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辉,你磨蹭啥呢?王强家的席面都快摆上了,去晚了连个肉皮都捞不着!”
“陈辉,你磨蹭啥呢?王强家的席面都快摆上了,去晚了连个肉皮都捞不着!”
张伟在院子门口扯着嗓子喊,他嘴边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那是他攒了好久的烟叶自己卷的,只有逢上这种大场面才舍得拿出来亮亮相。
我应了一声,把脚上的泥磕干净,换上那双过年才穿的布鞋。鞋底磨得薄了,走在院里的石头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每一块棱角。
这是1972年的秋天,我作为知青下乡到这个叫“王家坳”的村子已经第三年了。日子就像村头那台抽水泵,每天“突突突”地响,单调,却也算安稳。每天出工、挣工分、吃食堂,生活被切割成一块块,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波澜。
村里有人结婚,是天大的事。这意味着能有一顿结结实实的饱饭,能见到亮堂堂的猪肉,还能暂时从繁重的农活里脱身,凑个热闹,沾点喜气。
王强是村支书的儿子,人长得壮实,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在村里算得上是顶好的人家。新娘子叫林漱,是隔壁公社的,听说长得水灵,性子也文静。这门亲事,在王家坳被传了小半年,人人都说是天作之合。
我和张伟赶到王强家院子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孩子们的笑闹声,大人的说笑声,还有从临时搭起的土灶那边飘来的肉香,混在一起,就是那个年代最实在的幸福味道。
院子当中摆了七八张桌子,都是各家各户凑来的,高高低低,没一张是平的。我和张伟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人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对一顿好饭菜的期待,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
这就是我的生活,平淡,真实,像这土地一样,没什么花哨,但踏实。我以为今天也只会是这平淡生活里一个普通的热闹日子。
唢呐声吹得更响了,有人喊了一声:“新娘子来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
王强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脸上的笑咧到了耳根。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新娘子,一步一步往院子中央走。
新娘子林漱,确实像传说中那样好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像一团跳动的火。她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司仪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那些喜庆的词儿。周围的人都笑着,闹着,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我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村里自酿的米酒,味道很淡,但在此情此景下,也觉得有几分醉人。
就在我举起缸子,准备和张伟碰一下的时候,新娘子林漱好像完成了什么仪式,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在场的宾客。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停住了。
也就一两秒的功夫。
她脸上的羞涩和喜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像冬天窗户上的霜。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映着我的脸,但那眼神里不是好奇,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恐惧。是那种看到了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啊——!”
一声尖锐的、完全不像从人嗓子里发出的叫声,划破了整个院子的喧闹。
林漱猛地甩开王强的手,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她胸口那朵大红花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晃动,然后,她转身就跑。
她丢下了满脸错愕的新郎,丢下了满院子的宾客,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疯了一样冲出院子,消失在了村里的小路上。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她消失的方向,齐刷刷地转到了我身上。
那一百多道目光,像一百多根冰冷的针,扎在我脸上,身上。
王强还愣在原地,保持着被甩开手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
村支书,王强的父亲,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
张伟在我旁边,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他结结巴巴地问我:“陈…陈辉…你…你认识她?”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认识她。
我发誓,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是今天才知道的。
可她为什么看见我,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一个安稳的旁观者席位上,猛地拽到了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这个漩涡的名字,叫“麻烦”。
院子里的死寂被王强母亲的一声哭嚎打破了。
“这…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声音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王强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是个老实人,此刻的羞辱和难堪,像一把钝刀子,在他脸上慢慢地割。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漱跑走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村支书王大山,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黑着脸,大步走到我面前,那双看惯了庄稼收成的眼睛,此刻像鹰一样锐利。
“后生,你跟林家那闺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站起来,感觉腿有点软。“王叔,我……我不认识她。我今天第一次见她。”
我的声音很干,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不认识?”王大山旁边的一个本家大爷开了口,他吐掉嘴里的烟锅巴,“不认识她能吓成那样?跟见了鬼似的?”
“就是啊,好端端的一场喜事,就这么搅黄了。”
“这知青娃子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啊……”
周围的议论声不大,但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犯人,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审视和责备。
我试图解释:“我真的不认识她。我是从上海来的,她是隔壁公社的,我们之前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我的辩解在眼前这摊烂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一个即将拜堂的新娘,看见一个男人就吓得逃婚,你说你们不认识,谁信?
王强终于动了。他转过身,眼睛通红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茫然的痛苦。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冲进了屋里,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
这场婚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宾客们带着没吃上的遗憾和满肚子的八卦,三三两两地散了。院子里只剩下王家人和几个亲戚在收拾残局。没人再理我,但那种被排斥和孤立的感觉,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受。
张伟拉了拉我的胳膊,“陈辉,咱们……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机械地跟着他往知青点走。
回去的路上,我能感觉到路过的村民都在对我指指点点。那种被当成“不祥之物”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
回到知青点的宿舍,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林漱那张惨白的脸,那声尖叫,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
我一遍遍地回忆,从我下乡这三年,到我来之前在上海的生活,我确信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林漱”这个人。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难道……是认错人了?
可什么样的认错,能让一个新娘在婚礼上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我到底长得像谁?那个“谁”,又对她做过什么?
后果很快就来了。
第二天出工,没人跟我说话。分派农活的队长,直接把我晾在了一边,最后给了我一个去最远的西坡地除草的活儿。那地方偏僻,一个人干活,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
吃饭的时候,食堂里的人也都躲着我。原本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几个村民,见到我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我成了王家坳的瘟神。
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认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农村,人们的逻辑很简单:一场好好的喜事,因为你的出现,变成了全村的笑话。不管你有没有错,这个“霉头”就是你。
王强家丢了这么大的人,作为村里的头面人家,他们家的沉默,就是一种态度。而整个村子,都在看他们家的态度。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了这种无形压力的沉重。它不是拳打脚踢,却比拳打脚踢更让人窒息。我像被装进了一个玻璃瓶里,所有人都看着我,议论我,但我却无法和他们沟通,也无法打破这层隔阂。
我试着找村支书王大山解释。
那天晚上,我提着两个自己攒下的鸡蛋,去了他家。
他家里的气氛很沉闷,王强的母亲眼睛红肿,看见我,把头扭到了一边。
王大山把我叫到院子里,没让我进屋。
他接过我手里的鸡蛋,放在一旁的石磨上,叹了口气。“陈辉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娃,平时学习积极,干活也肯卖力气。”
他顿了顿,看着天上的月亮,“但是,这件事……它就出在你身上了。林家那边托人带话过来,说他们家闺女是中了邪,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人关在屋里,谁也不见,饭也不吃。”
“不干净的东西?”我心里一沉,这不就是指我吗?
“王叔,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信这个?”我急了,“肯定是误会,她肯定是认错人了。只要让我跟她见一面,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王大山打断了我,“怎么说清楚?你让她当着全村人的面,说她认错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做人?王强以后还怎么做人?我们王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这才明白,真相是什么,在这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是王家的面子,是林家的面子,是王强和林漱这两个年轻人未来的生活。
为了维护这些,我这个“导火索”,必须被隔离,被定义成一个“意外”。
“陈辉,”王大山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你委屈。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先别在村里晃悠了。过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事情淡了,就好了。”
这番话,名为安抚,实为驱逐。
我拿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从他家院子里走出来,心里也是空空如也的。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这个村子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这里,但一场意外,就轻易地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还是个外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我被彻底边缘化了。每天天不亮就去西坡地,天黑了才回来,刻意避开所有人。食堂我也不去了,自己用津贴换了点粗粮,在知青点的炉子上煮点糊糊喝。
宿舍里的其他知青,对我的态度也很微妙。张伟还愿意跟我说几句话,但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别人看见。其他人,则是敬而远之。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村子里。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漱那张惊恐的脸,王强茫然的眼神,村民们指指点点的背影,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开始怨恨,怨恨林漱的过激反应,怨恨村民的愚昧和冷漠,也怨恨自己这张不知道像了谁的脸。
可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样过了大概半个多月,我的情绪从最初的委屈、愤怒,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
我开始意识到,被动地承受和逃避,只会让我陷得更深。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这件事就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我心里,也扎在王强和林漱的生活里。我可能会被调走,离开这个地方,但他们呢?他们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我不能指望别人来还我清白,也不能指望时间能冲淡一切。
我必须主动去寻找答案。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开始思考一个更根本的问题:“那天,林漱到底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我必须搞清楚,我到底像谁。只有找到那个人,揭开那段往事,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我的思考模式,从被动的受害者,转变成了主动的探寻者。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它意味着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理解和时间的流逝上,而是决定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
可从哪里开始查呢?
林漱是隔壁“林家铺”公社的人,她家里人现在肯定对我恨之入骨,直接上门去问,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既了解林家情况,又愿意跟我说话的人。
我想到了一个人——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大夫。
李大夫五十多岁,不是王家坳本村人,他是因为医术好,被公社派驻在这里的。他为人随和,不爱掺和村里的是非,平时跟我们这些知青关系还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去各个村子出诊,对周边的情况很了解。
第二天,我揣着我这个月刚领到的几块钱津贴,去供销社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然后去了村卫生所。
李大夫正在院子里晒草药,看见我,他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把烟递过去,他摆了摆手,“你个娃子,自己津贴都不够花,还买这个。”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我开门见山,把我的困境和想法都跟他说了。
李大夫听完,沉默了很久,他蹲在地上,慢悠悠地整理着草药,过了半晌才开口:“陈辉啊,你这事,是有点冤。但村里人就是这样,认死理。你硬碰硬,肯定不行。”
“李大夫,我不是想硬碰硬。我就是想弄个明白。”我诚恳地说,“不然我这心里堵得慌。您经常去林家铺那边,您……听说过林家有什么事吗?或者,您见过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吗?”
李大夫眯着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林家铺我去得少,他们家里的事,我还真不清楚。长得像你的人……也没什么印象。”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我准备失望地离开时,李大夫突然“哎”了一声,“我想起来个事。林漱那闺女,不是林家铺土生土长的。我听人说过,他们家是大概三四年前,从北边青川县那边迁过来的。”
青川县!
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这是一个全新的线索。林漱的过去,不在林家铺,而在更远的青川县。
“李大夫,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李大夫看着我,叹了口气:“娃,我劝你一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你非要往下查,可能会捅出更大的娄子。”
我明白他的好意。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前面是什么,我都必须走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想办法打听青川县的事。
我写信给我上海的家里,让父亲帮我问问,有没有认识的亲戚朋友在青川县或者附近工作。
同时,我也利用去公社开会的机会,偷偷向公社的文书打听。文书是个年轻人,跟我聊得来,他帮我查了档案,证实了林漱一家确实是从青川县迁来的,档案上写的原因是“投靠亲属”。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父亲的回信。
信里说,他有个远房表弟,早年参军,现在正好转业分到了青川县的县武装部工作。父亲把他的地址和名字给了我,让我有困难可以去找他。
我拿着那封信,手都在发抖。
这简直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决定,要去一趟青川县。
我跟大队书记请了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城一趟。王大山大概也巴不得我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很痛快地就批了假。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带上,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然后又从县城转车,一路颠簸,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到了青川县。
青川县城比我们公社要大得多,但依然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灰扑扑的色调。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县武装部,见到了父亲的那个远房表弟,我该叫他一声“表叔”。
表叔很热情,听我说是从上海来的亲戚,立刻安排我住下,又带我下馆子。
酒桌上,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我的来意。我没敢说王家坳发生的事,只说我有个朋友,以前在青川县生活,叫林漱,我想打听一下她家以前的情况。
“林漱?”表叔喝了口酒,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姓林的,三四年前搬走的……”
他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她爹叫林国栋,以前是县中学的老师?”
我心里一跳,“对对对!应该就是他!”
表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他放下酒杯,沉默了。
“表叔,怎么了?他们家……出过什么事吗?”我紧张地问。
表叔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在当年闹得挺大的。小辉,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我就是好奇。”
表叔叹了口气,给我满上酒,“那都是前几年的事了。林国栋是个好老师,有学问,就是家庭成分不太好,解放前家里是地主。前几年搞运动的时候,被人给揪出来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当时带头批斗他的,是学校的一个年轻干部,叫李伟。那个人,有能力,也豁得出去。为了跟林国D栋这种‘黑五类’划清界限,他在批斗会上,把话说得特别难听,把林老师的尊严,踩到了泥里。”
“更要命的是,”表叔的声音更低了,“这个李伟,原本……是林老师的准女婿,跟他的女儿林漱,已经订了亲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李伟……准女婿……
“那后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后来?”表叔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林国栋是个读书人,心气高,受不了那种侮辱。批斗会开完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在自己家屋里,上吊了。”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林老师一走,林家就垮了。林漱那闺女,受了天大的刺激,大病了一场。李伟呢,因为‘立场坚定’,没过多久就升了职,调到地区去了。林家孤儿寡母的,在青川待不下去,没多久就搬走了,听说是投靠远房亲戚去了。”
表叔喝完杯里的酒,看着我,“小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那个朋友林漱,现在怎么样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林漱在我脸上看到的,不是鬼,而是她生命中最深切的背叛和最痛苦的记忆。
是那个亲手把她父亲推向死亡,也把她的爱情和未来彻底毁灭的人。
李伟。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可我还有一个问题,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表叔,那个李伟……他长什么样?”
表叔看了我一眼,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足足看了有半分钟。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小辉,你别说,你跟那个李伟,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我终于明白了林漱那天的反应。她看到的,就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却又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未婚夫。是我这张脸,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尘封了数年的、最黑暗的记忆闸门。
我坐在青川县招待所的床上,一夜没睡。
窗外,是陌生的县城,安静得只剩下几声狗叫。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表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可这个答案,比我想象的任何可能都要残酷。
我不是认错人那么简单。我是一张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带着体温的“催命符”。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林漱的一种凌迟。
我该怎么办?
回去,告诉王家坳的村民,告诉王强,告诉林漱的家人,这一切都是个天大的误会,我只是长得像一个“坏人”?
他们会信吗?就算信了,又有什么用?
我的脸不会变。只要我还在王家坳一天,林漱的病就好不了。我就是她病根的具象化。
李大夫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是啊,知道了真相,我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无论我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我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罪孽,却无处申辩。
第二天,我失魂落魄地跟表叔告辞,坐上了返回的车。
回到王家坳,已经是两天后了。
村子还是老样子,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没有回知青点,而是直接去了王强家。
我必须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王大山见到我,很惊讶。我没等他开口,就直接说:“王叔,我想见见王强。”
王大山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把我带到了后院的柴房。
王强正在里面劈柴,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疲惫。
看见我,他停下了手里的斧子,没有说话。
我把在青川县打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为自己辩解,只是像一个复读机一样,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王强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我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直到我说完,他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所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没疯,也没中邪。她只是……只是忘不掉。”
我点了点头,心里堵得难受。
“她这半个多月,晚上天天做噩梦,嘴里就喊着一个名字……李伟。”王强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斧子,“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她以前相好的。我……我还……”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大概是嫉妒过,怨恨过这个叫“李伟”的男人。
可现在,他知道了真相。那种怨恨,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情敌,而是一个女人心里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
“陈知青,”他突然开口,第一次这么正式地称呼我,“谢谢你,跑这么远,把事情弄清楚。”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让人心碎的平静。
“这事,不怪你。怪就怪……命吧。”
他站起身,把斧子放到墙角。
“你走吧。”他说。
我愣住了,“去哪?”
“离开王家坳。”王强看着远处的山,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在这里,她看见你,这道坎就永远过不去。我不想她……就这么毁了。”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在这里三年的生活,我试图融入这个集体的努力,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主动探寻”的信念,在这一刻,似乎都崩塌了。
我以为找到了真相,就能解决问题。
可现实是,真相本身,就是最残忍的判决书。
它判决我,必须从这个地方消失。
我的存在,对于林漱,对于王强,对于这个村子,就是一个错误。
这,是我情感与伦理的最低谷。我成了那个必须被牺牲掉的人,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我长了一张“错误”的脸。
我答应了王强。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的要求,虽然残忍,却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决办法。
我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一个帆布包就能装下。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书,一个搪瓷缸子,这就是我在这里三年的全部家当。
我给公社打了报告,申请调离。理由是水土不服,身体不好。这种理由很常见,一般都能批准,只是时间问题。
在等待调令的日子里,我彻底成了一个透明人。
我不再去西坡地,整天待在宿舍里看书,或者对着窗外的白杨树发呆。
张伟来看过我一次,他给我带来半斤红薯干。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陈辉,别想太多。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这件事,恐怕会成为我一辈子的心结。
我常常会想,那个叫李伟的人,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知不知道,因为他当年的一个选择,毁掉了一个家庭,也让一个无辜的女孩,活在深渊里?他知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替他承受着这一切的后果?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不公。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离开,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这不仅是为了林漱和王强,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顶着这张脸,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和无尽的猜疑里。
逃离,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就在我几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准备像个失败者一样黯然离场的时候,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打水回来,路过村东头。林漱家就在那里。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
我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
透过一扇虚掩的窗户,我看到了林漱。
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对着窗户,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母亲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着什么。
“漱儿啊,别哭了,啊?为了那种人,不值得。你看看王强,多好的娃,他对你是真心的……”
林漱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然后,我看到了王强。
他就蹲在林漱家院子外面的墙根下,手里拿着一根烟,没有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能清楚地听到屋里的哭声,听到林母的劝慰。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挣扎。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走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是的,我走了,林漱就看不见我这张脸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她心里的那道伤疤,就会因此愈合吗?那个叫“李伟”的梦魇,就会从此消失吗?
不会的。
我走了,只是把这个“鬼影”从现实中抹去,但它会更深地扎根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成为一个无法触碰、无法战胜的禁忌。
王强呢?他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和一个活在妻子记忆里的“鬼”作斗争。他们的生活,真的能幸福吗?
而我呢?我选择逃离,选择消失。
这不正是当年李伟做的事情吗?
他为了自己的前途,逃避了责任,逃避了感情,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林漱。
现在,我为了摆脱麻烦,也要逃走。
虽然起因不同,但从结果上看,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走了,就等于默认了“我就是那个鬼影”。我用我的消失,加固了林漱的幻觉。
我不能走。
如果我走了,我就真的变成了李伟的影子。
我叫陈辉,我是从上海来的知青陈辉。我不是青川县的那个干部李伟。
我的脸和他一样,但我的选择,必须和他不一样。
我不能逃避。我必须留下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这件事。
我不能治愈林漱的伤痛,那是她生命中无法磨灭的烙印。但是,或许,我能帮助她,把“李伟”和“陈辉”这两个人分开。
我能让她亲眼看到,我不是那个鬼影。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她一样,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的普通人。
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
它违背了所有人的“常理”,也可能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但那一刻,这个念头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和迷茫。
这,是我绝望中的顿悟。
我提着水桶,转身走回了知青点。
我把已经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拿了出来,一件件放回原处。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公社,把我的调离申请,撤了回来。
然后,我找到了王强。
他正在地里干活,看见我,眼神里满是惊讶。
“你怎么……还没走?”
“我不走了。”我说。
王强愣住了,手里的锄头停在半空中。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王强,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走了,她心里的那个人,也还在。不如,让我试试。”
“试试?试什么?”王强一脸戒备。
“让我去见她。”
“你疯了!”王强立刻拒绝,“她现在最不能见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这很冒险。”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但你想过没有,她怕的,不是我这张脸,是这张脸背后代表的那个人,那段过去。只要她一天不把我和那个人分开,她就一天走不出来。”
“我不想让她再受刺激。”王强的声音很低沉。
“长痛不如短痛。”我说,“让她躲一辈子,活在过去的影子里,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你愿意吗?”
王强沉默了。
他蹲在地头,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没有催他,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爱林漱,所以他想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可能的伤害。
而我的提议,恰恰是让她直面最深的恐惧。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了。
他站起身,把烟头在鞋底碾灭。
“我凭什么信你?”他看着我。
“就凭我没有走。”我说,“如果我只是想摆脱麻烦,我现在应该已经在回上海的路上了。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三个人,都被困住了。我想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王强又看了我很久,眼神里的挣扎和痛苦,慢慢变成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他说,“我跟你赌一次。”
事情的安排比我想象的要困难。
林漱的母亲一听我要见林漱,差点没拿扫帚把我打出来。她哭着喊着,说我们王家坳的人合起伙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最后,是王强跪在了林母面前。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说:“婶儿,你就让我再试一次。如果这次不行,我王强这辈子再也不纠缠林漱。我把她当亲妹子,养她一辈子。”
林母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我,最后,她流着泪,点了点头。
见面的地点,定在林家。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
我跟着王强,走进了那个让我避之不及的院子。
林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她比婚礼那天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她的母亲和王强的母亲,都站在她身后,一脸紧张。
我走进去的时候,林漱没有看我,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屋子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王强走到林漱身边,蹲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漱儿,”王强的声音很温柔,“你看看,他来了。”
林漱的身体猛地一颤,但她还是没有抬头。
我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心跳得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林漱同志,你好。”
我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林漱的肩膀抖了一下。
我继续说:“我叫陈辉,辉煌的辉。我是上海来的知青,来王家坳三年了。”
我刻意放慢了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我知道,我的长相,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和痛苦。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但是,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他。”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很苦。可是,那个人,那段过去,都留在青川县了。这里是王家坳,站在你面前的,是陈辉。”
林漱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把头埋得更深了。
王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漱儿,你听见了吗?他说他叫陈辉。你抬头看看,你仔细看看,他不是那个人。”
屋子里,只剩下林漱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站在那里,感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用,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林漱,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目光穿过模糊的泪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依然带着恐惧和抗拒。
但和婚礼那天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和困惑。
她看到了我的脸,看到了那张和李伟一模一样的脸。
但她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听到了我的名字,看到了我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伟,是高高在上的干部,是意气风发的背叛者。
而我,只是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普通知青,一个在她面前,诚恳道歉的陌生人。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在剧烈地挣扎,仿佛她的脑海里,有两个影子在打架。
一个是过去那个伤害她的李伟。
一个是眼前这个对她说“对不起”的陈辉。
终于,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蹲在她身边的王强。
她看着王强,看着他脸上担忧的、真诚的表情,看着他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双手。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她只说了两个字。
“王强……”
王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用力地点头,“哎,漱儿,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
林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这一次,不是惊恐的尖叫,不是绝望的哭泣。
而是,委屈的,释放的,带着一丝解脱的泪水。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已经足够了。
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他们。
走出林家院子,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个月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角。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打扰过林漱。
我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每天出工,挣工分。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他们不再躲着我,虽然还是有些不自然,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那种戒备和排斥。
我从王大山那里听说,林漱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
她开始吃饭,开始走出房间,偶尔还会跟王强说几句话。
他们的婚事,自然是暂时搁置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开始。
王强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傻笑的壮小伙子,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沉稳和担当。他每天都去林家,不说什么,就是帮着挑水、劈柴、干点杂活。
他用最朴素的行动,告诉林漱,他会一直在。
又过了半年,到了第二年春天。
队里通知我,我的调令下来了。不是回上海,是调去县里的农机厂,当一名技术员。这是个好去处,意味着我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我走的那天,很多村民都来送我。
王大山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好娃,好娃。”
张伟他们几个知青,帮我把行李扛到村口。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看到了王强和林漱。
他们并排站在一起。
林漱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衫,头发还是梳成两条辫子,脸上有了血色。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挣扎。
她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王强走过来,用力地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到了县里,好好干。”
“你也是。”我笑着说,“好好对她。”
王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又是那个我熟悉的、憨厚的王强。
我上了拖拉机,车子“突突突”地发动了。
我回头,看着王家坳,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视线里越来越小。
我知道,我生命中一段重要的时光,结束了。
我没有改变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成为什么英雄。
我只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困境里,选择不逃避,选择去面对。
我用我的坚持,让一个被过去困住的女孩,看到了现在和未来。也让我自己,从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变成了一个能够做出选择、并承担后果的人。
那张脸,依然是我的。
但它不再是李伟的影子,它只是陈辉的脸。
这就够了。
来源:豁达冰淇淋nK24P