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我应了一声,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干硬的玉米秸秆。火苗“呼”地一下蹿高,舔着乌黑的锅底,映得我脸上忽明忽暗。
“建民,烧开水,给你嫂子烫烫脚。”
娘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我应了一声,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干硬的玉米秸秆。火苗“呼”地一下蹿高,舔着乌黑的锅底,映得我脸上忽明忽暗。
大哥走了一个月了。
这个家,像是被抽掉了一根主梁,看着还立着,里头却空了,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大嫂陈淑琴,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她是个城里姑娘,当年大哥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市里的机械厂,经人介绍认识了她。她第一次跟着大哥回村里,全村人都跑来看。白净,文气,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完全是两个世界。
娘总说,是咱家祖坟冒了青烟,才让涛子(我大哥叫建涛)娶上这么好的媳妇。
大哥在的时候,这个家是满的。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机械图纸,给娘买新布料,给大嫂带她爱吃的麦乳精。他说话声音洪亮,一笑起来,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风刮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水开了,我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才端进堂屋。
“嫂子,泡泡脚吧,解解乏。”
她回过头,冲我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就是这样,自从大哥出事后,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安静得像一口枯井。
我把木盆放在她脚边,转身想出去,让她一个人清静清静。
“建民。”她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脚,回头看她。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明天,我想回城里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娘正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准备给大嫂铺床的被褥,听到这话,手一抖,被褥“啪”地掉在了地上。
“淑琴,你说啥?”娘的声音都变了调。
大嫂站起身,垂着眼,没看我娘,只是重复了一遍:“妈,我想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这儿就是你的家!”娘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涛子才走几天,你就要走?你让村里人咋看我们老李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大嫂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抬头,也没反驳。
我知道娘心里想什么。在这个村里,丈夫没了,媳妇就得守着这个家,守着公婆,这才是规矩,是本分。要是拍拍屁股走了,那就是没良心,会被人戳着后背骂一辈子。
更何况,大嫂还年轻,长得又好。娘怕她一走,就再也不是老李家的人了。
“妈,您别这样。”我赶紧过去扶住娘,“嫂子在城里还有爹妈,她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看看?看看能不回来吗?”娘一把甩开我的手,眼睛红了,指着大嫂,“淑琴,你摸着良心说,我们家哪点对不住你?涛子走了,我们娘俩把你当亲闺女,你现在要扔下我们孤儿寡母?”
这话重了。
大嫂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有委屈,有疲惫,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东西。
那一晚,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娘在自己屋里,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抽泣声。大嫂在西屋,没有一点动静。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就停在院子角落的棚子里,是我和大哥一起凑钱买的。大哥说,等攒够了钱,就再买台收割机,到时候我们兄弟俩成立一个农机队,日子就有盼头了。
可现在,大哥不在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边是娘的眼泪和村里的规矩,一边是大嫂那双沉默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西屋有动静。我赶紧穿上衣服出去,看见大嫂已经把她那个小小的帆布行李包收拾好了,就放在门口。
她穿得整整齐齐,是她刚嫁过来时穿的那件蓝色处理毛上衣。
娘也听到了动静,从屋里冲出来,堵在门口,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你不准走!”
大嫂没说话,只是绕过我娘,想往外走。
“你走了,涛子在底下都闭不上眼!”娘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大嫂的脚步顿住了。她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心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妈,”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我送嫂子去镇上坐车。”
娘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建民,连你也……”
“哥不在了,我们不能把嫂子强拴在这儿。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的路在哪儿。我只是觉得,把一个人强行留在一个让她不开心的地方,是不对的。
娘看着我,嘴唇抖了半天,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我没敢再看她,走到大嫂身边,拎起她的行李包:“嫂子,走吧。”
大嫂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她走到我娘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一句话。
等她站起来,眼圈是红的,但脸上没有一滴泪。
我发动了拖拉机。
“突突突突……”柴油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把娘的哭声隔绝在了身后。我不敢回头看,只是把挡位挂上,慢慢地把车开出了院子。
大嫂坐在我身后的车斗里,抱着她的行李包。
从村里到镇上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拖拉机开不快,车身颠得厉害。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车斗的边缘,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我们俩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空气里弥漫着柴油的味道和清晨泥土的腥气。路两边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一片。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大哥回来帮我秋收,我们俩就开着这台拖拉机,在田里忙活了好几天。大哥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厂里的趣事,讲城里又盖了什么高楼。
那时候,我觉得日子就像这加满了油的拖拉机,浑身都是劲儿,往前跑就对了。
可现在,这“突突”的声音,听着那么空洞。
车子颠簸着,我的思绪也跟着一上一下。我不知道送大嫂回城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我伤害了娘,也许也违背了大哥的意愿。如果大哥在,他会怎么做?
他那么爱大嫂,肯定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可他也那么孝顺,肯定也不想让娘伤心。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车子开到一半,路过一片白杨树林。这里的路稍微平坦一些。
突然,我感觉车身猛地一轻。
我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回头一看,车斗里已经空了。
我心里一慌,赶紧跳下车。
大嫂就站在离车十几米远的路边,她的行李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几件衣服,一本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嫂子,你干啥!”我冲过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惶。
她没看我,也没去看撒了一地的东西,只是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一潭快要溢出来的湖。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
“建民,”她开口,声音是沙的,“我不去镇上了。”
我愣住了:“不去镇上?那……那我们回去?”
她摇了摇头,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快步走到我面前,猛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你拿着。”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手绢,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皮存折。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完全懵了。
“嫂子,你这是……”
“这是哥留下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一共三千六百块。你拿着,留着娶媳妇,……还有,照顾好妈。”
三千六百块!
在1991年的农村,这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我们家一年的全部收入,刨去吃喝开销,能剩下两百块钱就不错了。这笔钱,足够在村里盖三间敞亮的大瓦房,再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
我捏着那个存折,感觉它烫手,比刚从灶膛里拿出来的炭火还要烫。
“不行,嫂子,这钱我不能要!”我把存折往她手里推,“这是你和哥的钱,你拿着,回城里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手,泪水流得更凶了,“建民,算嫂子求你了,你收下。你不收下,我……我心里过不去。”
她哭得说不下去,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拿着那个存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存折的塑料皮上,沾着她的眼泪,湿漉漉的,冰凉。
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要走,她这是在“交代后事”。她把大哥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给了我们,然后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离开。
她不是回娘家,她可能根本就没打算回娘家。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伤痛,她能去哪儿?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这不是怨,也不是气,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难受。
我看着她蹲在地上的瘦弱背影,再看看手里的存折,突然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误会她了。娘以为她无情,我以为她想开始新生活。原来,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斩断和这个家,和所有过去的联系。
她把钱给了我,把“照顾娘”的责任也一并交给了我。她觉得,这样她就还清了。
还清了什么?还清了李家媳妇的身份?还是还清了和我哥那几年的夫妻情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把存折重新塞回她的口袋里。
“嫂子,钱你必须拿着。你要是不拿着,我现在就把拖拉机开回去,告诉娘,说你半路跑了,一分钱都没给家里留。”我知道这话很混账,但那一刻,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果然愣住了,抬起头,含着泪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你……你不能这样。”
“我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不在了,这个家我得撑着。但你也是这个家的人。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漂着,还把哥留下的钱都给我。哥要是知道了,他会从地底下爬出来骂我的。”
提到大哥,她的防线瞬间就崩溃了。她不再推拒,只是捂着脸,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声音。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委D屈和痛楚的呜咽。
我默默地帮她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行李包。那个铁皮盒子,我捡起来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问她:“嫂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回城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三个字,让我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那你先跟我回家。”我说,“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天大的事,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在外面扛着。”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犹豫,有动摇,但最终,还是化成了一片茫然。
我把她扶上车斗,这次,我让她坐在我身边驾驶座的那个加座上。那个位置很窄,是以前大哥坐的。
拖拉机再次发动起来。
这次,我没有开往镇上,也没有开回家。我把车开到了河边的一片树林里,熄了火。
这里很安静,只有河水流淌和风吹树叶的声音。
“嫂子,”我看着前方,没有看她,“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说吧。我是建涛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要是信得过我。”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建民,”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哥他……他不是出意外死的。”
我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去看她。
机械厂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大哥在车间操作机器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个掉落的零件砸中了头部,当场就不行了。厂里派人来送了抚恤金,开了追悼会,一切都顺理成章。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从行李包里,拿出了那个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沓厚厚的医院单据。化验单,缴费单,病历本……
最上面的一张,是诊断证明。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那几个字,我认得。
“再生障碍性贫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半以前。”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刚查出来的时候,医生说还有希望,就是得一直治,花钱。你哥不让我告诉家里,他说你们在农村挣钱不容易,他自己是男人,能扛。”
我看着那些单据,上面的日期从一年半前,一直延续到大哥出事的前一个星期。每一张单据,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他厂里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我们就去借,我娘家那边,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后来,他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去码头扛包,开夜车……他总跟我说,淑琴,再等等,等我把病看好了,我们就攒钱,回家盖新房,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那些发黄的单据上。
“出事那天,他已经连续开了两个通宵的货车,白天回厂里上班,人是飘的。工友说,他当时就是头一晕,没站稳,才……”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全明白了。
那不是意外。
那是被病和贫穷,活活拖垮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我那个高大、健壮、爱说爱笑的大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竟然一个人扛着这么重的担子,走了那么久,那么苦。
而我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盼着他寄钱回来,盼着他回来盖房子。
“那……那这笔钱……”我指了指她口袋里的存折。
“是厂里给的。一部分是抚恤金,一部分,是工伤赔偿。”她顿了顿,补充道,“厂里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他带病上班,多给了一些。你哥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们。他说,这钱,一定要我拿回来,一半给你娶媳妇,一半给妈养老。”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是为大哥的死哭,我是为他的苦,为他的硬撑,为他的那份心。
他到死,想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我们。
而大嫂,她也一样。她拿着这笔用大哥的命换来的钱,想的不是自己以后怎么过,而是完成大哥的遗愿,把钱交给我们。
她之所以要走,不是抛弃我们,是她觉得,她已经没脸再待在这个家里了。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大哥,她觉得对不起我们。
那个小小的行李包,那三千六百块钱,是她全部的退路,也是她给自己画下的句号。
我终于明白了她眼神里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嫂子,”我擦干眼泪,看着她,前所未有的坚定,“这钱,我们一分都不能要。这是哥拿命给你和孩子换来的。”
我说“孩子”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把视线移到她的肚子上。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她最近总是犯恶心,吃不下东西,娘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她走路总是下意识地护着肚子。还有,她那件处理毛上衣,腰身明显有些紧了。
只是我们都被悲伤蒙蔽了眼睛,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
“你……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我猜的。”我说,“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泪水又涌了出来:“他知道。他最高兴的就是这件事。他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保住这个孩子。他让我答应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好好带大。”
“所以你才要走?”我问。
“我……”她低下头,“我怕。我怕妈知道了,会逼我把孩子生在李家。建民,我不是不想让孩子姓李,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拴住我的枷锁。你哥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不是守一辈子寡,不是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希望我能带着孩子,开始新的生活。”
我懂了。
我全都懂了。
在村里,一个寡妇,带着一个遗腹子,她这辈子就算是定死了。她会被同情,被可怜,但也被牢牢地钉在“李家媳妇”这个身份上,一辈子都动弹不得。
大哥是爱她,才让她走。
她是爱大哥,才想完成他的遗愿。
而我们,娘和我,却用亲情和所谓的“规矩”,差点把她逼上了绝路。
“嫂子,”我发动了拖拉机,调转车头,“我们回家。”
她惊愕地看着我:“回家?”
“对,回家。”我说,“但不是让你留下。是回去跟娘把话说清楚。然后,我送你去城里。不是把你一个人扔下,是帮你安顿下来。哥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人。这个孩子,是李家的根,也是我的亲侄子(或侄女)。我不能让他(她)生下来就没有依靠。”
拖拉机“突突”地往回开。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要短。
到了家门口,娘还坐在院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的方向。看到我们回来,她先是一愣,随即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但很快又板起了脸。
“还知道回来?”
我熄了火,跳下车,走到娘面前。
“妈,我有话跟你说。”
我把娘扶进屋,让大嫂也一起进来。我关上门,然后,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娘的面前。
娘吓了一跳:“建民,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我没起来,抬头看着她,把在河边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从大哥的病,到他怎么瞒着家里,怎么在外面拼命挣钱,到这三千六百块钱的来历,再到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以及大哥最后的嘱托。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娘一开始是不信,然后是震惊,最后,她捂着嘴,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那种巨大的悲伤,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沉重起来。
大嫂也跪在旁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等我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娘才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大嫂的头发,又慢慢地移到她的肚子上。
“我苦命的儿啊……”
娘终于哭出了声,她抱着大嫂,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那一刻,所有的误解,所有的隔阂,都在眼泪中消融了。婆媳之间,不再是规矩和本分的对立,而是两个同样深爱着一个男人的女人,在分担着彼此的伤痛。
那天晚上,娘做了一桌子菜。她把家里唯一一只养着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炖了汤,不停地往大嫂碗里夹肉。
“淑琴,多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不能饿着。”
娘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悲伤、心疼和希望的光。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平静地谈论未来。
“淑琴,你的意思,妈明白了。”娘说,“涛子心疼你,不想让你在村里受苦。妈……妈不拦你了。”
大嫂抬起头,看着我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但是,”娘话锋一转,“你一个人在城里,还怀着孩子,怎么过?这钱,你必须拿着。不仅要拿着,以后家里但凡有余钱,建民都会给你送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嫂子。你在城里安心养胎,家里的事,有我。”
大嫂看着我们,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的眼泪,和之前不一样。
最终,我们商量好。大嫂先回城里娘家住一段时间,把情况跟她父母说清楚。我用拖拉机拉些村里的土产,跟她一起去,算是替大哥,正式地去拜访一次亲家,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
那三千六百块钱,大嫂最终还是收下了。但她没存进自己的户头,而是重新开了个户,写的是我的名字,存折由她保管。
她说:“建民,这钱是李家的。以后孩子上学,家里盖房,都从这里出。我也会出去找活干,我们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在我眼里文弱得像风一吹就倒的城里姑娘,此刻,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
一个星期后,我开着拖拉机,载着满车斗的花生、红薯和自家磨的面粉,带着大嫂,再次上路了。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台拖拉机。
但这一次,我的心情完全不同。
柴油机的“突突”声,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我不是在送别,而是在开始。
开始撑起一个家,开始兑现对大哥的承诺,开始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到了城里,大嫂的父母一开始对我很冷淡,以为我是来纠缠他女儿的。但当大嫂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当两位老人看到那些医院的单据,看到我从车上卸下的那些朴实的土产时,他们的眼睛都红了。
大嫂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工人,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句:“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建涛……没看错人。”
我在城里待了三天。
我帮着大嫂把她和大哥租的那个小房子退掉,把遗物整理好。我看到了大哥的读书笔记,上面写满了机械原理,还有很多对未来的规划。其中有一页,他用红笔圈出来一句话: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本事。
我把那个笔记本,小心地收了起来。
临走前,大嫂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
她看起来比在村里时精神了一些,脸上有了些血色。
“建民,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拍个电报。”
我点点头:“嫂子,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孩子。”
她笑了,是这段时间以来,我见过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不那么热烈,但足够温暖。
“我知道。”她说,“你放心吧。”
我坐上回乡的汽车,看着窗外,城市的高楼和人群渐渐远去。我的口袋里,揣着大嫂给我买的一本《拖拉机维修手册》,还有一百块钱。
她说,让我把拖拉机好好保养,以后,它就是我们家的“功臣”。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着,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会很辛苦。我要照顾娘,要种好地,要攒钱,要等着我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出生。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梁塌了,墙也晃了,但根还在。
只要根还在,这棵名叫“家”的树,就倒不了。它会在废墟上,重新长出新的枝丫,迎着阳光,努力地,向上生长。
回到村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拖拉机彻彻底底地检修了一遍,换了新的机油,把每个螺丝都拧得紧紧的。
然后,我把我那间小屋子旁边的空地,重新规整了出来。我量了尺寸,画了图纸。
娘问我干什么。
我说:“盖新房。先盖一间。等嫂子和孩子回来,有地方住。”
娘看着我,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把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塞给我。
“这是我跟你爹攒的,本来是给你娶媳妇的。你先拿去用。”
我打开一看,是两百多块钱,零零整整的,都是毛票和块票。
我鼻子一酸,把钱推了回去。
“妈,这钱您留着。盖房的钱,我来挣。”
从那天起,我白天种地,晚上就开着拖拉机去附近的砖厂、沙场拉活。活不重,就是熬人。但我心里有盼头,一点也不觉得累。
每个月,我都会去镇上的邮局,给大嫂汇三十块钱。不多,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大嫂也每半个月给我寄一封信,说说她的情况,问问家里的事。她说她找了个在街道工厂糊纸盒的活,很清闲,也能挣点钱。她还说,产检一切都好,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信的最后,她总会写上一句:勿念,一切安好。
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我们放心。
日子就像拖拉机的轮子,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滚动。
第二年春天,大嫂生了,是个男孩,七斤重。
电报打到村委会的时候,我正在地里翻土。我扔下锄头,一路跑到村委会,拿到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几个字:母子平安,儿名望归。
李望归。
我看着这个名字,在田埂上,咧着嘴,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哥,你看到了吗?
你有后了。
我们李家,有希望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