“所以,陈阳,”她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名声这个东西,一半是别人给的,一半是自己挣的。只要你自己站得直,就不怕别人的口水。”
她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乱糟糟的角落。
是啊,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只是被困住了。
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没鬼,为什么要怕?
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慌,忽然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跟林站长之间,好像有了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联系。
我们是“共犯”,是“同盟”。
天快亮的时候,马灯终于灭了。
仓库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看来她也睡着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门缝里一点点透进来的、鱼肚白的晨光。
我心里很平静。
我想,等门开了,我就跟所有人解释清楚。如果他们不信,大不了这份工作我不要了。我年轻,有手有脚,到哪里不能吃饭?
至于小菊那边……我决定,等回去了,我要好好跟她谈一次。不是谈婚事,而是问问她,她想要的是什么。
也问问我自己,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在黑暗中,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门,是被站里的老王用撬棍撬开的。
“哐啷”一声巨响,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门口站满了人。
我们单位的同事,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里看。
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有惊讶,有好奇,有担忧,还有的……我看得分明,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抓到了什么把柄的兴奋。
我跟林慧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我看到会计李姐,那个平时最爱传闲话的女人,正跟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嘴巴动得飞快。
那一瞬间,我昨天晚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瞬间崩塌了。
林慧说得对,只要自己站得直,就不怕。
可当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你身上时,你才发现,站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林慧的脸色比我还白,但她挺直了腰,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三号库的门锁坏了,我和陈阳被困了一晚。老王,你记一下,回头找人来修。”她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吩咐工作。
她越是这样镇定,那些人的眼神就越是古怪。
我跟在她身后,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回到办公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言蜚语,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不到半天,整个粮站,甚至家属院,都传遍了。
版本有很多。
有的说,看到我们俩衣衫不整地从仓库出来。
有的说,我为了往上爬,主动勾引领导。
还有的说得更难听,把林慧形容成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把我形容成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白脸。
我去食堂打饭,平时跟我有说有笑的同事,都躲着我走。他们聚在一起,对着我指指点点,看到我望过去,又立刻散开。
我把饭倒了,一个人回到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的床铺上,被人用粉笔画了一个乌龟。
我默默地拿抹布,把那个乌龟擦掉。
擦着擦着,我的手开始抖。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林慧那边,情况比我更糟。
她是领导,是女人。这种事,对她的伤害是加倍的。
我听说,地区总公司已经派人下来调查了。
她被停了职。
每天,她还是会来单位,坐在她那间小小的站长办公室里,写着一份又一份的情况说明。
我好几次想去找她,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她根本不用去那个该死的仓库。
可我连她办公室的门都不敢敲。
我怕我一过去,又会给那些人提供新的话柄。
那几天,我活得像个幽灵。
白天,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才敢出去,去那个困了我们一晚上的三号库。
我坐在米袋上,闻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谷物的味道。
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我开始一遍遍地回想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递给我的手帕,她抱着军大衣走过来的样子,她在灯下说起自己往事时疲惫的侧脸,她那句“你喜欢她吗?”。
我发现,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甚至记得她眼角的细纹,和她说话时微微翘起的嘴角。
我意识到,我完了。
我不是怕丢工作,也不是怕娶不上媳妇。
我是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或者说,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在仓库里,卸下所有防备的、真实的林慧了。
这种感觉,让我害怕。
它比流言蜚语更让我无所适从。
因为流言是假的,我可以不在乎。
但这种感觉,是真的。
一个星期后,小菊来了。
是她哥陪着她来的。
她哥是村里有名的壮汉,一进我宿舍,就把一个包袱“砰”地扔在地上。
“陈阳,我妹子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在城里干这种不要脸的事!”他指着我的鼻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菊站在他身后,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哥,你别说了。”小菊拉了拉她哥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
“我怎么能不说!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村里人现在都说,小菊找了个破鞋!”
“哥!”小菊哭喊了一声。
我走过去,把小菊拉到我身后。
“大哥,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跟我们站长,是清白的。”
“清白?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仓库里待了一晚上,你跟我说清白?”他冷笑一声,“谁信?”
是啊,谁信?
连我自己,有时候午夜梦回,都会怀疑,那个晚上,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那种精神上的靠近,那种灵魂上的共鸣,难道不比身体的接触,更“不清白”吗?
我无话可说。
“陈阳,我们家小菊,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受不起这个委屈。这门亲,我们退了!”她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扔在桌上。
那是我们家当初给的彩礼钱。
“从此以后,你跟我们家,一刀两断!”
说完,他拉着还在哭的小菊,转身就走。
小菊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种让我无法承受的失望和难过。
她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红布包,很久很久。
我没有觉得解脱。
我只觉得,我像个罪人。
我伤害了一个无辜的、本该由我来保护的姑娘。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
是我来城里之后,第一次喝酒。
我买了两瓶最便宜的二锅头,一个人坐在宿舍里,一杯接一杯地喝。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和胃都火辣辣的。
可我心里那块堵着的地方,好像还是没有化开。
我喝得醉醺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
我要去见林慧。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宿舍,跑出粮站。
我记得她家的地址。在家属院最里面的一栋楼,三单元,401。
我跑到楼下,抬头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
我不知道她丈夫回来没有。我不知道我现在上去,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还是能给她一点安慰。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见她。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夜风吹得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最终还是没有上去。
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已经毁了自己的人生,不能再把她也拖下水。
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三单元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
他很高,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我猜,他应该就是林慧的丈夫。
他走到楼下,抬头看了一眼401的窗户,眼神很复杂。然后,他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我听说,林慧的丈夫跟她提出离婚了。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
我冲到了站长办公室。
这是出事以后,我第一次来这里。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林慧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写着什么。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乱了。那件总是很挺括的白衬衫,也显得有些空荡。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
看到是我,她愣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沙哑。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太轻了。
说我来承担责任?我拿什么承担?
“林站长,我对不起你。”憋了半天,我还是说了这句最无力的话。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对不起我什么?”她说,“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个世界。”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调查组的人,今天早上刚走。”
我心里一紧:“结果呢?”
“没什么结果。”她说,“他们查不到任何证据。但是,他们建议我,为了‘平息影响’,最好能主动调离。”
“去哪儿?”
“一个偏远乡镇的供销社,当个副主任。”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从一个市级粮站的一把手,到一个乡镇供销社的副职。
这不叫调离,这叫发配。
“那你……答应了?”我声音都在抖。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的辞职报告。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
我看着那份报告,上面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是她的字。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陈阳,你还年轻,你的人生不能毁在这里。”她说,“离开这里,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忘了这里所有的人和事。”
忘了所有的人和事……
也包括你吗?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不走。”我把那份报告推了回去,“事情是我惹出来的,要走也是我走。你不能去那个供销社,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哪儿?”她反问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光,“陈"阳,你以为现在还是我能选择的吗?”
“我去找他们说清楚!我去跟调查组的人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死缠烂打……”
“你闭嘴!”她忽然厉声打断我,“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吗?你想让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吗?”
我被她吼得愣住了。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她不像小菊那样抽泣,她只是流着眼泪,一言不发,那种无声的悲伤,更让人心碎。
“陈阳,算我求你了。”她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脸,“你走吧。你走了,这件事,慢慢就过去了。我还得为我儿子着想。”
儿子……
是啊,她还有个儿子。
我站在这里,口口声声说要为她承担,可我除了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还能做什么呢?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我拿什么跟这个世界斗?
我慢慢地拿起那支笔。
笔尖很重,像有千斤。
我在那份辞职报告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阳。
写完那两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放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
她还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宿舍收拾东西。
那里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直接去了火车站。
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够买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听说那边正在大开发,机会多。
我想,我需要换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坐在候车室里,我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不知道会落向何方。
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一切。
像一场荒诞的梦。
从那个下雨的夜晚开始,我的人生,就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路。
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未婚妻,失去了一个我尊敬的、甚至……动了心的女人。
我得到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教训。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我的人生,会在另一个城市,以一种全新的、但可能更加艰难的方式重新开始。
我跟林慧,从此就是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两年的城市,一点点后退。
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我是不是一个懦夫?
我是不是,亲手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充满流言蜚语的地狱里?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很多年以后,我都会在午夜梦回时,被这根刺扎醒。
火车一路向南。
我没有目的地,买了一张最远距离的站票。
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挤在一个角落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
我的心里,是空的。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离开这里,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林慧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可是,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我的档案因为“个人原因”主动离职,留下了不清不楚的一笔。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我想再进一个“单位”,几乎是不可能了。
我成了一个没有单位,没有根的人。
火车到了广州。
我跟着人潮走出车站,立刻被迎面而来的热浪和喧嚣包围了。
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汽车,到处都是说着我听不懂的粤语的人。
我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
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繁华,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个最便宜的床位,一个月三十块。
房间里住了八个人,上下铺,连转身都困难。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去工地搬过砖,一天下来,肩膀火辣辣的,手上的皮都磨破了。
我去餐厅洗过碗,油污和剩饭的味道,闻得我直反胃。
我去码头扛过包,那些沉重的货物,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做过所有我能找到的、不需要任何技术和背景的苦力活。
我把挣来的钱,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全都存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存钱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家要养,也没有媳妇要娶了。
也许,只是因为,只有看着存折上一点点增加的数字,我才能感觉到,我还活着。
我很少说话,也很少跟工友们来往。
他们都叫我“哑巴”。
他们说我身上有股跟他们不一样的劲儿,像个读书人,但又比谁都能吃苦。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憋着一股气。
我总觉得,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像个蝼蚁。
我憋着劲,想向什么人证明。
证明我陈阳,不是一个只会惹是生非、连累别人的废物。
可我又能向谁证明呢?
林慧吗?
她现在,应该已经在那个乡下供销社,过着平静但也许并不开心的日子。
她可能,早就把我忘了。
小菊呢?
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嫁给一个本分的庄稼汉,生了孩子,过着我曾经规划好的那种生活。
她提起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鄙夷,还是会有一丝惋셔?
我不敢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天台上,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
我会想起那个仓库里的夜晚。
那是我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夜,却也是我感觉离另一个人最近的一夜。
那种感觉,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我心里最荒芜的地方。
它没有发芽,但它一直都在。
提醒着我,我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瞬间,感觉自己被理解,被看见。
两年后,我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跟一个信得过的工友借的钱,在一条小巷子里,盘下了一个很小的门面。
我开了一家粮油店。
这是我唯一熟悉的行当。
我知道怎么分辨米的好坏,知道怎么储存面粉才不会生虫。
我从最基础的送货开始做起。
我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每天蹬着它,穿梭在广州的大街小巷。
给那些小餐馆,小食堂送米,送油。
一开始,没人愿意从我这个外地人开的小店进货。
我就一家一家地去跑,一家一家地去磨。
我不多说话,只是把最好的米,用最低的价格,准时送到他们后厨。
一次,两次,三次。
慢慢地,有人开始试着从我这里拿货。
我的米好,价格公道,人也实在。
口碑,就这么一点点地建立起来了。
我的生意,从一天只能卖出几袋米,到后来,一天能卖出几十袋,上百袋。
我的小店,也从一个小门面,换成了一个大一点的仓库。
我雇了人,买了货车。
我不再是那个蹬三轮的“哑巴”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老板”。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而来。
很多工厂倒闭,很多餐馆关门。
我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很多客户跑了路,欠了我一大笔货款。
资金链一下子就断了。
银行不肯贷款给我这种没有抵押的个体户。
我再一次,走到了绝境。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仓库里,还是那股熟悉的、谷物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同样是仓库的夜晚。
想起了林慧。
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
“名声这个东西,一半是别人给的,一半是自己挣的。只要你自己站得直,就不怕别人的口水。”
“我活得像个尺子,一言一行,都得量着来。不能错,一点都不能错。”
我忽然明白了。
这些年,我拼命挣钱,拼命想证明自己,其实,我还是活在那个阴影里。
我还是想向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证明。
我还是想告诉那个我伤害了的姑娘,我不是个坏人。
我还是想,有一天,能以一个全新的、成功的面貌,再见到林慧。
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我活得,太累了。
我一直都在为别人活,为过去活。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就想通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
生意失败了,可以再来。
只要人还在,只要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还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把烟头摁灭在地上。
第二天,我把仓库里剩下的货,全部低价处理了。
然后,我拿着那笔钱,挨家挨户地去还我欠供应商的钱。
最后,我还剩下了一点钱。
我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我已经六年没有回家了。
我曾经觉得,我没脸回去。
现在,我觉得,我该回去了。
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落魄而归。
只是回家。
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去看看我的爹妈。
也去……看看过去。
火车在小县城的车站停下。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下火车。
六年了,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还是那些熟悉的乡音。
我坐上回村里的中巴车。
车上,有人认出了我。
“你不是……陈家的那个阳子吗?”
我点点头:“是啊,叔。”
“哎呀,你可回来了!这些年跑哪儿去了?你爹妈可想你了!”
我笑了笑,没多说。
车到村口,我下了车。
远远地,我看到了我家那几间熟悉的瓦房。
屋顶上,飘着炊烟。
我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喊了一声:“爹,娘,我回来了。”
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我的声音,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转过身,看着我,愣住了。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阳子……你个死孩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爹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他的烟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天晚上,我娘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爹拿出了他藏了多年的好酒。
我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提过去那些事。
我们只是吃饭,喝酒,说着这些年的家常。
我告诉他们,我在外面过得很好。
他们看着我,只是笑。
我知道,他们什么都明白。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小菊家。
她家还是老样子。
开门的是她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
“你来干什么?”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我来看看。”我说。
小菊从屋里出来了。
她比以前胖了点,也黑了点,但眉眼间,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温和的样子。
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两三岁。
孩子看到我这个陌生人,有点害怕,把头埋在她怀里。
“这是……我儿子。”小-菊的脸红了红,说。
“嗯,很可爱。”我由衷地说。
我们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她哥打破了沉默。
“你……这些年,在哪儿发财啊?”
“没发财,就是混口饭吃。”我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大哥,这是当年……我欠你们的。”
信封里,是我当年拿走的彩礼钱,还有这些年的利息。我算过了,只多不少。
他愣住了,没接。
小菊说:“陈阳,都过去了。我们不要。”
“拿着吧。”我说,“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过点。”
我把信封塞到她哥手里,然后,对着他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说完这三个字,我感觉,压在我心里很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有再多留,转身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身后是什么表情。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跟我的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在家的那几天,我听村里人说起了一些事。
他们说,当年我走后,林慧最终还是去了那个乡镇供销社。
她丈夫,那个工程师,到底还是跟她离了婚。
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在那个小地方生活。
前两年,供销社改革,她也下岗了。
现在,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听到这些,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以为我走了,她就能慢慢好起来。
可我没想到,那件事的余波,竟然持续了这么久,这么深。
我决定,我要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也不知道找到她以后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去。
我去了那个她曾经待过的乡镇。
供销社早就关门了,变成了一个小超市。
我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还记得她的老人。
老人说:“哦,你说那个林主任啊,人很好的一个女人,可惜了。”
“她早就走了,下岗以后就走了。”
“去哪儿了?”
“听说是回她娘家了。她娘家,好像是在……邻省的青石市。”
青石市。
我记下了这个地名。
我告别了父母,又一次踏上了路。
这一次,我不再是漫无目的。
我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我要去青石市,找到林慧。
青石市很大。
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没有她的具体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娘家”。
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我先在青石市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当司机。
然后,我利用业余时间,开始我的寻找。
我去了市里的派出所,想查户籍信息。
人家说,没有具体信息,查不了。
我去了她儿子可能上过学的学校,一所一所地问。
可我连她儿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乱撞。
有时候,我开着车,送货到某个小区。
我都会下意识地想,她会不会就住在这里?
我会不会,在下一个路口,就跟她擦肩而过?
这种希望和失望,每天都在折磨着我。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我觉得,也许,我们这辈子,就是注定不能再见了。
也许,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的出现,只会打扰她。
可是,一想到她可能还在某个角落里,过着不如意的生活,我就无法安心。
那个仓库里的夜晚,她对我说的话,她看我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
我欠她的。
我欠她一个安稳的人生。
我必须找到她。
两年后的一天,我送货去一个老旧的家属区。
那是一个纺织厂的家属院,房子都很破旧了。
我停好车,扛着一箱货往楼上走。
楼道里很暗,堆满了杂物。
我走到四楼,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很瘦。
“你好,你的快递。”
少年签了字,我把货递给他。
就在我转身准备下楼的时候,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小远吗?谁啊?”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即使隔了十年,即使变得有些沙哑和疲惫,我还是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一步。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一个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头发随便挽在脑后,露出了几缕白发。
她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清亮,沉静。
是林慧。
她也看到了我。
她手里的毛线团,滚落到地上。
她愣住了,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最后,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看着对方。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
和十年前,那个仓库里的夜晚,一模一样。
“叔叔,你……认识我妈?”那个叫小远的少年,打破了沉默。
林慧回过神来,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我送错地方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我转身,几乎是逃一样地跑下了楼。
我听到身后,那个少年在问:“妈,他是谁啊?”
我没有听到林慧的回答。
我冲出楼道,坐进我的货车里。
我趴在方向盘上,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找到了她。
我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我却逃了。
我看到了她现在的生活。
清贫,但看起来,很平静。
她的儿子已经那么大了,看起来很懂事。
我凭什么去打扰她们?
我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十年前,给她带来无尽麻烦的下属?
一个害她失去工作,失去家庭的罪魁祸首?
我坐在车里,想了很久很久。
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
我最终,还是发动了车子,离开了那个小区。
我告诉自己,陈阳,你已经找到了她。你知道她过得还好,这就够了。
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这是你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回了公司,辞了职。
我决定离开青石市。
我的心愿已了。
我该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我买了第二天回广州的火车票。
临走前,我做了一件事。
我找到了那个家属院的居委会。
我用一个化名,捐了一笔钱,指定用于资助院里困难的单亲家庭。
我知道,这笔钱,最后会有一部分,落到她手里。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在火车站,我坐在候车室里,等着检票。
我的心里,很平静。
虽然,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就在这时,我的BP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走到公共电话亭,回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
是她的声音。
我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话筒。
“……是我。”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你在哪儿?”她问。
“火车站。”
“要走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陈阳。”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为什么要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失望?”
“没有!”我急忙说,“我不是……我只是……怕打扰你。”
“你觉得,你现在出现,是打扰吗?”
我再次沉默了。
“陈阳,你回来。”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有话跟你说。”
我挂了电话,站在电话亭里,站了很久。
最终,我走出了火车站。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纺织厂家属院。”
我再一次,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是她。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
她看着我,眼睛有点红。
“进来吧。”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贴着她儿子的奖状。
“小远去同学家了,今晚不回来。”她说,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接过水杯,手还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我问。
“我问了居委会的人。”她说,“他们说,今天有个姓陈的先生,来捐了一大笔钱。我猜,就是你。”
我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看着我。
“我……”
“你觉得你欠我的,是吗?”
我点点头。
她忽然笑了,摇了摇头。
“陈阳,你错了。”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当年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而已。”
“我离开粮站,离开那个城市,不是因为我怕了,也不是因为我认输了。”
“我只是想换个活法。”
她看着我,目光坦然而真诚。
“在粮站的那些年,我活得太累了。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钟,不敢有丝毫松懈。”
“是那个晚上的事,让我忽然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活的不是别人的眼光,是自己的心情。”
“所以,我来了这里。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找了份普通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照顾儿子。日子虽然清苦,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我以为她过得很苦,需要我的拯救。
可原来,她比我活得通透,比我活得强大。
“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我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想知道,你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被人欺负。”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忘了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涌了出来。
十年了。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那段回忆,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原来,她也一样。
“我没忘。”我哽咽着说,“我一天都没忘。”
她也笑了,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她的手指,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就像十年前,在那个冰冷的仓库里,她递给我的那件军大衣一样。
“陈阳。”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都错过了十年。”
“你愿不愿意,把剩下的时间,都给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和那份我寻觅了十年的、独一无二的懂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伸出手,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终于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