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站在厨房里,水槽里泡着一盆鲜红的樱桃,水珠挂在果子上,像微缩的红色星球。
门铃响了。
一声,两声,固执地,像夏天的蝉鸣,钻进耳朵里,不肯停歇。
我正站在厨房里,水槽里泡着一盆鲜红的樱桃,水珠挂在果子上,像微缩的红色星球。
水流的声音哗哗作响,我没动。
我假装没听见。
可那门铃声,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我知道是谁。
除了婆婆,没人会这样按门铃,仿佛她不是在请求开门,而是在宣告她的抵达。
儿子童童从客厅里跑过来,拖鞋拍打着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妈妈,奶奶来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像一只即将挣脱笼子的小鸟。
我关掉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执着的门铃声和我的心跳。
我擦了擦手,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冰凉。
打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婆婆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皂角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讨好又理所当然的笑容。
她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小侄子,乐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玩具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
他看着我,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疏离。
“嫂子。”他小声地喊。
婆婆没等我说话,就侧身挤了进来,一边换鞋一边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乐乐放暑假了,他爸妈忙得脚不沾地,我寻思着,就让他来你这儿住段时间,跟童童做个伴,多好。”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我心里那片看似平静的湖,激起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
又是这样。
每年的暑假,乐乐就像一个包裹,被准时地投递到我家。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没有人问过我累不累。
童童已经欢呼着扑了上去,拉住乐乐的手,“乐乐,你可算来了!我的新乐高拼好了,快来看!”
两个小男孩,一大一小,手拉着手,像两株快活的向日葵,瞬间就将客厅变成了他们的乐园。
婆婆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你看,孩子们多喜欢在一起。”
她转过头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赞同和感激。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不愿意?
说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照顾一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一个,我的世界就会彻底失衡?
说乐乐虽然乖巧,但他毕竟不是我的儿子,我需要耗费双倍的精力去关注他的情绪,照顾他的起居,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疲惫?
这些话,在舌尖上滚了无数遍,最终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妈,您坐。”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温热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不冷不热,一片死寂。
婆婆坐下,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乐乐爸妈的不容易,说起乐乐在家多孤单,说起兄弟俩在一起成长的好处。
那些话语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在我耳边盘旋。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的目光,落在客厅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乐乐比童童大两岁,像个小大人一样,正耐心地教童童怎么把一块细小的零件安装到模型上。
童童仰着头,满眼崇拜地看着他。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他们俩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疼。
是一种尖锐的、熟悉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疼痛。
我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一个高大的、模糊的影子,也曾这样耐心地,教一个小小的我,如何用狗尾巴草编一只兔子。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
那个声音,清朗而温柔。
“哥……”
一个字,无声地,在我的唇齿间碾过。
我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厨房,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试图掩盖我瞬间崩溃的情绪。
我把手伸到水流下,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皮肤,可那股灼烧心脏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减退。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眼睛里,有我快要控制不住的海啸。
不行。
不能再这样了。
年复一年,每个夏天,乐乐的到来,都像是在我早已结痂的伤口上,重新划开一道口子。
我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看着乐乐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保护着童童,我的心就会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是为童童有这样的陪伴而感到欣慰。
另一半,则是为那个永远留在了十六岁的夏天,再也无法陪伴我的少年,感到无尽的悲恸。
我不能再忍受这样的凌迟。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丈夫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清冷的霜。
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儿童房里,两个孩子偶尔翻身的细碎声响,和他们均匀的呼吸。
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童童的头挨着乐乐的胳膊,睡得香甜。
白天的时候,乐乐会把最大的那块西瓜让给童童。
童童会把最喜欢的奥特曼卡片分享给乐乐。
他们一起在沙发上打滚,一起在浴室里玩水,一起在睡前分享小秘密。
他们是兄弟。
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
而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可耻的偷窥者,在他们身上,贪婪地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会在我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用他瘦弱的身体挡在我面前的哥哥。
那个会在我考试考砸了,偷偷把自己的零花钱塞给我,让我去买最爱吃的棉花糖的哥哥。
那个会在夏夜的院子里,指着满天繁星,告诉我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的哥哥。
那个用一个巨大的海螺壳,在我耳边,为我许下一整个海洋的哥哥。
他说:“妹妹,等我长大了,就带你去看真的大海。去海南,那里有最蓝的海,最白的沙滩。”
那个夏天,他攒了很久的钱,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漂亮的粉色海螺。
他说,你听,里面有海的声音。
我把海螺贴在耳边,仿佛真的听到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哗啦,哗啦。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
可是,他食言了。
那个承诺去看海的夏天,他没有等到。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我十六岁的哥哥,也带走了我整个世界的光。
从那以后,夏天对于我来说,不再是西瓜、冰棍和蝉鸣。
而是无尽的、灼热的、令人窒息的思念。
而乐乐的到来,将这份思念,具象化,尖锐化,让我无处可逃。
我看着天花板,月光在上面投射出斑驳的树影,像一幅无声的黑白电影。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荒芜的心里,破土而出。
然后,疯狂地,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让我的悲伤,成为捆绑所有人的枷锁。
我不能让童童的童年,蒙上我无法言说的阴影。
我必须去做点什么。
为了我自己。
也为了那个,永远留在了记忆里的少年。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婆婆和丈夫诧异的目光中,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订了两张去海南的机票,今天下午就走。”
我看着丈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带童童去。”
婆婆第一个跳了起来,“什么?去海南?怎么这么突然?那乐乐怎么办?他才刚来!”
丈夫也皱起了眉,“老婆,是不是太仓促了?公司那边……”
“我请好假了。”我打断他,“乐乐,就麻烦妈先照顾几天,我们很快就回来。”
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看着婆婆。
那一刻,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知道,我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是多么的自私和冷漠。
像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刻意的逃离。
他们以为,我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乐乐到来的不满。
他们都误会了。
但我不想解释。
有些伤口,太深,太久,已经无法轻易地展示给任何人看。
我只是平静地收拾行李,童童的,和我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防晒霜,太阳帽,还有……
我从书房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丝绒布包裹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粉色的海螺。
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但握在手心,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温润的、带着海洋气息的触感。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的夹层里。
童童兴奋得满屋子乱跑,他不知道这次旅行的意义,他只知道,他要去一个很远很好玩的地方。
乐乐跟在他身后,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临走前,我蹲下身,看着乐乐。
“乐乐,对不起,这次不能带你一起去。”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很软,像小动物的绒毛。
“嫂子给你带礼物回来,好不好?”
他懂事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
我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我拉着童童,拖着行李箱,决绝地走出了家门。
就像奔赴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约会。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地面上的城市,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方块,然后,被云层彻底吞没。
童天真烂漫,趴在窗户上,惊奇地看着窗外棉花糖一样的云朵。
“妈妈,我们是在天上飞吗?我们会不会碰到神仙?”
我笑了笑,把他揽进怀里。
“也许会吧。”
也许,会碰到一个,变成了星星的少年。
他会在云层之上,看着我们,微笑着,祝福我们。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三亚凤凰机场。
舱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湿热的、带着咸味的风,扑面而来。
是海的味道。
和记忆中,海螺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海边。
推开阳台的门,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
那种蓝,是纯粹的,透彻的,从浅到深,层层递进,一直延伸到天际,和天空连成一片。
白色的沙滩,像一条柔软的缎带,镶嵌在海与陆地之间。
椰子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童童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泳裤,像一只小炮弹一样冲向了沙滩。
“妈妈,快来!是大海!”
他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踩出一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海浪抚平。
我慢慢地走过去,脱掉鞋子,感受着沙子的柔软和温热。
海水漫过我的脚背,带着一丝凉意,很舒服。
我站在那里,看着远处嬉戏的童童,看着翻滚的浪花,听着海浪的声音。
哗啦,哗啦。
一声又一声,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敲打着我的心脏。
哥,我来了。
我带着你的外甥,来看你最想让我看的大海了。
你看到了吗?
它比你在画册上指给我看的,还要蓝,还要美。
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沙滩里,瞬间,就消失不见。
原来,积压了十几年的思念,真的可以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
我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从包里,拿出了那个粉色的海螺。
我把它放在沙滩上。
阳光下,它仿佛又恢复了当年的光彩。
一个浪打过来,海水没过海螺,又退去,把它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仿佛看到,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我面前,笑容干净得像这片天空。
他把海螺递给我,眼睛里闪着光。
“妹妹,你听。”
我把海螺贴在耳边。
这一次,我听到的,不再是空洞的回响。
而是真实的海浪声,风声,还有童童清脆的笑声。
它们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关于生命,关于思念,关于释怀的交响乐。
童童跑了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
他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海螺。
“妈妈,这是什么?真漂亮。”
我把海螺递给他。
“这是舅舅送给妈妈的礼物。”
这是我第一次,在童童面前,主动提起哥哥。
以前,我总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我怕自己会失控,怕自己的悲伤,会吓到他。
但现在,我不想再逃避了。
童童接过海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舅舅?我没有舅舅呀。”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始讲述那个属于夏天的,遥远的故事。
我告诉他,他曾经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舅舅。
那个舅舅,会把他举得高高的,会给他讲最好听的故事,会用全世界最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我告诉他,舅舅曾经答应妈妈,要带妈妈来看这片大海。
“那……舅舅为什么没来呢?”童童仰着小脸,不解地问。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因为,舅舅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他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把海螺贴在自己的耳边,闭上眼睛,很认真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对我说:“妈妈,我听到了!我听到舅舅在跟我说话!”
“他说了什么?”我轻声问。
“他说,他很想我们。”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抱着童童,放声大哭。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我一个人,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思念。
我把它锁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不让任何人触碰。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不看,不想,那份伤痛就会慢慢消失。
可我错了。
思念,并不会因为隐藏而减少。
它只会像深埋地下的树根,在黑暗中,疯狂地滋生,蔓延,直到将你的心脏,缠绕得密不透风。
而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
说给我最爱的儿子听。
我感觉,那缠绕着我心脏的树根,寸寸断裂。
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我们在海边待了很久。
我们一起堆沙堡,一起捡贝壳,一起追逐着海浪。
童童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个沙滩。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变得轻盈起来。
傍晚的时候,夕阳将整个海面,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我和童童手拉着手,走在柔软的沙滩上,身后留下一长一短两串脚印。
“妈妈,我们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可以。”
“那我们可以给乐乐哥哥带一些贝壳回去吗?他肯定会喜欢的。”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看着童童,他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对乐乐的排斥,从来都不是因为乐乐本身。
而是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看到他们那么好,好到让我嫉妒。
我嫉妒童童,能拥有一个,我早已失去的,哥哥的陪伴。
这份嫉妒,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心里,让我变得狭隘,自私,和冷漠。
可我忘了。
爱,不是占有。
也不是比较。
哥哥对我的爱,是希望我幸福。
如果他看到,我因为对他的思念,而无法去爱另一个需要关爱的孩子,他一定会难过的。
他一定会对我说:“妹妹,去爱吧,像我爱你一样,去爱他们。”
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童童。
“好,我们不仅要给乐乐哥哥带贝壳,还要带最好看的。”
回去的路上,我们买了很多漂亮的贝壳和海螺。
我还给乐乐,挑了一个大大的,蓝色的奥特曼模型。
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
在海南的几天,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几天。
我不再刻意去想念哥哥。
因为我发现,他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里。
我看着这片海,就像看到了他温柔的眼睛。
我听着海浪声,就像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
他化作了山川,化作了湖海,化作了吹过我耳边的,每一阵风。
离开海南的那天,是个晴天。
飞机再次冲上云霄。
我看着窗外,那片蔚蓝的大海,离我越来越远。
我没有悲伤。
心里,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
我知道,这次旅行,不是告别。
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回到家,打开门,婆婆正陪着乐乐在客厅看电视。
看到我们,乐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我面前,仰着头看我。
“嫂子,你们回来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放下行李,从袋子里,拿出那个蓝色的奥特曼模型,递给他。
“乐乐,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他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比他小臂还长的模型,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惊喜。
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奥特曼的头,然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仿佛怕把它弄坏了。
“给……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
我笑着,把他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一次,这个拥抱,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
没有丝毫的勉强和隔阂。
我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过了很久,我听到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小小的声音。
“谢谢嫂子。”
我的眼眶,又湿了。
婆婆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这次海南之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去面对这份,迟到了十几年的兄弟情。
那天晚上,我把从海边带回来的贝壳和海螺,都拿了出来。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在灯光下,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分成一堆一堆。
童童拿起那个粉色的海螺,递给乐乐。
“乐乐哥哥,你听,这里面,有大海的声音,还有舅舅的声音哦。”
乐乐好奇地把海螺贴在耳边。
“真的吗?我听听。”
我看着他们俩,头挨着头,分享着同一个秘密。
阳光,仿佛又从窗外照了进来,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心痛。
我的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我拿出手机,给他们拍下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两个小男孩,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
我想,我会把这张照片,洗出来,放在相框里。
放在,哥哥那张黑白照片的旁边。
我想告诉他。
哥,你看。
你的爱,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这个夏天,还很长。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不再只有我和童童。
还有乐乐。
我们,是一家人。
暑假剩下的日子,过得飞快。
我开始学着,去享受这种“三个人的时光”。
我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带他们去游乐园,去科技馆,去公园里放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像一只自由的鸟。
他们俩在草地上奔跑,欢呼,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
我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
有时候,他们也会吵架,会为了一个玩具,争得面红耳赤。
每当这个时候,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烦躁和不知所措。
我会走过去,把他们俩都抱在怀里,告诉他们,分享,比独占,更快乐。
他们会很快和好,又勾肩搭背地,去研究新的游戏。
孩子们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我发现,乐乐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和细腻的孩子。
他会默默地记住我的喜好。
知道我不喜欢吃香菜,他会悄悄地,把自己碗里的香菜,都挑出来。
看到我累了,他会给我捶捶背,用他小小的拳头,笨拙地,表达着他的关心。
他会像个小卫士一样,保护着童童。
童童在小区里,被一个大孩子抢了皮球,是他第一个冲上去,把皮球抢了回来,尽管,他的个子,比那个大孩子,矮了半头。
他把童童护在身后,挺着小胸膛,大声说:“不许欺负我弟弟!”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挡在我身前的,瘦弱的少年。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包裹着。
原来,爱,真的可以跨越时空,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
丈夫也发现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你最近,好像变了。”
“是吗?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你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
他顿了顿,轻声问:“海南之行,发生了什么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爱意。
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我心里有一个结,但他从来没有强迫我去解开它。
他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我把关于哥哥,关于海螺,关于那个迟到了十几年的承诺,都告诉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向他剖白我内心最深的伤痛和秘密。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对不起,老婆,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
“不辛苦,现在,一点都不辛苦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和过去和解的方式。
也找到了,通往未来的,那条光明的路。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乐乐的爸妈,来接他回家。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对我千恩万谢。
“嫂子,真是太麻烦你了,乐乐给你添了不少乱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乐乐很乖,童童很喜欢他。”
这是实话。
这两个月,因为乐乐的存在,童童变得开朗了很多,也懂事了很多。
他学会了分享,学会了照顾别人,也学会了,什么是“哥哥”的意义。
乐乐要走了,童童是最高兴的,也是最舍不得的。
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一个人霸占妈妈了。
舍不得的是,他再也不能和哥哥一起,分享睡前的小秘密了。
两个小家伙,抱在一起,依依不舍。
“乐乐哥哥,你开学了,要给我打电话哦。”
“嗯,我一定会的。你也要乖乖的,不许再挑食了。”
“知道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送走乐乐后,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
童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抱着那个蓝色的奥特曼,情绪有些低落。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想哥哥了?”
他点了点头,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妈妈,哥哥明年暑假,还会来吗?”
“当然会了。”我摸着他的头,“只要你想他,他就会来。”
他抬起头,眼睛里又有了光。
“太好了!”
我笑了。
是啊,太好了。
明年的夏天,我不会再恐惧,不会再逃避。
我会张开双臂,去迎接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了我们整个夏天的孩子。
我会告诉他,这里,也是你的家。
晚上,我整理房间的时候,在乐乐睡过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画了一幅画。
画上,有三个人,手拉着手。
一个大大的,是“漂亮的嫂子”。
一个中等的,是“乐乐”。
一个最小的,是“弟弟童童”。
他们的脸上,都画着大大的笑脸。
在画的旁边,还有一行字:
“我最喜欢嫂子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我的日记本里。
和那张,在海南沙滩上拍的照片,放在一起。
我想,这是这个夏天,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秋天来了,天气渐渐转凉。
树叶开始变黄,一片一片地,从树上飘落下来。
童童上了幼儿园的大班,开始学习写自己的名字。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上班,下班,接孩子,做饭。
平淡,却也安稳。
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下午,我会拿出那个粉色的海螺,贴在耳边。
海浪声,依旧清晰。
我知道,那片海,那片承载了我所有思念和释怀的海,会永远在那里。
就像那个少年,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而乐乐和童童,则教会了我,如何去延续这份爱。
生命,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和别离的旅程。
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程。
但他们留下的光和热,却足以照亮你余下的,所有路。
哥,谢谢你。
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现在,我很好。
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你最想看到的,幸福的模样吧。
周末的时候,我带着童童去郊外的山上。
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宝石。
我们爬到山顶,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从山顶望下去,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童童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声喊道:
“舅舅——!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小小的,却挺拔的背影,笑了。
我知道,他会带着两个人的爱和期望,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会成为一个,像他舅舅一样,温暖而善良的人。
而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守护着他,也守护着,我们心中,那片永不褪色的,蔚蓝色的海。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当夏日的蝉鸣再次响起,当空气中又弥漫开西瓜清甜的味道时,我的心,不再像去年那样,充满抗拒和恐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期待。
果然,那个熟悉的电话,如期而至。
是婆婆打来的。
“喂,那个……乐乐快放假了……”
她的话,说得有些迟疑,带着一丝试探。
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她小心翼翼的样子。
去年的“海南事件”,大概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我没等她说完,就笑着打断了她。
“妈,我知道了。您让小叔把乐乐送过来吧,我跟童童,都想他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婆婆,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的声音。
“……好,好,那太好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正在客厅里专心致志拼图的童童,对他说道:
“童童,乐乐哥哥,要来喽!”
他“嗖”地一下,从地垫上弹了起来,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
“真的吗?妈妈!太棒了!”
他开始在屋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盘算着,要拿出什么好玩的玩具,来招待他的哥哥。
看着他雀跃的身影,我的心里,也像开出了一朵花。
原来,期待,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感觉。
乐乐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他比去年,长高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些,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小男子汉了。
他不再像去年那样怯生生,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嫂子,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
“嫂子也想你。”
童童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去展示他攒了一年的“宝贝”。
我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眉梢。
这个夏天,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参与者。
我教他们俩一起做饼干,弄得厨房里,到处都是面粉,像下了一场雪。
我们三个人,都变成了大花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前仰后合。
我带他们去游泳馆,看他们在水里,像两条快活的小鱼,嬉戏打闹。
我给他们讲睡前故事,两个小脑袋,一左一右,靠在我的肩膀上,听得入了迷,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们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像两只温顺的小猫。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终于明白,家,不是一个固定的场所。
而是,有爱的人,在一起的地方。
爱,可以治愈一切伤痛。
也可以,创造一切奇迹。
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我去年在海南拍的照片。
当翻到那张,在沙滩上,童童把粉色海螺贴在耳边的照片时,乐乐好奇地问:
“嫂子,这个海螺,有什么故事吗?”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童童。
我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把那个属于夏天的故事,也分享给他听了。
我把哥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这一次,我的语气,很平静,很温柔。
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眼泪。
只有,淡淡的,温暖的怀念。
两个孩子,听得格外认真。
讲完后,乐乐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他用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成熟的语气,对我说:
“嫂子,你别难过。以后,我和童童,就是你的两个男子汉,我们会一起,保护你。”
童童也在一旁,使劲地点头,拍着自己的小胸脯。
“对!我们保护妈妈!”
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我把他们俩,紧紧地,搂在怀里。
“好,你们都是妈妈的男子汉。”
谢谢你们,我的孩子们。
谢谢你们,像两束光,照亮了我的生命。
让我在布满荆棘的过往里,看到了,繁花盛开的景象。
这个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但,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每一个夏天,都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无比灿烂,和值得期待。
而那个,永远留在了十六岁的少年,也一定会,在天上的某一颗星星上,看着我们,微笑着。
因为,他最爱的妹妹,终于,找到了,那片属于她自己的,蔚蓝色的海。
那片海,广阔,温暖,充满了爱与希望。
它,就在我的心里。
来源:自在露珠ztGy1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